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雪温酒

谷顺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终于,在房尉从裴宅回来后的第四天,阴冷刺骨的雨滴变成了含羞带怯的雪花。

虽说雪势很小,但也把岚庭乐得够呛,于是他穿上了最厚的衣裳,迫不及待的飞身进了梅林。房尉远远的看过去,觉得岚庭像是一个圆滚滚的小包子。

“房尉哥哥!”小包子一会挂在树上,一会又在雪地里胡乱蹭,玩到尽兴时,还总不忘喊一声房尉哥哥来表达开心。

房尉点头,眼神很快又落在了面前的炭盆上,他在帮着小包子烤红薯。

偶尔迸出细微火花的银炭,香甜软糯的红薯,下山之前小叔伯相赠的兽皮,还有手边未凉透的茶水,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轻而易举的就在人眼前勾勒出一个温暖而安逸的冬季,但房尉却没有心思来享受眼前。他深知,谷顺的冬季,阴绵漫长,极为难熬。

四天了。他从裴宅回来后,几乎就没有休息过。

扶苏的腿该采取哪种方法才是最好。二夫人究竟是被什么所逼迫。杜叶的失声和他对桃夭说的宅内有鬼,究竟是凑巧还是暗示。如果将这些问题统统解决,是不是就能牵扯出当年毒杀案的真相?若要解决,又该先从何处下手?

这些疑问不断萦绕在房尉心头上,让他一刻也无法松懈。

“房尉哥哥!”岚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吭哧吭哧的跑了回来,冻得通红的手指着药庐门外的方向,“那个醉醺醺的人来了!”

“醉醺醺?”房尉回过神,用铁钩将红薯翻了个边,“哪个醉醺醺的人?”

“那个你在茶馆救的那个人!”

房尉瞬间了然,笑道,“这么久,终于舍得来了。”

“嗯?什么舍得舍不得?”岚庭眨巴着眼睛,有些听不懂,不过现在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小红薯都收起来,他才不要跟那个人分享房尉哥哥烤的红薯呢。

“他到了哪里?”

“我刚看的时候还在庐外呢,不过咱们没关门,估计已经进来了。”

闻人晚一边走一边生这片梅林的气,好端端的,生得这么错综复杂干什么?

明明已经能看到那片屋子了,却总是找不准路,一不留神就给叉到了别的地方。闻人晚生完梅林的气,又开始怨自己,又不是来找房尉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带一两个随从怎么了,非得自己租民用马车过来,最后还迷失在这片梅林中。

“师爷。”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果不其然,闻人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对面走廊中的房尉。可能是在自家药庐比较放松的原因,闻人晚觉得房尉一脸悠然。

“你往北走,会看到一座桥,过了桥,再穿个回廊,往右,便到了我这里。”

“麻烦。”闻人晚皱着眉嘟囔,接着,他像是和谁在赌气一般,抬脚就踩上了结冰的湖面,“一个湖罢了,我直接过来。还弯弯曲曲走什么,神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房尉笑了笑,“师爷是在怪我没有先去找你?”

闻人晚没有说话。他养尊处优惯了,就算是平等结盟,那也得是房尉登门拜访,可没想到离房尉口中的复诊之日过了那么久,闻人府门口却没有半点动静,他再也等不及了,连官服都懒得换,就径直奔向这梅林找人。

房尉看了看薄如宣纸的冰面,又看了看闻人晚长睫上沾着的雪花末,“师爷,在下好心提醒一句。”

闻人晚来之前就已经对房尉有了不小的意见,加之这梅林地形又火上浇油了一把,所以他现在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便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但本师爷不愿意听。”

“这是今年的初雪,又下得小。”房尉毫不介意的笑笑,好整以暇道,“所以师爷现在脚下踩着的冰面,非常之薄。”

“所以呢?”闻人晚不服气的看着房尉,“你的意思是本师爷踩不得?还是说你地盘上的东西跟主人一个德行,非要金贵些?”

一番赖皮的话说完,闻人晚仍不解气,甚至还故意抬起脚,用力的踏了几下冰面,嘴里不断的念叨着,“我就要踩,我偏要踩,我还当着你的面……”

噗通一声。闻人晚应声落入湖里。

房尉还未出声,岚庭的笑声就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他方才一直坐在房顶上吃红薯看戏,没想到真会有人这么笨,那么薄的冰面也敢踩上来,踩了也就罢了,居然还不听劝,不听劝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用力的踩。

“喂,那个掉进湖里的,里面冷不冷,好玩不好玩啊?”岚庭乐得不行,一个没忍住就从房顶溜到了屋檐边来故意奚落闻人晚。他暗暗的想,这次才不下去背那个人呢,上次在茶馆的时候就已经沉死了。

“救命……救命!”闻人晚不识水性,四肢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不断的乱蹬乱挥着,雪花扬扬而撒,甚至还有些飘进了他用来呼救的嘴里,“咳咳……救,救我!我不识水性!快点……咳咳快救我!”

房尉摇摇头,本想再好心提醒闻人晚一句,其实这湖压根没不到他胸膛,但看到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干脆作罢。他不惜从城内来到梅花林,定是有要事商讨。

“岚庭。”房尉看向斜上方那个落满白雪的后脑勺,“别笑了,把闻人师爷带上来。”

“啊?”岚庭不乐意的嘟了嘟嘴,“那么浅的水呢,有什么……”

“好了。听话。”房尉指了指自己的嘴角,意在提醒岚庭他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红薯末,“这么冷的的天泡在水里,会生病的。”

“好吧……我知道了。”岚庭点头,既然房尉哥哥都开了口,那么再不乐意,他也会照做不误的。

岚庭从屋檐上飞身而下,单手一提,就将还在湖里扑棱的闻人晚给扔到了走廊上。

闻人晚惊魂未定,腿软之余只得扶着柱子才能好好喘口气,他缓了缓,愤愤的盯着面前一脸从容的房尉,“房尉你个……”

“师爷不必着急。”房尉似笑非笑的路过全身已然湿透的闻人晚,一侧头,正巧躲过了闻人晚故意甩过来的水滴。他看着闻人晚愈发气不过的脸,笑意不断加深,“你先随岚庭下去换衣服。在下去前面的凉亭煮着姜茶等候师爷。”

“房尉……”闻人晚仍旧不死心的跟着房尉走了两步,一副要冲上去拼命的架势,可一对上房尉回头而望的深眸,却又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原地。

“等师爷身子暖和了,要打要骂,或是派人填了我这片湖,都悉听尊便。”

茶已煮沸,但闻人晚却迟迟未现身。

房尉半挽袖口,用帕子将茶壶提起,手腕轻巧用力,一股细小的水流便稳稳落入了对面那盏瓷杯中,生姜辛辣却带着一股子后知后觉的清香,房尉朝着某个方向不紧不慢的掀了眸,清瘦的手指已将袖口复原,“出来吧。看到你了。”

直至房尉这一出声,闻人晚才不情不愿的从走廊的柱子后走了出来,坐下来时还不满的扯了扯身上刚换好的干净衣服,“真丑。”

“什么丑?”房尉明知故问。

“你的衣服。”闻人晚觉得房尉这人心思有点坏,明明上次见面和这次见面穿的衣裳都极好,怎么吩咐岚庭拿给自己的却像块粗麻?“你瞧瞧这料子,再瞧瞧这款式,跟一个伙夫穿的有什么区别?”

房尉一笑,“师爷好眼光,这就是每日为药庐送菜的伙夫留下来的衣裳。”

“你!”闻人晚又急又气,手用力的拍了一把桌子,佛袖而去。

而房尉也不追,仍旧坐在原处,丝毫不着急的样子。他只是慢悠悠的从桌子旁拿出了两个精致的小碟子,问道,“师爷是要冰糖,还是蜜枣?”

“什么也不要。”闻人晚咬牙切齿,试问他活到今日,谁给过他这份受屈受?什么裴家奇案,什么官复原职,什么互助交易,统统随着雪融了罢了,大不了他自己单干。

“那。”房尉笑笑,瞥了一眼闻人晚此时正紧紧攥着的手,“师爷的手掌疼不疼?”

闻人晚憋着一张脸不说话,但也没打算继续走了。要是穿成这个样子回城,那还不如刚刚直接溺死在那片冰湖中,况且,今日来找房尉,的确是有要事商议。

“我没有与人共衣的习惯,但岚庭的衣裳你穿又会太小。”房尉低头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是陈年米酿,加之小火烹煮,此刻散发出的浓香便格外醉人。

于是一晃神,房尉便看到了那些年的扶苏,又小又轻的一个人,睡在自己怀中,仿佛一片羽毛。怕他受寒,或者更怕他飘走,于是便拿了自己的衣服好好将他裹住,而扶苏却像是在梦中都识得自己一般,扯着衣角,清甜无声的笑了笑。

其实这个场景,在房尉关于扶苏的记忆中,是非常平淡且不打眼的一处,但不知为何,房尉却妥帖的记了许多年,从而也养成了除扶苏之外,不与人共衣的习惯。

“甜枣。”房尉一回神,才发现闻人晚又重新坐了回来,正拿着两颗甜枣丢进了姜茶里。甜枣上有一层粘腻的蜂蜜,于是闻人晚只好一边吮自己的手指,一边混沌不清的跟房尉说话,“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

房尉点头,正色道,“师爷请讲。”

“我昨天去找了三年前,裴宅案发时请的郎中。”闻人晚也收起了玩笑样子。

房尉身形一顿,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出现了好几张人脸,“那,那位郎中他?”

闻人晚蓦然掀眸,直盯盯的看着房尉,道,“他死了。”

是林家药材铺。

虽然换了地址,但老祖宗苦心经营多年的招牌不能换。按照裴家当时卷宗附带的一些记录,闻人晚其实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新的药材铺。

“我师傅死了。”

学徒年纪不算大,声音里还有些直来直往的稚气。他有些不满,毕竟师傅是名医,死的时候,谷顺城里大多数人都在惋惜。也是因为师傅的死,药材铺这才搬离了原来的街道,用师娘的话来说,就是重新开始。可怎么好端端的,又有人问起师傅了?

“真死了?”闻人晚有些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突破口,现在却死无对证。

“真死了!”学徒也不是个软脾气,“我骗你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诅咒自己的师傅?”

“那死了多久了?又为何而死?死的时候……”

“哎呀你这个人好生奇怪!”闻人晚一连串的问题彻底将学徒给惹怒了,他停下手中的活,瞪着闻人晚,“师傅已经仙逝,你就不要在这里扰了他老人家清静!你有什么病,要什么药,跟我说一样的,我保你治好。”

闻人晚眼皮子一翻,从腰间摸出衙门的令牌,重重的摔在了桌面上,他看着学徒立马变化的脸色,满意道,“我有没有病,犯不着你操心。”

“你……”学徒颤颤的吞了口唾沫,顿时就没了气焰,“您是官府里的官爷?”

“很显然,是。”闻人晚一笑,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站姿,“所以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我要是问得不爽了,你可能就要……”

“别别别!”学徒慌张的摆手,在他的印象中,师傅和药材铺是从来没有犯过事的,可怎么突然会有官爷找上门?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闻人晚的脸色,道,“您问,您问。”

“你师傅到底是怎么死的?”闻人晚见令牌的效果已经达到,便开门见山。

“官爷,这个我真不清楚。”学徒苦恼的摇了摇头,“我那会子才十岁,一觉醒来就听到旁的学徒在哭,说是师傅走了,然后……”

“他们这些小孩儿懂什么。官爷事无巨细,问我便可。”

学徒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清冷的女声给打断。闻人晚循声望去,声源在二楼的转角处,没听错的话,应该是一个上了点年纪,且长期病着的妇女所发出。

“师娘!”学徒喊了起来,末了像是埋怨的看了闻人晚一眼,“我们师娘身体不好,一般都在二楼歇着,现下官爷可惊动她了。”

“怪我?”闻人晚眉毛一竖,孩子心性又涌了上来,“还不是你个小不点不配合我!”

谈话间,那名被学徒唤作师娘的女子已经下了楼。

不出闻人晚的猜测,那名女子面容憔悴,发有银丝,嘴角和眼角处都已生出了苍老之气,不过五官仍旧端庄秀丽,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雅致的美人。

“官爷好。”她朝着闻人晚规矩的福了一个身,“我夫君的事情,自然我最清楚,您若想知道什么,同我来二楼,沏壶茶,您慢慢的问,我都答。”

“师娘……”学徒不放心的暗暗扯了扯女子的衣摆,女子却只是温柔一笑,用帕子压着胸口来抑制住咳嗽,“你留在这接待病人,有事我会喊你。”

闻人晚随着那名女子进了二楼一间客房,里头摆设简单,墙角搁了一株养得还算凑合的心叶藤。

“我夫君他,是自缢而亡。”女子一边平淡的谈及此事,一边给闻人晚倒了杯参须甘草茶。这茶是她下楼前泡的,此时正好出了第一轮甜味。

“什么?”闻人晚下意识的眯了眯眼睛,他牢牢盯着面前的女子,道,“自杀?”

女子点头,静静等待着闻人晚接下来要说的话。

“为什么?”尽管闻人晚直觉林郎中自杀和裴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但他还是决定,先缓缓再说。

“为什么……”那女子闻言垂下了眼睑,却语气坚决的反问闻人晚,“那官爷到我这药铺,是为了什么?”

“三年前的裴家毒杀案。卷宗上记载你夫君是当时被请过去的郎中。”闻人晚也不卖关子,他低头嘬了一口茶,笑道,“夫人很会泡茶。”

那女子不再说话,只有笑意挂在脸上。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缓缓而生的笑意,是因为闻人晚方才的夸奖,还是因为那些缠了她多年的折磨和忧思,在此刻终于有了别的去处。哪怕,只是暂时的去处。

“夫人看起来,知道许多事情。”闻人晚笑道。

“是。”女子也毫不避讳,“但在我诚然相告之前,官爷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闻人晚大方点头,眼看线索就要到手,他隐隐的有些兴奋。

“裴家的案子已经过去三年了,为何又重新被官府提起?”

“跟官府没什么关系。”闻人晚低头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别把我和那些草包混为一谈,我闻人晚办案,向来只代表我自己。裴家这个案子,是我个人要查。”

此话一出,对面女子似乎有些困惑,于是为了宽慰那女子,闻人晚很快又接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闻人晚要查的案子,谷顺官府里没人敢拦我。而且我可以保证,只要夫人你如实相告,你不会受任何处罚。”

“官爷言重了。”那女子轻笑摇头,“这案子从头至尾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是林郎中。”

闻人晚不再看对面的女子,口气却十分笃定。他悠闲的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里头的甘草片已经沉到了最底下。

按道理,一起命案中,案发时诊治的郎中和最后尸检的郎中,不该是同一人。但在裴家这起案子里,卷宗上记录的两位郎中,分明就是林郎中一人!所以闻人晚才非要找到这里来不可——不合规矩之处,必有蹊跷。

“但我夫君是被逼的!他真的是被逼的!”女子看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她紧紧攥着帕子,眼里写满了痛苦,“所以他才会不堪良心的折磨,在裴家出事没多久后,自己也跟着去了。”

“谁逼的?”闻人晚眉头紧蹙,“是裴宅中人还是外人?”

女子摇头,一来一去间,差点将眼泪晃落下来,“不知道。他留下的信里没有道明,只说是那人。”

“信?那人?”闻人晚随之变得警觉起来,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那信呢?现下在何处?”

“信是遗物,自然是烧了。况且我夫君在信中也嘱咐了我,这封信和他平日里的记录簿都得烧了。”

闻人晚突然有点无力。如今林郎中已逝,所有物证也烧成了一捧灰。看来,一切的希望,都寄托于眼前的这位夫人身上了,“夫人把知道的,通通都说出来吧。”

“其实我夫君在裴宅出事之前,就已经变得很奇怪了。”那女子眼神变得空洞起来,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裴宅各个都是好人,所以我夫君每次从裴宅回来都是开心的。可不知为何,那段时间,他回的格外晚,而且总闷闷不乐,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倒腾药材,一熬就是一宿。问他做什么,他也只摇头。没过多久,裴宅就出事了。”

闻人晚仔仔细细的将这段话听完,确定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关键字眼后才看向对面的人,“裴家三位受害人都是中毒,且卷宗上记载毒性强烈,配方复杂,未曾听过名号也未曾有过先例,所以。”闻人晚微微沉吟,“我只问你,你夫君会制毒么?”

“这制毒……”女子摇头,“我不清楚。但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去他书房拿了一点。”

“还有呢?”闻人晚舔了舔下嘴唇。他知道,林郎中这地方,算是找对了。

“还有就是裴宅出事的当天,他回来时,鼻青脸肿的,可非说是天黑摔进了小阴沟。先不说那脸上的伤像不像,光是裴家到林家,条条都是大宽路,况且还有马车来回接送,又哪里来的小阴沟给他摔呢?”那女子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了,她望着闻人晚,“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

“是裴家大少爷下葬的前一晚。”女子顿了顿,似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才敢接着往下说,“我嫁给他整整十二载,却从未见过他醉成那副样子。起初我只是以为他因为救不活大少爷而内疚自责,但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女子骤然停止了诉说,房间里突如其来的安静让闻人晚变得更为紧张,那种焦灼的不安感从他的脚底一路攀升到了头顶。

倒也不是害怕或者恐惧的紧张,这种紧张是闻人晚多年破案而得来的经验之谈,往往这种感觉出现了,那么便意味着,闻人晚要获取到极为重要的线索了。

“可我没有想到。”果然,女子又继续开口道,“我夫君竟然在最后的那封信里告诉我,其实当时的大少爷,是还有一口气的。”

“什么?”闻人晚有些不可置信,“那你的意思是说,裴大少爷其实是被活埋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子痛苦的摇着头,眼泪落了满襟,“我夫君只说裴大少爷还有一口气,他求过那个人的,但那个人不肯放过大少爷,说什么也不肯放过……”

“他说若是黄泉路上遇到了大少爷,定要跪下来给他磕个响头,也算是弥补亏欠大少爷的半条命了!”

这压根就补不上。

闻人晚本想这么说上一句,但看到那女子哭得实在伤心,就也作了罢。

他沉默了好一会,脑子里却喧嚣得很——若是把林郎中放去凶手帮手这个位置上,那么一切便说得通了。

从不愿意害人到被迫制毒,又在诊治和尸检时从中作梗,尔后求情被拒,最后不堪良心折磨而自缢身亡。所以为什么当时那味毒找遍了谷顺也找不出第二份,为什么当时本该为两人的郎中却只有林郎中一人,为什么当时整件案子不露一点破绽,仅仅三月便匆匆弃案,看来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性,就是裴宅中人!

可裴家大少爷贵为裴家嫡长子,是日后裴宅的主人,谁这么恨他?谁又敢真的这么做?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裴宅为城内首富,莫非这场命案是为了家产而厮杀?

“师爷。”房尉假意咳嗽了一声,“在下好心提醒一句,你的姜茶再不喝,就凉了。”

“嗯?什么?”闻人晚下意识缩了一下,他想着那日的事情,模模糊糊地只听见房尉说了句好心提醒,经过刚刚的坠湖,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房尉的“好心提醒”。

直到伸手拍了拍凉亭的地面,觉得它暂时还没有塌陷的可能性之后,闻人晚才放心的从头顶玉冠里摸出一个极小的黑瓶子,“得亏师爷我聪明,将它放在头顶上,不然刚刚闹那么一出,现在都已经泡成了水。那我昨日的心血岂不都付诸东流了。”

“我提醒过师爷的。”房尉笑着从闻人晚手里接过那个瓶子。的确有些年头了。但将瓶塞打开,看到里面粉末的质地之后,房尉便知问题不大,还能用。“但你不听。”

“你们这些打着救死扶伤名号的郎中,会不会制毒害人?”

“当然。”房尉不假思索,“知道怎么救人,才能更好的杀人于无形。”

“你!”闻人晚被房尉这个回答惊得背后一凉,端在半空中的姜茶,此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房尉扫了对面人一眼,便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加兑些许粉末。无色无味,甚至不出一丝异样,的确是好毒,“但会不会,跟会不会,是两码事。”

“什么?”闻人晚听得一头雾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放心喝你手中的姜茶。我不会害你。”房尉话音落地的同时,那杯毒酒也被他泼了出去。

果然不出房尉的意料。

凡是被毒酒泼到,甚至只是被溅上一两滴的地方都起了一层暗色的小水泡,很浅,却细密,快速的破裂着。细微的气泡声不断敲击着房尉的耳膜,而他的眸子也随之阴郁了几分。就是这个毒,房尉记忆犹新,三年来,一刻都不敢忘。

房尉可以笃定,这就是三年前裴琛聿寿宴上的那味毒。

“还真是毒药!”闻人晚先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到失语,尔后才开始莫名的兴奋,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房尉此时凝重的脸色,“怎么样?这个毒是不是很厉害?”

房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待毒性过了之后,才将茶水帕子轻轻盖在了那块狼藉之地上,接着他收回眸子,眼神里已一片清明,“师爷方才拍的那一手掌,还疼么。”

“什么?”闻人晚莫名其妙,“关我手掌什么事?虽然的确疼但本师爷问的是……”

“我当然知道师爷问的是什么。师爷可以来看。”房尉拿了个镊子,轻轻掀起了帕子一角,“我这地面和刚刚师爷拍的桌子都是同一个材质制成,以坚固著称的楠木。而现在这个被腐蚀通透的地方,仅仅只是被那杯毒酒溅湿的地方。”

房尉顿了顿,他敛了呼吸,直直的盯着那块被腐蚀的地面,眼神已变得黯淡。

三年前,被这味毒侵袭的不是眼前这块硬邦邦的木面,而是三个无辜的血肉之躯。

他们柔软,鲜活,满脸笑意的沉浸在寿宴的喜悦中,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想到,他们手里高举的那杯酒,只要一经饮毕,那便是所有灾难与不幸的开始。

“如此看来,那林郎中应该就是毒杀案中的制毒之人了。可指使他的人是谁呢?”闻人晚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又开始了苦恼的思索,突然他灵光一现,眸子亮亮的盯着眼前的房尉,“既然你被谷顺人传的这么神,那么把这毒的原料给理出来应该不算难事吧?”

“没你想的那么轻松。一来这毒是林郎中自制,毒人和救人不同,没那么多忌讳,所以很多制毒之人会带进自己的个人习惯。二来是这毒已经放了许久,里头有些原料的味道和质地,难免会发生变化。”房尉看着一脸失望的闻人晚,挑眉道,“怎么,师爷是想通过原料来进行下一步?”

“嗯。”闻人晚泄气的点点头,“现在人也死了,信也烧了,我们手头上什么证据也没有,以前的那份尸检笔录是林郎中留下的,肯定不能信,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看看原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我们摸到新线索的。可是光我想有什么用,你……”

“我什么?”房尉医术精进,早在打开瓶塞的时候,他就已经将里面的原料猜出了九成。只剩其中最后一味,只觉得非常熟悉,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但房尉知道,答案就在裴宅里。他将瓶子收好,坦然与闻人晚相视而对,“我只是说这事没师爷想的那么轻松,但并不代表在下做不到。”

“你!”闻人晚一口气憋在胸口却不得发作,只得恨恨的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姜茶的余味混着陈酿的浓香,一下子就把闻人晚的眼睛给辣得通红,“那你需要多久?”

“不久。我很快会去裴宅替裴二少爷换药,到时候我就能给师爷一份完整的清单。”

“那行。”闻人晚满意的点头,末了才后知后觉想起,刚刚似乎听到了裴二少爷的名号,他困惑道,“但你不是给裴老爷看病的么,怎么又变成了他家二少爷?”

“事出有因。”房尉不愿多讲,那样的场景,光是回想一遍,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那他还好么?”闻人晚并没有瞧出什么异样,“卷宗上记载的他当时是重伤,现如今的情况怎么样?”

“非常糟糕。”房尉如实作答,表情仍旧云淡风轻,与平常无异。但一派平静之下的暗涌唯有他自己清楚——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世间赐予他的某些东西,他只能摊开给扶苏一人去看,“但我的病人,我会负责到底。”

闻人晚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毕竟治病煎药的事情他不拿手,关乎人命的事,自然是少说少错。于是他把玩着面前的茶杯,干脆的将话题绕了回来,“那你这情况呢,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房尉话音一落地,便看见闻人晚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快说来听听!”闻人晚立马来了兴致,手也不由自主的伸到了对面,他抓着房尉的袖口,一个劲的晃悠。这一招,闻人晚在幼时求着老太爷讲奇闻趣案时常用,但房尉是房尉,不是自己家里那个色厉内荏的老头子,所以当房尉眼风悠悠扫过来时,闻人晚只好怯怯的收回了手。虽然尴尬,但闻人晚还是不甘心,“你快……快点说啊。”

“我们的方向没有错。裴宅中的人的确有问题。”房尉顿了顿,脑中闪过一连串的人和事,“第一,裴宅中有人知道全部或部分的实情,但被迫的选择了隐瞒或者忍受。第二,如果背后的主谋不是裴宅人,那裴宅中必定出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内鬼。”

闻人晚的眉头也随之紧蹙,“那你说的这些,可有具体的人选?不论是前者的知情不报,还是后者的真正动手,你能确定下来是谁么?”

“不能。”房尉摇头,现在就来谈确定的人,未免太早。

前者还可以大致的将二夫人和杜叶归纳进去,可这二人暂时也没有什么用处。既然他们早就知道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却选择一直隐忍沉默,那就代表着他们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而如今房尉作为一介外人,又如何能窥探到其中理由和实情?至于后者,谁是主使?谁又是帮手?到底该把怀疑的箭头对准哪个方向?这一切,都还没有头绪。

房尉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道,“但我相信,等我将毒药的原料彻底弄清之后,就会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闻人晚虽然听得有些迷糊,但也没有打算找房尉要解释,他答应与房尉结盟,就是因为他对房尉有一种说不清的信任。最后那句话,房尉说得笃定,闻人晚也信得放心,他信房尉已掌好分寸,成竹在胸,但——但有些话他憋了很久,却不知该不该说。

“师爷有话不妨直说。”房尉垂眸,不紧不慢的从托盘中重新挑了个杯子,接着又提起火炉上的酒壶替自己满上。火烧得有点旺,房尉握着的壶柄也变得烫人,但就是在手掌和喉头都突地一烫的瞬间里,房尉才恍然想起,其实他之前,都是不喝酒的。

“那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我看你是郎中我才问你的。”闻人晚很认真,但口中的威胁还是摆脱不了那股孩子气。

“就是,就是……”闻人晚支支吾吾的,似乎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就是你觉得,如果一个人带着一口气被埋了,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吗?”

房尉身形一怔,连手中的空酒杯都忘记放回桌上,他的表情在闻人晚看来,是前所未有的微妙,似是带笑,又像是含惊,再一回味,却道是与平常无异。

他直勾勾的盯着对面的闻人晚,道,“师爷是在怀疑,裴琛聿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