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来路与归途

这一生山长水远,

他们奔向彼此,

迢迢来赴

不知道从哪天起,班上逐渐有同学频频议论起高二读文还是读理的问题,这是横亘在高中生涯中每个人必经的分岔路口。

昨晚巩夏秋找林满谈话,就是想探探她的底。

“我和你爸爸都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站在一个一中老师的角度,建议你选择理科,会更有利。”

信山一中一贯重理轻文,每年理科的本科上线人数遥遥领先,且常常包揽本市理科前十名,师资力量雄厚,极具优势。相较而言,文科处于弱势地位。

巩夏秋有自己的考虑,她是物理老师,到时帮衬林满肯定不成问题。

林满说她还没有想好。

她的理综差强人意,数学惨不忍睹,虽然巩夏秋老宽慰她,只要肯下工夫后期一定能赶上来,但她心里其实很虚。如果选择文科,她或许会过得轻松一点儿。

再想想周彧,他不偏科,随便拎出来一门都名列前茅。但比起要背诵条条框框的政治,他多半更喜欢化学物理,估计会读理。

要上交文理分科意向表的前一周周末,林满约周彧出来见面,地点定在他们小时候常去的老图书馆。

绿荫覆盖的墙垣被旧时光昼夜不停地冲刷,斑白的墙皮在日晒雨淋中慢慢剥落。

前两年新建了一座市图书馆,坐落在繁华的中心地带,高楼大厦玻璃房。这边的旧址也没有撤,像个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背坐在长木椅上摇蒲扇、看夕阳,逐渐被人遗忘。来的人越来越少,居住在附近的小孩儿反而是常客,过来翻小人书。还有退休的老干部,偶尔散步过来看看报。

林满坐在树荫下等周彧,太无聊,小声哼起了歌。

她给他发短信:“再等你十分钟。”

周彧回:“路上堵车,快到了。”

林满看手表计时,十分钟后,非常大度:“再给你五分钟。”

五分钟后,僻静的街道空无一人,长风刮过卷起树叶,一路畅通无阻。林满龟速打字:“时间到了,你还没来,我走了。”

她说要走,却不见动,坐在木桩上慢悠悠地晃着双腿。

手机没动静,周彧没有回复她。

不仅迟到,态度还欠妥,这就很过分了。她跳下木桩,沿着马路牙子踢脚下的石块,来来回回地走。

她告诉周彧:“我真的走了。”

身侧的杏树粉白粉白地开着花,她踩过树叶,有一只无辜的蚂蚁从鞋底爬过。她折了一根草,蹲下来逗蚂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身后。

车窗放下来,露出周家父子有几分相似的脸。

周彧看得有趣,问:“能钓到蚂蚁吗?”

林满抬起眼梢,一惊,站起来,率先看见的是周继昶。她站得笔直僵硬,一鞠躬,满脸的紧张:“叔叔好。”

林满以前在溪江街上见过周继昶,大名鼎鼎且不苟言笑的周教授,远远看一眼,莫名便心存敬畏。

周彧见她那反应,“扑哧”一声笑了:“还不到敬茶的时候,就行这么大的礼啊。”

林满没听明白他意思,周继昶则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别占人便宜。”

周彧满不在意,跳下车,心想不过早晚的事。

周继昶跟林满说:“有空来家里玩。”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后,驱车离开。

林满还处在震惊状态,问周彧:“你爸还认识我?”

周彧说:“当然认识啊,我在家老提到你,你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极高。”

林满打了他一下,他笑:“帮你刷存在感呢。

“什么时候去我家?”

“啊?”林满一蒙。

“我爸刚不是邀请你了嘛。”

“有空来家里玩,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句客套话。”

“是大实话,我妈也常念叨你,她很喜欢你啊。”依旧是轻描淡写说出口,后面几个字却听起来叫人耳热。

林满恍惚,怎么有种——要见家长的感觉?

她乍然醒悟过来:“周彧,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计较你迟到的事实了。”

“我爸顺路送我过来,走石霜路的时候前面有两辆车追尾,堵了挺久,就迟到了。”周彧解释。

林满毫不犹豫:“那行吧,下不为例,我原谅你。”

面前两层的平房,白墙灰瓦,有一道木梯架上二楼。走路的时候稍微用点儿力,就会发出“咚咚”的响声。

上了年纪的图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打瞌睡,脱了鞋,双脚交叉搁在刷着红漆的松木桌上,脚指头从破出一个小洞的腈纶袜里钻出来。

四周窗户洞开,外头青葱树木环绕,被风吹动发出沙沙清响,满眼绿意,格外安静。

林满找到当年周彧最爱的位置,临窗,桌面上有年岁久远的浅坑,斑驳不平的痕迹。

两人对面而坐,林满望了一圈儿,除了远远的一排书架后有两个坐在地上看书的小孩儿,没有其他人。

“说吧,什么事,这么郑重还要当面谈。”

林满双手交叠,清了清嗓子:“那你说吧,你选文还是选理。”

周彧面庞带笑,隔着过近的距离凝视她的脸,却不说话,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吊她胃口。

“马上就要交意向表了,你不会还没想好吧?”林满急了。

“你选文还是选理?”他问。

林满捏手:“我们一起说?”

“行。”

林满:“选理。”

周彧:“选文。”

毫无默契可言的两个人。

林满:“……”

周彧:“……”

跟想象中不一样,怎么大家都不按套路出牌?

林满说:“你选文干吗呀,你理科那么好。”

周彧说:“我文科也不错。”

林满快要气死了,七窍冒烟,学霸显摆起来不是人。她试图说服他:“对你来说读理科肯定更适合啊,也更轻松,你想想看,以后就不用背政治也不用记历史了。”

周彧不以为然,驳回:“我记性好没问题。”

林满却凛然,周彧终于不再逗她,问:“那你呢,你为什么选读理科?数学已经够你头疼的了,物理和化学两座大山压下来你根本背不起。”

“少瞧不起人了。”

“少在我面前逞强。”

林满摸摸口袋,还留了一手,掏出四张小纸片,摆在周彧面前:“上面有两张写了文,有两张写了理,咱们来试试抽签吧?就听老天爷的安排。”

她把折叠好的小纸片放在掌心摇了摇,一把抛下,散开在桌上。

“你先拿。”林满说。

周彧选择就近原则,捡了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张。林满挑挑拣拣,也选好了。

“咱们同时摊开,公布结果,谁都不能反悔喔。”

周彧——理。

林满——理。

“好了,既然是老天爷的指令,那我们就一起愉快地决定读理科了!”林满兴高采烈地宣布。

周彧拾起另外两张没被选中的字条一张张拆开,全是同一个字,理。

“解释一下。”他看着林满。

被识破了。

林满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上周跟巩老师吃饭的时候她提到你,夸你物理好,竞赛方面已经拿了好几个奖项,还说我们这一届的信山市理科状元大概要指望你了。我觉得你不读理科,简直浪费……”

“浪费什么?”周彧打断她问。

“浪费了状元的头衔。”

“呵,”周彧轻笑一声,“敢情你已经把状元给我内定好了。”

林满讪笑:“我这不是相信你嘛。”

“所以啊,”树梢绿叶后传来寂静的鸟鸣声,“我就想,跟你一块儿读理科好了。”

“好当状元夫人?”周彧接过话茬。

林满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又闹了个大红脸。

“周彧,再来打个赌吧。”

“还玩?”

他们小时候在溪江街尾的一棵桂花树下埋过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弹珠、纸牌、贴纸、手工书签,满满一盒,都是宝贝。

林满记得其中有个图画本的封面上,她用圆珠笔写了自己和周彧的名字。

“我们把铁盒挖出来,如果本子上面的名字没有褪色,就听我的,我们都读理科。如果字迹已经褪了,那就选文科,可以吗?”

“不作弊?”周彧问。

林满点头:“不作弊,这次玩真的。”

溪江街上的一排桂花树如今也长大了,更加茂盛繁密。周彧记得当年陪林满一起埋东西的时候,在左边的最后一棵树下刨了一个坑,靠近墨绿色生着锈的铁栅栏。

两人找过去,捡了根硬点儿的树枝,松软的土质挖起来也不费劲,没多久就把铁皮盒子掏了出来。

林满跟开启藏宝盒似的期待,沾着棕黄泥巴的双手去揭盖子。图画本压在许多五颜六色盈盈闪闪的玻璃珠子下面,她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全倒出来,才拿出图画本。

棕色的封面,上面有水彩笔涂的花花绿绿的人,每人头上整整齐齐三根头发,不多不少。耳朵大又长,手指就两根,身前黄黄一个点,就像露在衣服外面的肚脐眼儿。

林满捧着本子笑:“我真厉害,天才小画家。”

视线往下,姓名那一栏的横线上,填着两个名字——周彧林满。歪歪扭扭,像堆叠的火柴棍散了架。

字写得差强人意,但字迹却无比清晰,没有褪色。

林满得意:“看吧,上天注定,就是读理。”

周彧见她高兴的样子,没说话,却也终于点了头。

说好了不作弊的,小骗子。

地上的泥巴一看就知道之前是被松动过的,图画本上的笔记明摆着是新填写了一遍的。先是字条,后是铁盒,居然还做好了两手准备。

可见她的决心。

只是智商欠费,不怎么高明,而他却舍不得拆穿第二次。

分科意向表上交之后,林满才知道徐东鑫、陈颂、齐子帅全都选了理。

徐东鑫理科优势大,尤其又记不清哈格里斯夫发明了珍妮纺纱机还是瓦特改良了蒸汽机揭开了英国工业革命的序幕。

陈颂门门科目吊车尾,冠冕堂皇地表示以后还想去学汽修,理科管用。

齐子帅说:“跟着老大走,幸福在招手。”

而503跟林满同寝室的女生半数以上读文,许清尤也在其中,就数她跟林满走得近一点儿,又是上铺和下铺的关系。

许清尤多愁善感,说请林满吃散伙饭。

林满说:“不至于吧,以后都还在一个学校,又不是见不到了。”

许清尤说:“我最近在减肥,忍着好久没吃肉了,其实就想借这个机会请你吃大鸡腿,随便给我自己也来一个。”

林满:“……”

许清尤憋了半个月没吃荤食肉,逮住请林满吃饭的大好机会,心里宽恕自己的罪孽,陪朋友吃肉不算自己吃肉。

林满看她吃得狼吞虎咽,把餐盘里的里脊再分一半给她:“你慢点儿吃。”

“小满,你看我现在也是迫不得已,难免多吃点儿,上帝应该不会见怪吧?不会随意给我增体重吧?”

“不会,”林满笑,“你是上帝的私生子。”

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从食堂出去,一个回寝室,一个回教室,就此道别,许清尤招招手:“走了,你跟周彧好好的啊。”

林满噎住:“我跟周彧怎么了?”

许清尤说:“你别跟我装傻充愣。”

林满还是懵懂模样,许清尤又问:“难道你俩还没定下来?”

什么定下来,定下来什么?

“换一种说法问你好了,你们一起走过寝室后面的那片杉树林了吗?”

“没有。”林满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走杉树林,林子里面有什么?”

许清尤暧昧一笑:“小、情、侣。”

“今天下第一节晚自习以后,姐姐领你去走一遭,见见世面。”

信山一中女寝后面的杉树林历年来是备受欢迎的一大圣地,倘若有一天教导主任心血**,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溜进去,手电筒一照,保管能逮住好几对。且一抓一个准,一般来说不会有误伤的情况。

许清尤提前跟林满说好了:“咱们就手牵手进去散步,转一圈就出来,你可以心里默默地数一数,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人。”

林满迟疑:“真的要去?我们干这事是不是有点儿无聊?”

许清尤说:“不无聊不无聊,我只是带你领略一下丰富多彩的校园文化。”

晚自习铃声一响,两人径直下楼,直奔杉树林。

高大的常绿乔木,树干笔挺直指天穹。林中昏暗,月亮和路灯的光被层层过滤后,越发稀薄,零星地撒落,半空像罩下一层灰蒙的纱。

“两点钟方向,一对。”许清尤压低声音告诉林满。

“左边,九点钟方向,两对。”

“斜后方还有,三对。”

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向前,小径清幽,除了有青苔和野蘑菇冒头,果然不缺黑乎乎的人影,凝神谛视,总有收获。

“多少了?”许清尤问。

林满伸出指头比了个手势,九。

“也快走完了。”

“赶紧走吧,回教室。”林满心里不自在。

眼看着再走几步就快到出口,许清尤说:“喏,瞧那儿,还有一对,正好凑了个整数,十全十美。”

许清尤两块镜片有啤酒瓶底厚,只能看个模模糊糊,但林满视力好,直接瞧清楚了人脸,巧了——

是认识的,尴尬了。

林满用力一搡,推着许清尤一路飞快往前跑。

杉树下,穆之菏吃着雪糕,视线捕捉到掠过的一道人影,问旁边的人:“刚才那个是林满?”她说话声音有点儿含糊,牛奶味在口腔里甜滋滋地融化。

徐东鑫玩味地笑:“看着像。”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回教室要不要给周彧报个信,这日子过得可真够精彩。

“你叫我出来什么事?”穆之菏聊到重点。

徐东鑫反问:“听说你选了理?”

“对。”她气定神闲,白皙面庞一贯不露端倪,却嚼着碎冰碴子在降心头火。离他太近,会有眩晕感。

“可我还听说你当初是准备读文的,为什么改主意了?”

“你从哪儿听说了这么多?”穆之菏反问。

徐东鑫笑了笑:“人脉广,听说的消息自然多。”

穆之菏不经意退开半步,徐东鑫紧跟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反而缩短。嘴里残留的冰碴子被穆之菏含在舌尖,冻得舌尖微麻。

“你还没说呢,为什么临时改主意。”

穆之菏说:“我乐意。”

徐东鑫冲她笑得灿烂:“多谢你乐意,高二请继续指教啊。”

13班教室,第二节晚自习。

周彧问林满:“你去小树林干什么?”

“——嘘。”林满缩着头,“你小点儿声说话。”

周彧脸上泛起的笑意瘆人:“敢做不敢说?”

林满几乎在用气音跟他解释:“大家都在自习呢。”

她翻出草稿本,在倒数第二页上写道:“咱们笔聊、笔聊。”

本子递给周彧。

周彧不知哪儿来的耐心,没拒绝,一笔一画带着潦草:“你跟谁去小树林了?”

“许清尤。”

“去干吗?”

呃……林满为难,说出来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画了一个跪地求饶的小人。

周彧回她一个字:“说。”求饶无用。

林满翻翻手肘下压着的两个课时的数学试卷,空了几道题,还得仰仗大佬答疑解惑指点迷津,低头写:“我还没走过杉树林,很好奇,清尤带我进去逛逛。”她没把两人数情侣的糗事说出来。

十多秒过后,本子再次传回到她手上,上面唰唰勾了几笔,有新添的字迹如快刀斫削苍劲有力。

“下次我带你逛。”

转眼高一结束,他们进入到暑假。

林满再次打包着行李从学校滚回家,此时戴涵已经接近预产期,肚里的孩子快要生了。林鸿川也逐渐把工作带回家来做,挤出时间待在家中。

请的保姆厨艺一流,每天变着法地做些讨孕妇喜欢的菜品。

口味皆偏酸。

林满现在越发喜欢去超市买糖,拎回来塞满抽屉和柜子。有时从饭桌上下来,偷偷去房间包一嘴大白兔,才能甜回来。

她在外头待久了,对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家反而觉得陌生起来。

一星期后,关帝在13班的班级群里发消息,问有没有同学需要报补习班,是他的一个朋友办的。补习科目分别是英、数、理、化,主要补基础,巩固知识点,针对成绩偏中下的同学。地点较偏,在明晖区,离市中心有点儿远。为期三十天。

有需要的同学可以找关帝报名。

林满举着手机躺**,想了又想。走出卧室,去找林鸿川:“爸,我想去上补习班。”

林鸿川在挽着袖子给戴涵剥橘子,空气里泛着水果的酸味。戴涵问林满:“怎么突然想去补习?你小时候最讨厌这个了,小提琴都是按着你的头才肯学的。”

林满说:“这次补的都是基础,我想趁机把成绩赶上来。虽然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来,但我也应该去试试,至少尽力了,以后才不后悔。”

这一番话说得深明大义,很能说服人,像是好好思量后得出的结果。

她打了八百遍腹稿。

林鸿川从不会在这些方面苛待她,闻言就去翻钱包:“补习费要多少?”

戴涵咬着嘴里酸酸甜甜多汁的橘子肉,柳叶眉蹙起,有些食不知味,忽然扶着腰呻吟:“肚子……肚子疼。”

家中几人顿时慌作一团。

好在虚惊一场,约莫肚里的婴儿调皮,在羊水里翻了个跟斗云。

林满去上校外补习班的事,就这样定下来。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林满怕找不到地方,特地提前很早出门。在明晖区的一个公交车站下车以后,打开百度地图搜索了老半天,她才发现地图有些看不懂。

手机放在掌心里颠三倒四,转来转去,也确认不了方向。

明晖区地界大,临近郊区。林满下车的附近有两所职业学校,大门却紧闭,也不见有人来往,她没办法问路。

后来碰上一辆小小的刷得通身绿油油的快递车,她跟小哥一打听,小哥说:“不远,就在我们运输点隔壁一栋房里,你上来,我载你去。”

林满还存着警惕心,不敢贸然上陌生人的车。她先道过谢,又说:“既然不远,我还是自己走吧,你给我指个方向就行了。”

小哥直乐:“我又不是坏人。”

林满也和和气气地笑:“没有哪个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当然啦,我也没说你是坏人。”

“也是,女孩子谨慎点儿好。”

小哥给她讲前面红绿灯路口向左拐,横穿过工地,能看见一家新开的妇产科医院,医院的正对门有一片巷子,随便找个路口进去,就能找到地方了。

那里是个开放式的旧小区,里面有许多栋居民楼,补习班在其中一栋,占据了整个第六层,规模颇大。

走到巷子口,遇到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才早上八点半,林满穿过几个推着走动的面摊子,买了两根油条和一杯温热的小米粥当早餐,望见几个快递招牌挂在门前,也望见2栋楼下粘贴的补习班信息。

林满到教室里时,除她之外只来了两个学生,大家彼此都不认识,来自不同的学校。

上课从九点开始,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有的结伴,有的一个人形单影只。

林满挑的是中间位置,身边的座位逐渐被填满。负责人踩着高跟鞋进来,在黑板前说了几句,接着让数学老师上课。隔壁还有几个班,不同的年级,林满听到了饱含热情慷慨激昂的英语朗诵声。

她翻开数学书,拿出本子和笔。

一堂课上得很踏实,老师把基础的知识点掰碎了一点一点讲,十分详尽。举出的例题极具代表性,林满事先在草稿本上算了一遍,正确率还挺高,顿时多了分信心。

教室里不见有饮水机,她趁下课去一楼买瓶水,回到座位没两分钟,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小满同学——”齐子帅蹦跶着进来,额头滚着亮晶晶的汗珠。

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大喜之一,林满坐在一堆陌生人中间突然看到这张脸倍感亲切,就差冲过去握手。

齐子帅说:“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双手做漫天撒花状,“天空一声巨响,老大闪亮登场。”

周彧刚好到教室,他瞥了齐子帅一眼,手上拿着两本书,老神在在的悠闲。

林满看出来了,这两人一个是跑着上六楼的,一个是慢步走上来的。

“你们俩怎么会来?”林满脸上掩不住的高兴,她当时还特地向关帝打听了,班上只有她一个人报名参加这个基础补习班。

周彧看向齐子帅,齐子帅立即说:“我妈希望我来好好学习,开学就高二了,我得偷着进步,到时候让大家刮目相看。”

周彧说:“徐东鑫被他爸拖去部队了,陈颂跟着他爸妈去旅游在外面浪,剩下我们俩。”

说这么多题外话,就是没解释清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儿可是基础班,林满要没记错,上学期期末考周彧毫无悬念又是全年级第一。

“那你呢?”偏生林满爱在跟前打破沙锅问到底。

周彧语气不咸不淡:“我在家闲着无聊,过来睡觉。”

“真的?”

“不然呢?”周彧垂眼看着她一笑,头微低,改口换了种说辞,半真半假道,“我可是为你来上补习班啊,林满同学。”

林满讪讪笑了两声:“哈哈您可真幽默。”

前面的座位已经坐满人,只有最后一排还空着。两人去后头,林满说:“明天我早点儿来,给你们一起占好座。”

齐子帅欢快答应。

周彧垂眼一笑:“这么热情?”

林满说:“现在你们算是我战友,咱们同一个战壕里的。”

“你罩我?”

“没问题。”她爽快答应,气息都仿佛带着盛夏时节青柠的清甜味,都怪最近在家糖吃太多。

外面火辣的太阳炙烤着地面,密树浓荫,知了叫声不停歇。

教室里空调调到了最低的16℃,林满摸摸胳膊反倒觉得有点儿冷,一看周彧和齐子帅都是大T恤和宽松的半长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她忽然诧异:“你们穿拖鞋啊。”

补习班的老师倒也不管这些,大家来上课图个方便,不能和在校时比,只要课堂上没人捣乱就好。

林满扫视了一圈,不论男生女生,教室里趿着拖鞋的大有人在。

“小满同学,你明天也这样穿。轻轻松松来补习,开开心心好成绩。”齐子帅左右两脚一甩,人字拖飞出半米远,掉落在林满跟前,他打着赤脚,不忘怂恿林满,“你来试试,穿上拖鞋,飞一般的感觉。”

周彧看不下去了,攥住齐子帅的衣领往后排拖,回头警告林满:“别跟他学。”实在操心,又叮嘱,“不准穿他的鞋,他脚臭。”

被冤枉脚臭的齐子帅蒙受奇耻大辱,如遭天打雷劈般,被周彧一顶帽子扣下,压得他翻不了身。

周围的几个素不相识还很陌生的同学,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老大,我、的、清、白、啊——”

补习班只管课,不管饭,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中午那一餐都得靠自己解决。

附近有几家生意冷清的面馆,门虽然开着,老板大多窝在隔壁的麻将桌上摸牌,蒙着一层油垢泛着光的菜单粘贴在柜台上,几只讨人嫌的苍蝇盘旋不走,在灶台前飞来飞去。

周彧他们三人转悠了一圈,实在没发现靠谱的店,最后打算去买桶面。

“行吗?”他问林满。

林满特别高兴:“当然行呀,好久没吃过方便面了。”

“真好养活。”

小商店老板往身后指指,告诉他们热水瓶放那儿了。

三人一边等面泡发,搬着椅子坐在背阴的窗户口吹风,窗外是盛大空旷的绿意,灌木生长像一把撑开的绿茸巨伞。

头顶只有一台老吊扇不停晃圈,空气中无声地滚着热浪,伸手往背脊上一摸,准是黏糊糊的。

林满吃面吃得鼻头冒汗,两边脸颊白中透着粉红。

周彧说:“明天开始叫外卖。”今天第一天,都没摸准情况,在附近找馆子花了不少时间,临时订外卖也来不及。

林满咽完嘴里的食物:“我觉得方便面就很好。”

周彧吓她:“吃一两次就够了,总吃对脑子不好。”

“老大,”齐子帅说,“你这样造谣小心康师傅来找你。”

林满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吃完面,再喝瓶六个核桃补回来就可以了。”

齐子帅自动脑补了一出画面,吸溜一口面,喝一口核桃饮料。

周彧的建议更鬼畜:“你不如直接用核桃水泡面。”

“哈哈哈哈……”齐子帅目光中流露出钦佩,“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在下认输。”

小桌上有一副现成的扑克牌,三人吃饱喝足,坐着不太想动弹。齐子帅把扑克牌抓手里,问周彧:“老大,来一局?”

周彧问林满:“玩吗?”

“我不太会。”林满补充说,“只会拖板车。”

齐子帅憋着笑:“我家三岁的表弟也会拖板车。”

“那就拖板车。”周彧一锤定音。他快速洗好牌,均匀分成三份,三人各拿一沓。

信山市当地拖板车的游戏规则十分简单,反扣扑克不能偷看,按顺序依次出面上第一张,一路叠下去。如果所出的牌与已出的牌中有相同的,就能将两张牌之间的收回。直到有一方手中的牌用尽,对方获胜。

该游戏毫无技巧,全看运气,而且是个无底洞。

一般来说,玩家不会赢,也不会输,板车能拖一上午不结束。

不过五分钟,无聊到让齐子帅怀疑人生。他瘫在椅子上,仿佛身体被掏空:“我不行了,拖板车太累,我歇会儿。”

一玩家中途弃局,另外两人继续。

齐子帅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周彧这种打游戏时疯狂操作能把键盘敲烂的人,现在捏着扑克出牌,一张张不紧不慢地搁桌上,显得特小清新。

齐子帅拿手机悄悄拍下这一幕,发送到聊天群里。

这照片被他拍得极妙,高远意境。画面中,室内光影斑驳,纷杂尘埃在日光下乱舞,白墙前有一张矮桌,少年与少女坐得很近,均低头垂眸托腮,作凝思状,如同高手对弈,在下一盘绝世棋局。

他再附上文字:“老大在陪小满同学拖板车。”

在部队被操练了一上午,趁午休时间躲在厕所玩手机的徐东鑫,笑得一震,差点儿没拿稳让手机给溜了。

陈颂在海边的沙滩椅上躺着,接连发出了三连叹,哈哈大笑。

陈颂问齐子帅:“在旁边吃狗粮吃得爽吗?”

徐东鑫则抓紧休息时间给另一个人发消息:“会玩扑克牌吗?”

穆之菏在家午睡刚醒,坐在凉席上抱着膝盖发蒙,看到手机屏幕亮了,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回复:“会。”

徐东鑫:“下次跟你拖板车。”

穆之菏满脑子疑问号,又有一条消息发送过来,徐东鑫问她:“好不好?”

手指头点了两下,穆之菏说:“好。”

两三分钟过后,穆之菏彻底清醒过来,再次打开聊天对话框看了好几遍。她趿着凉拖下床去客厅找穆榛:“姐,扑克牌拖板车怎么玩?”

穆榛系着围裙在给新作上色,听闻后诧异:“你不会?”

“你教我。”

“压根儿不用教,我说一遍保管你就会了。”穆榛想不明白,“特别无聊的一种玩法,你干吗突然对这个感兴趣?现在连小孩儿都不玩这个了。”

“有多无聊?”穆之菏问。

“都说‘板车能拖一万年’,你自己琢磨琢磨这句话就知道了。”

——板车能拖一万年。

——我想和你拖板车,好不好?

原来是这个意思。

穆之菏突然笑了起来,穆榛看着她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睡傻啦?”

林满早上占座位,考虑到周彧上课太惹眼,特意没选太靠前的位置。倒数第三排正合适,竞争也不激烈,大部分人都爱往前坐。

对她而言,每天出门去上补习班,反倒成了最轻松自在的事。

扎个马尾辫,穿拖鞋,拎个小布袋里头装了书本,捧着瓶沁凉的汽水去搭公交车。

初升的太阳照在脸庞时,她用手挡在眼睛前,一路走在树荫下听蝉鸣。有时候塞上耳机,里面在唱:“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

在教室,偏过头总能看见周彧枕着手臂的侧脸。如他所说,他真的是来睡觉的。

T恤衫黑色的布料软绵地坍塌在弓起的背脊上,领口扯得往一侧歪斜,总之不太规矩。偶尔她看他时,他眯着眼睛醒来,睡得懵懂的模样,颧骨的位置压出淡淡的小块红印,眼神清澈又有些迷糊地回望她:“又有哪道题不会?”

林满会意地笑笑。

中午的时光最悠闲,大约一半的人躲在教室吹冷气,总还有一半的人不知所终,直到下午上课才会出现。有人午休,有人看书,有人打闹。

林满一般解决掉外卖就在教室里从头到尾来来回回走上几遍,消食。

齐子帅总能想出许多新花样,嚼了一上午的口香糖,每一片的包装纸也没浪费,折出一堆青蛙千纸鹤蝴蝶结小桃心。

“折得好好。”林满准备加入折纸大军,齐子帅自豪地说:“我从小手工课得满分,没什么不会的,快来拜我为师。”

林满悄悄指了指周彧:“那你能折出一个大佬吗?”

“这个……这个……”牛皮吹上天,转眼就打脸。

林满坐回自己的座位,与齐子帅之间隔着一个周彧。齐子帅越过周彧,企图骗来个徒弟:“小满同学,你再说个简单点儿的,我一定能教你……”

周彧忽然直起身,挡住齐子帅的视线,彻底将他隔绝开。

周彧从唯一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裁成正方形,对折出沟壑,两个边角对齐往里一叠。

林满只见他手速极快,没几秒就折出一张又方又扁的脸,居然还有刘海。用铅字笔点上眼睛和鼻子,再画一张笑得合不拢的大嘴,非常喜感。

“林满。”

她应声。

“我折了一个你,你看看像不像。”

他递给她。

“不像不像不像。”林满坚决否认,她哪有这么丑。

周彧说:“我心里想着你的样子折的,折出来就长这样。”

她气急败坏地叫他的名字:“周彧——”

“嗯?”周彧笑,半路截了齐子帅的胡,“想拜我为师是不是?我手工课也不差。”

“才不要。”

林满打量着丑萌丑萌的小纸人,越看越觉得可爱,脸上的笑早已经藏不住。

窗外夏日疾雨忽至,枝头白栀子乱坠,骤然间噼里啪啦的动静犹如乱石击打鼓面。

老师进入教室,下一堂课又开始。

时间一长,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相互之间渐渐熟络起来之后,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向林满打听周彧的事情。

除却已经知道的姓名,其他相关的信息与八卦都有人好奇。

例如他今年多大,是否是本市人,家住哪个区哪条街道哪一栋哪一户,家中几口人,家境如何,有无兄弟姊妹。

例如他最近在玩哪款游戏,在游戏中的ID是什么,爱看哪本杂志,爱好哪种运动,篮球足球排球台球抑或乒乓球保龄球。

例如他口味喜酸或喜甜,无辣不欢还是清汤泡饭,食不食葱姜蒜,吃不吃榴莲臭豆腐。

直到一天,高二补习班的一个男生也闻风赶来凑热闹,看准时机逮住林满询问,周彧同学爱好男还是爱好女,性向可有定?

林满这两天被众人问得心烦,着急上火,大言不惭道:“他爱好我。”

众人像参破了什么天机,黯然退散,总算不再围着她纠缠。

林满站在楼梯上长舒一口气,心想虽然不要脸了一回,好歹也解决了危机。捏着刚从楼下商店买来的棒棒冰在掌心搓了搓,鼓励自己,刚才那一句话霸气,秒杀八百号情敌,实在干得漂亮。

前方传来低声轻笑。

林满愣怔地仰头,周彧就在楼梯口。

他看她的眼神戏谑,如慵懒的猫穿过月光下的小径细嗅着森林尽头的蔷薇,慢慢走近了,低着头,下巴碰触到她的头发。

“你刚刚说什么?”

她沉默不语。

“我爱好什么?”他步步紧逼。

“我……我不知道。”林满装傻,眼睛看向别处。

她实在熬不住那目光。

“给你吃。”她用力一折,手中草莓味的棒棒冰断成两段,塞给他二分之一,“一人一半,感情不散。”

她往旁边一钻,人先跑了。

补习班三十天的课程,进度完成过半,难度呈阶梯式递增,后面的内容也逐渐让人有些招架不住。课堂上冷不丁走了神分了心,漏掉一两个解题要点,就再难跟上老师的节奏。

大半教室的人坐得端正,比以往更认真。

黑板上,左半边是斜截式和截距式方程公式,右边老师在举例:“大家看题干,直线与X轴相交,这说明B=0,而A≠0,我们先把已知条件摆出来……”

齐子帅昏昏欲睡时,看到桌上的水瓶和纸。他揉一个纸团,蘸水浸湿,放在手中掂量掂量,快速往头顶的天花板上一掷。

纸团立即粘在天花板上,一时都不见掉下来。

这个好玩儿。

趁老师面朝黑板时,揉纸团,蘸水,抛,动作一气呵成,越发流畅。他一个人自娱自乐玩得很嗨。

老师说:“下面我们来看卷子上的第二题,跟上一题稍微有些不同,大家先动笔试试。”

同学们做题,老师得空下讲台,在座位之间的过道上转悠,视线不经意地从左右两旁同学的试卷上掠过,看看正确率,检查大家掌握的情况。

老师在齐子帅的课桌前停下来,手指着一个演算出错的点,提醒道:“刚才说过这种情况,当B≠0时,直线L的斜率是多少?”

齐子帅半边脑子清醒半边脑子糊涂,记不起来,眼神隔着左边趴着睡觉的周彧,求助于林满。

林满心里也不太确定,但还是无声地提示:“不存在。”那种情况下,斜率不存在。

——不明白?

齐子帅绝望,为什么这么对我,咱们宝贵的同窗情谊呢小满同学!

“老师,我不知道。”放弃挣扎的某人坦言道,认错态度良好。

好在老师耐心十足地给他指点,告诫他上课别走神,要认真。齐子帅笑嘻嘻全满嘴答应,哄人开心的功夫一流。

师生交流正愉快,忽然,头顶下冰雹,一阵啪嗒啪嗒。

这可是盛夏天。

以齐子帅为中心,向旁边扩散,上方的天花板上粘了不下二十个湿纸团,接二连三,全往下掉。前方的同学回头,只看见一个个白色不明物体从天而降。

除了齐子帅自己,附近还好几个人中招,老师的鞋面也没能幸免,像添了一朵绣球花。

周彧露出的一截脖子上忽而一重,湿漉冰冷的触感,闭着眼睛伸手抓下来,一团黏糊糊。他皱着眉从臂弯中抬头望向罪魁祸首。

齐子帅顿时心下一紧。

被**过的纸团从周彧的方向冲他飞来,他脖子一凉,被稳稳贴住。

周彧物归原主。

齐子帅回以大家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回家的路上,林满想起白天课堂上的事还觉得乐。齐子帅正在群里不怕死地把自己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补习班的数学老师已经正式记住了他名字,想必之后的日子他不会太逍遥,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是常态。

她在公交车上时,天空又下了一场阵雨。

等下车后,雨又停,空气里混着柏油路上灰尘与水汽蒸腾的闷热感。走进小区,横穿花草丛中的小道,闻到茉莉的清香。

黄昏时分的天空架起一座彩虹桥。

林满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按指纹开门。今天里面空无一人,请来照顾戴涵的保姆也不在。

“妈……”林满喊了一声,去房间找人。

是真的不在。

林满给戴涵和林鸿川打电话,均无人接听。想着或许是两人出门散步去了,又实在担心,给林鸿川发了两条语音。

林满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等他们回来,随便找了一个台。

不知不觉躺下睡着了,醒来时外面天已经全黑,只有几盏路灯亮着。电影频道正在播《海上钢琴师》,从未登上过陆地的1900在船舱内演奏。

海上波涛汹涌。

黑白琴键上,他十指起伏间如有无尽的浪潮涌来又退去。

屋内空旷地回**着电视机里传来的钢琴音,光影明灭,孤独感一瞬间席卷而来。林满缓了缓,慢慢才想起这是在自己家。她翻过身,在沙发缝里找手机,按亮屏幕,上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查看的信息。

晚上九点,林鸿川和戴涵还没有回来。

林满在通讯录里找到姑姑的电话,她家跟姑姑往来较多,于是打过去问一问姑姑。

“我不知道,他们没跟我说,打电话没打通。心里大约猜到了,但是又不确定,也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一家医院。”

“那两个糊涂虫,居然把你忘了!”姑姑骂道,“小满你别急,等我把详细的地址和房间号告诉你……”

林满收拾东西出门,打车直奔乐好妇产医院。刚才听姑姑说,戴涵在傍晚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非常健康讨喜,六斤六两。

林满还没抱过婴儿,想想也有点儿期待。

她在医院楼下遇到了行色匆匆的林鸿川。

“小满?”林鸿川在医院待了一天,戴涵疼了一天,他陪着抽不开身。等婴孩儿终于生下来,母子平安,他趁着晚上戴涵休息后还抽身去了一趟单位拿材料,现在又赶来医院。

“忘了跟你说了。”林鸿川看到她,才反应过来。

“我问了姑姑。”

“她跟你姑父下午就过来了,也才走不久。”林鸿川说。

“你妈应该睡了,张姨在房里照料。”张姨是林家请的保姆。

父女俩一起往里走,搭电梯上楼,林满聊到小宝宝紧张又兴奋:“听说有六斤六两,是个小胖子吗?”

林鸿川说:“不算胖,不过身上确实肉嘟嘟的。”

林满说:“我想捏。”

林鸿川笑。

两人进门发出轻微的动静,还是吵醒了戴涵。

大床旁边的小**,紧紧闭着眼睛的小婴儿层层裹在毯子里。林满半蹲下来,伸出手指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又赶紧缩回来,像对待易碎品生怕给碰坏了。

“爸,你给妹妹取名字了吗?”

“早就想好了。”林鸿川说,“想涵,林想涵。”

林满一听就笑,看了看坐躺在**的戴涵,名字的含义不言而喻。林鸿川补充:“是你妈内定的名字。”

戴涵被当面拆穿没面子,对着丈夫嗔怒地板起脸。她一向敏感,又刚生完孩子十分没有安全感,三言两语间已经红了眼。

林鸿川只得去哄人。

小婴儿像是被吵醒了,两瓣嘴唇一动,就要开始啼哭,一直在盯着她看的林满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准备把她抱起来。

戴涵突然高声制止:“你别抱她!”

林满被吼得一怔,聚集的勇气顿时跌落,原本就不太敢抱小孩儿,刚才只是一瞬间的冲动反应,也才弯腰,听闻后立即把手垂下来。

她有些尴尬地站着。

这只是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林鸿川开车送林满回家的路上,林满问他:“当年我妈生下我之后,也这么宝贝我吗?”

林鸿川难以回答。

他抽烟时的手轻颤,满腔往事藏在杂糅的烟丝里,随一管烟灰从车窗外抖落。良久,他依旧是那一句劝慰:“你……让着点儿你妈,别跟她计较了。”

城市的夜晚浓缩在浮光掠影中从眼前闪过,她体会到长大时的痛楚和迷惘,路的前方还有未知的荆棘与未解的谜题。

如果不用长大,就做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婴孩儿。

过了零点一刻才到家,林满的手机振动,是齐子帅发来的一段短视频,在周彧家拍的。

昨晚徐东鑫被他爸从部队放出来,结束了短期巡逻,刚到信山市。恰巧他今天生日,事先约好了直接回周彧家,齐子帅他们都在。

这么晚了,周继昶和苏灵茵居然也还没睡,在画面中露了脸。

苏灵茵煮的夜宵,徐东鑫手里捧着一碗长寿面,上面卧两个荷包蛋。周继昶倒了红酒,准备跟几个小孩儿喝一杯,被苏灵茵眼疾手快给拦下,往他杯里撒了一把枸杞。

苏灵茵说:“你老年人了,要养生。”

众人笑得岔气。

后来,齐子帅跟林满感慨:“你说周彧爸妈怎么这么逗,平常明明看起来是两个特严肃的高校教授,听说周叔年轻时候很虎,板着脸能把幼儿园小孩儿吓哭,老大以前好像还挨过揍,哈哈哈哈……我真是不敢想象他被打屁股是什么样的画面,哈哈哈……”

视频的镜头接着一转,林满终于看到周彧。

他也在笑,依旧坐着没个正行,浑身放松地窝在躺椅里,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像是发现了齐子帅在偷拍,他朝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没遮没挡,破天荒地继续嘴角上扬,清澈的眼睛被灯光映衬出了一丝奇异的温柔,露出八颗白牙。

正儿八经的一个标准笑,那叫一个灿烂。

“老大你勾引谁呢!”视频的最后两秒,齐子帅发出忍无可忍的咆哮。

林满全程笑着看完,莫名积压在心上的乌云被扫**干净。

她想,她总要长大。

只有从婴孩儿长大成人,才能遇见他。

这一生山长水远,他们奔向彼此迢迢来赴,越过诡谲的海,越过无尽的湖。

他是她来时的初衷,也是她宿命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