番外2

我飘浮在这天地间,从北往南,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终于回到了南禺山。

凰后已经醒了过来,可是日日痴傻一般坐在山头望着南方神山,那里烟雾缭绕,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落在她身后,双手作揖,跪拜着。虽然她根本看不见我,可是我不能忘记她对我的恩情。

当日我抑制不住身上的兆水之力,冲垮了人间好几个村庄,那些人举着火把在山里苦苦寻了我三日,见着我的时候,莽夫之力落在我身上,我的那条残腿,就是那个时候被打伤而致的。

我一路往山上逃,腿脚不灵便,躺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变化来的衣衫被尖石利草磨破,身上伤痕累累。口渴时我整个身子泡进溪水里,将那本来清澈透亮的溪水染红一片。

凰后就是那个时候落在我身前的,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子。

她什么也没问我,只是将我带回了南禺山。

那是我第一次进神山。我这样的害人精怪,是不被允许踏进神者仙山一步的,可是凰后并不在意这些,她将我身上的伤痕一一抚平,手抚到我腿上时,我急急求她放任这条残腿不管。

她眼里好奇,身后的小孩子先问我:“为什么呀?你不疼吗?”

疼,只要稍稍动弹一下就是锥心地疼。

可是比起我身上的这份疼,那些无辜受我兆水之力而失去亲人的人心里定是更加疼痛的,我还能活着,可是那些亡灵在我心里已经设下了祭坛,我要日日祭拜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这条腿,不过是个不相对等的代价罢了。

凰后封制住了我身上的兆水之力,我这下心里轻松,却也不敢懈怠。我实在害怕会再给这人间带去祸难,所以我待在南禺山上,再未下过山。

刚上山不久时,且生总爱往我这里跑动,说是来看看我的伤。

我诚然谢过她的好意,可是我心里清楚,她是凰后膝下一脉,跟我相比身份是无比尊贵的。我单单作谢就将她请了出去。

她红着一张脸,恼怒得很,然后眼里突然噙了泪水,豆大的水珠子夺眶而出,砸在平整的草地上,嘴里哭得“呵哧呵哧”的,时不时还能吐出一两个泡泡来。

她这副模样实在好笑了些,我扭过身子,终于抑制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在那个昏暗无光的洞穴里,她哭着,我笑着,此后我看着她日渐变化的模样,想起这一日,也能扯动我的嘴角,扯动我的心。

南禺山上精怪多,飞禽走兽,绕着这座山,活成了一番人间模样。可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有规矩就自然有打理负责之人。

凰后时时灵力绕山,每三百年就要睡上一阵子,自然是无心无力再来操劳此事的。且生丫头还年幼,正是性子野的时候,我把这山跑了遍,回洞穴口的时候变幻出一把扫帚来,将穴口前掉落的枯叶扫得干干净净。且生丫头跟在我身后,一脚踢开一团,故意跟我嬉笑着,我无奈地看她,费了好些时辰才将那块地扫得干净。

凰后默认了我的作为,此后我同她们生活在一起,做起了闲杂之事。

一日,一位穿着白衣长袍,梳着四方发髻的仙人,还在山脚下时便嚷着要凰后的梨花窖。等上了山,周身萦绕着祥瑞之气,看来是道行高深。

也是那一日,他将且生带走了。

凰后是万般不舍,可是且生丫头应得极快,凰后看了她许久,而后笑了笑,随了她去。

这一走,就是千年时间。

我在山间搭了间木屋,用来放酿好的梨花窖,这酒实在醉人,香味扑了满山,引得那些精怪常常来偷嘴,我将它们赶走时,看得出它们心有不悦。

凰后闲来无事的时候,教授我怎样酿出梨花窖来。取干花,泡在水里七日,再晒干七日,花瓣碾成碎,放酒撒花,放置时间越长,味道越是香醇。

在且生随她师父出山学艺的那些年,我一个人闲来无事可做,酿了一整间木屋的梨花窖,可是没有一坛的味道能比过凰后之手。

我看着那一屋子酒坛,细细数了数,九百九十九坛。如若有仙家途经南禺,我总会以凰后之名送上一坛子酒,可是送来送去,等且生丫头回来,那木屋子里还是装得满满当当的。

且生丫头回来,凰后大喜。那丫头在凰后膝下跪了许久,抬头问的却是有饭吃没?

我悻悻转身,回了自己屋子做了好些饭菜,再送到穴口时,且生丫头一人睡在石榻之上,看来这一遭她跑得实在是太累了。

我跪身在她面前,她比以前好看些了。

一副人间大姑娘的模样,风信年华,皓齿明眸。

她轻轻翻了个身,往我面前更靠拢了过来,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树上梨花掉落,落在她的发梢之上,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手指抖动着将那朵梨花拂了下来。

思及此,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

我跪坐在凰后身后,她看着的,大概是且生丫头爹爹仙逝的那座仙山。

她被且生丫头的爹爹困住了一辈子,没有人能往她心里再靠近一点点地方,是她自己上的锁,钥匙在她的一念之间,如若她自己不肯放过自己,那便没有人能帮她。

我想起三年前我回来南禺山时,她病恹恹的模样,我伏跪在她面前,听着她的喃喃之语。说到缘由,不过是那个舍了她的男人。

我遂下了山,去寻回且生,去探那帝城。那站在沙场之上的女人,是我的最爱,那身居帝宫牢笼的女人,是我唯一能为报凰后的恩情。

且生要和那人间姚重华活过一百年,我便保他们平安,凰后心里难遂的愿在这人间相思一场,我便要他们此生不相辜负。

而当我在那淬火之中,看着烛九向我而来时,我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是且生的一缕魂魄。

你为什么要哭?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就难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求求你不要再哭了。

恍惚间,山摇地动,我整个人被晃动得厉害,可面前的凰后却并无不妥,我四下张望,看见在那洞穴门口,站着的是且生丫头的师父。

他朝我招手,唤我过去。

我双眼一湿,想起下山那日,他将我拉到一边,问我:“你可愿意陪且丫头一起下山?”

此前我曾立誓,此生再不踏出南禺山。可是想到山间木屋里那九百九十九坛梨花窖,我点点头。

“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