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炉火与永夜

有那么一个人,

像深冬藏在大雾后的炉火,

夜半隐在层云后的月亮

“艺术节是不是快到了?”

“对呀,就在后天呢。”

“今天周几?”

“周二。”

周彧一下一下按着卡在虎口处的自动铅笔,立在试卷上,啪嗒,断了。

“后天不放假啊。”

林满有点儿遗憾:“嗯嗯,我们下午去比赛,你们照常上课,不放假的。”

周四那天下起了雨,灰蒙蒙的大雾飘浮在半空中,快到中午才散。午饭过后,校园里驶进来一辆白色的大巴车,停在草坪前的空地上等着。

合唱团的同学早被厉洁叫去了办公室化妆,除了化妆师,还有好几个女老师上前帮忙。

化的是浓重的舞台妆。

林满闭着眼,任凭各种刷子在脸上刷刷刷。

前方也没有镜子,不可窥探一二,此时此刻看不见自己的鬼样子。

“眼睛睁开。”

“眼珠子向上,对,向上看。”

“抿一下唇。”

“再抿一下。”

全都照做就是。

办公室比以往热闹很多,来送作业搬作业的各班课代表趁机围观,还有其他闲杂人等,没剩几块空地能给人站脚了。

林满只剩下头发还没辫盘好。

化妆师在首饰盒里挑出一个复古的铜黄色鸭嘴夹,上面粘着两片小小的幽绿叶子和洁白茉莉。

花瓣脉络清晰可见,轻薄如蝴蝶的翼。

小巧玲珑的发卡,点缀在她耳郭后的黑发上,胜似点睛之笔。

化妆师满意地叫来厉洁:“赞吧,简直就是小仙女下凡了。”

“你们合唱团的颜值都很高啊。”

厉洁得意道:“那是当然。”

一群人差不多拾掇好了,厉洁说:“再给你们五分钟,该上厕所的上厕所,想喝水的去喝水,要去教室拿东西的快去,五分钟后我们在教学楼前面的草坪集合,马上坐车出发……”

林满左右两边的兜里沉沉的,揣着两罐牛奶,是中午在食堂碰见巩夏秋时她给的。

林满回教室放牛奶,穆之菏去喝水,两人一道走。

穆之菏是领唱,脸上的妆容更夸张一些,珊瑚棕的眼影,美甲时用的小花朵被化妆师拿来贴在她的眼尾下,零星一小片,细细碎碎。

好像闪闪的星辰。

很衬冷美人的气质。

林满一个女生看着穆之菏脸红心跳,傻孩子不太会说话,夸得不走心:“你今天有点儿漂亮。”

穆之菏笑了:“你也是,小满同学。”

13班教室里一如既往地吵。

齐子帅、陈颂围在周彧的座位上抄下节课上要交的数学卷子,选择题和填空题五十秒搞定,后面的大题有选择地照着写点儿,意思意思。

周彧倚着墙在玩数独,书拿在手里掌中宝似的大小,却有《新华字典》的厚度,颜色陈旧泛黄,纸页起了粗糙的毛边,像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又像是本失传已久的武林秘籍。

“咳咳——”陈颂忽然咳嗽两声,叫周彧,“老大。”

周彧盯着书没挪眼,用铅笔在空格上填了一个“7”。

“老大,快看快看。”

“你快看啊,你现在不看将来一定会后悔的。”齐子帅和陈颂两个人干着急。

周彧嫌他们吵,不耐烦道:“看个屁,看彗星撞地球还是……”

他掀起眼皮,视线游移去了斜后方撞上刚回座位的林满,她弯着腰捡飘在椅子上的试卷。

直起腰,就见前座几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讪讪,把手里的牛奶给他们:“你们喝吗?”

陈颂和齐子帅受宠若惊欢天喜地接过来:“客气客气。”

牛奶只有两罐,独剩周彧落了个空。

他放下手中的古董数独书,好整以暇,像在等她的一个交代。

林满无奈地说:“我也没有了。”

“哦。”又是一个字。

他的声音无异,语调却反常,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高兴,淡淡地控诉:“他们都有我没有。”

你是小孩儿吗?今年几岁了?

但这话林满不敢说,她好脾气地说:“明天给你买好不好?”

不待周彧拒绝刁难,她另找了话题搪塞过去,朝他微微笑:“我今天好看吗?”

周彧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水,下颚抬起一点儿,黑亮的眼珠子锁住她殷红的唇色,方才不满的情绪闷闷地堵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话却不受控制。

是心里话。

也是大实话。

“你天天都好看。”

五分钟后,厉洁清点人数,全员上车。许多人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围观和起哄。

齐子帅还在替周彧惋惜:“老大,小满同学的演出呢,你不去看不觉得可惜吗?”

周彧说:“谁说不去看了?”

齐子帅张大嘴巴:“你这是想好了要逃课?”

“你会不会说话,说得这么难听,谁说要逃课了。”消失了一个中午的徐东鑫闪进教室,他因为早上没整理好个人内务,被子没叠,被教官找去“喝茶谈心”了。

齐子帅钩住徐东鑫的肩膀,悄声贼笑:“你中午错过好戏了,没看见穆同学。”

徐东鑫说:“没事儿,还有机会能看到。”

几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看准了时间,当天的最后一节政治课上,徐东鑫趴在桌子上肚子疼,一米八几的男生做虚弱状,也确实难为他了。

周彧举手跟老师说明情况后,带着他去医务室看病。

被撇下的齐子帅和陈颂两人相依为命。

齐子帅不服:“为什么我被组织抛弃了?”

陈颂通情达理:“一次走四个不太可信,目标太大。”

“怎么不可信了?就说我们中午吃了同一块饼,可能饼过期了,一起食物中毒。”

陈颂恨:“你这么机灵你刚才怎么不说?我还想出去放风呢!”

艺术节举办的地点在信山大剧院。

厉洁代表合唱团抽签,抽到了非常靠后的位置,倒数第二个出场。

所以还有不少时间。

林满和穆之菏留在休息室里,厉洁和其他同学都跑出去看竞争对手的节目表演了。

“你紧张吗?”林满跟穆之菏聊了起来,穆之菏是领唱,很关注很瞩目的位置,压力应该不小。

穆之菏坦然地点头:“嗯。”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发现其实互相比较合得来,虽然性格截然不同。

“你看上去这么淡定,还以为你完全不会紧张呢。”

“我是穆榛推荐给厉洁的,如果我表现得不好,穆榛估计会面子上过不去。”穆之菏也丝毫不避讳,跟林满直言。

“穆老师她为什么这么希望你参加合唱团呢?”

“说是历练。”前面巨大的镜面映出穆之菏的身影,“她可能希望我多一个选择,如果走文化这条路有阻碍的话,就去搞艺术特长。”

“你是学霸啊,成绩那么好,不用特长也能考一个自己满意的大学的。”林满说。

穆之菏看向她:“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要当特长生,我看你的小提琴功底很扎实,应该是从小学起的。其实你也可以往艺术特长这方面想想……”

穆之菏的一番话让林满陷入了深思。

以她现在的成绩,虽说还有两年时间能够追赶,但不一定能取得理想的结果。但如果加上特长,那她就更有把握了。

等下次见到林鸿川和戴涵的时候或许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这件事,林满出神地想。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林满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色,已经半暗,马上就要黑了。

快要轮到他们上场前,厉洁帮他们补了补妆,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待会儿上台不要紧张,我们练习了那么久,准备得已经很充分了,只要按平常练习时的节奏来就好……加油!”

林满手拿小提琴,走在同行的人群中,像顺着水流推着上岸。

他们站在深红的舞台幕布后,准备就绪。

正前方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随后,帷幕缓缓拉开。

林满看见底下第一排面孔陌生的评委,大厅里座无虚席,她准备收敛心神,屛住呼吸,却倏然看见靠后的位置上举起了一块淡蓝幽光的应援灯牌——

“一中加油”。

在一片昏暗的室内,那么耀眼。

一直一直,高高举着。

林满把小提琴架上右肩,拉响第一个音符,眼睛里始终映着那束遥远的光。

那天,信山一中合唱团上台表演的所有同学都看见了这一幕,他们辨别不清举牌人的庐山面目,只能瞧见一个黑色的高大的影子。

模糊的轮廓。

容易让人想到深冬藏在大雾后的炉火。

想到夜半隐在层云后的月亮。

这份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对台上的演出者来说是莫大的鼓励和感动。出乎厉洁的意料,大家表现得十分稳定且格外出色。

结束之后,鞠躬,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下台之后,所有人都在讨论刚才那件事。

“老师,是你安排的吗?”有人问厉洁。

厉洁也觉得奇怪:“不是啊。”开玩笑地说,“可能是你们的小粉丝?你们厉害啊,这么快就有小粉丝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心中有一百种猜测。

林满心里有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敢确定,心跳得飞快。她去洗手间的路上遇见一个人,扣着黑色的帽子倚在墙上,在朝她笑。

“表现得不错。”熟悉的嗓音。

他手里拿着应援牌,写着——“一中加油”。

林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想冲上去,想拥抱,想跳上他的背撒野,像小时候那样。

她看着他掩不住地笑,最后变成明知故问的一句:“你怎么来了?”

周彧说:“我竞选成功了。”

“什么?”

“林满粉丝后援会会长,我被组织委以重任,来给你力量,你感受到了吗?”

他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出自新晋画家傅熹禾之手的名画《江雪》,色调冷寂,无数雪粒霏霏如莹。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衬得长廊也冷清。

而她站在他面前,心中却像怀揣着一团炙热不熄的火。四处烽火狼烟起,他轻裘缓带踏马徐徐而来。

“感受到了。”她重重地点头。

剧院外与温暖的室内温差巨大,完全是两个世界。

穆之菏拿上呢子外套从侧门溜出去,透透气。对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夜里的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

她下意识地用大衣裹紧了自己,里面是一件刚才演出时穿的米白色小礼服。

指尖无意间在口袋里摸到了打火机与烟盒。

这件外套是穆榛的。今天上车之前穆榛顺手拿了一件平时放在办公室备用的衣服给她,怕她晚上会冷。

“啪嗒”一声,火苗蹿起,豆粒大的微光。

穆之菏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打火机。

“好哇,被我抓住了。”徐东鑫推开玻璃门神出鬼没,盯着她手上的两样东西,像警察逮到了犯罪嫌疑人。

穆之菏把烟和打火机塞回口袋。

“我已经看到了。”徐东鑫得意,他威胁她,“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去教导主任那儿揭发你。”

穆之菏完全可以解释清楚,衣服里的违禁物品属于穆榛。

她却问他:“什么事?”

“我今天早上没叠被子,被教官罚了,接下来的两周中午都要去操场跑圈,缺个在旁边帮我计数的人。”

路灯白煞煞的光映着两人的脸庞,反倒透出一点儿薄红。

穆之菏没有考虑多久,就接受了他的提议。

徐东鑫望着她咧嘴笑了,那种雀跃压抑不住地嗞嗞往外冒:“那我们说好了,不许反悔啊穆穆。这样叫你没错吧?上次听穆榛就是这样喊你的对吧,穆穆。”

“只有我家人才这样叫。”

“嘴巴长在我身上,随我高兴,我也要这样叫,穆穆穆穆穆穆穆穆……”鼻息是冷的,却因为在笑着,少年明朗的五官仿佛都溢着暖意。

穆之菏往剧院内走:“你烦不烦?”

听家里人这样称呼了十多年不觉得有什么,而这人两秒钟念得她脸热。

徐东鑫跟在她身后像个人形复读机一样,复述了一路。

厉洁的声音从其中一间休息室里传来,穆之菏推门进去就听她着急地喊:“这才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你们都溜哪儿去了?”

“马上就出比赛结果了,评委们正在商量。”

一群人又等了会儿,被工作人员通知去大厅。奖项颁布,信山一中——第一名。

所有人欢呼。

之前多天的辛苦和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们代表学校参加艺术节也总算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兴奋了一阵之后,厉洁浇了一盆冷水:“大家到我这里拿卸妆油把妆卸了,然后一起搭车回学校,时间还早,你们还能再上一节晚自习。”

“啊啊啊啊啊……”发自灵魂的咆哮声惊天动地。

林满找到周彧和徐东鑫,问:“你们怎们回学校?”

徐东鑫说:“怎么出来的怎么进去。”

“又翻墙?”林满问,翻墙有风险。

“车上有空位,不如等下你们悄悄溜上去跟我们一起走。反正都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大家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大家一个接一个排队上车,周彧和徐东鑫两人安插在林满和穆之菏中间。虽然一声没吭,但个头瞩目,没法低调,被厉洁一眼发现,给拦住了。

穆之菏抢先一步说:“厉老师,他们俩也是我们学校的,专程来替我们加油的。”说着,她拿过周彧手里的袋子,应援牌还装在里面,“一中加油”四个字就是最好的证据。

大家终于见到了刚才的神秘加油嘉宾,顿时都很兴奋。

尤其认出来是周彧和徐东鑫之后,内心脑补了一百出戏。

总算顺利上车。

周彧和徐东鑫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徐东鑫说:“为了替一个人加油,变成替整所学校加油,不容易。”

周彧笑了笑。

校门从两边打开,大巴车直接开进去,停在了教学楼前。大家刚下车,骤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猜测:“这么大阵仗,是准备给我们搞欢迎会?消息这么灵通,就知道我们得第一了?”

有女生骂他:“白痴,这是高压停电。”

“这也……太巧了吧。”

林满完全游离于状态之外,不过一晃神,原本站在她旁边的穆之菏已经不知去向。

她顿时有点儿慌。

手腕被人抓住。

“是我。”

视野太暗,周彧离她不过两厘米的距离,勉强辨认出是他。

林满霎时松了口气。

周彧把她带离人群。

“现在怎么办?”

“先回教室再说,学校会用发电机发电,只是过程需要一段时间。”周彧扯了扯帽檐,回头逗她,“刚才有没有被吓到。”

林满说:“突然眼前一黑,我还以为我瞎了,确实吓死我了。”大概觉得庆幸,话里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周彧听了低低地笑了两声。

黑暗让整座学校直接陷入疯魔和狂欢的状态,有人扯着嗓子狼嚎鬼叫,有人在大声唱歌,还有骂街的,当然也有告白的,瞎起哄的。

楼梯间也是危险区域,嬉笑打闹者数不胜数,还有恶作剧专程埋伏在拐角那儿随时准备窜出来吓人的。

周彧与林满一前一后,他稍微领先她小半步。

最后人潮拥挤,实在太混乱,周彧只得把人半包围似的用身体护着。

一路突出重围。

他以为她会害怕,却听见她带笑的声音:“我们好像在闯鬼屋啊。”

好不容易到了教室里,也是一盘散沙。关帝还没来,班长根本镇压不住,大家闹作一团玩得很开心。原本还有某学霸点燃一根蜡烛挑灯夜读,但被人一口气吹熄了。

徐东鑫跟穆之菏没回教室,陈颂和齐子帅的座位上没人。

“他们俩是不是出去玩了?”林满非常怀疑刚才扮鬼吓人的一群人当中就有这两个家伙。

周彧想了想说:“我知道这俩干吗去了,估计要闯祸,我去看看。”

他走之前问林满:“自己待在教室里可以?还是要跟我一起去?”

教室黑漆漆的,林满果断跟着站起身:“我跟你一起!

“只是……我们要去哪儿?”

“老师办公室。”

“啊?!”

夜探老师办公室,有点儿刺激。

周彧知道齐子帅不会闲着。

齐子帅前几天上课被英语老师收走了一套漫画书,那是他费了好大劲儿从一个高三学长手中花高价买回来的绝版。

这次机会难得,他一定会去拿回来。

这一层楼的老师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右边一间,格外安静,跟喧闹的教室完全不同。

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

周彧缓缓推开门。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火柴盒,擦燃一根火柴棍,幽蓝的火苗刹那间照亮室内,也照亮了两张吓得惨白呆滞的脸。

齐子帅、陈颂双双蹲在柜子前。

“啊!老大,是你啊,老子差点儿吓尿了!”齐子帅手里拿着剪刀准备撬锁,陈颂在旁边用小手电筒帮他照明,两人听到脚步声溜都来不及溜。

还好虚惊一场。

齐子帅说:“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漫画书,只差这个柜子了,英语老师上了锁。”

几人还没商量对策,走廊外有动静,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这次八成是老师。

周彧按住林满的肩膀,把她往办公桌下一藏:“先别出来。”拖过椅子挡住。

来人是自家班主任关帝,不幸中的万幸。

“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关帝拿手机手电筒的光一照,看见班里的几个老熟人,准没好事,头疼。

齐子帅背着手,悄然把剪刀收起来放进裤兜里。

关帝把三人带去走廊上谈话。

林满缩在桌子底下,满目的黑,还有关帝气急败坏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想想今天一天精彩的经历,不由得捂着嘴笑了。

外面的歌声是忽然间慢慢变大的。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黑暗中,不知谁带的头,整栋喧闹的教学楼响起大合唱,越来越洪亮。

林满摸黑从办公室后门溜出去。

走廊上分贝骤增,大家都聚在一起扯开嗓子尽情地宣泄:“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周彧他们分别被关帝罚了五千字的检讨。

他在走廊上找到她,歌声回**在耳边,山呼海啸而来:“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

模糊的夜色中,他牵住了她的手。

他们站在人群当中。

被席卷一切的声浪淹没。

等学校发电机终于发电,离晚自习结束也没剩多长时间了。教室里、走廊上、楼梯间,甚至操场上,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世界恢复光明之后,牛鬼蛇神归位,这场狂欢终于结束。

在回寝室的路上,林满感觉到脸上有清凉的触感。

信山市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先是雪粒,被大风刮落,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

“下雪了——”欢呼声又一次在校园中回**。

第二天起床,外面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无瑕。

齐子帅昨晚没能拿回漫画书,今天跑去跟英语老师商量。两人达成协议,如果在三天后的单词默写当中齐子帅能够得到满分,老师会归还漫画书。

于是,一贯吊儿郎当的少年也开始埋头记单词了,有了目标,下定决心达成一件事情的过程既痛苦又快乐着。

13班教室因为摆满了绿植盆栽的缘故,全然不同于外面的萧条,一片生机勃勃。接连好几个任课老师跟关帝反应,说现在就喜欢来13班上课,看起来心里舒坦。

关帝简直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在班上大肆炫耀了一番。

齐子帅这才想起来他的富贵竹,搁在后面的置物柜上叶子发黄,看上去不怎么健康。

他急了,怕富贵竹命丧13班:“是因为天气太冷了吗?”

陈颂说:“可能它是在提醒你,施主你与富贵无缘,不要强求。”

齐子帅要发飙。

周彧说:“你去弄个鸡蛋来,滴两滴蛋清在水里。”

“真的假的?”齐子帅狐疑,但狐疑之后又立即肯定,“老大,你说的我就信,无条件的信任。”

陈颂说:“马屁精,孤立你。”

齐子帅中午从食堂阿姨手里讨来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往水里滴蛋清,比对待生物实验室里的标本还慎重。

徐东鑫损他:“十根富贵竹宛如你襁褓里的亲儿子。”

齐子帅一连说了好几个滚,一群说风凉话的家伙。

几天后,富贵竹恢复盎然绿意,齐子帅抱紧周彧号啕:“老大,还是你靠谱啊。”

周彧把他从衣服上撕开,一脸嫌弃。几个人想把齐子帅拖走,从窗户口扔出去。林满做题做累了,冲了一杯热牛奶看他们闹,觉得还挺解压。

班长在涂胶水,在每个人的课桌上粘贴考生号,明天就要期末考了。

这一学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期末考试的前一天,穆之菏还在操场上给徐东鑫当陪练。

她站在避风口,裹着厚实的羊绒围巾,但是止不住地跺脚。雪突然而来,风中裹挟着白茫茫的影子四处飞舞,像山间涌来的雾霭。

跑道对面的徐东鑫在视线中变成一个灰色的影子。

他每跑一圈经过她面前,就冲她扬手,很肆意的笑容,毫不掩饰的开心。

风雪交加中,仿佛突破重重阻隔而来。

徐东鑫在穆之菏面前停下,剧烈运动后呼吸急促:“雪太大了,我送你回寝室。”

“你跑完了?”穆之菏问,她这里记着数呢,“还差一圈。”

“不管了。”徐东鑫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她头上,挡住风雪,“明天考试,你要是冻感冒我估计得以死谢罪。”

“你不冷吗?”

“我热。”

穆之菏持怀疑态度。

徐东鑫确实跑得全身发汗,大方道:“你摸一把。”

他这纯属玩笑话。

耳朵猝然一冰,穆之菏的手贴上来,两指揉了揉他的耳垂。

她像个得逞的孩子,大胆做了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心里止不住的欣喜,还有几分得意。

她说:“我就暖暖手,你别怕。”

徐东鑫:“……”

一时间雪势盛大。

林满去巩夏秋家拎箱子,恰好碰上她在家。抵不过巩夏秋的热情,她一路把林满送上林鸿川的车。

“巩老师再见。”林满打开车窗跟她道别。

巩夏秋似乎舍不得她,叮嘱道:“寒假在家好好休息,但也别光顾玩去了,劳逸结合最好。”

林满说:“我知道啦。”

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车子排起长队,闲着无聊,林满跟林鸿川聊了聊自己在学校的情况。

“爸,我下学期放周假的时候还住巩老师家吗?”

林鸿川反问她:“你喜欢住在她家吗?”

林满想了想:“感觉还不错,刚开始还不习惯,后来发现巩老师人很好。”

林鸿川打着方向盘,分神看了女儿一眼:“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继续住下去,她要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

“不会太麻烦她吗?”

“不会。”林鸿川笃定地说。

“对啦,我妈没什么事吧?”林满问,这次戴涵离家出走的时间太久。

“她没事,其实早回来了。”林鸿川欲言又止,有些话似乎难以启齿,“小满啊……”最后变成隐晦的一句,“多让着你妈一点儿,知道吗?”

林满觉得莫名,却开始不安起来,方才的好心情随着时间消减了大半。

到家时已经有点儿晚,她仰头看见自家窗户中透出的灯光,那种不安才被驱赶出去。

林鸿川从后备厢搬出她的行李,两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行李上楼。

林满按指纹,开门,看见门里一个陌生的系着围裙的女人,四五十来岁。

她有点儿蒙,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林鸿川给她解释:“这是家里新请的家政阿姨,你妈妈她现在不方便做家务……”

语音未落,林满转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戴涵,小腹微微突起。

“……你妈怀孕了。”林鸿川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传入耳朵。

设想了种种情况,大概也未料到是这一出。林满一学期没有见到戴涵,再见就是这番场面,多少对她有点儿冲击。

林鸿川说:“三个月前你妈去医院检查出来有了第二胎,我就接她回来养胎了。”

林满质问:“为什么没告诉我?”

觉得没必要吗,可她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

客厅里的几个大人哑口无言。

林满有时候也抱着盲目乐观的心情,她回忆着从电视里看到的新闻,二胎时代降临,许多家庭的父母都期盼着能有两个孩子。

她想啊,家里多添一个人也热闹,她不是小气的人。

可为什么,她像被摒弃在外面。

连旁观的家政阿姨也察觉到了这个家的气氛透着一丝古怪。

戴涵保养得当气色很好,披散着长发,身后垫着柔软舒适的腰靠,大概因为怀孕的缘故,整个人反倒洋溢着别样的风情。她眉眼生得秀气,仿佛江南溪河中的水,那样温婉,林满却不想靠近了。

林鸿川示意林满过去:“去跟你妈说说话。”

林满只得坐到了戴涵旁边的沙发椅上:“妈。”

戴涵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答:“很好,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

戴涵说:“那就好。”半晌,没找出第二个话题。

林满试探性地问她:“妈,你希望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戴涵轻柔地摸着肚子,带着天底下所有准妈妈都一样的和蔼与慈悲,却说着让林满囫囵辨别不清的话:“甭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喜欢。”

林满心想,骗人,怎么不见你喜欢我呢。

吃完晚饭,林满回到自己房间整理东西,乱七八糟的零碎物品摆放一地。她先叠衣服,要洗的放篓子里,洗干净了的放一边。

理着理着,心烦意乱,她把围巾缠在脑袋上,想干脆把自己闷死得了。

她倒在地上捶地,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眼,是不是心胸狭隘不开阔。她没反省出个结果,捧着手机打电话给周彧,让他传道授业解惑。

她问:“我是不是小心眼?”

她问:“我是不是心胸狭隘不开阔?”

周彧不知道这姑娘在家发生了什么,想起幼时的种种,想起她在家常常过得并不开怀,退出了电脑上的游戏登录页面,缓和了声音告诉她:“没有,你是我见过最通情达理善良可爱的小姑娘。”

林满被夸得脸红。

谁不喜欢听好话,尤其是从周彧口中说出的好话。

见她心情似乎好了点儿,周彧问:“才回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性格使然,林满大多时候不愿意开口向人倾诉或者抱怨,但对方是周彧,情况另当别论,她闷闷地开口:“我妈怀孕了,要生新宝宝了。我刚刚才知道的,他们之前居然也没有告诉我,我是不是不重要?

“我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却要装出一副高兴的模样。我看我妈是真的很高兴,她以前怀我的时候也有这么高兴吗?”

她语序混乱地说了很多话,周彧没打断她,一直在听。

她说着说着,情绪又渐渐低落下来,声音也变小了。手揪着身上的棉布裙子,上面浮起深深的褶皱,像纷杂无措的思绪。

手机通话结束以后,周彧推门走出卧室。

客厅亮着灯。

周继昶专心致志蹲在木茶几前捣腾两个一次性的抽纸盒,旁边还放着剪刀和几团玫红色的毛线球。

“爸,你在干吗?”周彧挠挠头。

“你妈下个月生日,给她准备生日礼物。”

周彧纳闷盘腿坐下:“你这是要亲自动手?”

周继昶神情凛然:“你妈太挑了,前年给她送的是汝瓷柳叶瓶,我特地去了趟拍卖会,结果买回来她好像不太喜欢。”

周彧拍拍茶几:“嗯,看样子是不太喜欢,被她摆这儿插花了。”

周继昶说:“去年她说手上那本教材不好用,我花大工夫给她重新编了一本,她也就一般满意。”

“还有一年,考虑到她太辛苦,我准备在科技展上买一个能端茶送水的智能机器人给她当生日礼物,她当场就翻脸走人了。”

周继昶大概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哪儿做错了。

周彧听着乐了:“今年有妙招了?”

周继昶边说边动手:“自己织条围巾给她,至少诚意到了。”

“你还会这个?”

“院里一个老教授教我的,简单快捷,用纸盒就行了,我回家来试试。”

他把两个抽纸盒子去掉底部,套牢在一块,然后在纸盒上剪缺口。手边的小本子上记着详细精准的步骤:每一道缺口长度为3厘米,每道缺口之间间隔2.5厘米,将剪出的矩形外翻剪断。

抽纸盒变成了齿轮状。

“这个缺口的长度和间隔是可以调整的,就看你想要织得紧密一点儿还是稀疏一点儿。”父亲给儿子上课。

“给我透明胶带。”

周彧递给他,看他用胶带把毛线头粘在纸盒上,将毛线从内到外绕着齿轮逆时针一圈,这才起了个头。

之后的编织动作也特别简单,只是需要不断重复操作。

周彧看出了点儿意思:“爸,还有抽纸盒吗?给我两个。”

“你要干什么?”

“你光给我妈织围巾又没我的份,我当然得自己动手了。”

“你要给自己织围巾?”

“对啊。”

周继昶深感怀疑:“没钱了?”

周彧就笑笑。他挪了挪位置,坐在茶几前的地板上开始动手,又挑剔:“还有其他颜色的毛线吗?”

周继昶拿出自己的所有工具与他共享。

周彧从小竹篮里挑了团灰的,灰色不扎眼。一米八几的个头佝偻着腰扯着毛线团忙活起来,不太熟练,总归还是显得笨手笨脚。

相较之下,周继昶更早进入状态,手指灵活翻飞。

周继昶说:“儿子,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无脸男。”

周继昶笑道:“织毛衣的无脸男。”周继昶还记得这小子当时跟家附近的一个小丫头最爱坐在一起看《千与千寻》。

周彧说:“那你可能是钱婆婆,教无脸男织毛衣的是钱婆婆。”

白头发,长鼻子,拥有强大法力的女巫。

周母苏灵茵快要回来之前,周继昶催促周彧把毛线团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收起来:“别让你妈看到了,保留一点儿惊喜。”

周彧无奈照做:“行吧,你们开心就成。”

后来,苏灵茵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周彧从房间溜了出来:“妈,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透露什么?”

周彧接过她的包:“下个月你生日,最想收到什么生日礼物?”

苏灵茵保持神秘,没透露。

周彧给她揉肩膀,又捶了捶背,磨了许久,她才说实话:“口红、香水、包包……女人都会喜欢的这些我也喜欢。”

周彧想想周继昶送的古董瓶、智能机器人、新编教材,顿时笑岔了气。苏灵茵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声点儿:“别让你爸听见。”

多简单的事,害得每年周大教授为了一个生日礼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头发都要多白两根。

“不能主动说。”苏灵茵哼了一声,眼角有鱼尾似的细褶,却也有少女般的倨傲,“我不能让他觉得我俗气。”

“给你。”

“是什么?”来年开学第一天,林满从周彧手中接过一个纸袋子。

“开学礼物。”

“哇——”围巾。

“地摊上买的,五块钱。”

“你从地上捡的我也喜欢。”林满高兴地说。眼看着周彧掀开抽屉盖,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礼物和情书像水流喷薄而出,不少散落地上。

后脚进来的齐子帅没刹住车,踩上粉色信封的一角,留下一个灰扑扑的鞋印子。他赶忙捡起来擦擦:“哎呀,这什么情况啊老大,过了一个年回来,你这受欢迎程度简直呈爆炸式增长啊。”

明白前因后果的徐东鑫在那儿笑。

周彧以前也受欢迎,但敢来递情书送礼物的寥寥,他性格散漫乖张,透着冷漠,对待外人大多时候爱答不理,态度视心情而定。

这样一个人,在去年信山市艺术节上举应援灯牌给一中加油,事情经合唱团成员一宣扬、一传播,大佬从此晋升为暖男。

那些不敢送出的情书终于找到了归宿地,长着翅膀飞往13班。

没过多久,外面有人来找林满。

隔壁12班的两个短发女生,偏可爱的娃娃脸的长相,跟林满不曾打过交道。

“你们找我吗?”

对方神色羞赧,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她:“同学你好,虽然知道这样很麻烦你,但还是想问,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说下去,“能不能帮我们拿到周彧的校徽?”

林满不确定地问:“要周彧的校徽干什么?”

她刚问完,心里忽然明了,校徽上有照片。

见林满回了教室,周彧问她:“外班的人找你?”

“隔壁班的。”

她目光在周彧的校服外套上搜罗一圈,没有看见校徽的影子。

“找什么?”

林满想,干脆直接问好了:“你的校徽呢?”

“书包里,自己找。”

得到允许,林满把他的书包搬到膝盖窝上,寻宝似的忙碌起来。

一块小小的透明的矩形牌子落入掌心。

上面有少年缩印的寸照,眉眼平静,没有笑地望向镜头,冷峻的面庞仿佛写满了不耐烦。

“果然怎样都好看。”林满看着照片,就像看着自己最爱吃的海棠蜜饯。

“有真人好看吗?”

林满向他央求道:“每个人不是有两块校徽嘛,这块给我行不行?”

周彧提出等价条件:“你的给我。”

“成交。”

林满去取别在左胸襟前的小牌,两人达成协议。

林满决定跟周彧说实话:“其实隔壁班的女同学是来找你的。”

周彧示意她继续。

“她们想要你的校徽,托我帮忙。我说一口价,两百块。”

周彧今天对这姑娘刮目相看。

林满跟他一谋划:“钱到手咱们对半分怎么样?”

周彧不屑:“我看上去像是缺那一百块钱的人吗?”

林满诚实道:“不像。”

“可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言而有信,不好反悔吧。”她声音为难,见周彧吃瘪转过身去把卷子翻得唰唰响,连背影都透着怨念,眼睛笑得弯弯。

还原当时走廊上的情况,是这样的:

林满开价:“两千块。”

俩女生大概没想到她是这样丧心病狂的财迷,狮子大开口。

“校徽我们不要了。”俩女生只好知难而退。

林满把周彧的校徽收好,在笔盒底层放妥。

两百没门儿。

两千不卖。

两万也请您走好。

她要自己私藏——读高中的周彧。

伸手轻轻拽了拽前桌的卫衣帽子,林满骚扰周彧:“你收到的那些礼物呢?应该都是巧克力吧?”

周彧没回头,也不理她。

她讨好地捏了捏他肩膀,捶一捶,按一按,小动作不断。看到他头上有一根白了一半的头发,一拔,周彧啪地盖上书。

膨胀得像气球那么大的胆子骤然漏了气,林满小声道:“你长白头发了。”两手掌心向上摊开,懦懦地供上一根银丝给他。

周彧心里叹气,对她压根儿没一点儿办法。

“你刚问我什么?”

“你收到的一抽屉礼物呢?”

“干吗?”

“你一定感到很困扰,我来帮你吃掉吧。”

“晚了,都扔了。”

“……”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时,病菌滋生繁衍也快。

关帝在班会课上提到近期流感肆行,让大家注意身体,预防感冒。当时没多少人在意,过了一阵,情况骤然变得严峻起来。

林满周末依旧住在巩夏秋家,被她三番五次耳提面命说要适当增减衣物,不能贪凉。

周一上午回教室,各班主任和相关的负责人员开始给每个人用红外线仪器测量体温。阵仗颇大,陡然让气氛变得紧张。

当天学校广播通知,晚自习后请每位同学把自己课桌上的书本收拾好,放进抽屉,桌面不要放置任何物品。书包也都带回寝室。晚间学校会安排人对桌椅板凳进行杀菌消毒。

教室、寝室,整所学校都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艾草味。

“还有84消毒液的味儿。”齐子帅皱皱鼻子,嗅了嗅凳腿和桌面,掏出一打口罩,“小满同学,要口罩吗?”

林满说:“好啊。”

齐子帅说:“帮我一个忙。”

“啧啧啧,”齐子帅堆起满脸笑容,“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只是一个小忙。”

“那你说来听听。”

齐子帅露出害羞的表情,突然纯情:“那什么,离高考也没多长时间了,我写了张字条给学姐加油鼓劲,希望她能考个好大学。等下了第四节课,你帮我去高三教学楼送字条怎么样?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你自己怎么不去?”

陈颂过来拆台:“他一直都是暗恋人家,没敢说。”

齐子帅说:“她高三,关键时期,我怕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自己憋着比较好。”

林满问:“那你字条上也没留名字?”

“没。”齐子帅说,拽酷拽酷的,“她不需要知道壮士的名字,只要知道有个壮士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就好。”

林满决定成全这位壮士:“你把学姐的名字和班级告诉我。”

中午响铃后,食堂在召唤,许清尤打走廊上跑过,途经后门时朝里喊:“小满,你不去食堂吗?”

“我待会儿再去。”林满打算趁人走了以后前往高三教学区,现在楼道里太拥挤。

过程还算顺利。

哪怕在中午的饭点,高三教室也有人驻守。林满向前排的同学打听清楚了学姐的座位号,慎重地把齐子帅的字条压在课桌的字典下。

生怕学姐看不到,她特地露出了信封的一角。

总算完成任务。

林满可以去解决个人温饱问题了,她耽搁这么久,食堂排队的人仍然不少。一摸口袋,没有饭卡。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

饭卡不翼而飞。

明明带在身上的。估计是掉在路上了,林满顺着来时的路低头一路好找,最后一无所获,不死心地回到食堂门口。

肚子饿扁了。

撞上个老熟人。

周彧双手插在兜里,校服袖子挽上半截。没走几步,他发现才二十来分钟没见的后座小姑娘杵在食堂门框前,右脚尖踩在地砖的花纹上摩擦摩擦,泄愤似的,身后透亮大门虚映着她的侧脸。

周彧说:“你罚站呢?”

林满还在想饭卡会不会掉在高三教室里了,只剩那边没去找。

周彧在她眼前一厘米处打了个响指,让她回神:“吃饭了吗?”

“还没有。”林满回答。

“不饿?”

“饿呀。”饿惨了,她现在特别想吃食堂二楼分量很足的烤肉饼。

“饿了你不去吃?”

林满想,先借他的饭卡吧,填饱肚子要紧。她朝周彧眉开眼笑,好像云破月出星星闪烁亮晶晶:“饿了就想想你。”

周彧一挑眉。

“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思念是一种饼,哦喔,思念是一种饼’。”

你就是我的烤肉饼。

“所以,你一定会借我饭卡的,对不对?”

林满神色沮丧:“嗯嗯,没找到。”

周彧指出:“我发现你现在套路很多。”

“真的套路到你了吗?”她阴天转晴,正午的太阳光丝丝缕缕地浸染过她脸庞,把那抹笑容染上甜甜的蜂蜜,“非常对不起,我纯属故意。”

周彧别过头,没再看第二眼,把饭卡抛给她。

“拿去,随便刷。”

走了还担心她智商,他叮嘱:“记得去窗口挂失。”

坐在二楼吃烤肉饼和烤肉饭的时候,林满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信山市一所小学里有学生因流感而死亡,消息还未确实,不知真假。

紧接着,下午关帝就在班上宣读了通知:“各位同学和家长,近期,我国南部沿海地区相继爆发流感疫情,其中已有318人死亡,信山市也有两所学校及幼儿园发生流感疫情。学校人群密集,易感染流感……

“流感的主要症状有:发热超过38.5摄氏度、全身酸痛、头痛、肌肉痛、食欲不振、咳嗽,严重会引起肺炎及其他更严重的并发症。世界卫生组织和我国卫生部明确指出:接种流感疫苗是防御流感的最有效手段……

“所以,有需要的同学可以接种疫苗,学校和卫生防疫站会统一安排好时间。

“这则消息已经通过短信的形式发给你们的家长了,大家周末回家可以跟父母商量一下要不要打预防针。”

林满绝对逃不过的,估计巩夏秋已经把打针的钱给她放在房间书桌上了。

周一班长统计人数,13班全体同学都选择了接种疫苗。

周三,信山市卫生防疫站的医护人员来校,各班被通知后按秩序组织同学去一楼的两间会议室打预防针。

高一1班打头阵,13班落到末尾。

大半人盯紧课程表,上一节历史课结束后便翘首以待,期待轮到自己班。毕竟下一节是数学课,能冲掉最好。

林满聚精会神望着前方墙壁上的挂钟,秒针慢吞吞地爬。周彧侧过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发现。

“别想了。”周彧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得她透心凉,“照现在这个速度,被冲掉的应该是下下节自习课。”

林满想捂住大佬的乌鸦嘴。

“我不相信。”

“你等着瞧好了。”

打从周彧一开口说这话,林满心底已经信了八成,不过嘴上还不屈地抵抗着。

然而事实就是,一堂四十五分钟的数学课把底下一片人折磨得昏昏欲睡精神萎靡,却没等来解放的号角。自习课一打铃,外面就有人号了一嗓子:“13班同学,轮到你们班打针了,下去一楼……”

13班集体愤怒,苍天无眼啊。

大家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似的往外走,特没劲儿。

齐子帅双手双脚地挣扎:“我不去!你们不能耽误我学习!我要上自习课啊啊啊!”

徐东鑫说:“这人疯了。”

林满笑嘻嘻围观,周彧拽着她领子将人带走:“离疯子远点儿。”

大家在门口排队,依次进去。

里头两个白衣护士,一胖一瘦。稍微年长一点儿的那位,圆脸庞塌鼻梁小眼睛,嘴角像是天生带笑似一尊弥勒佛和蔼慈善。看上去年轻尚小的那位,窄脸尖下巴鼻翼两旁布着点点雀斑,毫无表情犹如面瘫。

许清尤走前头打完针,出门后憋着眼泪悄悄告诉林满:“排左边那队,我先回教室了。”

林满于是换到了左边的倒数一号,站在穆之菏身后。

右边队伍的周彧、陈颂、徐东鑫、齐子帅正在说话,林满友情提醒:“你们要不要考虑站左边?左边的护士打针可能没那么疼。”

齐子帅说:“不就是打一针嘛,权当被蚂蚁咬了一口,没事的,没事的。”

林满一想也是。

谁知人堆里个头最高块头最大的陈颂一个箭步窜到她后边。

林满:“……”

周彧与徐东鑫见怪不怪,齐子帅跟林满解释:“陈颂晕血,从小最怕打针,待会儿他要是没忍住哭出来了,大家也别当面笑话他,背地里笑笑就可以了。”

陈颂朝他脑门劈下一掌:“给、老、子、闭、嘴。”

前边有女生你推我搡,不太敢进门,要把半边胳膊上的袖子捋起来送出去宛如酷刑,眼睛一触到明晃晃的针尖,脚步就不由得自觉往后退却了。

打针而已,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也有人活到耄耋之年仍对这点儿小事存着一两分畏惧心。

都属人之常情。

路过的副校长看着这群孩子哭笑不得:“有的同学啊,咋还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怕什么,一闭眼就过去了,打完快点儿回教室上课。”

左右两边队伍的速度相当。

右边轮到了齐子帅,他朝胖护士笑得可灿烂,嘴可甜了:“护士姐姐你这么漂亮,长得跟嫦娥姐姐家亲戚似的,打针应该一点儿都不疼吧?”

他使劲儿夸人,夸完又担心:“胳膊被戳出一个针眼的我,不再是完美的我。”

整个一戏精。

胖护士针头一扎,齐子帅忽然静音。

想尖叫。

——真疼。

左边轮到了穆之菏,她在板凳上坐定,左手利落地从袖管里滑出,露出胳膊上雪白一片肌肤,望向同样面无表情的瘦护士,眼神冷冰冰而犀利,跟要威胁人似的:“你……”话音突转,“劳烦您轻点儿。”

识时务者为俊杰。

注射眨眼间结束,不疼。

看来前线的情报准确无误:板着脸的瘦护士打针不疼,笑眯眯的胖护士才是魔鬼。

周彧在她眼前一抬胳膊虚晃了一下,手指几乎擦着她眼睫毛而过,她莫名,条件反射地闭眼,注意力顿时被转移,没顾得上打针。

几秒,已经完事了。

“行了,自己按住棉签。”瘦护士说。

“谢谢。”

右边队的徐东鑫选手毫不在意,反应清奇:“快点儿吧护士姐姐,我皮厚随便扎,还等着打篮球。”

林满让位,陈颂登场,他说:“你们都看着我干吗,我是不在怕的。”然后,感觉到冰凉的医用碘酒在轻轻擦拭皮肤,他脸上强撑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失。

大概他表情丰富,转变太具戏剧性,吸引了一众人的目光。

胖护士也分神往那边瞧,不太专心,手上的动作停滞着,她面前的周彧眼神淡淡一瞥,眼尾向上微挑,怼道:“您接着看戏,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