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她的假想敌

时间如同一条宽广的河流,

他们涉水行舟,

多庆幸没有被冲散

周四最后一节课,13班的美术老师换了人。

“你们郑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暂时由我接手你们班……”新老师三言两语介绍完自己,“我叫穆榛。”

她看上去很年轻,脸上化了一个适合秋冬季节的枫叶色妆,穿着简单的白羊毛线衫和咖驼格子长裙,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气场却很强。

林满盯着人看了整节课,感叹道:“穆老师真漂亮。”

漂亮的老师还很有个性,美术课居然布置家庭作业:“大家画个自画像吧,下堂课我会抽查。”

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穆榛准时踩着铃声潇洒走了。

新官上任,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齐子帅惆怅地说:“我敏感的耳朵听到‘作业’两个字,对新老师的好感度下降了百分之五十。”

陈颂附议:“她长得再好看,我也不会再为她转身了。”

徐东鑫说:“你们哪那么多戏?”

林满思考这自画像要怎么画,抽象派还是写实派,拿纸墨笔砚勾个轮廓走中国风,还是用2B铅笔草草了事涂两笔。

她从书包里摸出一面掌心大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周彧从走廊上回来,瞧见她的小动作忍俊不禁,不知在叫谁:“猪八戒。”

“哪儿?哪有猪八戒?”齐子帅左看右看。

林满起初没反应过来,再一想,猪八戒照镜子……

“哎,你骂谁呢!”

穆榛的第二堂美术课照旧留了作业,只有一个大主题——最美的风景,其他不限,请自由发挥。

她上次说好的要抽查自画像,后来约莫忘了这一回事,上完课直接走人,所以这次大家也没怎么把她说的作业放在心上,大部分人敷衍了事,小部分人干脆抛之一边。

“好了,现在请组长把我布置的第二次家庭作业‘最美的风景’收上来……”穆榛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在后来的课堂上,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不知是临时想起,还是有意为之。

齐子帅嚼口香糖,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黏在嘴巴上,回头问周彧:“老大,你画了吗?”

“没有。”周彧看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嫌弃。

“我画了哟,你看!”这种人属于没事找事、欠揍找抽型。

齐子帅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五颜六色的,大约能辨别出是栋楼,那么歪,像比萨斜塔。

陈颂一把抢过来,笑着说:“你这画了跟没画有啥区别?一顿瞎搞,也好意思说自己做了家庭作业?”

“比你交白纸强。”

后边的林满听见他们斗嘴,有点儿担心,她拍周彧肩膀:“你真的没画吗?”

“对啊。”周彧的声音听起来坦**。

皇帝不急太监急,林满气愤。

呸,谁是太监。

穆榛用蘸水的毛笔在黑板上肆意画起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几笔勾勒,几笔点缀,就成了形。清瘦窈窕的背影看上去像个仙女,嘴上却严苛,轻描淡写的,像威胁:“这次大家交上来的作业我会好好看,计入期末成绩,占百分之四十。”

底下又是一阵轰然。

现在讲究音体美全面发展,美术成绩也重要啊。

林满真替周彧急。

“怎么办呀?”现在画也来不及。

偏偏周彧恶趣味地喜欢看她这副替他着急上火的模样,再扭头,添一把干柴,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别提多真挚,小声朝她说:“救我——”

从小到大,林满大概头一次被周彧这么需要,以前总是他帮她的忙。

收作业的小组长已经快走到后排,林满突然急中生智,问:“你上次作业画了吗?”

周彧说:“一次也没有。”

林满想打人。

她手忙脚乱翻出夹在美术书里的自画像:“给你,你就交这个……”

话没说完,周彧利索地从她手中抽走画纸,拿笔,翻个面,标名字——高一13班周彧,交小组长手上。

林满松了口气,这算不算逃过一劫?

她劫后逃生,周彧却像优哉看了出戏:“你刚刚很紧张?”

“对呀。”

“我交不出作业,期末不及格,你紧张什么?”

林满:“……”

她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悬着刚落地的一颗心又像被攥入了他掌心,整个人失了神。她干脆竖起课本挡住脸,把周彧的视线隔开。

穆榛捧着那沓美术作业翻了翻。大多数人画得中规中矩,夕阳下的千年古城墙,满山杜鹃花,潺潺溪江水,连学校体艺楼也有入画。虽然没功底,画得不够像,勉强还能辨认得出。

里面有幅很特别的,用淡棕色水彩画的一个女孩儿。长发,头微低,目光垂在地上,眉眼安静,难得有点儿神韵,配色也瞧着舒服。不专业,但胜在用心。

穆榛看了看后面的名字:“周彧是哪位?”

周彧从座位上站起来。

林满心想,完了,八成被逮住了。

穆榛走下讲台:“周彧同学,你确定你没有交错作业?”

“没有。”

“我布置的主题是‘最美的风景’。”

“我画的这个女孩儿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周彧镇定自若地对答。

全班瞎起哄。

“你确定是你自己画的?”穆榛追问。

“老师这是他画的!”有人做贼心虚地站起来,等同于不打自招。

穆榛看一眼画,再看一眼林满,一对照就知道,问她:“你就是画上的女主角?”

哪儿都有齐子帅:“对对对……老师,是她是她就是她,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穆榛笑了一声。她对女生意外地温柔,让林满坐下,到最后也没拆穿。

林满缩在座位上一直没敢再抬头,脸红了个透,像岸边倒映在湖面的晚枫。周彧频频转过脸去看她,无论他说什么,小姑娘都不肯再出声了。

风波就这么过去。

教室里响起懊悔的声音:“早知道我就应该把之前的自画像交上去,到时候穆老师一问,我就说我眼中最美的风景就是我自己……”

“哈哈哈,你能不能要点儿脸……”

穆榛收好工具,走前跟他们交代:“忘记说了,下周你们班会有个转学生过来,是我妹妹,大家帮我多照顾照顾,别欺负她。”

底下异口同声说好,答得响亮。

“穆老师这么好看,我估计她妹妹也长得好看,期待!”

“颜狗没救了。”

徐东鑫他们这周末有场球赛,跟六中的人约在校外。

齐子帅前来怂恿林满:“小满同学,后天下午有空吗?来看球赛。”

林满不懂篮球,兴趣不大:“我来不来有什么关系?”

齐子帅正儿八经地解释给她听:“关系可大了,您要是到场,老大估计得兴奋。他一兴奋,我们这边赢的概率就更大。”

被他一调侃,林满直接埋头默写文言文,回避。

齐子帅这个烦人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旁边不停念念叨叨,无赖地拖长了腔调:“安陵君其许寡人也。”

啥?

对他知根知底的徐东鑫给林满解惑:“以前读初三的时候他惹了事,刚好在学《唐雎不辱使命》那一课,我们班语文老师是教导主任,罚他抄了一千遍课文。他到现在还能一字不差地把全文默写出来,偶尔搬出两句卖弄,你原谅他是个傻子。”

齐子帅抓住林满的袖子,号道:“安陵君你可一定要答应寡人啊。”

林满体谅他是个傻子:“准奏。”

“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呢?”她问。

“后天下午四点整,桑西街尾,那块有个篮球场,你知道不?”

“好像知道。”林满以前去新华书店会从那边路过。

“那就这么定了。”

周日,林满为了避免迟到,提前三十分钟从巩夏秋家出门。

桑西那一片多汽修店和钢材厂,房屋低矮,地上遍布未干的水痕,屋旁的大叶香樟种植密集,枝叶重叠在一起。下午三点多的秋阳照在那些旧招牌上,灰扑扑的。

她在小巷子里穿梭,一路走到头,锈迹斑斑的铁丝栅栏后面有一块空地,看得出前身是个篮球场,只是现在荒了,旁边卸着不少黄土和泥沙。

两个木头做的篮球筐经日晒雨淋,摇摇欲坠。

场上已经有人到了,几头惹眼的黄毛凑一起,一地烟头,被扔在台阶上的隐约可见是六中的校服。

林满环视一圈儿,还没看到熟悉的人,有点儿慌。

见他们似乎朝这边看过来,她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现在撤还来得及吗?

“林满?”

周彧几个姗姗来迟,他老远看见电线杆边上杵着一丫头,扎了个马尾,几乎跑着上前:“你怎么来了?”

齐子帅在后面邀功:“我叫来的!”

徐东鑫和陈颂心照不宣地笑笑。

林满看见他们总算安心了,本能地朝周彧这边靠拢了一步,底气也足了:“我来给你们加油。”

周彧说:“赢了请你吃晚饭。”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她的头。

两边的人上场,林满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约起来的。一中和六中,一所在城东,一所在城西,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所学校。

她刚想坐台阶上,周彧脱了外套扔过去,她眼前一黑,被兜头罩住,听他说:“垫着。”

“哦。”

她将外套叠了叠,垫着坐下,门外汉看球。

徐东鑫瞧她那模样,撞了一下周彧:“你家姑娘真逗,跟小学生一个样儿,坐那么直,手还放膝盖上,哈哈哈哈,现在小学生都没这么听话的了。”

周彧也禁不住笑。

林满浑然不觉,安安静静等着比赛开始。

对于场上的各种规则,林满一知半解,视线就黏在那只篮球和周彧身上。他们打得激烈,她看得紧张。

稀薄的太阳不知不觉中变得灼热,捏着毛衣衣角的手心冒了一层汗。

她小时候不是没见过周彧打球。

那时他脸庞稚嫩,她眼中带着崇拜。他一边投篮,她一边鼓掌,能把掌心拍红,而后相视傻笑。一起待一个下午,直到太阳下山,满树桂花落肩头。

如今少年初长成,看他在球场上奔跑,拦人抢球灌篮。天空湛蓝高远,几年时光悄然过去,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

时间如同一条宽广的河流,他们涉水行舟,直至今天,多庆幸没有被冲散。

太阳光有点儿刺眼,林满拿手背挡了挡。

除了正前方的热烈碰撞,四下寂静,鸟鸣和风声显得空旷幽远。

林满注意到好像有人脚底打滑。球场的地面上混着沙子,大家都怕冲劲太猛,到时候刹不住摔个狗啃泥。到底没防住,最后也不知是谁跟溜冰似的一冲,手里的篮球往场外飞,直奔着林满那边的方向而去。

周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心跳都停了几秒,脸上的汗直往下淌。却见篮球略有偏差,砸向了另一道身影。

球飞过来,擦着林满的发梢掠过,然后传来一声闷响,她旁边的女孩儿中招了。

林满刚才看球看得认真,压根儿不知道右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穿着六中校服的女生单手捂着泛红的额头,波浪卷的长发在阳光下呈浅棕色披散在肩头,遮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林满对上那双有些狭长微翘的眼睛:“同……同学,你……你没事吧?”

“你就是转来的新同学?”

“是。”

“穆老师的妹妹?”

“是。”

“叫什么名字?”

“穆之菏。”

“穆桂英挂帅的穆,荷花的荷?”

“菏泽的菏。”

女生拿过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满怔怔望着讲台上,原来是她,从六中转来的新同学,上周日在球场被球砸到的那个女生。

当时她揉了揉额头,也没说一句话,一个人就背着包走了,剩下他们一群人面面相觑。

林满看她背影,就觉得酷酷的。

趁关帝没来,班会课上,班长带头为难人:“新同学,你给大家唱个歌吧。”

林满暗暗打抱不平,觉得班长这次有些过分了。

“你翻过几座山踏过几座河流,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你说你是渴望自由的人啊,你拾起你的梦想离开远方的家,丢下眷恋的东西……”穆之菏却真的开口唱了。

大大方方,不见丝毫扭捏。

大家都挺惊讶。

冷冷清清的嗓音,让教室忽地静下来。

她崭新的校服下面是黑色的兜帽卫衣,反衬肌肤雪白,头发卷而长,及腰。眼睛没有落到实处,又像在看停在窗沿上的麻雀。

有的人天生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林满对穆之菏的好感再一次噌噌噌上升,觉得太有个性,忽然注意到前面的周彧一手撑着下巴,也盯着前方讲台。

那样子,别提有多认真。

他懒散惯了,以往班会课除了睡觉就是翻杂志,哪像今天。

林满踢了下他凳子。

没反应。

再踢,周彧终于回头,问她有什么事。

林满低头不说话,嘴里泛着酸。

周彧满头雾水:“?”

上节课数学老师留下的那道题还在黑板上躺着,没被值日生擦掉,他盯着看了许久,确定有一步出了问题,答案错了。

题是解了,没明白后面小姑娘怎么了。

高三年级组组长巩夏秋的突然到来让人措手不及,因新同学到来燃起的兴奋小火苗全熄下去,一个个装模作样地写卷子。

巩夏秋朝里喊:“林满,出来一下。”

林满住在巩夏秋家里已经有一段时间,这还是巩夏秋第一次来找她。高三单独有一栋教学楼,除了升国旗开全校大会,两人几乎也没在校园里撞见过。

“巩老师。”林满对巩夏秋恭恭敬敬的,有点儿敬畏。

巩夏秋带着她往教师公寓的方向走:“你爸爸过来给你送琴和衣服,还有一些零碎东西。”

“他现在过来了?”林满惊喜。

“车就停在那边。”

巩夏秋手一指,林满跑了过去。

林鸿川坐在车里抽烟,一边看文件,听到脚步声抬头:“小满。”开车门,抖落大衣上零落的烟灰,高挺鼻梁上照旧一架金框眼镜,往上扶了扶,他打量林满,“是不是长高了?”

林满鼻子一酸。

林鸿川揽着她,哄道:“这么久没和爸爸见面,怎么不说话?”

“你也知道很久了吗?”

林鸿川解释:“工作忙。”

“嗯,我学习也很忙。”

“我看不仅长高了,脾气好像也见长啊丫头。”林鸿川从后备厢把东西拿出来,巩夏秋帮忙去接。

“夏秋,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

巩夏秋横了林鸿川一眼,笑着说:“你就别跟我扯这些虚的了。”

林鸿川提议:“放了东西,一起出去喝一杯?”

高三最忙,林满本以为巩夏秋会拒绝,谁知她欣然应允。

两个大人手里拎满东西走在前头,林满背着小提琴跟在身后,听他们叙旧,漫无边际说了许多话。

林鸿川混迹社会多年,获得今时今日这个位置,为人处事自有一套。他虽然看上去精英又严肃,只要有心,调节气氛是一把好手。年轻时候的趣事张嘴就来,巩夏秋被逗得咯咯直笑。

好不容易等到欢声笑语暂歇,林满插入他们说话的空隙,问林鸿川:“爸,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相册,你帮我带了吗?”

“哪敢不带,你每次给我打电话都念叨这个。”

林满犹豫着,还是试探地问:“我妈回家了吗?她一直不肯跟我联系。”

林鸿川脚步一滞:“还在你外婆家。”一句话便搪塞过去。他的背影高大宽阔,走在校园逼仄的林荫道上,突然沉闷下来。

林满哑然,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巩夏秋忙转了个话题:“老林,你说上次跟啸丘他们联系上了,是不是……”

之后他们又说了什么,林满没有再去听,到了巩夏秋家里边,就迫不及待地去翻林鸿川带来的行李包里的相册,一个人躲去了房间。

“小满。”巩夏秋敲她的房门,“一起出去吃饭吧?晚自习我跟你班主任请假。”

自高中寄宿后,林满难得有机会跟林鸿川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她应该珍惜机会的,心里却说不出的别扭,不想再插足大人们的饭局。

“你们去吧,今天作业多,我等下就回教室。”作业也成了拿来搪塞的借口。

外面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林鸿川来跟林满道别:“小满,爸爸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关门声和脚步声逐渐响起,又一阵阵消散。

第八节课的下课铃声突然而至,广播里振奋的交响乐响彻校园,盖住其他一切声嚣。

林满翻开封面贴满卡通贴纸的相册,旧旧的,这是她小时候的珍藏。里面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还有她和周彧的照片,很多都是周彧妈妈用镜头捕捉的瞬间,后来洗出来一式两份,俩小孩儿各拿一份。

一翻,照片上是八年前的信山公园,矮墩墩的她扮演古代妃子,清装旗头,笑眯眯地看着前方,嘴都好像笑歪了。身边的周彧穿着黄色龙袍,板着脸,正经严肃,似乎并不满意这身装扮。

两人一个搞笑,一个苦大仇深。

却意外和谐。

林满现在看都差点儿乐出声。

再一翻,是在溪江街上,周彧手中拎着小提琴,落后两步的林满拉着他的衣角,看上去可怜巴巴。

林满隐约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林满还在坚持学小提琴,几经辗转,林鸿川托人给她找了一位颇有名望的新老师。她每周日上午自己搭车去老师家。

那天倒霉,先摔了一跤,后被偷了钱包,身上一分钱没有,连公交车都上不了。

她就坐在信山步行街高高的大花坛上,等周彧。

她知道,周彧每周六去跆拳道馆,周日去图书馆,雷打不动。步行街就在他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上。

后来果然让她给等到了。

在人群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她站在花坛上挥手,大声叫他的名字。

“怎么不直接上图书馆找我?”

“太远了,我不想走。”

“林小满,你干脆懒死算了。”

“上一上午课很累,昨晚练琴练到了好晚。”林满说起来也委屈。

周彧于是心软,语气缓和下来:“你妈今天在家吗?”

“好像跟小姨她们出去逛街了,不知道回没回来。”

“那咱们吃了午饭再回去。”

“你请客吗?”她眼睛又亮了。

“不然还能指望你?”他帮她背琴。

“背我吗?”她得寸进尺,“我刚才摔了一跤,脚疼。”

记得周彧还真背了她一段路。在一起亲密无间长大的孩子,照顾起来得心应手,对她怎么好都不为过,都不嫌多。

她软趴趴地伏在他肩头,长发时不时蹭上他脸颊,些微的痒。

他忍了忍,说你下来自己走。她就拼命抱着他脖子不撒手,活像要勒死他,牛皮糖似的黏着他笑得直抖,那声音毫无罅隙地贴合他的背脊震颤,仿佛来自他的肋骨。

小孩子有点儿蹬鼻子上脸的毛病,她知道谁真心对她好,便在谁面前更加肆无忌惮。

在小馆子里吃完饭回家,到了溪江街头,最后一程路她跟在周彧身后自己走,拉他的衣角,钩他的小指,小动作不断。这一幕被周彧妈妈撞见,还以为她受了欺负。

相机“咔嚓”定格。

小时候那些趣事,现在想想都觉得有意思。林满收好相册,把林鸿川带来的厚衣服和围巾挂起来。

她许久没有碰过琴了,调好音,松香来来回回涂擦琴弓,上好肩托,随手拉了一遍《小夜曲》。

窗户开着,二楼的高度让玉兰树探进来枝叶。

林满卸下左肩上的小提琴,视线往外一看,从楼下经过的穆之菏正望着她。

两人的目光交汇。

还是那双宁静却显得锋利的眼睛,很漂亮,但又藏着很多秘密。

市里的艺术节快要到了,学校负责这件事的老师厉洁来各班挑选合适的人参加。

“有会乐器的吗?”

林满迟疑地举起了手,班上还有一个拉二胡的、一个弹钢琴的。

厉洁分别问清楚,在表上登记完,又问:“哪位是穆之菏同学?我听穆榛老师说,你唱歌唱得很好听,有没有兴趣加入合唱团?”

穆之菏从座位上站起来,考虑之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厉洁把人召齐,筛选了一批下去,林满和穆之菏都被留了下来。林满小提琴伴奏,穆之菏则成了合唱团主唱。

回教室后,周彧问林满:“怎么样?”

林满兴致不高:“选上了,从今天开始,抽出中午和第二节晚自习的时间去体艺楼排练。”

齐子帅说:“那爽了,早知道我也报名去唱歌,我的歌喉悦耳嘹亮。”

周彧把发下来的卷子拍他脸上:“黄鹂鸟,做作业去吧。”

穆之菏的座位在八组五号,跟林满隔了很远。中午去体艺楼,两人一前一后出教室,好像无话可说。

林满找不到可聊的话题,而穆之菏一贯沉默。

林满有时候觉得穆之菏跟周彧在某些方面挺像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半路撞上徐东鑫,他跟两个高年级的学长围在一起说话。

他的个子和板寸头瞩目,五官的轮廓硬朗,笑的样子阳光又有点儿不羁:“嗨,小满同学,排练去呢?”

徐东鑫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突然扔过去,林满措手不及地去接,一看,两根棒棒糖:“谢谢。”

她分了一根给穆之菏,终于有了开口的契机:“给你。

“我叫林满。”

穆之菏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打量徐东鑫,继而挪开,回归到眼前的女孩儿身上,声音淡淡:“嗯,上次就知道了。”

林满想,果然高冷。

两人继续走。

体艺楼的大舞台下面连着室内篮球场。林满一看两边高大的篮筐,就想到之前夏天的时候齐子帅偷偷告诉她说,他们几个中午顶不住大太阳晒,常爬窗户溜进室内打球,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

等人到齐,排练开始,厉洁老师亲自担任指挥。

没过多久,穆榛背着画板出现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估计是担心穆之菏。

再一会儿,几个男生抱着篮球过来了。林满夹着小提琴站在左侧的位置,一不留神就看到了周彧,手一抖,陡然拉错一个音。

别人没察觉到,厉洁扭头看了她一眼。

林满于是收敛心神,集中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谱架上。

“老大,小满同学在那边!”齐子帅用手指,“左边拉小提琴的,第二个。”

“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要你瞎操心?”徐东鑫打开他的手,“别对女孩子指指点点的。”

“嘿呀,你啥时候这么有绅士风度了?”

眼看着两人耍嘴皮子就能闹起来,周彧不耐烦,皱着眉:“你们到底来打球的,还是来看人的?”

“打球,打球。”

舞台上排练,男生们在台下边打起了球。

清一色的木地板,篮球拍打在上面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响亮,还有鞋底在上面摩擦,时不时发出刺耳“吱吱”的噪音。

厉洁捏着指挥棒,背对他们,屡次想出声阻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去年才大学毕业走出校门,又才调来一中不久,尤其不想招惹这些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刺头儿的男生。

“算了,不打了。”周彧突然出声。

陈颂刚起跳,一听,双手挂在球筐上,满脸迷茫,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不打球我们来干吗?”

“看人。”周彧说。

齐子帅和徐东鑫会心一笑,重现刚才的一幕,模仿道:“你们到底来打球的,还是来看人的?”

“哈哈哈哈……看人……”

“老大,你打脸不要太快。”

几个少年在台下地板上坐了一排,正对着中央的舞台,看得十分正儿八经,就像专程来当观众的,免不了交头接耳。

“喂,陈颂,你看最后一排从左边数第二个,长得好像你初中暗恋的那个什么官官啊。”

“官你大爷的,人家叫绾绾!张绾绾!”

齐子帅被骂了,抱住周彧的胳膊:“老大,他凶我。”

周彧说:“你离我远点儿,‘齐子巾’。”

“讨厌!”齐子帅娇嗔。

徐东鑫要被笑死了,倒在地板上。

齐子帅被他们轮流挤对,顽强不屈地继续欣赏:“我觉得那个弹钢琴的也不错,之前怎么没发现,咱们学校女生这么好看……”

周彧把玩着手里的篮球,看林满,就没移开过。林满大约有所察觉,每次视线从谱子上移开,往台下瞄,准能与他撞上。

脸热,室内暖气开太足了。

台上有个唱高音的女生被他们目光灼灼盯得心躁,一激动,直接破音。

厉洁叹气。见男生们终于没再打球制造噪音,心里已经万分庆幸,他们现在只在台下坐着也没捣蛋,她更不好赶人,只能训自己的学生:“都给我认真点儿,别开小差。

“休息五分钟。”

林满跑下台去找周彧,蹲在他跟前,两人相互望着傻笑,一时也没说什么。周彧把自己的水拿给她:“喝不喝?”

她摇头:“我不渴,我得去找厕所啦。”说完就跑了。

“讲真的,老大,你们刚才看对方的眼神,我真是……”陈颂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快出来了,“我语文不好,形容不出来。”

“你真谦虚,你哪是语文不好,你哪门科目都不好。换我,我来给你形容。”齐子帅说,“你应该这么讲,我从你们俩看对方的眼神中,闻到了狗粮的味道。”

“滚。”

他们闲扯着,徐东鑫抬眼不经意地往台上一扫,稀稀拉拉的人群,那个长卷发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艺体楼的厕所不是一般的难找,林满绕了一个大圈,还上了一层楼,最后穿过一条半开放式的长廊才发现目标。

藏得真隐蔽,不知道当初设计这栋楼的建筑师怎么想的。

她直冲进去,再出来时听到旁边幽静的拐角后有人在说话,一丛竹林将视线阻隔,但能辨认得出来是穆榛和穆之菏的声音。

“在合唱团感觉怎么样?”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我要想进合唱团我自己会争取,你多嘴跟厉洁推荐我,只会给我带来麻烦。”

“喂,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穆榛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现在别人背地里都说我走后门。”

“有后门可走不好吗?”穆榛呼了口气,笑笑,“再说,你有这个实力,怕什么?”

“我可没说怕。”

“不怕就好。对了,在班上有没有交到朋友?”

“没。”

“那个周彧呢?”

林满无意间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顿住脚步,竹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你转学之前不是还特地找我打听周彧在哪个班吗?怎么没跟……”穆榛这句揶揄的话不合时宜地刮进林满耳朵里,她做贼似的逃跑了。

穆之菏的样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五分钟马上过去,再接着排练,这次林满再也没朝台下乱瞟,一丁点儿余光都没分给周彧。

齐子帅直觉神准:“老大,你觉不觉得小满同学上了个厕所回来整个人的气场都不对了。”

周彧说:“没觉得。”

齐子帅给他分析:“你看,她都没笑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幽怨之气。”

周彧说:“你再说话把你嘴封起来。”

齐子帅捂住嘴巴,露出惊悚浮夸的表情:“她会不会是在厕所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厕所,不干净的东西,陈颂天真:“你是说屎吗?”

这次没轮到周彧动手,徐东鑫先忍不住了,一手一个,掐住两人的后脖子:“有时候是真的想抽死你们算了。”

然而事实证明,齐子帅的确捕捉到了女孩子细微的情绪变化。厉洁宣布解散之后,林满把琴收好,谁也没搭理,一个人匆匆回教室,连招呼都没打。

在艺体楼前等她的周彧:“……”

这什么情况?

刚不是还好好的?

陈颂抬头看天气,云层沉闷地积压在一处,他纳闷道:“怎么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

“老大,你肯定什么时候惹到小满同学了。”齐狗头军师上场,“我教你一招哄哄她,你要不要听?”

周彧这人能屈能伸,扔了顶在手指上灵活转动的篮球:“说来听听。”

“今天我数理化三科的作业……”

“我帮你写。”

“还有政史地。”

单薄的唇缓慢吐出几个字:“不想死就滚。”

“不滚。”齐子帅嬉皮笑脸的,开始出谋划策,“最近不都流行吃夜宵吗,12班的狗耙子他们天天下晚自习去后墙那儿跟外面烧烤店的老板接应,进行暗中交易。我去给狗耙子捎个信,今天让他多带一份。”

“没有什么是一根香喷喷的烤串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一堆。”

“老大,你给小满同学买一堆烤串,不管你们之间存在什么问题,我保管你们冰释前嫌。”

徐东鑫提出质疑:“你确定她们女生会喜欢夜宵这种东西?”

“哼,愚蠢的人类。”齐子帅眼神犀利,“谁都抵制不了吃的**。尤其等林满排练了一节晚自习,整个人都非常疲累的情况下,这时候如果有人送上一顿香喷喷的爱心夜宵,我如果是她,我就嫁……”

周彧摸出几百大洋堵住他的嘴:“这事交给你了。”

“我马上去办!”

在走廊放完风回教室,周彧走后门进,经过林满的座位:“今晚你们排练什么时候能走人?”

虽然塞着耳机在听歌,但音量调得不大,林满其实能听见他的声音,笔尖搁在草稿纸上不动,脑子短路,一时忘记回答。

周彧弯腰,伸手,往后拨了拨她刚洗过不久披在肩头倾泻而下的长发。

耳朵露出来,他摘了她一边的耳机,再问:“今晚你们排练什么时候能走人?”

林满蒙。

“说话。”

过近的气息带来压迫感,林满坐得端端正正老实回答:“下晚自习前五分钟,厉老师会提前解散让我们回寝室。”

“很好。”他满意于她的配合,揉了一把她的头,“到时候你直接过去学校后门,挨着医务室那边有一堵矮墙,我在那儿等你,知道吗?”

她点头。

右边的耳机里正在播放苏打绿的《小情歌》,“你知道,就算大雨让整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左边耳郭回**着周彧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在那儿等你。

几乎同时响起。

林满的耳朵红得滴血。

第二节晚自习前半个小时,徐东鑫带来好消息:“听12班人说的,他们班那个谁成绩进步飞速,家长为表示感谢请科任老师吃饭,教官也被拉着去了。我估计他们一群人喝多了,到现在好像还没回来。”

“今晚天时地利人和,齐了。”

提前十五分钟开溜,抵达信山一中后墙。

12班人称狗耙子的那位仁兄正坐在水泥砖上吹冷风,裹在一层小皮衣里瑟瑟发抖,抖腿抗寒:“哎呀,这外面空气就是比教室里的新鲜,呼吸起来让人神清气爽。”

徐东鑫嫌弃地看了一眼挂在他鼻尖上摇摇欲坠,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鼻涕。

“还要等多久?”周彧才问,后面那堵墙传来砖头的敲击声,左三下,右五下。

狗耙子拍腿站起来:“来了!”

他熟练翻上墙根,跟下面的烧烤店老板接头,两人说了几句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拎过来一个庞大的黑色塑料袋子。

一打开,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狗耙子从里面取出自己的两份,其余的递给他们:“老板说感谢我这次给他揽了一单大生意,下次你们还要,给打八折。”

周彧问齐子帅:“你买了多少?”

齐子帅欢快地说:“你给的钱,我全买了呀。”

艺体楼。

排练解散后,男生女生一般都会直接回寝室。穆之菏负责最后锁门,出来发现林满独自朝另一边的小道上走。

那是学校医务室的方向。

大概出于关心,穆之菏跟了上去。不可否认,她觉得那个女生很可爱,尽管那女生和她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林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你身体不舒服吗?”穆之菏问。

“没……没有啊。”突如其来的关心虽然让林满受宠若惊,但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那你来这边做什么?”

林满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说,那边已经传来兴奋的吆喝声:“小满同学,这边这边,我们在这里!”

满丛的矮树后,林满跟穆之菏一起出现,让大家多少有些惊讶。不过都是同班同学,多聊聊就熟了。

结果还没说上话,他们就撞见喝高了从后门回学校的教官,打了个照面,面面相觑。

霎时,教官酒都醒了一半,反应迅速地看手表,离下晚自习还有四十五秒钟:“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今晚天上的月亮又亮又圆,照得人无处遁形,想躲都躲不了,只能跑。

是谁说的天时地利人和来着?

徐东鑫和齐子帅一步跃上高台阶,准备不走寻常路,从医务室后面的风雨跑道逃命,回头一看俩女生,又跳了下来。

周彧站在林满旁边,干脆没抬脚。

林满着急地小声问他:“你怎么不跑呀?”

周彧反问:“你能跑得过教官?”

林满摇头。

“那我还跑什么,跑了照样得回来。”

最后就12班的狗耙子溜了。

一干人等晚上被请去教务处喝茶、吃夜宵。

一大袋烤串摆出来,放满了两张桌子。烤羊肉烤牛肉烤脆骨烤黄花鱼,鸡翅鸡腿鸡柳炒虾尾,茄子韭菜香菇土豆,花生玉米田螺毛豆……还有挤得扎扎实实的三盒炒粉和三盒炒饭,鸡蛋炒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教官说:“你们干脆把人家烧烤摊搬学校来算了。”

整个教务处,飘**着一股寒风都吹不散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味道。

“陈教官,”周彧看向两个女生,“她们两个在体艺楼排练节目,当时老师已经宣布解散了才离开,她们并没有逃晚自习。”

“学校三令五申,说了禁止校外人员送外卖进来,学校食堂不够你们吃吗?!已经有高年级的被逮过两次了,这次你们又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林满怕周彧跟教官杠上,从后面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又顺毛似的,摸了摸,示意他别再说了。

大家撸袖子开吃。

穆之菏独自沉默地站着,有点儿尴尬。徐东鑫拿起一盒烤脆骨给她:“一起帮着吃吧,多个人多张嘴。”

是真的很香,齐子帅啃完一个大鸡翅,问站在旁边围观的教官:“那……那教官,你吃不?我觉得味道还可以。”

教官眼睛一横,转过身去。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这群倒霉孩子真叫人糟心,咽了口口水,干脆出去了。

留在屋里的人埋头往嘴里塞东西。

周彧跟林满说:“挑你喜欢的吃,觉得撑就算了,剩下的都给齐子帅。”

“什么叫剩下的都给齐子帅啊,”齐子帅不乐意了,“齐子帅又不是猪。”

“你可不就是个猪队友吗,谁让你买这么多的。”徐东鑫见左手边的穆之菏一声不吭在吃脆骨,“你也就意思意思得了。”

穆之菏愣了愣,首先没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反应过来,咽完嘴里的东西,唇被辣得红殷殷的。她说:“我饿。”

“啊?”

“我没吃晚饭。”

徐东鑫笑了,又给她端了盒烤鱼过来:“那你慢点儿吃,这边还有。”

齐子帅不明白大型受罚现场怎么就吃出了合家欢的气氛,他看看左边的周彧林满,再看看右边的徐东鑫穆之菏,觉得自己孤家寡人有点儿凄苦,感叹:“要是陈颂在就好了……”

陈颂傍晚就被他爸接走了,没参与作案。

“我噎着了,想喝水。”

没人理他。

等关帝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解决掉了一半。

关帝一看这五人,有些心疼,跟教官求情:“你说孩子们把胃吃坏了也不好,这些东西太油腻了,又上火,他们晚上还睡不睡了……”

好说歹说,教官终于答应放人。

关帝进去告诉他们教官的原话:“明天通报批评,还有,罚扫书香大道一个月。”

齐子帅说:“关老师,我想喝水。”

关帝脾气都被磨没了,居然真拿出一次性杯子给他倒水。

齐子帅顿感亲切:“关老师您真好,跟我爸爸一样好。”

“我可不想有你这样的儿子。”关帝嫌恶,“你擦擦嘴巴上的油。”

林满拿起一根烤香肠给关帝,真心诚意地推荐:“关老师,你要不要试一试?这个真的很好吃。”

第二天晨读,关帝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教室逛一圈监督。直到第四节有他的语文课,他才戴着口罩出现。

“老关这是怎么了?”齐子帅小声问。

关帝打开教案,又合上,暗暗叹了口气,说话声音有点儿含混不清:“同学们,今天这节课大家自学。”

学习委员担心地站起来:“老师,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关帝一看后排坐着的那几个就来气,“老师昨天贪嘴吃了点儿东西,过敏,嘴巴肿了。”

“噗——”林满正喝水,一口喷了出来。

周彧后脑勺儿一凉,扭头,挑眉,抿着削薄嘴角。

林满狂扯抽纸给他擦衣领和头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周彧无动于衷,只目光凉凉地看着她。

林满欲哭无泪,想到昨晚自己递给关帝的那根香肠,不敢看讲台,更不敢看前面的周彧,缩在座位上拼命压低了声音:“大佬,我给您洗头。”

书香大道是高三教学楼区的一条柏油路,两旁种了几棵高大的银杏,秋天叶子渐渐染黄,远望好似一丛碎金飘浮在半空。

一夜风吹,满地落叶,铺成一条长毯。

偶尔会有兴致高的同学拾几片漂亮叶子去做书签,然而第二天负责打扫卫生的那群人,心里只想骂娘。

学校广播公开批评了某五位同学后,宣布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把这一艰巨的打扫任务交由他们来完成。

上完最后一节课,五人拿着扫帚和撮箕准备出发,顺带捎上昨天逃过一劫的吃瓜群众陈颂,物理老师叫住他们:“周彧和穆之菏等一下,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林满一听这两人的名字连在一起,拧开手里的果粒橙,灌了两口,当酒喝。

他们在走廊上站一排,跟赏景似的,灿黄灿黄的银杏从锅炉房的红砖墙后露出一角,远远望去,像给蒙蒙的天色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说,物理老师叫他们俩一块儿过去干什么啊?”也不知道是谁先问起的。

齐子帅说:“准是好事呗,俩学霸凑一块儿,坏不了。”

“穆之菏也是学霸吗?”林满好奇。

“据我所知昨天物理的随堂小考,那么变态难的题,就两个人上八十分,一个老大,一个她。”

得,那两人又多了一点相似之处。林满心里更乱了。

学霸跟学霸之间的共同话题应该很多吧?

没过几分钟,周彧跟穆之菏一前一后地回来,林满继续拿果粒橙当酒,咕咚咕咚咕咚。

周彧一看她那架势就觉得不对劲,问:“你中午吃多了盐?”

林满又不理人,垂着青白眼皮,乌黑的瞳仁不知望向哪儿,总归落不到他身上。

林满嘴里的还没来得及咽下,猝不及防又被灌了一口,立马被呛住,黄色的果粒橙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齐子帅:“……”

徐东鑫:“……”

陈颂:“……”

穆之菏:“……”

林满无比狼狈地捂着鼻子咳得惊天动地,眼睛霎时就被憋红了,嘴巴喉咙鼻子全都说不出的难受。眼泪盘旋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含着一汪水似的横了周彧一眼,跑去了厕所。

周彧也没想到会这样,下意识跟上去,又在女厕所前止步,转头对穆之菏说:“你帮我去看看她。”

陈颂搭着周彧的肩:“老大,你刚才过分了啊,我看林满好像被呛哭了。”

徐东鑫捂住他的嘴巴:“别说了。”

再观察周彧的反应,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竹扫帚被攥在他的掌心,手背凸起的经脉看上去比青灰的竹节更加清晰分明。

低气压持续到了书香大道上,连平时话多得恨不得长八张嘴的齐子帅也识相地没出声,大家一个个低头扫叶子。

教官路过,看到这幅场景颇为欣慰,这群小兔崽子终于知道错了,一个个俨然在反思。

林满和穆之菏两个女生从左边扫起,男生从另一边扫过来,兵分两路,很自然地衍变成两大阵营。

齐子帅憋了五分钟后打开话匣子,声音不大,就他们几人能听见:“老大,其实我觉得吧,小满同学可能在吃醋。”

周彧用眼神示意他继续,齐子帅说:“吃你和穆之菏的醋。”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直觉。”

直觉神准,妇女之友。

“穆之菏跟我没关系。”扫帚带起连片的叶子和灰尘,发出沙沙的响声,周彧看向右侧的徐东鑫,“跟你好像有关系?”

大家的目光顿时聚焦在徐东鑫身上。

徐东鑫说:“我跟她以前好……好像见过一面,这算有点儿关系?”

“算算算,”齐子帅递话筒,“来,说出你们的故事。”

其实这事如果从头说起,周彧仍脱不了干系。

去年他们初三,四个人也在同一个班。当时学校组织一个“关爱老人?情暖夕阳”的活动,去敬老院献爱心。初三年级面临中考,学习任务相对较重,老师就只在每个班挑选了一名尖子生作为代表过去。

周彧中标,成了他们班的代表。

时间定在下周六,正好是周彧外婆生日的当天。

“我得回乡下看外婆,老太太盼了一个月了。你们三个里面挑一个,替我去。怎么挑,你们说。”

陈颂说:“谁最矮谁去。”

最矮的齐子帅说:“谁最高谁去。”

最高的陈颂说:“这盘谁输了谁去。”

正在疯狂点击游戏鼠标的徐东鑫满不在意地说:“我去,我家离敬老院近。”

初一初二来的人多,全由班主任带着在清点人数。初三加起来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在学生会主席那里签到。

徐东鑫在签到表上找到周彧的名字,打个钩。

学生会主席一双眼睛直打量他,之前在别人口中没少听过周彧的名字,所以这次特地留心:“你就是周彧?”

徐东鑫一点儿也不心虚,生怕谁不知道似的,声音又亮又狂:“对啊,小爷就是周彧。”

常来这边做义工的穆之菏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人群里个头瞩目的男生露着一口白牙,笑得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她心里一跳,就记住了周彧这两个字。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yu”。

大家一进敬老院,就分组去给老人们送慰问品,陪着聊了会儿天,没过多久就载歌载舞地表演节目,该唱歌的唱歌,能跳舞的跳舞。

徐东鑫干不来这个,更适合做体力活,问人找了镰刀和锄头。

经过大院子,墙角边沾着灰尘泥垢的破烂瓷盆里种着几束葳蕤兰花,长势也好,刚浇过了水,暗绿的叶子上滚着水珠在日光微风里舒卷。葡萄藤架下有几个同学在扫地,还有帮忙打水擦桌椅窗户的。

徐东鑫绕过他们去了后面的菜地,土里种着家常小菜,全都绿油油的,他也认不全,但琢磨着除个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树上筑巢的鸟叫喳喳,前边大堂里飘来的歌声断断续续,听不太清了,周围变得安静。

徐东鑫蹲下来才割了几镰刀,就发现走过来一个老大爷。

老大爷腿脚慢,一步步挪到堆着的水泥块前,坐下来晒晒太阳,也不说话。

徐东鑫一开始没管,忙了十多分钟,回头见老大爷垂着头,扶着手里的拐杖,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徐东鑫过去跟人搭话。

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大爷,您晒太阳呢。”

“小伙子,听相声吗?”老大爷问他。

“听啊,跟着我奶奶一块儿听的,她喜欢听德云社。”

老大爷顿时眼睛都有神了:“你会唱不?太平歌词。”

“这我可唱不了,我只会听。”

“我会唱呀。”老大爷骄傲。

“那您来一段,我帮您听听?”

就等着这句话呢,好像遇上了知己,老大爷跟刚才闷闷不乐的样子判若两人,高兴完又叹气:“可惜了,没竹板。”

徐东鑫四处看了一圈儿:“这个好办,我帮您弄来。”

他瞧见不远处柴堆上隔着的竹扫帚,那么长的手柄,剁掉几厘米应该不碍事。

徐东鑫拿着镰刀就过去了。

带回来两块小竹板,太平歌词里管这叫玉子,用来打伴奏的,这个他也懂一点儿。

前边的老人宿舍里,穆之菏正急得团团转,问里面的护工:“姚姐,你看见齐爷爷了吗?他人不见了。”

大家都说没看见,都担心着。

姓齐的这位老大爷脾气古怪,平时只跟另一位郭老伯走得近,两人都爱听相声,有时还一起说相声。几个星期前,郭老伯突发心梗死亡,齐老大爷没有了伴,这些日子一直精神头不好,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穆之菏从屋里找到屋外,从前院找到后院,终于在靠近菜地的墙后边听到了动静。

老大爷的《韩信算卦》已经唱到后半段:“……五八损去四十年的寿,将军想,你还能寿活多少年。算得一个三齐贤王长叹气,看起来争名夺利也是枉然。韩信抬头再一看,不见卦棚在哪边,一片青云飘飘去,那老道飘飘摇摇上了九天……”

半树桃花后,穆之菏率先看到的是侧对着她的少年,一张轮廓硬朗的脸,挽着松松垮垮的裤脚,球鞋上沾了一层新泥,垂着的左手上被杂草边缘的小锯齿划伤两道,口子细却泛着血红,很显眼。

穆之菏一时间忘了上前。

苍老带着喑哑的声音唱完最后一句:“老朽一言唱不尽韩信算卦,愿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伴奏的竹板停了下来。

徐东鑫接腔:“您也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穆之菏听他两人在闲聊。

老太爷愁苦:“我活不了那么久。”

徐东鑫说:“爱听相声的人都长寿。”

“还有这么个说法?”

“爱听相声的人能自个儿乐呀,像我奶奶,今年七十七,还能坐牌桌上赢钱,大院里的老太太都没她精明。”

“那我是得向你奶奶学习。”

“对啊,您也别整天丧着一张脸了。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我现在笑了,你看看我年轻了十岁吗,样子好看吗?”

“好看。”

“净瞎说。”

“没骗您,都说了,最美不过夕阳红,您啊要对自己有信心。”

老大爷这次是真的乐了,穆之菏也听乐了。

徐东鑫在敬老院的菜地里忙了半个上午,老大爷晒太阳坐了半个上午,穆之菏站在树后待了半个上午。

临近十二点用餐时间,穆之菏才上前把老人扶回去。她跟徐东鑫道谢:“齐爷爷最近心情不好,都没见他怎么笑过,这次多亏了你。”她头一次发现自己跟人说话会感觉扭捏,站在他面前束手束脚。

面上不显端倪,一如既往的冷淡,心里却有一百只兔子在上下蹦跶。

只这样,机缘巧合下见过一面。

穆之菏没有等来下文。她依旧每个周末去敬老院,但没有再遇见过他。就像印刷失误的课本上,寥寥几行短诗,遗漏了注脚。

后来姐姐穆榛去信山一中教书,她偶然看到姐姐夹在备课本里的花名册,“周彧”两个字毫无征兆地跃入眼帘。又想起当时向敬老院护工打听的消息,那一天来的是霖花中学的学生。

或许这些都只是巧合,连周彧的名字也仅仅是读音相似。

但她忍不住问穆榛:“姐,你认识周彧吗?”

穆榛说:“认识啊,去他们班教美术,我第一个有印象的就是他。”

“高吗?”

穆榛感觉莫名其妙,点头。

“多高?”

“得一米八往上走吧。”

穆之菏坐在书桌前,面前是成堆的各科试卷习题,她的脸庞在台灯光线下呈现出白而微冷的视觉感,如白瓷一般,表情严肃而正经地向穆榛提问:“你觉得他长得帅不帅?”

“帅。”

名字、身高、学校、长相,都大致能合上。

应该就是他没错。

穆之菏说:“姐,我要转学去一中。”

“为什么?”

“不是你天天催我转学吗,说好有个照应,六中虽然不差,但离家远。”穆之菏问,“周彧在哪个班?”

“13班,花名册上第一行写着呢。”穆榛搁下画笔,“你今天晚上不对劲啊,智商也让人着急……”

穆之菏打断她:“我要转去13班,你帮我弄好转学手续。”

“你对周彧有意思?”

“没有。”一口否决。

银杏落叶被扫拢在一起,聚成小堆。

徐东鑫把以前在敬老院见过穆之菏的事情简单一说,其他几人纷纷感叹:“缘分啊——”

徐东鑫说:“就那次见过,我觉得她都可能不记得我了,当时连名字都没问。”

周彧一语戳穿:“你不也照样记得她。”

“对啊!”齐子帅起哄,暧昧地朝徐东鑫眨眼,“依我看,她说不定就是冲你来的。”

徐东鑫推他:“滚滚滚,扫地去。”

书香大道的另一头,穆之菏大致也挑拣了几件事跟林满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陈词:“我认错人了,当时以为徐东鑫是周彧。”

“你别误会我跟周彧。”这话说得直白。

林满也不好接,眼前的银杏叶仿佛自燃了起来,火光全映在她脸上,红了大片:“喔。”

穆之菏绑起头发,加快了扫地的速度。

“所以你们赶紧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