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只是它

【小白从花园的栅栏空隙里钻进去,见三楼卧室里的灯暗了下去,才跳上房梁,接着从阳台上开着的窗户里跃进去。这个时候,姜乾大概已经睡了,但是他的房间关着门,小白很难进去。

小白在偌大的别墅里踱步,脑子里捋着各种关系。如果说徐明的母亲是徐阿姨,而徐阿姨又在姜家工作了多年,那么徐明和姜乾大抵也认识,所以徐明的一切行为会不会是受姜乾指使?而这一切的幕后人都是姜乾。可是姜乾是怎么知道余朝清的事的?

不知不觉,小白已经走到了楼下。徐阿姨已经下班回家,离开前给客厅里开了盏暖黄的壁灯,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鬼魅的气息。突然,小白停住了脚步,退回几步,又看到了墙壁上那幅奇怪的画。上次回来她就注意到这幅画了,因为按照姜乾的收藏习惯,他不会喜欢这种抽象派的画。小白仰着脖子仔细观察,可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哪来的猫?”一道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姜游山突然想喝东西,就披了外套出来,结果就看到了小白。小白拔腿准备逃走,结果被眼明手快的姜游山给抱了去。

“毛色真好。”姜游山抱起小白左看看,右看看,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你的眼睛竟然是绿色的。”

小白“喵”地叫了声,挣扎着想要逃脱,姜游山一个没抓稳,它便跳了下去。不过它没往地上跳,而是借助姜游山的身体朝那幅画撞过去,它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把那画撞下来。

只听“啪”的一声,小白坠落在地,打了个滚起身,墙上的画被它撞得摇摇欲坠,但并没有掉下来。

“你这猫!”姜游山轻声训斥着,走过去把那画取下来,准备重新挂正,结果一个文件袋从画框里掉了出来。

小白立马走过去看,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上面印了个日期:2003年3月2日。其余什么都没了。

姜游山显然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他好奇地捡起来,抱着小白走到沙发旁坐下来,然后拆开文件袋,里面是几张已经泛黄的纸片,还有几张老照片。

小白跳到姜游山的腿上,这样它才能看清照片上的东西。

姜游山没赶走它,因为他此时的注意力全在照片上。第一张是姜乾年轻时候的,他和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并肩站立,比了个剪刀手的姿势,从身后的悬崖能够看出他们在一座山上。第二张照片里有个巨大的坑,周围还散落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还有些穿着制服、戴着口罩的人,看样子像是在工作。第三张照片姜游山就看不懂了,上面是一些猫,并且拍得很模糊。

他放下照片,低头一看,发现小白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说:“别害怕,这里很安全。”

姜游山没看懂的,小白看懂了。

照片里姜乾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是白初晗的父亲,白航。

姜游山拿起那几张纸翻了翻,嘀咕了句:“这纸都快放脆了。”

小白把前爪搭在姜游山的手臂上,支着脑袋去看纸上有什么东西。姜游山看到小白的这个动作,不禁觉得奇怪,用手指戳了戳它的脑袋,好笑道:“莫非你看得懂这些字?”

小白“喵”地叫了声,懒得搭理他。

很快,姜游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完文件的内容后,他有些难以置信,又重新看了遍。因为翻页过于用力,有几张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小白立即跳下去,从那几张碎纸上依稀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动静,姜乾走下楼来了,看到沙发上的姜游山,再看到放在一旁的挂画,心中明了了,怒气涌上来,他走过去,声音冰冷道:“谁让你乱动这些的?”

姜游山抬起头来,双目里布满了红血丝,然后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向姜乾:“这些东西是白叔叔的?”

姜乾伸手去夺姜游山手中的画,姜游山却握着没放手,结果画纸被撕成了两半。姜乾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小白赶紧重新跳回姜游山身边。

“小晗爸爸的死,是你造成的吧。”

其实姜游山之前就怀疑过这事,当时他还小,姜乾似乎每天都很忙,家里总会来一些他从没见过的客人。他没事就在家里踢足球,从这头踢到那头,有次足球滚到姜乾的书房门口,他就去捡球,正好听到里面人的谈话。

“能对自己朋友下手,你真够厉害的。”

“他太迂腐了,既然不是同一条路的,也不勉强了。”

姜游山听到这里就没继续听下去了,他已经拿到足球,便没逗留了。

后来白初晗来到他们家,姜游山听说她是姜乾一个去世了的朋友的女儿,姜乾收养了她,以后她将要和他们一起生活。当时,姜游山的脑子里闪过那天自己在姜乾的书房外听到的话,但只有片刻,那些便消失殆尽。

“你爸爸怎么死的?”姜游山问当时只有九岁的白初晗,他自己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不懂得委婉地将“死”这个字换成更易让人接受的字眼。

白初晗咬着下嘴唇没说话,泪水顿时蓄满了眼眶。姜游山慌了神,赶紧拿纸巾给她,做投降状:“你当我没问好不好?别哭了。”

“我爸爸没拿那些钱……”白初晗小声啜泣道,“没拿……”

几个月后,姜游山才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白初晗的父亲白航是业内小有名气的中医,十分了解药草,跟姜乾一样,也是青德大学毕业的。后来,姜乾进了一家医药公司,因为这个公司的薪资待遇不错,便把白航挖了过去。然而没到一年,白航便被查出贪污数额庞大的公款,警察去抓他的时候,他竟从阳台上纵身一跃……

在他们争吵的间隙,小白走到地上的文件旁边,探头看了眼,上面是一些奇怪的图画,跟挂画上的图形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让它惊讶的是,每张纸的右下角都签有“白航”两个字。

白初晗想到小时候每次去书房里找父亲,父亲都埋头在草纸上演算,他还有一种习惯,会在他用过的每张草稿纸上顺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所以,很明显,这几张纸都是出自白航之手。

而姜游山则陷在惊讶和困惑中,其实他早就有所怀疑,只是这些年来,他不敢去细想,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他视若亲人的白初晗的父亲。

“当年白叔叔贪污公款的事,其实是你从中作梗的吧?”过了良久,姜游山终于问出了这个埋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

姜乾没有直接回答姜游山,而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并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望着燃烧的碎纸,他喃喃道:“当年就该一把火将这些东西烧掉的。”

这几张纸确实出自白航之手,这幅画是当年他在欧洲的拍卖会上发现的。这画是中世纪欧洲的一幅植物祭祀图,他觉得或许和陨石有些许关联就买了下来。纸上的内容,也都是他当时演算留下的。

然而在白航跳楼自杀后,姜乾便把这些纸拿走并放在了自家储藏室里。前段日子,徐姐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了,便拿出来挂在了墙上。虽然姜乾看见画被挂出来了,但也没太注意,毕竟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是你吧?”见姜乾没说话,姜游山更加肯定心里的猜测,一激动就剧烈咳嗽起来了。

小白听到他们的对话,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绿色的眸子闪着幽光,只是没人注意到。

“你别管那么多。”姜乾走过去,把挂画拿着,对姜游山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就别回茶山了,待在家里休息。”

说完,姜乾转过身,便看到一旁的小白,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猫。

“这猫是从哪里跑进来的?明天让徐阿姨弄出去。”说完,姜乾带着画上了楼。

小白重新回到姜游山身边,见他捂着胸口大喘气,很难受的模样,便过去蹭了蹭他的胳膊。姜游山抬起手臂摸了摸小白的脑袋,好似在说“我没事”。

第二天早上,白初晗直接去仓库找徐明,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冲进办公室里,徐明正在整理资料,见她气势汹汹地进来,立即防备起来。她还没出手,他便先发制人,一把擒住了她的胳膊。

“果然是你。”白初晗转过头,冲徐明笑道,“那天骑摩托车来拦我和余朝清的人,是你吧?”

徐明松开手,往后退了步。

白初晗活动了下被弄疼的手臂,看向徐明:“余朝清可是你的恩人,你这人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徐明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不搭理白初晗。

“是姜乾让你这么做的?”白初晗的双手用力地拍在徐明的办公桌上,不让他工作,把那些文件全部扔到地上,“他给你多少好处,我双倍给你!”

徐明抬起眼,淡淡地扫了白初晗一眼,问:“你有钱吗?”

“我慢慢赚给你,行不行?”

办公室里的动静传到了外面,仓库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人敢进来。

徐明站起身,双手环在胸前,冷冷地盯着白初晗:“我劝你不要管这事,你和余朝清又不是男女朋友,他也没把你当朋友,你何必自找没趣?”

白初晗冷笑起来:“看来你这是承认了。”

“我没承认。”徐明狡猾道,“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初晗气极,可又不能拿徐明怎样,这种感觉真窝火。最后,她干脆将气撒到一旁的椅子,用力地把椅子踹到了墙脚。

这个时候,余朝清进来了。看见办公室里乱成一团,白初晗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余朝清差点没被气得吐血:“白初晗、徐明,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有人本想偷偷把这事发到工作群里,结果发错地方了,发到了公司的大群里,被余朝清看到了。

徐明瞬间变得老实起来,一脸无辜地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我在这里工作,白初晗突然就闯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把办公室搞成了这样。”

余朝清看向白初晗,她的表情有些尴尬,没说话。

“我想是误会了什么吧……”徐明说,“她一直说我是什么骑着摩托车的人。”

余朝清心里大概清楚原因了,他瞪了眼白初晗,厉声道:“你跟我出来。”

白初晗觉得这会儿真像读书的时候,她闯了祸被班主任叫出教室的场景。以前每次遇到这情况,她都吐吐舌头,背着手出去,不论老师说什么,她左耳进右耳出。反正她的成绩好,她知道老师顶多说自己几句,最终还是拿自己无可奈何。

可余朝清不一样,他不是老师,他不会因为白初晗的脑子聪明就任由她胡来。

“你明天不用来公司了。”余朝清说,“你被开除了。”

白初晗愣了一下,没有辩解,也没有求余朝清留自己,而是耸了耸肩,笑得一脸怅然:“好啊!”

“啤酒花的研究我会交给吕教授全权负责的,你今天就跟他交接好。”

“好啊!”

“至于苏达,如果他想继续留下来,那就去帮帮吕教授,这方面我没问题。”

“好啊!”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说‘好啊’?”

“那我该说什么?”白初晗笑道,“你是老板嘛,我当然得听你的。”

“以前没见你这么听话过。”

“最后一天了,留个好印象呗。”

余朝清蹙眉道:“你别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那我该用什么语气?”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气仿佛在他们之间凝滞不动,一张有毒的沉默的大网罩了下来。余朝清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可更奇怪的是,这要是在从前,白初晗是这种态度,他直接转身就走,今天竟然就这样跟她耗了下去。要是她能够稍稍服软,他立马就改口不让她走了,但她仰着头,身板挺得笔直,一点示弱的迹象都没有。

余朝清心里窝火,却找不到发泄口。

过了会儿,白初晗觉得腿站疼了,便说:“那我回研究所交接工作了。”

余朝清怔了怔,还没答话,白初晗已经走了。

听到白初晗被余朝清开除了,苏达整个人都蒙了。

“怎……怎么这么突然?”

“对啊!”白初晗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不过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实习。”

“你都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干吗?”苏达愤愤不平,“余总太不近人情了,就算念在昔日情分上,也不该这么对你啊!”

白初晗笑了笑,把桌上的茶杯、毯子都塞进包里,然后去找吕教授交接工作。

吕教授最近头发白了不少,大概是熬夜做研究的缘故。得知白初晗离职了,他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怎么这么突然?”

“不想干了。”白初晗随便找了个理由,“还是想回学校继续念书。”

“你很聪明,应该继续做学问的。”吕教授说,“不要放弃。”

“吕教授你也是青德大学毕业的吧?”白初晗问。

吕教授笑了笑,道:“我都是青德大学二十世纪的学生了,老古董了。”

白初晗算了算吕教授的年龄,如果没算错的话,他应该和白航差了三岁,但白航是医学院的,想必他们不会有什么交集。

“我想弄个活动,请青德大学的老校友回来聚聚,我应该上哪儿查之前学生的信息呢?”白初晗说。

“这个哪能随便查。”吕教授推了推眼镜,“那都在人才交流服务中心里保存着,一般人查不到。”

白初晗露出失望的神色,吕教授见了,问:“你找老校友回来做什么呢?”

“啊,没事。”白初晗笑得不太自然,拿了东西说要去人事部做交接,然后匆匆离开了。

白初晗交接完工作后,苏达一冲动也辞了职,两个人便一起离开了公司。

白初晗问苏达:“你后不后悔?”

“工作没了再找就是!”苏达豁达得很,“主要我觉得待在这儿没劲,才待这么点时间我就待腻了。”

白初晗瞥了苏达一眼,故作语重心长:“年轻人,要耐得住寂寞啊!”

冬日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照在白初晗的脸上,她觉得暖洋洋的,不禁闭上了眼。她没有想象中难受,大概糟糕的事太多了,她已经不知道该为哪一件难过。

白初晗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父亲白航的遗物。以前她过生日时,白航特地托了同事从国外带了盒进口糖果送给了她。那个糖果铁盒特别好看,花花绿绿的,很梦幻,它不是直接打开的,而是往右边轻轻旋转一下才能打开。糖果吃完后,她就拿来装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明信片、星星发夹,后来父亲去世了,她便用这个盒子来装父亲的遗物。

白航生性木讷、寡言,是个典型的学究性格,除了工作、看书,几乎没有其他感兴趣的事。他平日里生活也极为简朴,衣服一年四季的加起来也不到十套,都是中规中矩的衬衣。他的朋友也很少,家里几乎不会有客人来。

白初晗找了半天,最终在箱子里翻到了铁盒。她打开盒子,倒出里面的东西,因为太久没有拿出来过了,里面的物品都已经发黄。东西不多,一块手表、一本相册,还有一本父亲的记事本。她打开记事本,里面白航按部就班地记录着工作日程。

—2003年1月2日,周四。1.完成上月总结报告;2.下午有个会议;3.下班回家给小晗买鲜肉饼。

—2003年2月11日,周二。1.上午有个会议;2.下午研究、看书;3.晚上和姜乾见面谈事。

—2003年2月13日,周四。1.外出调研一天;2.晚上和姜乾见面谈事。

……

白初晗发现自二月开始,白航和姜乾见面的次数极其频繁,几乎隔一两天就会见一次。而在一月底到二月初的几天时间里,白航的记录本上一片空白。白初晗打开电脑,输入“陨石坠落”“邽山”两个关键词搜索,但网上关于这件事的信息少之又少,新闻报道也非常官方,找不到一点奇怪的蛛丝马迹。她看了看陨石坠落的时间,2003年1月28日。

白初晗开始回想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好像那段时间父亲一起不在家,他说要出差一段时间,就给了她一笔数额不小的生活费,让她在外面的小饭馆里吃饭……

所以,当时父亲是去邽山调查关于陨石的事情吗?白初晗感觉自己的脑子里那些纷杂无章的东西渐渐有了头绪。

如果是这样,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父亲自杀前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开始抽烟喝酒了。后来白初晗以为,是因为父亲贪污了公款才性情大变,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白初晗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起身去接电话,发现是余朝清打来的,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接听了。

“喂,你的东西落下了。”余朝清说,“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给你扔了。”

“什么东西?”白初晗记得自己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都收走了,还能落下什么?

“你的茶具啊!研究所办公室的桌上那套紫砂壶茶具,看上去还挺贵的。你如果不要,那我收着了。”

白初晗这才想起自己把那么贵重的东西忘在了研究所里。那套茶具还是姜游山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他特地从宜兴带回来的,品相、质量都属上乘。

“我明天去拿。”白初晗说。

手机那头的余朝清突然不说话了。

“有问题?”白初晗问。

“那个……”余朝清咳嗽了两声,道,“我给你送来了,你在学校是吗?”

“我没住学校。”白初晗说,“不用麻烦,我明天自己去拿就行。”

手机那头静默了会儿,而后传来余朝清不太耐烦的声音:“我都到青德了,你说你在哪儿吧,我不想事情没做完就回去。”

于是,白初晗发了个地址给余朝清。

挂了电话,余朝清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他竟然放下手里的工作跑来给白初晗送茶具。这不符合他的人生设想,也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但在白初晗发来了地址后,他立马掉转了车头,朝她家开去。

白初晗在楼下等余朝清。她穿着一件很厚很大的白色羽绒服,双手插在兜里,见到余朝清的车后,便走过去:“给我吧,谢谢了。”

余朝清没有直接把茶具给白初晗,而是打开车门下车了,又伸了个懒腰,说:“我午饭还没吃,这附近哪里有吃的?”

白初晗的眼皮垂下一半:“这附近只有苍蝇馆子。”

“那你至少得请我吃顿饭感谢一下吧?”

“牛筋面?”

余朝清点了点头。他是真饿了,现在给他任何东西他都吃得下。

白初晗带余朝清进了一家面馆,里面没有暖气,余朝清只穿了一件西装外套,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对白初晗说:“你真会挑地方。”

白初晗抬了抬眉毛,淡然道:“那是自然。”

直到一碗冒着热气、撒了葱花的牛筋面上来,余朝清才稍微暖和起来,这场景让白初晗想到刚认识余朝清时,他们一起吃早饭的那次。那时候,余朝清没有像现在这样穿得人模人样的,而是傻里傻气的,想到当初余朝清笑起来的样子,白初晗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你笑什么?”余朝清看到白初晗脸上无缘无故浮现出慈母般的微笑,心里一颤,她该不会对自己母爱泛滥吧?

“笑好笑之人。”白初晗说。

余朝清吃完面,还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汤那么辣,你也喝得下。”白初晗说道,“到时候拉肚子了,你可别后悔。”

吃完面,两人走回停车的地方。余朝清把茶具拿给白初晗,犹犹豫豫地道:“其实你要是舍不得这份工作,我可以酌情让你做兼职的。”

白初晗接过茶具,看了看余朝清,问:“你不是怀疑我吗?现在我离开了,你该开香槟庆贺才是。”

“你这人……”余朝清本想说白初晗“冥顽不灵”,结果腹部传来一阵绞痛,“厕所……我要借用一下你家的厕所……”

刚才的牛筋面太辣,余朝清吃着没什么感觉,现在他的肚子却遭了罪。他冲到白初晗家的厕所,关上门,一待就是半个小时。

白初晗非常嫌弃地计算着时间,坐在沙发上,随手抓了本书看。余朝清出来的时候,发现屋里没有暖气,虚弱地问:“有没有毯子,我快冷死了。”

白初晗走到阳台关上窗户,打开空调,把温度调高。热风徐徐吹出来,余朝清暂时缓过了神。

“这空调不错,我家里也是用的这个牌子。”余朝清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东看看,西瞧瞧,发现白初晗家里的东西很少,除了一大摞书外就是最基本的家具,“你也太穷了吧,女生不都喜欢买买买?”

“这只是租的房子,买太多东西放进来,搬家时会很麻烦。”白初晗烧了壶水,准备泡茶。

见白初晗坐在茶几旁温具、置茶、冲泡、倒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余朝清的心里动了动,涌上一些熟悉又奇怪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两个灵魂,一个稀里糊涂,总是想把他往白初晗这里拉扯;另一个理性透彻,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控制得很好,将稀里糊涂的那个灵魂压制住,不让其突然冒出来干些蠢事,但今天在白初晗离开公司后,那个灵魂他就怎么也压制不住了,然后本能盖住了理性,直接把他带到了这里。

“我说……”余朝清清了清嗓子,犹疑地朝白初晗问了个问题,“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你啊?”

水烧开了,发出了“咕咕”的声响,白初晗拎起水壶,把水倒进茶壶里,盖上盖子。

从侧面看去,她的睫毛又长又翘。余朝清看见她微微愣了一下,才笑了笑,答非所问:“这个问题在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余朝清接过白初晗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甘洌、微苦。

“其实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在处心积虑地接近你。”白初晗说,“但我对你没有恶意。”

“我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这是余朝清前不久看过的一本书,里面的人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而扭曲模糊真相,以至于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谁也不信,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白初晗笑道:“可是,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余朝清把杯子递过去:“再给我倒杯茶吧。”

两人喝茶一直喝到傍晚,直到袁叔打来电话说公司有急事,余朝清才离开。白初晗把他送至门口,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余朝清匆匆赶回公司,得知是研究所出了事情。吕教授做实验的时候发生了意外,现在他人在医院里,研究所已经被警察封锁起来了,谁也不能随便靠近。

事情发生得突然,正是午休时间,公司里的人大多在午睡,突然一道“砰”的声音,像是什么炸开了。后来大家才得知是研究所里发生了爆炸,吕教授被炸伤了,并被送去了医院。奇怪的是,吕教授做的又不是化学实验,根本不会接触危险物品,怎么会突然发生爆炸呢?警察在研究所里发现了爆炸危险物品二亚硝基苯,至于爆炸的具体原因,警方还在排查中。

余朝清见了警察后去了医院,吕教授的手臂和前胸被炸伤了,虽然没危及性命,但也得在医院里待一段时间。本来下周吕教授他们要到云南出差,去看培育新啤酒花的土壤和环境,现在看来计划只能推迟了。

“要是推迟的话,计划表就全乱了。”袁叔在一旁提醒道,“而且跟云南那边负责人约的时间也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如果这次不去,估计只有等到下个月了。”

余朝清皱了皱眉,说:“我想想办法。”

这个办法自然是只有把白初晗重新请回来了,因为除了吕教授,她是最了解这个项目的。不过,想到白天才开除了她,晚上就要重新把她聘请回来,余朝清还是拉不下脸来。何况,下午在她家喝茶的时候,她那脾性倔强得很,如果他真的主动去找她,估计她得把尾巴翘上天去。

思来想去,他决定算了,难不成没有白初晗他还做不了事了?

回到家,余朝清才看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思甯打来的。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原本他是答应了她要去参加她的生日会的。

思甯的生日会上宾客都已散去,她在手机那头说话,似乎带着哭腔:“等了你一晚上,本来还想和你喝杯酒的。”

“抱歉。”余朝清说,“今天公司出了点事,事情一忙就忘了。”

“没事,那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单独给我补上吧。”

“你要出远门?”

“我过几天要去云南表演。”思甯说,“和学校的同学老师一起过去。”

余朝清说:“真巧,我过几天也要去云南一趟。”

“是吗?方便的话你还可以来看我的音乐会,我给你留几张票。”思甯开心道。

余朝清犹豫了会儿,而后答应了:“好。”

放下手机,他觉得那股奇怪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怅然之感。

余朝清不记得过去的事,对任何人的感情都很浅,哪怕是对余伟业和钟灵,不过因为他们是父母,这个没法改变。而思甯则因为是自己父母介绍的对象,从社会道德的标准来看,他没有理由拒绝。但令他奇怪的是,对于白初晗,他常常没法用理性的角度思考,她就像一个异数,偶尔搅乱他的心。

临过年,火车票变得特别难买,白初晗还是托了苏达,才买到去云南的硬座票。她在父亲的记事本里看到一个叫汪培的人,他和父亲过去是同事,她在网上查到了一些他发表过的论文。白初晗花钱找了个黑客,帮忙查到了汪培现在的住址,得知目前他在云南一个小县城里,白初晗便决定动身去找他。

近八个小时的路程,坐得白初晗双腿发麻。下了火车,她又立即赶去汽车站,直到傍晚才赶到县城。她一下车,便有拿着写了“住宿”的废纸板来询问的当地人过来,问她要不要住宿。

“多少钱一晚?”白初晗算了算身上的钱,这几天得省着点用。

“五十。”双脸红彤彤的妇女道。

“便宜点吧。”白初晗说,“我多住两晚,算我四十。”

那妇女打量了白初晗一眼,心想:这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怎么这么小气?不过最近生意不好,她便答应了。

到了住的地方,住宿条件比白初晗想象的还要简陋。一栋三层楼的旧房子,她住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有个小窗户,房间极窄,卫生间也很脏。她看了眼卫生间就立刻把门关上了,连澡也不想洗了,从背包里拿出一盒泡面,准备吃了就睡觉。

因为怕房间里的泡面味太重,她便推开窗户。这不开窗户还好,一开窗户瞬间有了对比。对面是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她数了数,酒店一共有七层楼,属于欧式建筑,名字叫“马可波罗”,估摸着是这个小县城里最豪华的酒店了。

七点一到,白初晗就变成了猫。它从开着的窗户跳了下去,准备先去汪培家看看。

按照那个黑客给的地址,它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到。这是一栋单独的房子,比起周围动辄有三四层的楼房来说,汪培家显得有些寒酸。从大门进去,有一片菜园,看来这家女主人挺居家的。

小白跳上院里的梧桐树,跃上窗台,进了屋子。

二楼一片漆黑,只有一楼的客厅里亮着灯,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在放电视。小白站在楼梯上看了眼,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妇人,她靠在沙发上,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电视,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汪培今天不在家吗?

小白转了转,发现卧室里只有一个枕头,衣柜里也没有男人的衣服。这栋房子里没有男人用的东西,真是令人奇怪。难道汪培不住在这里?要找的人没找到,小白倒是在阳台发现了猫砂和猫窝,他们家养了猫吗?

正想着,小白听到一声“喵”,便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再偷偷把头伸出去。然后小白看到那只花猫走了进来,向楼下的客厅走去。

花猫下了楼,就跳进了那个妇人的怀里。妇人放下毛衣针,伸手摸了摸花猫的脑袋,语气颇为怜爱:“今天又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花猫蹭了蹭妇人的手掌,撒娇地叫了声。

“刚刚儿子打电话回来,说研究有了进展,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把你变回来的方法了。”

花猫没有回应,而是闭上了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唉—”妇人叹了口气,“一晃十几年了,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懂我说什么。汪培啊,要是你还能够变回来,还能记得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