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波又起

“哎呀不对不对!”岚庭一回来,就在树上急得连连摆手,“你们摆错啦,这个不能放在太阳底下的!”

“为什么啊岚庭小兄弟?”一个小厮不解的抬头问道,“不是方才你说要晒太阳,才要我们哥几个把这躺椅放好么?”

“我……我是这么说的。”岚庭飞身而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都怪裴忘忧那个爱哭包,把自己哭得六神无主,一心只想着往她房间里塞点果子来道歉,结果害自己忘记了房尉哥哥之前的叮嘱,“但这个一定要放在树荫下,是我忘说了。”

“可放在树荫底下,还怎么晒太阳啊?”途径北园门口的杜管家也停住了脚步,一脸好笑的望着正动手搬躺椅的岚庭。

岚庭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神气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房尉哥哥说了,扶苏少爷这么久没出过门,一定要选个荫处,不然一下子他受不了。”

“哦,原来是房郎中为扶苏少爷准备的。”杜管家笑笑,眼神落在覆盖住躺椅的那块兽皮上,细密柔顺,一看就是上等,“那真是有心了。”

“大功告成!”岚庭直起腰板,拍了拍手,他很满意现在他选的这块地方,前后都有太阳,唯独这块靠着墙得了一点荫,也不在通风口,所以就不会有凉风吹到扶苏少爷。“当然了,这个躺椅都不是在集市上买的,是房尉哥哥自己花了几宿亲自做的。”

闻言,杜管家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正预备说些什么时,就看到岚庭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扑到了一个人身上。来者,正是房尉。

“房尉哥哥!”岚庭喜滋滋的指着不远处的躺椅,“你看,我按照你的要求,选了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夸我,夸我一下!”

“好,夸你。”房尉笑着理了理岚庭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是方才偷着爬进了忘忧的阁楼,“你放心,裴小姐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房郎中。”杜管家也跟着迎了上来,面色有些为难,“我听岚庭小兄弟说这躺椅是您亲自做的,可要是扶苏少爷说怕光,不肯出来,岂不是浪费了您一番美意?”

“没关系。”房尉笑道,“谷顺前几天一直在下雪,我有点不习惯,便不太能睡得着,一时无聊才做了这个。”

“原来是这样。”杜管家释怀,“谷顺的冬季向来阴冷潮湿,您是外地人,头次在这边过冬,的确会难熬一些。”

岚庭嘟着嘴,不再插话。

房尉做藤椅的那几天,他是一直陪在身边的,他知道为什么在最冷的子时房尉哥哥却不点火盆,是因为怕银碳的火星子沾染上藤条,他也知道为什么不爱熏香的房尉哥哥要在窗台处放上香薰炉,是因为炉里燃着的,是提神香。

可是为什么明明暗地里这么辛苦,到了嘴边,却只用一句无聊轻轻带过呢?

岚庭突然就有些心疼,他委屈的看着房尉,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的喊他,房尉哥哥。房尉闻声,只是低头看了岚庭一眼,笑了笑,不说其他。

终于,在一切都落妥之后,房尉推开了扶苏房间的门。

还未走上两步,房尉就听得扶苏的声音从角落里悠悠传来,他问,“是房郎中?”

房尉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愉悦。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暗暗的滋长在心底,越是靠近扶苏,房尉就越是能听见那些愉悦在他身体里冲撞出来的声音,窸窣,且柔软。他挨着床边坐下,笑道,“原来扶苏少爷还能闻声识人。”

“我这里本就没什么人来,而郎中的推门声,是最温柔的。”

扶苏看样子像是好了许多,虽然仍旧苍白瘦弱,但至少,浮在他眉眼处那层灰蒙蒙的病气,已经祛了不少。自然的,屋子里也没有那股让房尉感到心惊的味道了,血腥和腐烂不再,房尉珍惜这一片刻的宁静。

“郎中今日是来换药的吧。”

“嗯。”房尉点头,将扶苏搀扶着坐起,接着他像是想起什么般,望向扶苏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但不仅限于此。”

扶苏是公认的生得好看,而最为惊艳的地方,就是他那双形似桃花的眼睛。而此刻,这双足以颠倒众生的桃花眼,正眸光闪动的回望着房尉,“难不成……又要动刀子?”

房尉一怔,听到扶苏的回话后方哑然失笑,“既然少爷害怕动刀子,那么便更要听我的话才是。”

“并非惧怕动刀。”扶苏不得不承认房尉的确医术过人,虽说自己的腿部早就没了知觉,但自从他经手之后,自己竟真的能隐约感觉到,新肉从腿上慢慢长出的那种痒。但他抗拒,他不愿意重获生机,更不想拥有希望。

“我只是想告诉郎中,哪怕动再多刀,我也好不了。”

话一出口,扶苏也有点意外,他本来是想直接告诉房尉要他莫再费心,甚至以后都可以不用来的。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委婉了千倍。

“我知道。”言谈间,房尉已将药换好。

大抵是经过上次桃夭在裴老爷面前坦白的一闹,所以二夫人也不敢再继续阻挠,只得精心护理。现在看来,扶苏虽然底子差,但总体的恢复情况还算不错。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用药石和刀子,将扶苏少爷治好。”

“那你是……”扶苏还在疑惑间,就看到房尉笑着朝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食指细长,轻轻地在他两片薄唇间按下一个柔软的凹陷。

“扶苏少爷。”房尉将食指拿下,朝扶苏笑了笑,“今日天气极好,不如我带你出去晒会太阳?少爷整日闷在这个小黑屋里,先不说是否无聊,对伤口恢复也不利。”

“不用了。”扶苏摇着头将眼睑垂下,眼神无意识的落在自己的手背上,那里有两三条,类似抓痕的淡疤,“我应该和郎中说过的,我怕光。”

“说过。”房尉仍旧温柔,他的眸子深沉如海,而倒影在他眸子里的扶苏,就是他海里那颗唯一的小小星辰,“但是少爷,这世上不存在怕光的人。追逐光和热,不仅仅是飞蛾的天性,更是人的本能。听话。”

房尉话音一落地,岚庭就无声的从暗处闪了出来,他两指一拢,快速的点中了扶苏的昏睡穴。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若是扶苏不同意晒太阳,便用这招将他带出北园。

“可是房尉哥哥。”岚庭看着瘦弱的扶苏,觉得方才对他动手有那么点不好意思,“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点强人所难?万一这个扶苏少爷真的怕光呢?”

“他不怕光。”这就是让房尉最为心疼扶苏的地方之一,也是房尉执意要带他出门的原因。旁人或许不晓得,但房尉晓得,扶苏因为自幼身体不好,便时常待——与其说是“待”,不如说是被强制性的“锁”在屋子里静养。小小的人儿不过桌子那般高,踮着脚,费力的透过雕花木门的那一点镂空朝外望,若是瞧见有人,便会细声细气的求,可不可以带扶苏出去玩一下,可不可以。

那些被扶苏求过的人不知道,甚至连扶苏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幼时一句稚嫩的诉求,却真的会有人铭记于心,从而终其一生,也要守护妥当。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房尉将身子前倾,连人带褥子一块抱进了怀中。虽说藤椅上已经铺了层兽皮,但到底是冬天,房尉还是怕冻着了扶苏。

扶苏瘦了。这是房尉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在他那些复杂纷然的情绪涌上来之前,他只是单纯的觉得怀中的人变瘦了,瘦到好像他抱着的,除了褥子,就没有其他了。房尉低头,有些发愣的看着那张快要埋进褥子里的脸。因为昏睡的缘故,扶苏的脸正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而那个方向,若是抛开那层褥子,便是房尉的左胸膛。

“我此番回来,对扶苏而言,本就是最大的欺瞒。所以我这次宁愿强硬一些,也不愿再用相似的做法。”房尉也不知道他在解释给谁听,扶苏已然昏睡,而岚庭无法理解,不过不要紧。房尉再次低头,深深地看着怀中人,笑意与泪意悉数堵在了喉头,他知道,那些在此刻终于纷至沓来的情绪,叫做怜惜。

“呀,房尉哥哥。”岚庭站在一旁,指着散落在地的几张纸小声的惊呼,“这些纸都是什么?好像是从**掉下来的。”随即,他蹲下身子任意捡了一张来翻看,喃喃道,“三生有幸,与你同姓……”

闻言,房尉身子一顿,三生有幸?

“原来还不止这么几张。”岚庭眼尖,一下子便发现了扶苏的枕头下压着更多的纸张,他轻轻地将枕头掀开,不禁感叹道,“房尉哥哥,这个扶苏少爷好生厉害呀,都病得这么重了,还在坚持写字,难怪小叔伯总说学无止境。”

岚庭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房尉的回答。

“房尉哥哥?”岚庭好奇的回过头,发现房尉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于是他顺手拿了一张纸,在房尉面前不断煽动着,“房尉哥哥?你怎么了?”

这个味道?房尉心里一惊,思绪立马被眼前的纸张所吸引。

这个味道不就是之前闻人晚带回的毒药中,自己非常熟悉,却无法确定的味道么?只差这一味原料,房尉就能将完整的毒药制成清单列出,并且在已确定的原料中,房尉没有发现任何稀奇古怪之处,所有原料,各个药材铺均能买得到。也就是说,那味至今还无法确定下来的原料,才是制毒的关键所在。

可是为什么,面前这张纸,会有那味原料的味道?

“岚庭,过来。”房尉伸手,将扶苏送去了岚庭怀里,沉声道,“你带着扶苏少爷先出去,这些纸有问题。”

有问题?岚庭懵懵懂懂的从房尉手里接过扶苏。本想张嘴问上两句,但一看到房尉的表情便作了罢——可能是为了那些有问题的纸,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交出扶苏少爷,总之,岚庭觉得房尉此刻的样子,不太适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所以他只好乖乖听话的抱着扶苏往门外走,“那你要小心哦,房尉哥哥。有事叫我。”

岚庭走后,屋子里徒留一片寂静。

良久,房尉才缓缓折腰,将那些凌乱的纸张捡起——他不忍心看到这样的扶苏。

无论是那些承载了所有年少时光的字句,还是扶苏刻意模仿成另一人的笔迹,他都不忍心再看。其实在遇见扶苏之前,房尉也不曾想过,原来自己会这么见不得一个人受苦。那时候他还小,先生也未教过何为“柔情”,何为“心软”,他只知道,从此往后,哪管山高水远,哪管人生漫长或须臾,裴扶苏这人,在他这里,必须被捂得温热。

房尉蹙着眉,轻轻地将所有纸张,都摞进了手里。

就在那股熟悉的味道直冲鼻间时,房尉却突然感到一阵困惑。

为什么这味道在纸上分布得如此不匀?他低头,又将纸张呈扇形细细摊开,的确每张纸上的味道都轻重不一,不仅如此,房尉还发现,哪怕就是同一张纸,味道也有浓淡之差。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味道的来源并不是出自于纸张或墨砚?而是在扶苏书写完毕后,被某样东西无意沾染了?

房尉掀眸,快速的扫视了一眼身旁扶苏的床。

一来,扶苏这屋子简陋至极,一目了然,根本没有何处可供藏匿东西。二来,扶苏已行动不便,终日栖息的地方,不过这张床榻,而那些纸张也恰好都是从扶苏的被褥枕头里飞出。所以,这张床,俨然成为了整个屋子里最使人生疑的地方。然而扶苏的被褥刚刚才经过房尉的手,他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枕头。

房尉艰难的拿起那只软枕,还未凑近,心就已经凉了下去。

枕头上的味道,果真最为浓郁。

木门吱呀一声响起,有人进来了。

“房郎中。”桃夭将熬好的甜粥放在桌上,朝着房尉走去,“药换好了么?还有您拿着枕头作甚?”话音刚落,桃夭便习惯性的站去床边准备伺候扶苏进食,可扭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人?这不寻常的景象让桃夭险些脚底一软,她有些惊慌的看向房尉,“房郎中,扶苏少爷呢?”

“扶苏少爷被岚庭抱出去晒太阳了。”房尉淡然出声,脑子里却是混沌。他有些不敢想象,若真是有心人刻意毒害扶苏,若扶苏真与这股味道相伴甚久,那他的身子——房尉逼迫自己打住思绪,转瞬,却被更深的不安所吞噬。

“去晒太阳了?”桃夭喜出望外,以至于向来心细如尘的她,都没有发现眼前人的异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扶苏少爷都三年不肯出北园了,如今……您真是名不虚传的神医!”

“桃夭姑娘。”房尉已没有闲暇的心情去承接桃夭的赞美,他将枕头拿到二人中间,“我且问你,扶苏少爷这个枕头,是从何而来?”

“这枕头?”桃夭一愣,她实在不知为何房尉突然对这枕头有了兴趣,从自己进门到现在,他一刻都没有将枕头放下过。“扶苏少爷现在身子弱,玉枕和石枕都太凉了。所以都是自家染坊里选了最金贵柔软的布,缝了上好的棉花,再直接送来的。”

“染坊。”房尉若有所思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之前一直不敢确定的事情也逐渐在心里明晰——若真是染坊里的那味东西,那么一切,就必然就是裴宅中人的算计了。为了更进一步缩小怀疑范围,房尉追问道,“这枕头送来之后,还有人动过么?”

“没有。”桃夭摇头,“这枕头是我拿来的,一直都放扶苏少爷**,没人动过。”

“那现在是谁管着染坊?”房尉顿了顿,“我的意思是,谁有做主的权力。”

“房郎中?”桃夭有些吃惊,房郎中平白无故的怎会问这个问题?更何况裴家的大半家业,靠的就是染坊里造出的一手好布,所以染坊向来是裴家最为重要的地方。房尉这一针见血的问题,多多少少是逾了主客间的规矩的。

见桃夭仍有不解犹豫之色,房尉便坦然相告,“这枕头有问题。”

“什么?”桃夭蓦然瞪大了眼睛,看似比方才更为吃惊。她甚至都不自觉的往房尉所在的方向前行了一两步,虽然走近之后她要问的也还是那句没什么用处的话,但她也没打算再退回去了。“有问题?怎么会呢?”

“裴家的布盛名在外,相传是用了一种西域的软石粉,这种软石粉夹杂在普通颜料里,便可使布匹颜色绚丽,布感柔软。”

“软石粉?”桃夭已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这种东西我都不知,郎中是如何得知的?且不论是否为谬传,哪怕就是真的,那也是只有主子们才能知道的事情,郎中……”

房尉不再兜圈,也没有打算回答桃夭的疑问。

“同时软石粉还可变成一种毒物。”房尉的眼神越过桃夭,落在了她身后的那块空地上,“若是将它置于人体周围,时日一长,便容易使人萎靡不振,神思倦怠。若是由人体直接吞咽,便可快速的麻痹四肢,是极佳的催毒原料。”

房尉声音虽轻,但落在桃夭耳里却像是春日惊雷。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枕头,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很快,她求救似的望向了房尉幽深的眸子,她想,房郎中何许人也,定是比自己有办法得多,于是便不再犹豫,将自己所知道的通通说了出来,“老爷很早之前就不管染坊的事情了,大夫人潜心礼佛,二夫人向来不插手生意,现在能在染坊里做主的,也就是三夫人和杜管家了。”

三夫人。房尉神色一滞,又是三夫人。

先前她送给忘忧的那碗甜水,就已经让房尉生疑,此时又不得不在她头上再加一笔枕头之惑。世事难料,却也不会这么凑巧。难道三夫人真的就是背后黑手,或是黑手之一?她与杜管家同时管理着染坊,那杜管家身上是不是也会有些许牵连?

桃夭等了许久,也没见房尉说话,便有些心急的再唤了他一声。

“您既然可以说得这般详细,那么一定是认识软石粉的。”桃夭的确慌张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将这枕头拆开来,若真如郎中所说,我们便呈给老爷夫人看……”

“不可。”

“为何不可?”桃夭两弯黛眉紧蹙,“难不成放任扶苏少爷枕着这毒物?”

“姑娘莫急。”房尉看得出来,桃夭是真的在担忧扶苏的安危,“一来,我只在书中见过软石粉,就算姑娘将枕头拆了,我也不一定能笃定它就是软石粉。二来,若枕头里真是软石粉,那么便是宅子里有人要害扶苏少爷,那人既然都能将枕头安然无恙的送到北园来,则表明并不是个简单的人。若姑娘去裴老爷跟前告状,难免会打草惊蛇。”

桃夭边听边点头,不得不承认,房郎中的确思虑过人,方才他话里的诸多方面,自己都未曾想过,“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罢,不然扶苏少爷该怎么办?”

“姑娘有事做。”房尉将枕头递与桃夭手边,“好好收着。再去集市上买个舒服的布枕给扶苏少爷换上,枕头的颜色最好相近。”

“好。郎中放心。”桃夭仍旧低头,仔细的从房尉手里接过了枕头。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事情来,猛然仰起脸,看着房尉道,“郎中不是说只在书中见过那软石粉么?今个儿我刚好得了二夫人的令,去染坊领些做新衣裳的布料回来。若是郎中信得过桃夭,只管告诉我那软石粉的样貌,只要染坊里当真有,我怎么着也给郎中弄点儿回来。”

房尉一怔,桃夭所说的确实是一个好法子。但若真的按她所说来办,却会将她推入险境。桃夭到底只是个姑娘家,于情于理,房尉都走不出这一步。

“姑娘好意心领。”房尉摇头,“但是无论如何,在下也不能拖累姑娘。”

“郎中这是什么话?又何来拖累一说?”桃夭似是铁了心,“您救的可是扶苏少爷的命呀,若是能将扶苏少爷照顾好,我……也不负大少爷的恩情了。”

“姑娘不负任何人。”房尉认真的看着桃夭,连带着她脸颊上的那块胎记,也尽数收入眼底,“姑娘既然执意如此,我便让岚庭跟着你,有他保护你,我也放心。”

扶苏是被光照醒的。

在房尉的多次叮嘱下,岚庭点晕扶苏用的是最轻的力度,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能醒来。加之扶苏已多年未出过房门,所以当园外的光亮和热度齐齐朝他奔去时,他习惯了阴暗潮湿的身子,难免有点招架不住。他觉得有些燥热,但同时又能感觉到冬日的清冷,**在外的皮肤此时正泛着一种发痒的疼。一来一去间,扶苏便醒了过来。但没有睁眼,哪怕就是没有尝试过,扶苏也知道,他抬不起那层眼皮子。如今的四周对他来说,委实太过亮堂了。

“扶苏少爷醒了。”是房尉的声音,很轻,用的陈述语气。

说来也奇怪,在听到房尉说话的那一瞬,比恼怒更快涌进扶苏身体的——竟然是安心。扶苏想,大抵是因为方才半梦半醒间的感觉太过微妙,甚至有那么一会,扶苏以为自己已不在人世。“我没有看出郎中竟然是如此霸道之人。”

房尉笑了笑,将泛上心头的苦意,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承诺过要给扶苏少爷一个健康的身体。我说到做到。”

扶苏心里一怔,手下意识的又摸向了手背那道抓痕处。

他又想起那个场景了——是盛夏的午后,不知疲倦的知了和突发野性的小黄猫。有人沉默的将自己抱起,一步一步穿过拥挤的人潮。他半跪在地,用额头抵住自己受伤的手背,虔诚如祈求。他说,扶苏,你再信我一回,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流血受痛,再也不会让你只身犯险,再也不会让你看到人间险恶。扶苏,我承诺,我说到做到。

“扶苏少爷。”房尉不知扶苏想起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得到,在扶苏那层白到接近透明的皮肤下,终于开始隐隐的透露出一丝活气。这让他无比欣慰,“往后的天气都有这般好,所以若我来换药,定会将少爷从北园搬至此地,还请少爷做好一定的准备。”

扶苏无奈一笑,“郎中真是……”

话还未说完,扶苏就听到院子里起风了。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枯叶落地的窸窣声。良久,扶苏才开口,“我大概没有同郎中说过,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

房尉一愣,正欲替扶苏从袖口处拾走几片枯叶的手,就这么硬生生的收了回来。说来也让人不解,房尉在那一刻,竟是有些畏的——他生怕他的手过去之后,扶苏口中的“有些”就变成了“许多”。

“大抵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扶苏淡淡道。

因让岚庭陪着桃夭去染坊的缘故,回药庐的路上,便只有房尉一人。

马车飞驰起来的那一瞬,房尉半掀布帘向后看去——杜管家仍旧半偻着腰,双手作揖站在裴宅大门口,模样十分恭敬。

是他吗。会跟他有关系吗。房尉轻轻地簇起了眉头。

为何杜家会肯世代侍奉裴家,听人说,是因为裴家先祖有恩于杜家。而如今这位在裴家掌事长达二十年的杜管家,为人和蔼可亲,从不以权欺压别的下人,杜叶娘亲过世之后便一直没有再娶,更是与裴老爷情同手足,却又能分清主仆有别。这般人人称颂,又实打实的一个好人,真的会跟染坊里的软石粉,以及扶苏床榻上的枕头有关系么?

这一天下来,到底是有些思虑过多。

房尉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轻轻的靠在了马车座位后的那层软靠垫上。

马车应是跑进集市中了,房尉这么猜测着,因为他已经能听到外头那些女孩子尖细又生脆的笑声了,非常清晰。接着,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想到了忘忧——毕竟在他认得的女孩子中,也就只有忘忧还是这个不怕笑声没过自己头顶的年纪。想到忘忧,便不可避免的想起同她讲的那些话,以及那个浑身充满疑点的小厮。

房尉心里一动,立即将双眼睁开。他打算从眼前的车夫开始下手。

“车夫?”房尉假意咳嗽一声。

“郎中有什么要吩咐的?”车夫应得很快,“尽管说。”

“不敢。”房尉的身子不自觉的往前倾了一点,裴宅虽然车夫多,但固定的也就那么几个,眼前这位车夫就是其中之一。“在下只是想讨教一些问题。我是外地人,此番来谷顺,身边只有岚庭一个小孩子,眼看着药庐愈发的忙了起来,人手有些不够。”

“您是想买一两个下人回去是吧?”车夫爽朗的将话接过,“到时候要杜管家帮您去挑几个手脚伶俐的,他替裴宅看了这么多年的人了,不管是买还是租借,绝对错不了。”

“裴宅家大业大,竟还有需要租借下人的时候?”房尉是真不知原来裴宅还有租借下人这回事。既然如此,那么当日那个小厮说不定也是租借而来。房尉想,如此最好。

“当然了。”车夫扬了扬马鞭,“你们这些后生,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虽然有钱,但多养一个人毕竟是个负担。所以一般裴宅也就留个刚好够用的人手,除非是遇上了什么佳节庆典,主子寿辰,不然,借都借得少。”

房尉牢牢抓住车夫那番话里“主子寿辰”四个字,问道,“那还请您告知一声,一般裴家都往哪里买人或者租借?”

“就城东那块儿的贫民区,杜管家基本就在那里挑。不过您莫怪,具体哪家我就不清楚了。”

房尉向车夫道完谢后,方又坐回了原处。

正当房尉脑子里谋划着何时去一趟城东贫民区最佳时,就感觉到马车像是和什么东西相撞了似的,连带着自己,都随着车身的震动摇晃了好几下。除去一声凄厉长久的马嘶声,房尉还听到了马车后两个轱辘轴断掉的声音。他蹙眉,就近掀开半分帘子朝外望去,看见对面是一排官兵,众官兵身后停了一辆马车,门帘悉数垂下,盖得十分严实。

“还不挪开?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拦官家的马车?”一个官兵首先嚷嚷开来。

“我哪敢呀各位官爷,诸位行行好,放过我,放过我。”车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颤抖,“这……实在不是我不愿意挪开,只是我这马车轮子被官爷们的车给撞断了,没法走呀。”

“我们撞的?你明明就是越了道,挤到了官家的马车。还在这说是我们撞着了你的马车?是不是想讹钱?”另一个官兵也开始大声附和,大抵是仗着人多势众,连信口雌黄这种事做起来也是底气十足。房尉扫了一眼地面的民官车道分界线,又将窗帘放下了。

“可,可是我真的没有越道啊。”车夫也是急了,一回头想起车上还载着房尉便更加着急,“官爷们行行好,就放小人这一回,我这车上还有我们府上的贵客,是千万怠慢不得的。”

“贵客?”坐在官家马车里的人,不屑的将嘴角牵扯出一个弧度。接着,他用细长的手指挑开了一点儿车帘,将半张脸露出,“有多贵?难不成比我办案还要来得贵?”

房尉倒也不急着现身,只是于马车中无声的笑了笑,接着道,“师爷以为呢?”

闻人晚被这声音惊得一颤,瞌睡都下去了大半,他伸手赶紧将马车帘子整个掀了开来,小声的问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兵,“对面坐的是谁?是不是房尉?”

那个被问到的兵一头雾水,他既不知道对面坐着的谁,也不知道房尉谓谁,但毕竟现下在闻人晚手底下当差,对着上头的爷,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胆子说出不知道这几个字的,“这……小的,对面的人是……”

正在那兵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时,房尉已然下了马车。在闻人晚惊讶的眼神中,房尉正从容不迫的走向他,“师爷手底下的兵自然不认识我,师爷何苦为难?”

房尉停在了闻人晚的马车前,仰头对上闻人晚不知是个什么表情的脸——似是惊喜,又似是惊吓。总之,离不得那个“惊”字便对了。闻人晚的确没想过,马车相撞罢了,竟撞出一个房尉——他以为房尉这人是住在山里的神仙,自己不去求,他便不现身。如此看来,竟也后知后觉认为这可能是场缘分,尽管莫名又别扭。

“师爷试试看。”闻人晚这时才注意到房尉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从裴宅里带出来的小吃。师爷办案辛苦了。”

闻人晚有些吃不消。房尉此般讨好,定是有什么让自己脊背发凉的事情要发生——在闻人晚看来,房尉是有些“阴”的。但此阴非彼阴,不是阴险狡诈的阴。他只是觉得房尉这人,有些过分聪明了,向来慧极必伤,可房尉又很懂得周全二字怎写。所以闻人晚以贬作褒,觉得他阴。同时他也知道,房尉不会介怀他这种形容词。

果然,在闻人晚对着食盒犹豫不定的空档里,房尉已然上了他的马车。

“你又上来作甚?我真的是赶着去破案。”闻人晚看着对面悠然自在的房尉,本是该不耐烦的话里,却夹杂了一丝带着央求的怨气,他重复道,“我是真的去城东有急案。”

“可是送我回药庐的马车被师爷撞断了。在下回不去了。”房尉笑笑,转念又问,“师爷去城东哪儿?”

“贫民区。”闻人晚若无其事的回答,“那里有个姓杨的人口贩子,以下作的手段迷晕了好多户清白人家的姑娘,全给卖进了柳燕馆。这会子证据都齐了,我去抓人。”

“所以初见那次,师爷其实是在办案?”

“当然。”闻人晚毫不心虚,虽然最后的确因喝多了而误事——但好歹遇见了房尉,于是闻人晚也不觉得有多懊悔。“不然你以为本师爷当真那么没用?”

房尉只笑,却不接闻人晚故意邀功似的后半句。良久,他才抬头看向对面的人,他不知道有人有跟闻人晚说过,他的凤眸生得极好这回事——不怒自威却又顾盼生辉。

“我跟师爷一起去。”房尉看着闻人晚,十分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