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以忘忧

按照老天爷的惯例,落完雪后,总要晴上好几天。

忘忧今日起了个早,落雪之前就答应了钱庄那对双生子姐妹一块出去玩儿的,但那天正好撞上落雪,于是娘亲便说什么都不肯放行了,说是怕出事。其实换做以前——就是三年前,娘亲都不会这么不放心自己的。忘忧想,大概是因为琛聿哥哥的离世,和北园那个废物现如今的惨状,所以长辈们待她比以往更为矜贵了。

但在外人看来,只道是裴家家门不幸,唯一一个健康的孩子,却是个幺小姐。

“咦?”忘忧不解的看着站在大门口的杜管家,“管家你怎么还在这?不是和我娘亲一块去染坊里对账了么?”

“劳烦小姐操心了。”杜管家向来都十分疼爱忘忧,“今个儿的确是月末对账的日子,但也是房郎中来给扶苏少爷换药的日子,上次已经让杜叶代我一回了,再来一次,怕是有失裴家的待客之道。”

“今个儿江湖郎中要来给裴扶苏换药?”忘忧有些不满的撅起了菱唇,看了看北园的方向,又看了看停在正门口等着自己的马车,突然就没了兴致,蔫蔫的招手吩咐小丫头去钱庄里知会一声,说是自己临时有事,改天再同双生子姐妹一起玩。

“小姐。”小丫头不解的追上了忘忧回房的脚步,“您为什么不去了呀?不是盼了好久才盼到好天气么?”

“我……”忘忧才刚张口,后脑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砸中了。痛是其次,却是实打实的被吓个正着。还好小丫头机灵,一眼便看见了滚落在地上的小果子,赶忙捡了起来递给忘忧,好声好气的哄道,“小姐别怕,不过是个野果子。”

忘忧仔细端详着那枚果子,正想着是怎么回事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笑声。果然——忘忧一跺脚,示意小丫头让道,“我就知道!”

“小毛孩儿!”忘忧快步走到裴宅大门口,一双杏眼瞪着正在给大家伙纷发果子的岚庭,他手里的那些果子和刚刚砸中自己的果子,分明就是一颗树上结出来的,“你敢砸我?”

岚庭从房尉背后探出一个头,笑嘻嘻的对上火冒三丈的忘忧,“我就想请你吃个果子而已,可是你不应我,所以我就只好换个方式咯。”

“岚庭?”房尉闻言回头,难怪他刚刚看到岚庭从屋顶飞下来时,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得意,“我跟你说过,不许欺负女孩子。”

“我没有!”岚庭可怜兮兮的反驳,因为是房尉哥哥,声音也不敢太大。他皱着一张小脸,委屈道,“我是真的想给她果子吃,扔的时候也没用什么力气……”

“小毛孩儿你出来!”忘忧执意要跟岚庭算清这笔帐,哪怕她也清楚这有些小题大做,但她就是讨厌他们是为裴扶苏而来,所以连带着刚刚那个果子都变得十恶不赦,“你给我出来,躲在江湖郎中背后算什么本事呀?”

“小姐?”杜管家看着忘忧似是真的生气了,便出声劝慰,“岚庭小兄弟就是跟您闹着玩,您消消气,让让他……”

“不让!”忘忧恨不得要把一口银牙咬碎,“凭什么我让他?我堂堂裴家三小姐凭什么要让一个江湖郎中的小跟班?”

杜管家这下子便难办了,当着房尉的面,他也没办法说出以往在私底下劝忘忧的话——无非就是重重贬低另一方罢了。正当他愁得不知所措时,幸好大夫人及时出现。

“怎么了?”大夫人的佛经落在了屋子里,特意折返去取的路上听见了忘忧的声音,便往这赶了来。她亲昵的握着忘忧的手,问道,“怎么不开心的样子?”

“大娘。”忘忧向来最喜爱大娘,她对自己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是琛聿哥哥的娘亲.“那个岚庭用果子砸我。”

“大夫人好。”房尉站在原地,礼数周全的朝着大夫人作了一揖,“岚庭向来顽劣,加之在下管教不严,还请大夫人和三小姐怪罪。”

“哪里有怪罪一说。郎中可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大夫人目光平和,随即转头看向身边的忘忧,“岚庭还小,是弟弟,也没有存坏心思,所以忘忧这次让让他,好不好?”

“不好!不让!这次我偏不让!”

本以为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但从忘忧过激的反应来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至少在忘忧眼里,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忘忧?”大夫人有些意外,忘忧这孩子虽然骄纵,却从不胡搅蛮缠。她看着忘忧已经通红的眼眶,忍不住担忧道,“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

“今天也让,以前也让,什么都叫我让!”忘忧的声音愈来愈大,多年藏在心里头的委屈这会子怎么也止不住,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哭出来,“从小就这样……什么都叫我让,说裴扶苏身体不好,连琛聿哥哥我都要让给他!凭什么?明明我才是女孩子,才是裴家最小的孩子啊!”

此话一出,大夫人和杜管家都错愕在原地,连忘忧跑走了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良久,大夫人才喃喃出声,“原来那孩子心里,竟是这般委屈?”

“大夫人您别急。”杜管家既是难堪,又是心急,“我马上就去找三夫人。”

“你找三妹妹又有什么用?你见她几时能真正管住忘忧了?”

闻言,杜管家也消停了下来,无力道,“三小姐向来只听大少爷的话,但如今……”

“好了。你别竟说些没用的了。”大夫人的面色瞬间变得黯然,甚至难过到要用帕子将脸遮住后再别过去,“忘忧那孩子……”

“若是二位不介意,在下愿前往安抚忘忧小姐。”

房尉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裴宅大门口的青石板阶梯下。那块儿地方正好是荫处和日照的分界之地。房尉站在中间,遥遥看过去,竟像是被光影生生的分成了两半。

见大夫人和杜管家脸上仍有犹豫之色,房尉便继续说道,“本该岚庭亲自过去给裴小姐道歉,但他性子皮,总闯祸。再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怕又会惹裴小姐不高兴。”

这自然是个过场话。稍微聪明一点儿的人都知道,忘忧方才分明是为了别的事情。但有的时候,大家就是需要这种过场话。这种话能带着他们装糊涂,能带着他们错认,只要大家心照不宣,那么便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大夫人感谢房尉此时的解围,她稍微挪了步子,让出一条道给房尉。

房尉了解忘忧,知道她此时定是躲在荷花池后的假山处哭泣。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他只是一个因小跟班犯了错,而要去给东家小姐道歉的外来郎中。路不能太熟,表情也不可太过着急或疼惜,房尉佯装迷惑,问了众多丫头小厮之后,才慢慢朝着荷花池走去。

路途风景依旧。房尉想,若不是拱桥上的鹅卵石变得更为光滑了一些,他可能恍惚间以为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一切也还没有发生。但遗憾的是,哪怕就是错觉,老天也吝啬得让它转瞬即逝。因为房尉在下了拱桥之后,清晰的听到了忘忧的哭声——若在以前,忘忧绝对哭不出的声音。细碎,隐秘,压抑,还有房尉最不想让她体会到的,绝望。

良久,房尉才开口,“裴小姐,哭完了么?”

“才不要你管。”忘忧坐在假山里,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泪珠子,烟粉色的袖子立马就湿了一大片,“你是谁啊你,给本小姐走开!”

房尉也不恼,他知道忘忧没有针对他,也没有恶意,只是她暂时与除她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为了敌——也不一定,房尉笑了笑,小丫头若是撒起气来,可是连自己都要怨上好多天的。他往洞口里看了一眼,伸手将洞口上方好长一截的枯枝给折断了,“我是谁并不重要。我过来只是要告诉小姐,融雪之后,冬眠的蛇也会渐渐苏醒……”

忘忧身子一僵,生气也好,伤心也罢,这一刻通通被对蛇与生俱来的恐惧给比了下去。这假山做的大,但这些年忘忧的个子也长了不少,所以她在如今这个略显狭小的洞口里跑得有些吃亏,跌跌撞撞间,衣裳也被蹭得满是灰尘。

终于快到出口了,忘忧深深的吸了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

除了洞口外的光亮,她还看到一个欣长的身影。她知道那是房尉,刚刚他一开口,她就听出来了。忘忧跑了出去,一头栽进房尉的怀里,她闭着眼睛,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她怯怯道,“蛇……怕,怕蛇。”

房尉无声的笑了笑,拿走了落在忘忧头上的几片落叶,“蛇不怕蛇。”

“那……”忘忧后知后觉的有些别扭,但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刚刚跑得太快,总之,忘忧现在有点腿软。换句让她不好意思的话来说,就是她暂时还没办法松开房尉。所以她委屈的瘪了瘪嘴,“那我怕蛇。”

“我知道。”房尉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最终还是轻轻的拍了拍忘忧单薄的脊背以示宽慰,“我在这,没有蛇会咬你。”

“真的么?”

“真的。”

忘忧得了一句肯定后,才慢慢的缓过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从房尉的怀抱里退出。也就是在二人分开之际,忘忧才闻到房尉身上的味道,又苦又甜的,像是多种药材混杂在一起,有点超乎意料的好闻。本来她是个特别讨厌药味儿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至少在忘忧看来,是很长。毕竟她从小就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

可现在倒好,因为方才那个拥抱,她有些不知所措,连生气都没了正儿八经的底气,只得捡个较远的地方坐着,搜肠刮肚想了一通,也还是不知该和房尉说些什么。而那人却悠闲得很,站在假山旁动也不动,仿佛那一池子凋了的荷花真有多好看似的。

“好看么?”发问的人是房尉。

“什么?”忘忧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到了,但她决定装糊涂。

“方才是小姐偷看在下的,第十二回。”

“你!”忘忧瞪着房尉,但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讨人厌!”

房尉笑了笑,眼神悠悠的落在了三年未见,已经出落得更为亭亭玉立的忘忧身上,他问道,“岚庭那个果子,当真砸得很疼?”

“其实不怎么疼。”忘忧的气头一过,便也跟着松了口。

“那小姐为何哭得如此伤心?”房尉是故意这么问的,他到现在脑子里还回响着忘忧那句——连琛聿哥哥都要让给他。房尉想,大概在今日之前,裴宅中根本没人知道,看似活得最为快乐的忘忧,心里竟藏着一股委屈的怨气。

果不其然,提及此事,忘忧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脸色此时又开始有了变化,她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但房尉看得出来,她是想说的。并且那些话,她应是憋了许久,却找不到一个可诉衷肠的人。

“裴小姐若是不方便说,便算了。”房尉收回目光,以进为退。

“没有。”忘忧咬咬牙,觉得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好江湖郎中也不是裴宅人,说不定自己那些被家里人认为的无理取闹和矫情,在他眼里,会显得稍微寻常一些。想到这,忘忧刚压下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她已经讨不到那份好了,那找旁人要一点儿理解,不过分吧?

“我是因为琛聿哥哥。我想到他,我才哭的。”

“他让你哭成这样。”房尉顿了顿,将眼神从忘忧脸上移开。她现在的表情太过委屈,房尉看久了也不好受,“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胡说!”忘忧立刻出声反驳,她不满的瞪着房尉,她不容许有人这么平白无故的诋毁琛聿哥哥。可就在这时,以往那些画面却突然在她脑海中开始回放。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琛聿哥哥,他对我也很好,但他最疼的人,不是我。我永远没办法拿到琛聿哥哥手中的第一个糖罐子,也没办法让他在给我讲完故事后陪我到入睡,甚至连出事的时候,他看的第一个人都不是我……”

只要提及裴琛聿这三个字,忘忧的眼泪就有点失控。其实她到现在都不太能相信,那个朝夕相处,被她当作信仰的人,说没,就没了。

她抹了把眼泪,笑着哽咽道,“尽管如此,琛聿哥哥也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就算忘忧方才没有明说,房尉也知道,那些裴琛聿没有给到她身上的疼爱,最后去了何处。他走过去,给忘忧递了块帕子,多大的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一般,不爱携帕子在身上,“所以小姐就是因为这些事,才讨厌扶苏少爷的么?”

“才不是呢。”忘忧也没跟房尉客气,一把就从他手里拿过了帕子,但也没用,就这么生生的握在手里,“裴扶苏生来就是病怏子,所以琛聿哥哥才对他比对我好的。”

这句话说的有些心虚,因为忘忧清楚,倘若老天爷真给扶苏一个健康的身体,裴琛聿也不一定就会更疼她。她之所以敢这么说,就是因为世间万事,都没有“倘若”。

那一日,也是寒冬时节。

天气并不大好,有些阴沉,但裴宅里外却收拾得没有一丝凋零落败之感,院子里人来人往,皆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那一日,是裴家大少爷裴琛聿的十八寿辰。

忘忧对那一日的印象,起始于自己难以抉择的新衣裳上。

“琼儿,你倒是快过来呀。”忘忧苦恼的皱着眉头,在一字排开的衣裳里挑挑拣拣,“你来看我今天梳的这个飞仙髻和哪件衣裳最搭?淡绿色会不会太素了?可我喜欢上边绣的银线双生花,那绛紫色会不会又过于隆重?我才不要抢琛聿哥哥的风头呢,嗯?你手边那件蕊黄的看起来还不错,快拿过来我瞧瞧。”

“我的大小姐呀。”小丫头应声捧着衣服走到忘忧面前,因一同长大的缘故,说起话来也比较放肆,“我看哪里是大少爷过寿辰呀,明明就是您自己吧?”

“琼儿!”忘忧含羞带怯的啐了小丫头一口,“你再乱取笑我,我就要管家大叔把你塞到菜园子里做事去。”

“不敢不敢,您行行好,千万别不要我。”小丫头咯咯笑着,连忙说些好听的来求饶,“其实您穿什么都好看,大少爷都喜欢看!”

正当主仆二人嬉闹得正欢腾时,三夫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娘,您怎么来啦?”忘忧有点疑惑,“你不是在外面忙着戏班子的事情么?”

“忙完了便过来看看你。”三夫人示意身后跟着的丫头将食盘放去桌上,像是十分紧张食盘上的那碗东西似的,连连交代了几句要小心轻放。

“倒是你,都快祭祖的时辰了,还穿着寝衣,像什么样子?”

“娘。”忘忧笑眯眯的凑了上去,拉着三夫人的胳膊撒娇,“今个儿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心坏,请了那么多老爷小姐一同来贺寿,就是想顺便给我选个大嫂是不是?我才不依呢,我就要打扮得最漂亮,让琛聿哥哥除了我,谁也瞧不上。”

“好好好。”三夫人敷衍的点头称是,要是换作平常,她是定要取笑忘忧不知羞的。但当时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夺走了三夫人的注意力。她点头示意手下的人将大门关上,慎重的将瓷碗端到了忘忧面前,她看着忘忧,眼睛里隐隐藏着些不安和紧张,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她就对忘忧使用了命令的口气,“快,把这碗甜水喝掉。”

但单纯如忘忧,并没有注意到那时三夫人眼神和口气的反常,或者说其实注意到了,但这些细枝末节的反常,还不足以跟三夫人主动送甜水上门这个大反常来相提并论。

“娘?”忘忧不可置信的眨了眨杏眼,“您平常都不让我饭前喝甜水吃零嘴的呀,这马上就要祭祖吃饭……”

“为娘要你喝你就喝!一滴都不许剩!”三夫人蹙着眉,陡然提高了音量,“难不成我还会害你么!”

“娘……”忘忧彻底惊呆了,一向最为温柔可人的娘亲居然也有这般可怖的时候,任忘忧平时再爱胡来,现下也不敢再忤逆三夫人了,她手指纤纤,老老实实的端起瓷碗,“不就是碗甜水么,我喝给娘亲看便是了。大好的日子,您别动气嘛。”

三夫人走了之后,离祭祖还有一个时辰。

忘忧自然不会安分的待在屋子里等上这么长时间,她可是从昨晚入睡前就开始想见裴琛聿了。她还年幼,觉得十八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年纪。她还特别好奇,人满了十八之后,是不是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她喜滋滋的将提前备好的礼物藏于袖口中,想着等会要给琛聿哥哥一个惊喜。可不如意的是,才刚到裴琛聿的园子门口,杜叶哥哥就满脸抱歉的告诉忘忧,大少爷一早便去了扶苏少爷那,至今未归。

就算已经习惯了琛聿哥哥对扶苏的格外疼爱,但忘忧心里还是十分失落。她闷闷不乐的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往扶苏的园子里走。

“喂,前面那个。”忘忧顺嘴喊了一句走在前方的小厮,“你家主子现在在哪儿?”

“谁?!”被忘忧唤住的那名小厮似乎被惊着了,他抱着酒坛子,哆哆嗦嗦的回头,一看是忘忧,这才费力的扯出了一个笑脸,“原来是小姐,小姐好。”

“你?”小厮过于怪异和惊慌的举止,让忘忧忍不住生疑,“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难不成是想偷东西?”

“冤枉,冤枉啊小姐!”小厮连连求饶,举着手里的酒坛子解释道,“我只是得了两位少爷的命令,先从席上拿点酒过去罢了,其他的,我什么也没干!”

闻言,忘忧瞥了一眼酒坛子上贴着的红色寿字,“拿酒就拿酒,你搞得跟什么……”随即,忘忧杏眼一转,指着小厮喝道,“不对!琛聿哥哥从来不喝酒的,你糊弄谁呢?”

“哎哟我的大小姐啊。”小厮苦着一张脸,双腿颤得都快站不稳了,“少爷们的想法,我哪里能猜到,我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那你给我。”忘忧一摊手,示意小厮将酒坛子交过来,“我替你送过去,正好我也要找他们俩。”

接下来的事情,便和闻人晚卷宗上记载的没什么两样了。

案发地点位于裴家二少爷的书房之中。时间为正午,离裴家祭祖还有半个时辰。

房里只有三个人,裴琛聿,裴扶苏以及裴忘忧。三人皆有饮酒中毒迹象。那坛在混乱之间被打碎的酒酿,也被检查出掺了毒物,从而被确定成此案唯一的作案工具。但棘手的是,掺在酒中的那味毒,因配方复杂,毒性强烈,所以迟迟查不出来源与相似之毒,同样的,也没有做出几份像样的分析笔录。最后官府无奈,只得将此毒归为谷顺第一例。

“我讨厌裴扶苏,就是因为他害死了琛聿哥哥!”

忘忧紧紧攥着帕子,那个让她胆战心惊的场景又浮现在了眼前——她看着裴琛聿在她面前轰然倒下,面色灰白,嘴唇乌青,粘腻的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弄脏了他的脸,他的头发和他那日的衣裳。忘忧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眼,竟是此生最后一眼。

“小姐方才也说了,是两位少爷一起吩咐小厮拿酒的。”房尉虽然直觉可以从忘忧口中知道更多关于那日的情况,但他明白,当务之急并不是将忘忧当成犯人或者证人一般逼问。小姑娘想起了以往的伤心事,自然是得先由着她的性子来,“怎么能将错全扣在扶苏少爷一人头上?”

“我才没有冤枉裴扶苏!”忘忧几乎嚷了起来,她的眼睛红红的,却已经没了泪水,所以那层脆生生的怨恨在此时看来,格外明显,“全裴宅的人都知道琛聿哥哥不喝酒,可裴扶苏还要琛聿哥哥陪他喝,我进书房前都听见了,裴扶苏一定要琛聿哥哥十八岁的第一杯酒陪他喝……总之,要不是裴扶苏非缠着琛聿哥哥喝酒,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忘忧鼻头发酸,还有一个细节她忘了说,琛聿哥哥因为担心裴扶苏的身体,所以特意帮他喝了半杯。忘忧在痊愈之后常想,要是琛聿哥哥没有替裴扶苏多喝那半杯,那是不是虽然也会中毒,但却不至于死掉呢?她咬咬牙,这一切都是裴扶苏的错!

房尉掀眸,却没有看向忘忧。他的目光有些飘忽的落在了远处,袖中的手却暗暗的握紧了几分,“难道小姐就没有想过,这其实根本不是你们的问题么?”

“什么意思?”忘忧歪着头,不解发问,“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裴扶苏非要喝……”

“不,裴小姐。”房尉浅笑着打断了忘忧。

他朝她走过去,途中踏碎了好几片坠落在地,但还没来得及腐化成泥土的枯叶。隔着一层鞋底,房尉都感受到了那份粉身碎骨,“我的意思是,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到底是谁提议要喝酒。”

“你也是裴扶苏请来的说客么?就因为他身体不好,所以你也要站去他那边?”忘忧既生气又沮丧,她愤愤的盯着房尉倒在自己身旁的影子,恨不得去踩上两脚,末了,还不忘挑衅似的扔去一句疑问,“那江湖郎中你来说说看,问题是什么?”

问题是什么?

其实在忘忧复述那日记忆的时候,房尉就已经准确的抓住了好几个点。

其一,是三夫人和她送去的那碗甜水。

三夫人溺爱忘忧是整个裴宅都知道的事情,她在寿宴当日抽空去看一眼女儿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带了碗甜水,连忘忧都对三夫人这个行为感到不解和惊讶。并且三夫人一向温婉,而那日竟以那么强硬的态度要求忘忧喝下甜水,那便足以说明那碗甜水不简单。何为不简单?房尉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碗甜水里有毒酒的解药。

如果以这个结论来反推,那么三夫人这块便说得通了。事关忘忧的性命,所以三夫人的态度才会这么强硬。并且这个结论还可以解释,为什么忘忧喝的酒明明比扶苏多,伤势却还比扶苏轻这件事。

如此一来,房尉便不由自主的想的更为深入,既然三夫人能事先得到解药,那便说明,三夫人事先就知道会有寿宴毒杀这么一出戏。可为什么她知道却不上报给裴老爷?三夫人出身于城内有名的书香世家,自进门后最得老爷欢心,按理来说,她不会忍心看着裴家的孩子遭受此等灭顶之灾。

难道——脑海中即将成形的想法,不由得让房尉眉头紧蹙。

难道三夫人就是这场毒杀案背后的策划者?让忘忧身处险地也只是她的计谋之一,为的就是让人们打消对她的怀疑?

其二,是忘忧在扶苏园子中偶然遇到的那个小厮。

在没有更多证据辅佐的情况下,对于三夫人,房尉只敢停留在猜测的程度,所以他现在也无法确定下毒者究竟是谁。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忘忧不会下毒,在她将那坛酒从小厮手中接过时,那坛酒就已经被人下毒了。突破口,就在那名小厮身上。

一来,是小厮举止怪异,神情慌张。下人给少爷们送壶酒,最为普通的事情罢了,那名小厮在不安什么?房尉想,要么酒里的毒是他下的,要么他知道酒里的毒是谁下的。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若主谋是一个连送酒都慌乱不止的下人,那么这件案子便不可能难住官府,变成奇案。那名小厮,最多就是一个知情的跑腿儿。

二来,官府的线索中没有小厮。闻人晚连卷宗上一笔带过的林郎中都找能找上门去,这么重要的一个证人他却错过,唯一的理由便是,闻人晚根本就不知道小厮的存在。他不知道,则代表着官府的卷宗和笔录上没有记载,可当初官府为什么会忽略掉小厮?是真的不知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房尉想,若是能找到那名小厮,那么很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问题是我们该就事论事。”房尉回过神,深深的看着眼前忘忧的脸。关于三夫人,介于自己的身份和忘忧与三夫人的关系,他不便多问,那么就只能从小厮身上着手了,“小姐方才不是说途中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厮么?他是裴宅里的人么?”

忘忧被房尉问得一愣,她当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忘忧诚然,“我很少去裴扶苏园子里,所以也不大认得服侍他的人,但那人都出现在了园子里,应该是裴宅人吧。”

见忘忧神色犹豫,房尉便继续追问,“那小姐在出事之前或者之后,还见过他么?”

“没有!”忘忧眼神一亮,脑子里一直混沌着的地方蓦然清明起来,所以她有些激动,甚至连耳根处都泛起了红色,“出事之前我不确定,但是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厮了!我记得他的,又高又壮,鼻子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我中毒醒了之后我娘不准我出门,一直让我在房里休息,所以久而久之我就忘了小厮这回事,但若是我在裴宅中见到他我一定会问他的!”接着忘忧吸了吸鼻子,似是有点儿失落,“可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房尉没有说话,只默默的将小厮的面貌特征记于心中。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为什么官府会遗漏掉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就是因为有人在刻意阻挡。从忘忧的话里不难推断出,阻挡之人,就是三夫人。

而忘忧在毒杀案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个小厮,这就说明,小厮很有可能不是裴宅中人。或者退一步来假设小厮就是裴宅中人,但他已经三年不在裴宅中出现,这意味着的,恐怕是更坏的消息。

房尉的沉默让忘忧没来由的心慌,她甚至站了起来,两只手不安的揪着自己的衣角,“那——那会不会其实是我的错?要是我那时……”

“不是。”房尉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忘忧的,向来傲气且明亮,所以方才那番类似承认错误的话对她来说,是非常难以启齿的。可就算如此,房尉也不是在故意安抚,“这不是小姐的错,自然的,也不是扶苏少爷的错。”

忘忧不太懂,她只知道一件坏事发生了,那么必然是有人做错了什么。

“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裴扶苏的错。”忘忧咬着下嘴唇,终于松开了她无辜的衣角,接着她不服气的朝房尉道,“难不成还是琛聿哥哥的错?”

“当然不是裴大少爷的错。”房尉无奈,他几乎快要被眼前的小姑娘给逗笑了,怎么陪她说了这么久,还是跳不出只有三个人的小圈子?

但是也罢,房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没来由的想起了她出生那一天的场景。初春的风还带着点潮湿的凉意,园子里的梨花飘然落了满地,愿一世无忧,方取名忘忧。

有些事她弄不懂,想不明白,才更好。单纯无知有时皆是福气。

“但他不该这样的。”房尉的眼神蓦然暗沉了下去,袖中的手也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几分,“一个死去的人,不该留下这么多伤痛让旁人去承受。”

“江湖郎中!”忘忧有些不可思议的瞪着房尉,“你……”

“其一,他让小姐觉得难过,委屈和不平。其二,他让小姐和扶苏少爷之间无法好好相处。”房尉顿了顿,扶苏那张苍白而清瘦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其三,他让扶苏少爷完完全全的丧失了求生的欲望。”

“不该这样的。他不该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