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做你的不二臣

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周末。

林满在屋子里宅了一天,看书写作业,乏了就上网看看剧。高三这周不放假,巩夏秋只中途回来拿了一次东西,整天守在那边。

微信倒是发了好几条。

“小满,物理有不会做的题先空着,晚上我回来给你讲。”

“冰箱里有水果和巧克力,给你买的。”

“不想做饭就去食堂吃,或者我帮你打饭回来。”

看到这一条,林满赶紧回复她:“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刚已经煮了水饺,吃饱啦。”文字后面小心翼翼附上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包。

巩夏秋的态度一直让林满受宠若惊,她工作忙,不可能做到无微不至,但对林满确实称得上用心。

现在昼短夜长,天黑得越来越早。

林满是个没有夜生活的人,洗完澡舒服地窝在被子里听广播,照旧调到她最喜欢的频道。

“大家好,现在是晚间20:30,您正在收听的节目是《信山夜话》,我是主持人路衡……”

林满一度跟身边的人说起《信山夜话》,女生大多接受了她的这份安利,因为男主持人的声音实在太酥。

经典歌曲《童年》响起:“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

“想必大家都猜到了,今天我们的主题就是‘童年’,大家一起来聊聊童年的故事,聊聊那些已经逝去了,但你却记忆犹新一直珍藏的某段回忆。”

不断有人打进电台的电话热线,跟主持人聊到自己童年时代发生的趣事。

“小时候有一次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怕前面的公鸡跟我抢饭吃,一口全包嘴里了,结果公鸡跳起来啄我的嘴。我姐姐,我亲姐姐,在旁边笑得从台阶上滚下来,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上台表演小品,我妈给我弄造型。昨天翻到以前的老照片,在里面看到个傻子,满头的冲天炮,全用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扎着,我不会承认那个傻子就是我……”

“我们六个住得近,从小一起玩儿,有次去家附近的地里偷西瓜,其中有一个被大人抓住了。他一边挣扎一边号,狗子大柱小强鸭蛋母鸡你们快来救我啊,他号完把我们几个幸存者全暴露了。当晚回去我妈一顿竹板炒肉……”

主持人笑着跟他聊:“现在你又把你们五个在大庭广众下暴露了一次,狗子大柱小强鸭蛋母鸡,你是哪一个?”

“我是鸭蛋,因为我学习不好,常考鸭蛋。”

后面还有走伤情路线的。

“我读小学的时候一直人缘不好,几乎被全班同学孤立了,连老师也不喜欢我,只有她愿意打扫卫生跟我分在同一组,我们慢慢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就转学走了,我是听班主任说的时候才知道的,一开始还不相信,那天我坐在她的座位上哭了很久,心里想,原来她也讨厌我吗……”

林满靠在枕头上。

形形色色的人在分享着属于他们的童年。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节目接近尾声时,主持人说:“今年还有一位特别的听众朋友,他托我向一个女孩儿转达歉意。那个女孩儿跟他一起长大,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昨天他惹她生气了……

“他给这个女孩录了一首歌,《少年锦时》。”

随即,林满听到少年独有的淡淡低哑腔调,缓缓传来。

是周彧。

“又回到春末的五月,凌晨的集市人不多,小孩在门前唱着歌,阳光它照暖了溪河,柳絮乘着大风吹,树影下的人想睡……”

林满陷在温暖软绵的被子里,想象周彧唱歌的样子。

真遗憾啊,没能亲眼看到。

后来歌声停止,伴奏声渐渐变小,当晚所有收听《信山夜话》的人都遭受到了暴击,那句一半强势一半犹如裹着蜜糖般的话在最后一个音符彻底消失后响起:

“如果你听完了整首歌,就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话语清晰地回**在林满耳边。

林满一把掀起被子钻了进去,空气稀薄,憋得面红耳赤。

枕头旁边的手机振动,她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来电者周彧。她几乎是手忙脚乱下按了接听键,声音还不稳:“喂?”

“林满,你听完了吗?”周彧第一句话就问。

“听……听完了。”

“不生气了吧?”

林满在被子里摇头,想到他根本看不到,又说:“嗯。”早就不生气了。

周彧满意:“你下楼。”

林满疑惑。

突然心领神会,她跑下床打开窗户,风迎面灌进来。林满探出头,路灯下的人也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她,头顶,满天璀璨星河。

“下楼吗?我等你。”周彧问。

林满握着手机,脸颊红扑扑的,热度始终不退:“好。”

她低头看看身上的卡通睡衣,从衣柜里扒拉出一件巨大的能容纳两个她的棉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衣服应该是林鸿川买的,明显不合身。

周彧一看从楼道里束手束脚走下来的人,行动不便,好像一只笨企鹅。

他用手指一推,她估计就要倒。

“你这是准备去南极过冬?”周彧脸上带着笑。

林满也不撒谎,正经告诉他:“睡衣太幼稚了,怕你笑话,但是换掉又觉得冷,干脆用大袄子藏起来。”

“你还挺聪明。”

“当然,近朱者赤,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顺带也夸夸他。

“那以后你别离我太远,不然要变笨。”

她抬脚踢了踢他的后脚跟。

“跟我出去走走?”周彧提议。

林满犹豫,离高三下晚自习差不多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了,到时候巩夏秋就该回来了。

“只能一个小时喔。”她同他商量。

“行。”周彧明白她的顾虑,保证道,“准时送你回来。”

周彧说的走走,就是直接把人带去体艺楼。他轻车熟路翻窗户进去,从里面把锁好的大门打开,放林满进来。

夜晚整栋楼寂静且空**,填满了沉沉的黑。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清晰入耳,眼前只有周彧手机发出的光,林满跟在后面心里有点儿紧张,手指攀上他的衣角,压着嗓子问:“我们来这里干吗?”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周彧放缓脚步,与她并排走。手往袖子里面缩了缩,突然横在林满眼皮子底下。

“牵着。”他说。

林满先是一怔,缓慢地隔着衣袖的一层薄薄的布料,牵住了他的手。

牢牢握住,属于他掌心的温度传来。

再朝里走,穿过侧门,在长廊上找到一处隐蔽的狭窄楼梯口。

一层层往上绕。中间又经过了哪几个地方,林满不知道,黑暗阻隔了她的视线。而周彧显然对这个地方熟得很,始终从容不迫地领着她。

最后推开那扇仿佛镶嵌在墙上的老木门,“吱呀”一声,视线顿时变得明朗,整座信山一中尽收眼底。

他们到了体艺楼的最顶层。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上头的景致特别好。

但还有句话怎么说,高处不胜寒。

两人肩挨着肩坐在水泥管上,夜幕上遥远的星空真美,寒风扑面,也是真冷。林满看完星星看周彧,T恤衫加套宽松卫衣。

美景当前,她仍忧心忡忡,问少年:“你抗冻吗?”

周彧:“……”

隔着衣袖牵住的那只手还没松。

“你千万别感冒了,你要是感冒了,就没人给我讲题,没人给我抄作业,打扫卫生也少一个人,还有……”

周彧嘴角噙着笑凑近,一侧脸颊上浅浅陷进去的梨窝又出现了:“还有什么?”

林满挪不开眼,口中呼出一缕白雾:“还有啊,到时候你身体不舒服,脾气肯定很差,身为你后桌的我又得提心吊胆了。”

她被他盯得窘迫,倏地站起。

“我感觉有点儿热,应该穿睡衣就够了。”她说着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笨拙的大袄子,给周彧披上。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粉兔子睡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周彧整个抱进怀里:“这样就都不冷了。”

他穿着她的棉服,他裹着她。

衣服在他身上长款变短款。

两个人的世界,拥挤而温暖。

头顶无数颗星星闪烁,唱夜的赞歌。月亮睡在池塘里,和着岸边倒映的流光碎影,在水波中摇**。

高三下晚自习的前五分钟,周彧送林满回去。走到楼下,林满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收听电台,万一我没有听到你的《少年锦时》呢?”

冷月的清辉落在他眼睛里,他挑眉,一贯散漫的态度:“那就算了。”

林满撇了撇嘴,跟他道别。

最后,她又回头告诉他:“忘了说了,你唱歌真好听。”

这种郑重其事的赞美让人耳郭发热。周彧看她小跑着上楼,背影消失不见,很快,二楼的房间有灯盏亮起。

突兀的铃声打破沉寂。

嘈杂的人声涌来,高三下课了。

林满坐在床边,摸到口袋好像有奇怪的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块小小的木牌。颜色陈旧,像放置很久了。

上面是用剪刀刻出的痕迹,勉强可以辨认出“免死金牌”四个字。

那是遥远的记忆。

“这块免死金牌给你,以后你犯了错,只要把它拿出来,你就没事了,它可以保你的一条命。”小林满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套路。

那一阵很流行,小朋友们都爱这么玩。

木头不知道是林满从哪里捡来的,刻字的时候尤为困难,“牌”字复杂,照着字典来,但横横竖竖笔画勾缠,像一团洇开在一起的墨痕,刻出来实在不像个字。

指头被剪刀误伤了许多次。

牌子被送到周彧手上时,他瞅着瞅着,端详又端详,表情似乎有点儿嫌弃。林满很担心,再三交代:“你一定要好好留着喔,真的很管用的。”

但她没有想到,周彧会一直保留到现在。

如果你没有听到那首歌,

那就再把免死金牌搬出来,

公主殿下,饶我一死,

愿做你麾下不二臣。

周一早上,周彧翻了翻书,里面夹着一片银杏叶子。

他倾斜着椅子,往后一靠,抵在林满的课桌上。头后仰,惯性地枕在她的练习册上,故意高高扬起手里的书。

银杏叶仿佛镶嵌在两页之间的缝隙当中,居然没有掉下来。

“我说怎么今天的书好像变重了,原来多了片叶子。”他如同在自言自语,林满却听得一字不漏。

那是她上周五打扫书香大道,听穆之菏解释之后,脑子一热捡给周彧当书签用的。

林满脸上挂不住:“叶子能有几斤重,累着你了?”

周彧解释:“我的意思是,礼轻情意重。”

林满有时候真想朝着他的头一棒槌敲下去。

“早啊各位,”齐子帅来到座位上,美滋滋,“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快乐的学渣一点儿都不厌学。

班长喊林满的名字:“今天轮到你值日了!”

课间教室里永远打打闹闹。林满忙着收拾讲台,上面铺了一层粉笔灰,得洗干净抹布再擦一遍。粉笔盒、粉笔刷、教鞭、三角尺,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规规矩矩摆好。

上节生物课,讲到细胞内的一种高能磷酸化合物ATP,接近一米九的生物老师顺手把这种化合物的结构式写在黑板的最右上角,且笔力苍劲,非常用力,字迹像烙在了上面。

林满胳膊都举酸了,正打算去搬张凳子垫脚。

周彧去饮水机前接水,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十分不顺路地路过讲台,一把抽走她手里的黑板擦。

轻松地擦了起来。

林满被困在他和黑板之间。

粉笔灰扑簌着往下掉,跟下了一场小雪似的,差点儿落进林满眼睛里,她赶紧闭眼。周彧轻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矮子。”

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动作像在丈量,随后便有了结论:“天王盖地虎,林满一米五。”

林满听他侮辱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身高,正欲反驳,周彧反问她:“宝塔镇河妖,你怎么长不高?”

林满:“我……”

她在他们班女生堆里,海拔真的不算矮。

“其实也够用了,”周彧见她一脸憋屈的表情,安抚道,“不够还有我。”

穆之菏抱着几本课后辅导书从后门进来,还拿着两盒穆榛刚塞过来的水果,手里东西很多,她步子急,没顾得上看,衣服带着旁边课桌上的书往前一扯。

堆得高高的一沓课本,轰然倒塌,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这一下动静太大。

埋头在打游戏的受害人徐东鑫被惊得抬起头,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扫过面前空空如也的课桌,望向肇事者:“你弄的?”

穆之菏似乎也被突然发生的意外给吓了一跳。

她看到对方脸上的戾气和一丝不善,态度也不佳,第一反应竟然是问:“你想怎么样?”

徐东鑫说:“你过来。”

气氛僵而凝重。

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小风波,一直在座位上看戏的齐子帅见两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抄椅子打起来,准备过去当和事佬。

徐东鑫却缓了语气,掺杂着无奈对穆之菏说:“过来捡书啊。”

穆之菏放下怀里的东西过去帮忙,头差点儿跟徐东鑫的撞一块儿。她闷声不吭,近看脸颊有一点点绯红,像樱花的颜色。

两人迅速把散落的东西整理好,中途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等穆之菏走了,齐子帅跑过来问徐东鑫:“刚才那么好的搭讪机会,你怎么也装高冷?”

徐东鑫也纳闷:“我是想跟她好好说话来着,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好根本不想搭理人啊,我硬赶着凑上去她估计得烦。”

“哟哟哟,”齐子帅口气酸了,“你还怕人家烦?昨天晚上你把我拽起来去给你买胃药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嫌烦?”

“你嘛,揍一顿就好了。”

“同学们,上课了,都回自己座位上坐好。都是高中生了,关于纪律方面我也不想总费时间跟你们重申,人哪,要自觉……”关帝夹着教案踱步进来,往讲台上一站,发现满教室的人跟窗户外被风吹秃了的树枝一样,没精打采的。

他敲了敲黑板。

“我看这样,等这周放假你们去买点儿绿植盆栽回来,把咱们教室稍微装点一下,任课老师看着心情也能舒坦一些。”

“好的,老师。”

底下答应得爽快。

只要不提学习,又来劲了,大家开始小声讨论着去哪儿买盆栽。

下课后,穆之菏过来通知林满:“厉洁老师说离艺术节越来越近,我们的时间不多,从这周开始周末也要去艺体楼排练。”

林满点头:“没问题。”她就住在教师公寓,过去很方便。

“周末也排练的话,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买绿植?”她多嘴问了一句。

穆之菏似乎还没想好,林满说:“要不等周六排练完我们一起去吧?我知道漕芳渡那边有个花鸟市场。”

“好。”穆之菏没问题。

前桌周彧回头:“几点?在哪儿会合?我也去。”

齐子帅哇哇大叫着:“老大!说好的周末双排呢!你要抛弃你亲爱的队友吗?”

徐东鑫跟林满说:“加我一个。”

陈颂说:“我不去网吧了,我选择花鸟市场。”

齐子帅辛酸地看着一个个临阵倒戈的队友,欢快地表示:“游戏哪有花鸟市场好玩儿,小满同学,记得千万要带上我啊!”

林满:“……”

同学,你简直是学变脸出身的。

排练从周六上午持续到下午,解散后其他同学都走了,林满等穆之菏锁储物室的门,两人落在了后面。

周彧、徐东鑫几个在楼外候了两分钟不到,直接进去找人。

“嗨,小满同学——”齐子帅的声音率先响起。

林满问他们:“等很久了吗?”

“对呀,在外面站了快半小时。”齐子帅信口开河。

徐东鑫推开他的脑袋:“你别听他瞎说,我们刚到。”眼看着两个人又能闹起来。

齐子帅把陈颂拽过来,躲到他身后寻找庇护:“阿颂,他欺负我。”

陈颂笑:“我想跟他一起欺负你。”

周彧感冒了,白皙的鼻头泛红,难得裹了大围巾,下半张脸都被遮住。林满的注意力全在他这边:“你身体不舒服?”

周彧嗓子沙哑:“昨晚没睡好,着凉了。”

“吃药了吗?”林满问。

周彧摇头,他不喜欢吃药:“过两天就好了。”

门窗都检查好了,穆之菏把钥匙放回书包的隔层里,锁上拉链:“可以走了。”

六人出了校门去公交车站台,中途不用转车,只不过要去的花鸟市场距离比较远,保守估计得四十分钟以上。

公交车上没几个人,后排都是空座。

齐子帅跟陈颂走前头,抢占先机坐到了一起。接着是穆之菏和林满,林满才跟上去一步,准备挨着穆之菏坐下,臂弯被身后的周彧一拉,拉回身边。

他面无表情严肃地告诉她:“我生病了。”

“噢。”

他生病了,所以麻烦优先考虑一下病人。

她得看着他点儿,她得坐在他旁边。

徐东鑫还在跟他奶奶打电话,走在最后,他剩两个选择,坐穆之菏旁边,或者自己挑个单座。好歹是一块在教务处吃过烤串的交情了,没必要这么生分,他选择了前者。

徐东鑫换了只手举手机,奶奶还在念叨,他一句一句地回:“回不回家吃晚饭?不知道,到时候再看。”

“不路过东街口,别想了,不会给您带糍粑的,自己数数口里还剩几颗好牙行吗?”

“我要是给您买了,我爸得抽我。”

“别骗我,他今晚会从部队回来,我妈早告诉我了。”

“实在嘴痒您就去说相声吧,您说得好,大院里谁都得给您捧场……”

徐东鑫总算跟老太太周旋完,挂了电话,发现穆之菏正看着他。

“怎么了?”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你跟你奶奶打电话?”她猜。

“对啊。”

“哦。”

“嗯。”

“……”

这尬聊,聊不下去了,太尬了。

穆之菏转头看窗外掠过的景色,今天天气很好,灿烂的冬阳透过车窗玻璃照在她脸上、指骨上、膝盖上,像一匹柔软的素缎笼着她。

长长的卷发边缘仿佛被天光淡淡虚化。

染上暖暖的色泽。

看上去高冷的穆同学也终于没那么高冷了。

徐东鑫想问她很久了:“我们以前在松山敬老院见过,你记得吗?”

穆之菏“嗯”了一声:“记得。”身边的男孩儿顿时露出一口白牙,张扬而耀目的笑不经意就能烙到谁心上。

公交车内广播报站:“下一站漆树桥,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林满刷了会儿手机,总不太放心,频频侧过头偷窥。一直靠在椅背上假寐的周彧撑开眼皮:“你干吗老看我?”声音从围巾里飘出来,闷闷的。

林满说:“我担心你发烧呀。”

还没见过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想都没想,手背伸过去探他额头的温度,好像是比自己的烫一点儿。

“回去还是吃两颗药吧。”

林满的手刚要缩回去,被他按住:“就这样贴着,舒服。”

这是把她的手当冰袋使了?林满哭笑不得:“可是马上要下车了。”

“哎哎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大你又耍流氓啊!”齐子帅和陈颂从后面跳出来。周彧扫了他们一眼,两人赶紧闭嘴,憋着一脸坏笑。

大家准备下车,林满站起来却没往前走,周彧回头就见她一脸着急,向他求救:“书包带子卡住了。”

卡在两个座位之间的空隙里,她根本扯不动。

周彧倒回去,不知怎么一拽,就拽出来了:“笨死了。”

“你说谁笨呢?”

“你啊。”

“你才笨。”

莫名其妙斗嘴,大佬有时候真的也很幼稚。林满突然大度:“算了,你是病人嘛,我得让着你。”

下车之后对着手机地图,一路导航又走了快二十来分钟,他们才看见一块架起的大招牌——漕芳渡花鸟市场。

“再不到,我这腿估计都要废了。”齐子帅装娇弱,倒在陈颂肩膀上。

陈颂拖着这么大一挂件向前:“去食堂吃饭跑得比谁都快,那时候怎么不见你废了?”

“兄弟,人艰不拆。”

下午两三点的天空湛蓝澄净,太阳光刺眼,晒得人昏昏欲睡。周彧觉得闷,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了,林满主动伸手帮他拿着。

“这么积极?”周彧若有所思,“生病果然福利多。”

林满只差过去搀扶着他了,语重心长道:“您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

身边不时有大人带着小孩子路过,非常热闹,叽叽喳喳的。第一个摊子上摆着两个大纸箱,里面铺着几层干稻草,毛茸茸的小鸡仔挤成了一窝,吸引了小脑袋蹲在前面围观。

旁边是卖金鱼的。盛满水的透明塑料袋里装着几尾小鱼,在木架上悬挂了一线,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都有。阳光一照,有种晶莹剔透的可爱。

林满过去询问价钱,老板说十块钱三条。

“要养鱼吗?”周彧问。

“不了。”她想想还是放弃,“我养不活的,别草菅鱼命。”

周彧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林满养在玻璃缸里的三条鱼,一夜之间,全被撑死,是她不知节制溺爱的结局。后来不信邪地又买过几条,最长也活不过一周,无缘无故暴毙。

只要她养鱼,必死无疑。

那些小尸体都是周彧挖坑埋的,葬在一排桂花树下。

周彧当时想,如果她还想要立个碑,每块牌子上应该分别写上金鱼一号、金鱼二号、金鱼三号……金鱼N号。

“满满啊,咱不养鱼了,去种向日葵吧,你只要站在田中间撒种子就好。”

他搬出缓兵之计,骗她说来年会种出一片向日葵花海,于是林满放弃每天傍晚去鱼店的计划,改道去小摊贩上买花种。

“你这个大骗子。”林满现在想想也觉得搞笑。

“不骗你能怎么办。”

你一进门,满店的金鱼瑟瑟发抖。

齐子帅和陈颂在另一家店的鸟笼前驻足,门口的老大爷兴致勃勃地问:“喜欢哪种啊?”

“就看看,随便看看。”陈颂说,“这里面除了鹦鹉,我都不认识。”

老大爷热情地给他们介绍:“看这个,黑白相间的,跟迷你小企鹅一样。尾巴特别长,一看就能认出来,这叫四喜鸟,我们管它叫吱渣、猪屎渣。”手再一指,“这个看着素,羽毛颜色暗,但嗓子洪亮好听。你看它眼圈这儿是白的,眼边各有一条白眉,跟条带子似的往后延伸,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叫画眉鸟。”

“现在店里卖的最好是相思鸟,雌雄在一起,形影不离,最受顾客欢迎……”大爷使劲儿推销,“小情侣经常来买,你们也考虑考虑?”

陈颂看看齐子帅。

齐子帅瞅瞅陈颂。

两人一同摆手:“不了不了。”

落荒而逃。

再往前走就是卖蟋蟀的,用白色的塑料罐装着,摆了一地。旁边立着的纸牌上歪七扭八地写着:保证纯野生虫。

扎堆在看的都是一群大老爷们,穆之菏背着书包站在里面很扎眼。

徐东鑫跟在她身后,万万没想到她一女生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穆之菏转身问他:“你帮我挑一个?”她仰着头,迎着太阳,眼睛望向他。哪怕有求于人,神情仿佛也带着微妙的倨傲,和一点点的倔,让徐东鑫想起家中养在露台上的一枝白梅在料峭寒风中开花的模样。

他除了答应她,别无他法。

他上前帮她挑选,心想,原来她是害怕的。

大大小小的虫子密密麻麻,看上去确实对视觉冲击很大。

“买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吗?”徐东鑫问,一句话猜中了穆之菏的心思,她自己不喜欢,必然是要买来送人。

“给齐爷爷的。”穆之菏说,“你还记得吧,就是在敬老院里说相声的那位,你们俩还聊了很久。”

“他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今年更弱了。”穆之菏顿了顿,“医生说,他可能今年会走。”

说老人要走了,就是要离开人世的意思。

徐东鑫选中一只蛐蛐,直接付了钱:“你一直坚持去敬老院吗?”

“以前每周都去,高中寄宿之后大概每个月去一次。齐爷爷是我外公的朋友,他没有子女,现在就一个人。”

“你下次去的话叫上我,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穆之菏把买蛐蛐的钱还给徐东鑫,后者不肯接。她要把钱塞他手里,他手扬起来,她根本够不到。又准备塞进他口袋,但被挡住,他笑着揶揄:“你这手怎么能随便摸呢?注意影响啊同学。”

一个追,一个躲。陈颂看了惊叹:“不得了,这才半天,孤男寡女就打成一片了。”

齐子帅说:“人家早就勾搭上了,就你反应迟钝。”

陈颂说:“他们俩有戏,老大和小满是青梅竹马,现在就剩我俩了。”

齐子帅说:“你别看我,我才不要跟你一起买相思鸟!”

“谁说要和你一起了!”

“弟兄们,”齐子帅扬手呐喊,“还记得咱们来这儿有什么正事要干吗?”

大家朝这边聚拢,去买绿植。

六个人走在一排,气势很足,尤其里面几个男生是大高个。路过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之后,人手一根糖葫芦,画风顿变。

杀气骤减,一群中二少年。

周彧撕开外层的薄膜,看着裹在上面那层厚重的糖衣皱眉,递给林满。

“你不吃吗?”

周彧摇头,觉得太甜太腻。

林满问:“真的不试一口?”

低垂着眼角,周彧的视线瞟到已经被她咬过一口的那串上:“我们俩吃一根就够了,你剩一个果子给我。”

“可是你的这串我也吃不完呀,吃多了甜到掉牙。”

周彧想也不想:“扔了。”

林满说:“浪费。”

“麻烦。”周彧重新从她手上拿过来,转身走到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儿面前,把糖葫芦给他。

小男孩儿蒙蒙的,周彧说:“你刚才帮奶奶捡苹果了,这是奖励。”

小男孩儿张大了嘴巴,似乎在惊讶他怎么会知道,然后害羞地红了脸,很小声音地说谢谢。

林满看得目瞪口呆。

周彧对她说:“解决了。”

“你们怎么又掉队了!”齐子帅他们停下来等。

花草绿植的摊位和店铺集中在市场靠后的位置,花店门口传来玫瑰馥郁的芳香,铁桶中插满了大束大束的绣球花。一眼望去,大小不一的树木盆栽筑成了一片小森林。

林满发现了地上的多肉,种类繁多,提议道:“要不就买多肉吧?放在教室不占地方,也容易养。”

大家都觉得可以。

齐子帅是根反骨:“我不,我要买富贵竹。

“富贵竹多好啊,花开富贵,竹报平安,大吉大吉,保佑我门门功课好成绩。”

徐东鑫说:“老关要是听到了,肯定泪洒当场。”他问穆之菏,“你买什么?”

穆之菏相中了一个小瓷盆里的多肉,老板在旁边搬运东西,顺带跟她说:“这叫红稚莲,长得快,好养。只是得注意,温差大它就会整株变成红色。”

他们挑完,唯独齐子帅怀里捧着用报纸包好的十根富贵竹。

突然,“咕咕——”谁的肚子叫了。

声音从左边传来,所有目光齐齐望向站在左边的两个女生。穆之菏端着一张冰山美人脸:“不是我。”

林满捂着肚子,不受控制的,再一次“咕咕”两声。

林满的脸皮烧起来。

周彧嘴角翘了翘,手指拨了拨她额前的刘海儿:“刚还跟我说两串糖葫芦吃不完,你太谦虚了。”

齐子帅、陈颂、徐东鑫三人爆笑。

林满用铁头功撞周彧,周彧也不躲开,掌心抵着她的脑袋,看她徒劳无功地挣扎,双手乱挥怎么也打不到。

怕把人真的惹恼了,大佬朝众人正经脸道:“笑什么笑,不准笑。”

穆之菏站出来说话:“我们中午跟厉洁老师在教师食堂吃的,人太多,菜点得少,估计大家都没吃饱。”

林满使劲儿点头,觉得小菏姑娘人美心善,还会替她辩白。

齐子帅一看电子表,下午四点多,再过一个小时也到了要吃晚饭的点:“要不我们去找个地方吃东西?”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商量起哪儿哪儿的烤肉分量足,哪儿哪儿的自助餐不错,哪儿哪儿的小炒菜味道好,最后不知道怎么说起了吃火锅。

又不知道怎么变成自己动手煮火锅。

最后的最后,变成一起去周彧家煮火锅。因为周彧爸妈出差一周现在没人在家,二来众人对大佬家都抱有好奇心。

逛了一圈儿超市,买回去各种食材。火锅底料准备了两种,麻辣和清汤的,考虑到众口难调,准备煮两个锅。

洗菜切菜各司其职,都捋起袖子上,除了周彧。

林满把人推出厨房,按在软软的沙发上:“你不舒服就好好休息,等着吃就好。”找到饮水机和他的杯子,“多喝开水。”

周彧低头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水面,浅呷一口。

“冷吗?”林满不放心地问,“要帮你拿毯子吗?”

“冷。”周彧双手紧握杯子,似在汲取上面的温度。

林满照他指的方向去房间找毯子,背影匆忙像只着急的兔子。

另外几人透过厨房的玻璃偷看,只见她跑来跑去,忙上忙下,各种伺候着沙发上的大爷。

齐子帅说:“老大变了。”

徐东鑫说:“还记不记得初三他感冒那次?”

陈颂说:“高烧,跟我们在网吧通宵,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还打了一场篮球赛。”

齐子帅说:“他现在有小满同学疼了,就变成豌豆公主。”

穆之菏问:“谁把蒜剥一下?”

大家遂放弃了八卦,又开始忙碌。

林满用薄毯团团裹住周彧,裹成一个球,严严实实盖到他下巴处。接着去厨房帮忙,午餐肉切片,香菇刻花,豆腐切块,几乎也没什么事了。

只是林满没想到主厨的居然是陈颂,除了火锅,他另外做了一盘可乐鸡翅和炸肉丸。

菜和锅很快端上桌,各自选择阵营,周彧感冒了要吃清淡,还有穆之菏不爱辣,其他人围着漂起一层红油的麻辣锅。

林满尝了一个鸡翅,味蕾立刻被征服,陈颂的手艺简直比齐子帅吹的还厉害。

徐东鑫说:“他爸妈都不爱下厨,常使唤他做饭,熟能生巧。”

“难怪了。”

隔着腾腾热雾,林满发现周彧似乎没怎么动筷子,不动声色地挪了个座位换到他旁边:“没胃口吗?”

“嗯。”冷淡的一个字,带着鼻音。

他在清汤里捞了两片萧瑟白菜叶搁碗里,蘸一蘸酱,用筷子无所事事地搅着,像幼稚园里挑食闹别扭不肯好好吃饭的小朋友。

“你坐过去,不用管我。”

他一提,林满立马反应过来,左边的麻辣锅前热闹得过分,右边又太冷清。

她诚心诚意地表态:“我跟你还有之菏一起吃吧,我也吃清汤的。”

周彧挑眉,瞅着她。

林满说:“清淡点儿好,我怕上火嘴巴起泡。”

周彧勉强接受她这套说辞,把林满夹给他的肉片吃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嚼着。

林满终于放了心,开开心心埋头吃起来,捞菜的时候,还不忘照顾旁边的这位。

生病了的人好像格外傲娇啊。

吃完撑到不行,瘫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几个人把满桌狼藉收拾干净,就散了场,各自回家。

穆之菏似乎并不意外,只嘱咐她:“注意安全。”

林满去药店买了药,原路返回,剧烈的奔跑让心脏撞击着胸膛,耳边仿佛回**着自己的心跳声。

她走之前跟他说好了的,洗澡,吃药,睡觉。不要再玩手机,不要再玩游戏。

他答应了说好。

可就算多此一举,回头确认了才甘心。

敲门之后,门里迟迟不应。

或许已经睡了?林满想,她转身准备回去。

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周彧刚洗完澡出来,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看见她颇惊讶,侧身让她进去:“你没跟他们一起走?”

林满说:“你吃药了吗?”

“刚找了一遍,家里没有药。”

林满顿时庆幸自己多跑了一趟:“我给你买了几粒白加黑。你要是难受就吃一粒,然后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

“特地来给我送药的?”

“不是。”下意识地否认。

“那你来干吗?”

“你……你家沙发软,没坐够,特地再来体验一下。”

“你好好感受。”周彧低哑的嗓音带笑,找来吹风机吹头发,示意林满过去帮忙,连借口都是现成的,“感冒四肢无力,没力气。”

没力气到连吹风机都举不起。

林满当面揭穿他:“又不是瘫痪。”

少年身上还带着浴室中氤氲蒸腾的水汽,水珠顺着细软的黑发往下滴,削薄的唇抿出一道弧。他跟她细数往事,翻旧账:“你小时候生病了,我是怎么照顾你的?”

林满一回忆,倒热水,拧毛巾,量体温,鞍前马后,她连作业都不用自己动手写。

他比她亲妈戴涵做得还周全,她俨然成了他亲闺女。

周彧问:“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

——不孝。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林满承受不住。

原本就对他没有多少底线,忆起并不遥远的从前,心更软成一摊泥。

她把人赶回卧室,捂好被子,帮他吹头。呼呼的热风送出,如一阵无形的浪潮从她的指间漫过,顷刻间漂去了他的海岸。

手背不知道第几次贴上微烫的额头。

她倒好白开水,剥药丸,送至嘴边,伺候年迈的老父亲。

他感慨万千:“这种感觉就像十年前养的一头牛,十年后终于学会了耕地,地里终于能种出庄稼。”

林满说:“这是什么破比喻。”

他的脸沉浸在床头灯投落的一片阴影中,嘴里残留着淡淡的苦涩味道。他知道自己的感冒并不严重,却在她低低的温声细语中感觉到了困倦。夜晚宁静,窗外的月光映着松柏的影。

可以陷进去,舒服地睡一觉。

硬硬的,却并不冰冷,在口中含了含,就融化了,带着一丝清香和甜味。

也不知道之前她在手心里焐了多久,连糖都给焐热了,直到这一秒,才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