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冬风余几许

01

乔粟被宋续燃强制性地送到青和医院住了几天,转眼已经是何皎皎开学的日子了。

病房的门被打开,进来的是宋青和,她穿着白色的医大褂,气质婉约大方。

她朝着乔粟走过来:“今天准备出院了?”

“嗯。”乔粟正在收拾东西。

“宋续燃没来接?”

“不用,我直接去何皎皎学校。”

宋青和绕到她面前:“可我已经给那小子打电话了哦,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乔粟停下来,直起身子看着她:“宋院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

“果然是那小子看中的女孩子,”宋青和笑,“请你喝杯茶?”

两人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很欧式的装修风格,里面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应该都是在附近上班的人。

宋青和进门便有人迎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高,风度翩翩,眉目间有一种岁月沉淀的魅力。

他穿着工整的西装站定在宋青和面前,看了一眼旁边的乔粟:“宋家的人都长这么漂亮。”

“差不多算是半个宋家人了。”宋青和掩不住眼里的笑意,朝着乔粟介绍道,“这是这家店的老板,沈江维。”

乔粟并没有兴趣知道,反正也记不住,点点头算是礼貌打过招呼了,余光里却看见从角落里走过来的女人。

比起宋青和的知书达理,走来的女人看起来更像是名门夫人,身上有一种温婉孤傲的气质,像是民国时期的人,适合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巷里。

“周医生。”乔粟叫她。她是宋青和医院里的心理学教授——周晚,曾经给乔粟做过心理辅疗的人。

周晚走过来,自然而然地站在沈江维的旁边,嘴角浮出浅浅的笑:“你们都在这里。”

“嗯。”宋青和点头。

乔粟似乎看出了什么,内心又有一种看热闹的快意在膨胀。

“最近怎么样?”周晚忽然问道。

乔粟回过神,隐去眼底的情绪:“挺好的。”

简单寒暄之后,服务员带着乔粟和宋青和上了二楼,拐弯的时候,宋青和还不忘看了眼门口一起走出去的人。

“你应该没戏了。”乔粟嘟哝了一句。

宋青和骄傲地昂着脖子,像一只尊贵的天鹅,不屑于江边的野鸭:“夕阳恋也是挺不容易的。”

“你也年轻不到哪里去。”

宋青和乜斜了她一眼,笑:“沈江维只是周晚的病人而已,况且周晚已经有儿子了,年纪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病人?乔粟的重心全在前半句话里,她若有所思地透过玻璃窗看着正在过马路的人,西装笔挺落落大方,根本看不出来有心理疾病。

不过,每天擦肩而过的这么多人,又有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病的人呢?

乔粟坐下来,宋青和坐在她对面:“这里我常来,咖啡很不错。”

乔粟并不打算浪费时间周旋,直接切入主题:“可以说了。”

宋青和笑了一声:“宋续燃。”

“嗯。”乔粟不知道宋青和到底明不明白什么是开门见山,如果不是宋续燃,她可能根本不会坐在这里了。

“我希望你和宋续燃在一起。”

乔粟听着一旁磨咖啡豆的声音,觉得有些可笑:“嗯,你希望。”

宋青和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没有理会乔粟的话,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宋家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宋续燃的爸爸是我大伯宋之耀,我爸是老三,还有个二叔宋之行,你应该认识,是你们公司的老板。”

乔粟不认识,他们公司她可能就认识宋续燃。她搅着杯子里的白色泡沫,有些无聊。

“大伯从小就跟爷爷关系不好,结婚后就搬出了宋家。不过,他本来就厉害,即使白手起家混得也不比我爸和二叔差,何况也是家世不错的人。

“宋续燃小时候特别招人喜欢,所以我们家和二叔他们都挺羡慕他们家的。但是也挺可笑的,他五岁以前我只见过他一次,再见他的时候他刚满六岁,却沉默得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宋青和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一次,我应该会一直觉得他们家挺好……那是没有打招呼去他们家玩的一次,然后就看到,不该看的一幕……”

宋青和顿了顿,握着杯子的手有些发紧:“他爸绑着他的手把他吊在电扇上,你知道以前那种安装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吗?他爸爸就从最小的风力开始转,边转边抽。他妈妈趴在地上,身上又青又紫。

“他才那么小,一声都没有吭,第二天依旧若无其事地来找我,说‘姐姐,这题我不会’。我问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候他的眼神,令人战栗。

“我小时候就怕大伯,那个时候也就十五六岁,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直到后来,宋续燃满身是血的跑来找我,跪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宋续燃承受的远远不止那些,吊电扇、跪玻璃碴儿、冬天光着身子站在外面……

“而那一天,他亲眼看着他妈妈被他爸爸杀害……后来他爸爸入狱了,爷爷气得中风,他回了宋家。

“宋续燃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爷爷求了很久他才答应去见他爸一面。回来后,他就不顾我们所有人反对,独自去了国外,还换了专业,而他爸爸一个月后就在狱中自杀了。”

乔粟一直低着头,袅袅的雾气盖住了她的眼睛。

乔粟想不明白,问:“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他?”

宋青和笑:“我想让你了解他。”

乔粟侧过头,看见马路对面正在等红灯的人,黑色的大衣,颀长而立。他身后有两个女大学生聚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却遮不住眼里的小欢喜。

“乔粟,他从小就是一个冷漠隐忍的人,可是他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满满的都是温柔、宠溺。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想,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用同样的目光看别人。”

宋青和终于言归正传:“乔粟,有时间跟我回一次宋家吧,爷爷最近身体不好,他这辈子最觉得亏欠的,就是宋续燃。就算是做做样子,让他开心一下也好。”

“况且,”宋青和顿了顿,意味深长,“宋家对你的恩情也不薄。”

乔粟笑,还没开口门就开了。真是来得及时,否则的话,她也不知道待会儿自己会对宋青和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宋续燃走过来,在宋青和的目光下很自然地走到乔粟旁边坐下来。

宋青和叹了口气,站起来:“好了,我说完了。”

宋续燃侧头问乔粟:“你们说什么了?”

乔粟想了想,宋青和却抢先打断了她,对宋续燃说:“你跟我出来,帮我付个钱,我还得买一些咖啡豆。”

“咖啡喝多了不好。”宋续燃说。

“出不出来?”

宋续燃无奈,站起来对乔粟说了句“等我一下”,就跟着宋青和出去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宋青和在前面停下来:“宋续燃。”

宋续燃抬眼:“嗯?”

宋青和回过头:“我以前觉得乔粟挺适合你的,现在看来可能并不是这样。”

宋续燃笑了笑:“你是来棒打鸳鸯的?”

“你自己想清楚。”

“宋青和,”宋续燃叹了口气,他现在已经很少叫她姐姐了,“她是不是适合我无所谓,我喜欢她,就要让自己更适合她一点儿才是。”

“她不喜欢你。”宋青和没有任何迟疑地说出这句话。

宋续燃看着那扇门,仿佛能看透似的:“也许吧。”

漫长的沉默,宋续燃看着宋青和的眼睛,语气缓慢而坚定:“我从来都觉得,我身上最好的一部分,是我能够去施予人爱的一部分,而不是我能够博得人爱的那部分。”

宋青和沉默了,宋续燃这辈子,就算是当初被虐待也没有露出过这么无助的表情。可是现在,三十而立的男人,明明在哪里都可以万众瞩目,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眉眼之间融进了悲凉。他说:“可是,我没办法。”

我没办法。

宋青和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子才说出话来:“有时间带她回宋家吧,爷爷应该很想见见她。”

宋续燃进来的时候,乔粟正把头靠在玻璃上写着什么字。

他走过去,乔粟站起来,拿起衣服:“可以走了?”

宋续燃想说的话化成无奈的笑:“走吧。”

车子上,乔粟看着前面放着的摇头娃娃,那是她大学的时候买给他的,到现在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

黑色的小恶魔,头上两只角,手里举着叉子,无耻又欠揍地笑着。乔粟觉得,这正是现在自己心里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乔粟忽然开口,“可是我不想去。”

“你只有在拒绝我的时候才这么干脆果断。”宋续燃似乎已经习惯了,表面上不动声色,眼里满是宠溺的无奈,“可是我却拿你没办法。”

乔粟百无聊赖,低着头在手上折着纸飞机:“宋青和还告诉了我你小时候的事。”

车子很明显震了一下,宋续燃脸上的神色瞬间恢复如常:“是吗?我小时候过得也不怎么好,不过现在也挺好的,我们都没死。”

宋续燃眯起眸子,敛去眼底的瞬息万涌。那个时候的事啊,那个时候的事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是……

02

楚寰大学在郊区的小半山上。小半山是一座小山,学校建筑依山而建,山顶就是开学典礼的礼堂。

乔粟和宋续燃赶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两人站在紧闭的礼堂门口,宋续燃问:“要进去吗?”

乔粟想了想:“进去。”

本来不想去的,致使乔粟做这个决定的,是礼堂旁边停车场里的那辆车。乔粟轻轻一转眼就看见了,黑色的悍马,张扬而不自知地停在那里,让人很难忽视,就像季南舟一样,她记得,那是季南舟的车。

可是又并不想因为他在这里,就成为自己逃避的理由,毕竟那样会显得自己似乎很在意。

宋续燃打了个电话回来,看她:“怎么了?”

乔粟疑惑,自己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没什么。”

不过两分钟便有人过来接了,西装革履的男人神色恭敬:“宋先生,位子已经留好了。”

乔粟瞥了他一眼:“校长是你亲戚?”

宋续燃笑了笑:“你不知道青和医院还有个名字,叫楚寰大学附属医院?”

哦,乔粟想了一下,又问:“这样说,周医生也是这里的人?”

“心理学专业的教授。”

两人进去的时候,台上正是周晚在发言。

她似乎看见他们进来了,目光移过来,停顿了两秒,然后朝他们笑了笑。

乔粟跟着宋续燃找到位子,何皎皎就坐在旁边,她侧过头来看他们,眼神柔和了许多:“小乔姐、宋大哥。”

乔粟忽然觉得,小乔姐这个称呼已经很陌生了。她顿了顿,问道:“还好?”

“嗯。”

“啊,是你啊,大姐姐。”

乔粟这才看见何皎皎另一边还坐着人,是一个小孩子。她想了想,好像不认识他。宋续燃也疑惑。

何皎皎解释:“罗照的……儿子。”

“罗医生?”乔粟忽然想起来,他们在机场见过,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季南舟的时候,只不过这小孩儿今天看起来却没有那天活泼,“他怎么在这里?”

何皎皎摇头:“不知道。”

台下忽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乔粟要说的话。她看向台上,主持人兴致高昂地报幕:“接下来请欣赏由楚寰合唱团带来的歌曲——《爱我中华》。”

右前方传来一声剧烈的欢呼尖叫混在掌声里:“罗小骚,加油!你是最棒的!”

乔粟看过去,是一个穿着米色棉衣的女孩子,短头发,从侧面也可以看见她晶亮的眼睛,干净纯粹,让人很难忽视。

可是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是她旁边坐着的那人,在一群假正经的人里,穿着黑色休闲衣,慵懒随性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可以看出来他心情有多好。

季南舟。

他拉住旁边的女孩子,嘴唇张合,乔粟似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住嘴。她心里忽然有些堵,移开目光,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台上。

宋续燃在旁边看着她心烦意乱的表情,看了那边一眼,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

“乔粟。”

“嗯?”

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宋续燃没再说话,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可是,明明应该安静下来等待大合唱这样枯燥乏味的节目的时间,台下忽然欢呼起来。乔粟不明所以,而主持人也是一脸蒙了的表情。

宋续燃笑:“可能有什么惊喜。”

果然。

一瞬间,会场暗下来,只留下舞台中央的那一束光。照着正中间的升降台,从泛着柔光的头发,到令女生尖叫的轮廓,再到拨着吉他弦的手。

升降台缓缓送上来的人是,罗照。

他温柔地笑着,穿得人模狗样的。乔粟只能想到这四个字了。她眼神不自觉地去看季南舟那边,他看起来好像也不知道罗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事实上,季南舟真的不知道,他只是在早上的时候忽然接到罗照的电话,一向风流成性的男人在那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季南舟,事关我的终身大事,你来不来?”

“不来。”

“何皎皎。”

季南舟想了一下:“换口味了?”

罗照否定,说得像是真的一样:“季南舟,我应该知道,你对乔粟动心的那种感觉了。”

动心?

季南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左后方的女人,乔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皱起眉头,一脸烦躁的样子。

嗯,的确挺让人动心的。

所以他来了,想看看那个让他动心的女人,在又一次撇开他之后,过得怎么样。

罗照调了调麦,万众瞩目,而他的眼睛却始终只看着特定的某一处,温柔得要淌出水来:“大家好,我是罗照,‘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的那个罗照。今天借用贵校的舞台呢,是想把一些话唱给一个女孩子听。我也不知道你们大学女生喜欢什么,想了很久,真的,绞尽脑汁了,发现自己只能为她唱一首小情歌。”

“况且,”罗照环顾了四周,“我妈应该也在这里,算是为她介绍这个儿媳妇吧。”

台下女孩子的尖叫随着音乐声起慢慢平静下来,随后是罗照温柔的声音,像是静静流淌的泉水,抽丝剥茧,唱进人的心坎。

翘翘的嘴唇,圆圆的脸蛋

深深的酒窝,尖尖的下巴

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My God!这世上还有这样女生像漫画里面会低着头害羞

怎么办就这样深深地中招了

叫你一声小宝贝,最亲爱的小宝贝

别人不行就你对,说什么我都OK

Honey baby小宝贝,甜蜜包围这一切

幸福逃跑我来追,再多累都不疲惫

叫你一声小宝贝,最亲爱的小宝贝

别人不行就你对,说什么我都OK

Honey baby小宝贝,不管世界怎么变

我都在身边让你陪……

乔粟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何皎皎,她偏着头,抿着嘴认真地看着台上唱歌的人。

宋续燃在旁边笑起来,乔粟回头看他。

宋续燃点头:“应该没错了。罗照的妈妈,就是周医生。”

“周医生?”乔粟奇怪,这么多年她好像根本没听说过。

宋续燃淡淡地解释:“周医生很早就离婚了,儿子跟的是父亲,所以周医生没说也不奇怪。”

乔粟眼底闪过一丝不屑:“他这样的人阅历不算少吧,长得就是犯桃花的样子,这样的手法都看烂了,他也敢用。”

“不过也还好。”宋续燃说,“如果是你大学的时候我也会想到这个……”

宋续燃忽然没有再说下去,乔粟看着他,他声音有些低,似乎有些苦恼:“没想到我已经这么老了,最起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还能这样追一个女孩子。”

乔粟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前面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可是那边,明明连座位都空了。

一曲唱罢,台下的学生们已经沸腾起来,主持人也慌忙打着圆场。

而罗照拿着吉他,不徐不疾地从升降台上跳下来。他对何皎皎眨了眨眼,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下来,灯光跟着他一路过来。

宋续燃忽然拉起乔粟,将她带到一边,稍稍扶着她,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很轻:“我们最好不要出现在镜头里。”

罗照停在何皎皎面前,旁边的罗小刀不知道从哪里递来一只绿色的青蛙玩偶,罗照接过来,朝着何皎皎晃了晃,笑得格外好看:“看,青蛙。”

看,青蛙……

乔粟怔在了原地。

何桉以前最喜欢的就是青蛙玩偶,乔粟和何皎皎受欺负不开心的时候,何桉总是会从身后变出一只绿色的丑丑的青蛙玩偶,然后在她们面前晃啊晃,说:“看,青蛙。”

何桉还会“呱呱”两声,然后何皎皎就笑了。何皎皎就是这样长大的,在何桉和一只绿色的青蛙玩偶的陪伴中。

可就在前不久,何皎皎却无意中知道了何桉的死讯,乔粟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开朗的何皎皎不在了,她变得冷漠、喜怒无常,甚至一回来,就烧掉了屋子里所有的青蛙玩偶。

乔粟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何皎皎脸上的表情,带着巨大的仇恨,却又平静得令人发毛。

可是现在,何皎皎从罗照手里接过来玩偶,笑起来:“嗯,青蛙。”

罗照捏了捏她的脸。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

可是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断从乔粟心底蔓延开来。

03

典礼结束,乔粟跟着何皎皎从会场出来,外面的山坡上挤满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看到了人群前的那个人——季南舟也在那里干什么?

宋续燃似乎也注意到了:“人太多,容易伤着,你带何皎皎先回车上。”

乔粟却像没听到似的,紧紧盯着季南舟,只见他一跳,跃过护栏……

乔粟不自觉地往那边走去,混杂的人群中,她完全没有听到宋续燃喊她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眼神忽变的何皎皎。

“啊,那是什么……”

“好像是……”

“周……教授……的车?”

“咦……”

乔粟挤在人群里,听着旁边学生们的声音,周教授,周医生?

她快步走上去。

季南舟前面是一个微斜的山坡,种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竹子,而竹子的另一边,一辆红色的车发生了车祸,似乎是从那边的桥上冲下来的,现在整个车身翻转了过来。

她能确定,那就是周医生的车。

耳边的广播里传来一阵声音:“请各同学立即到格物楼前集合,发放教学材料,否则扣除学分……”

学校保安也迅速地围上来,将学生们疏散开。

乔粟皱着眉,也准备翻过护栏,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宋续燃拉住了胳膊。

“粟粟。”

“宋续燃,那是周医生。”乔粟说了一句,一跃而过。

季南舟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他将手放在那人鼻间闻了闻,然后抬眼看着跑过来的乔粟。

“死了对不对?”乔粟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那人的确是死了,车子没有任何问题,人在里面,像是放在冰箱里的冻肉,僵硬惨白,而且,尸身上还有一些类似冻伤的痕迹,很奇怪。

“她是我的心理医生。”乔粟透过车挡风玻璃看着车子里的人,顿了一下,“我,认识的人。”显然,她也看出了尸体的异常。

不对,应该说,死的又是与我有关的人。

季南舟走到她身边:“嗯,我也认识,罗照的妈妈。”

“不一样。”

乔粟有些倔强地看着他。

季南舟对上她平静无澜的眼睛,仿佛看见她的瞳孔里,有一个正在疯狂尖叫着奔溃的小人。

季南舟伸出手,想握住她,却被她躲开:“会死的。”

季南舟偏要握住,他抓住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扯进怀里紧紧抱住,手臂箍住她乱动的手。

“不会。我就在你身边,不会死。”

仿佛咒语一般,季南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乔粟慢慢平静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响起,是警察过来了。

季南舟松开她,却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生怕她会消失一样。

年轻的警察跑过来,有些尴尬地叫了句:“南哥。”

“封锁现场,让法医赶紧过来,地上有密封胶的味道。”

“还有……”季南舟忽然停下来,补充道,“家属那边,我来通知。”

又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季南舟拉着乔粟离开。

一直到回到大路上,乔粟也依旧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一个傀儡一般,任由他拉扯着身上的丝线。

季南舟忽然想起之前在洑水巷里看到她的时候那个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

“季南舟。”乔粟忽然喊他的名字。

“我在。”

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举起交握的两只手,喃喃问道:“为什么一点儿温度都没有?你的手既不冷也不热,我感觉不到你的温度……”

季南舟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可我能感觉到你手上的温度,很暖。”

乔粟低下头,她看得出来季南舟眼睛里压抑的沉痛,死去的人是罗照的妈妈,而罗照是他的朋友,他现在不仅要想怎么通知罗照,还要若无其事地陪在她的身边。

而季南舟,仿佛永远是一种保护她的姿态,他从来不会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展露出来。

“季南舟……”乔粟想说什么,却被更远的一声叫唤打断。

是罗照。

季南舟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悲哀。

“季南舟!”罗照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似乎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异常,直直地看向乔粟,“何皎皎呢?”

乔粟张了张嘴,心里的不安一刻也没有停过:“何皎皎……”

她不知道……

“她应该跟宋续燃在一起。”乔粟很努力地回想着。

罗照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绿色玩偶从空中掉下来,滚落在他脚边,正是刚刚那只青蛙玩偶。

青蛙玩偶的一只眼睛已经被弄坏了,脸上大大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诡异的嘲讽。

罗照的瞳孔急遽收缩,他慢慢抬起头——

旁边十二层的高楼上,三月的凉风里,何皎皎穿着红色无袖棉裙,光着脚站在欧式屋顶的边沿,长长的柔软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像是立在屋顶的小旗。

“何皎皎?”

一秒钟之后,罗照拔腿就朝着那栋建筑跑过去。

“乔粟。”

季南舟只觉得她的掌心渗出一片湿热的汗。

乔粟没听见他的声音,挣开他的手,跟在罗照后面。

忽然她又回过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无助,却又瞬间换成倔强:“季南舟,救命。”

语气和季南舟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季南舟恍惚了一下,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是夏蝉。她眼睛红红的跑过来:“季南舟,罗照他……”

季南舟点点头:“他还不知道,现在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解决。”

他声音沉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夏蝉,先去叫警察。”

夏蝉有些疑惑,看着地上绿色的青蛙玩偶,抬起头,眼里瞬间写满了慌乱:“那是……”

夏蝉还想说什么,季南舟已经跑走了。她抬起头,伸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阳光,那个女孩子,是罗照刚刚表白过的女孩子。

而她身边,好像还有……罗小刀?!

04

几个月前的那天,何皎皎还在日本留学,正在观看一场焰火大会。而人潮汹涌中,当烟花在头顶绽开,她收到了那条短信。

打开,无号码、无区域,只有一个链接,她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就点开了,明明以前都会直接忽略或者删除的。

浅绿色的进度条在屏幕中间渐渐被加载满。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个视频。

一个男人趴在何桉的身上,任凭何桉痛苦地呼救、挣扎,都不管不顾。不知多久之后,男人走开了。

然后,何桉像疯了一样,拿着刀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一刀一刀的,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嘴角渐渐漫起诡异的笑。

“不要……不要!”何皎皎蹲在异国的街道上,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屏幕忽然黑掉了,却依旧能听见何桉的声音、男人低狂的怒吼声,还有像是死神倒计时一般的声音——

一,二,三……十。

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屏幕亮了起来,她又看见了何桉,躺在空**的屋子里,一动不动。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亲人,明明相互扶持着走过了最阴暗的路。明明何桉在很早以前就告诉她,她要当小姨了,而她还在期盼着何桉回家的那一天。

现在,何桉却惨死在她眼前。

何皎皎趴在路边,忍不住地呕吐着。

报仇——这是她每次活下来的时候仅存的想法。

“何皎皎。”罗照从天窗爬出来,看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去的少女。在她的旁边,还有似乎是睡着了、却被绑住了手脚的罗小刀,绳子的一端握在何皎皎的手里,上面绑着一块砖。

何皎皎看着他,眼里全是仇恨,仿佛刚从地狱里抽身而出的妖魔。果然,还是双重人格。

罗照心里空了一大块。

“何皎皎?”何皎皎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罗医生,你还记得何桉吗?”

她看着罗照的眼睛,踢了踢罗小刀:“他的妈妈,就是何桉吧。杀了她的人,是你,对不对?”

罗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她说得没错,罗小刀是何桉的孩子。

一路跟在罗照后面,正准备爬出天窗、只露出半个头的乔粟忽然停住了向上攀爬的动作,原来……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罗小刀的眉眼,像极了何桉。

乔粟怔怔地趴在扶梯上,脚下一滑,差点儿掉下去,却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她回过头,唇几乎要擦到季南舟的脸,眼睛里却终于有了焦距:“季南舟。”

“是我。”

乔粟站在扶梯上,与季南舟差不多高。身后是坚硬的怀抱,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沉稳有力。

“上去,试图拖延时间,我从另一个口子上去,见机行事。”

乔粟没有来得及说话,只是听着季南舟的声音,点头。然后看着他走下去,矫健利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她从天窗爬上去。

何皎皎看了她一眼:“小乔姐?”

“你在做什么?”乔粟淡淡地看着何皎皎,心里却被这个眼神看得发怵,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何皎皎。

“姐姐一个人一定很孤单,我把小刀带过去,再把罗照带过去。他们一起,去和姐姐做伴。”

“皎皎,”罗照忽然镇静下来,看着她,“告诉我,现在看得见死神吗?”

何皎皎愣了愣,忽然狂妄地笑起来:“什么死神?罗照,我的死神,是我。”

罗照眯起眸子:“刚好,我也是自己的死神。”

罗照的手背在后面,示意乔粟安静,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相信他了。她看着整个房顶的构造,从他们这里到何皎皎那里,有一个大概三十度的坡度,何皎皎站在边沿,罗小刀被绑在旁边。

何皎皎也不傻,罗照往前走一点儿,她便往后退一点儿,拉着罗小刀往下滚一点儿。

而季南舟说的另外一个口子,在何皎皎所站的位置正下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道窄窄的檐台。

他应该是想从那里爬上来,所以,他们要尽可能地吸引何皎皎的注意。

“何皎皎,”罗照的声音低下来,“那你信我吗?”

何皎皎没说话,只是看戏一样看着他。

罗照继续说道:“本来这算是我和你姐姐的一个约定,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的。可是因为是你,我不想和你有秘密。”

何皎皎耻笑:“无聊的谎言。”

罗照的声音却格外温柔:“何桉是我的朋友,她……我以前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有一次喝多了,上了黑老大的女人,然后在巷子里差点儿被打死。她刚好路过,救了我。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经常找我,是想确定自己是不是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所以,我也以为真的只是单纯的救命之恩和朋友。”

罗照顿了顿:“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也不敢找别的朋友,就托人将罗小刀交给了我。毕竟她那一天要是没救我,我可能就死了。所以我答应了她,并一直把罗小刀当成自己的儿子来养。”罗照看着她的眼睛,“皎皎,罗小刀是何桉的儿子,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何皎皎静静地听着。乔粟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记得何桉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说想请她帮个忙。可是,何桉想了想又收回了,说:“你还要嫁人。”

乔粟想,应该就是这个事吧。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生何桉的气,去找了何桉的话,何桉应该也不会死了吧?

乔粟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何皎皎,何桉的死不关罗照的事,杀何桉的也不是他。”

何皎皎偏着头,将目光缓缓移到罗照身上:“所以呢?”

罗照试图往前走:“皎皎,何桉那个时候没有带走小刀,是因为她想让你有个活下去的盼头。小刀是她生命的延续,她不想离开你,她希望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

“愚蠢的想法。”

罗照一点点地挪动着步子,伸出手:“还有,罗照也不会离开何皎皎,永远不会。”

何皎皎看着他的手,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大的一个笑话:“罗照,你骗人!”

罗照忽然想起另外一个何皎皎,总是喜欢侧着头呆呆地看着他,语气一模一样,说:“罗照,你骗人。”

可是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何皎皎。

而他也很早就知道何皎皎接近他的目的,可是那又怎样呢?一开始只是觉得有趣,可是后来……嗬!

罗照冷笑一声:“对,我骗人,那一天你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在骗自己,你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皎皎,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是我想放在心里一辈子的女孩子。从那一天开始我不再碰别的女人,不再留恋风花雪月,只想告诉全世界,罗照喜欢何皎皎,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喜欢,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

何皎皎笑笑,语气中透着轻蔑:“好,那你先杀了我,我再把那个何皎皎还给你。”她笑着,风吹着她红色的裙子猎猎作响,似乎在与自己无声地对峙。

“皎皎,过来。”罗照伸出手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在飞机上,他也是这么说的。那一次,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声音温润得像是二月滴滴答答的雨,湿漉了她的心,他说:“很疼吧,不疼了,我在这里,不疼了。”

罗照,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疼了?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姐姐死了,我的整个人生都是她给的,而现在她死了。

我凭什么不疼了?

还有乔粟,她凭什么不告诉我一切?凭什么瞒了我这么多年?

“啊!”何皎皎尖叫着,泪水流出来,沾湿了整张脸。她跪在地上,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拥有爱的人从来不珍惜?而我姐姐被所有人伤害的时候,还要说‘这个世界,我爱它’,为什么?”

罗照觉得何皎皎挠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道都像是挠在他的心上。

“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乔粟的声音却淡淡地响起来,没有任何起伏,“皎皎,因为你在。”

何皎皎怔怔地看着,反应不过来,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想去抓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她放弃了,想跟着一起跳下去,可是这想法刚在脑海里成形,罗照就已经扑过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而眼前像风一样越过她身侧的,是乔粟。

“小乔姐!”

何皎皎想去抓,罗照顺势将她往后一带,两人撞上旁边的装饰性柱子,才没有继续滚落。耳边是罗照咬牙闷哼的声音,大概是撞上骨头了。

“皎皎,相信我,她不会有事的。”

“你放开啊!”此时,何皎皎已经听不进任何话,只能嘶吼着,“罗照,你放开啊!你妈都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滚啊!”

罗照手上的力气渐渐松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说什么?”

何皎皎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声音却慢慢镇定下来:“刚刚发生车祸的,是你的妈妈……”

另一边,乔粟几乎是用冲的,想拦住罗小刀,好在最后一刻,她抓住了罗小刀身上的绳子,抱住他,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惯性,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另一只手胡乱地抓住了什么,可是身子已经吊在了空中,她咬牙,感觉那尖锐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刺进自己的手心。

下一刻,那东西断了,她抓不到什么,只能坠落……

可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一阵拉扯的疼痛从整只右边胳膊传来——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乔粟睁开眼,季南舟站在窄窄的檐台上,半个身子倾在外面,一只手抓着墙上的一根细绳,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抱着罗小刀。

下一层楼大概三米的距离,有人从窗户探出头来,惊恐地看着他们。

乔粟看着依旧熟睡的罗小刀,抬头对季南舟说:“不管怎样,拉我一下。”

季南舟抓着的是一根极细的绳子,巨大的拉力让绳子几乎勒进他的肉里。他笑了笑:“好。”

乔粟咬咬牙,左手握着罗小刀身上的绳子,将罗小刀放开,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放下去,直到窗子那儿,有看热闹的学生将罗小刀接住。

她松了口气,抬头去看紧紧抓着她的人。

季南舟握着绳子的那只手正一点点地渗出血来,顺着掌心流进袖口,绳子几乎要切断他的骨头。

风吹得乔粟摇摇晃晃,她松了口气,心却一直紧揪着:“季南舟,你可以放开我了。”

“不放。”

“你是不是想死?”

“说不准。”季南舟几乎要勒断乔粟的手腕,他咬着牙,“是你让我拉你的,乔粟,你让我拉住你,就不是一下子的事,而是一辈子。”

我会拉住你一辈子。乔粟忽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后一声苦笑:“季南舟。”

下面巨大的充气垫正在一点点膨胀,乔粟没有去期待,她只是看着季南舟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是你?”

很久以前的那个人,是你?乔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记起来,也许是命运的指引,也许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季南舟说:“是我。”

乔粟如释重负:“已经够了。”

下面人声嘈杂,乔粟能感觉到季南舟手心渗出的汗,手腕从他手心慢慢滑落:“季南舟,真的够了,你抓不住我的。”

最后一点要滑开的时候,季南舟松了手,却是松了抓着绳子的那只手:“乔粟,抓不住你我就和你一起下去,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黑暗袭来的那一刻,乔粟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问季南舟:“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季南舟说:“我相信你。”

嗯,谢谢你信我,所以我记起来了,很久以前,我对你一见钟情。

最后一刻,充气垫充满了空气。

乔粟只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仿佛坠入虚无。她想睁开眼,看看季南舟,可是即使睁开眼,依旧是一片黑。

宋续燃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人头攒动,众人唏嘘,没有人会去看他脸上的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他眼底弥漫起的,那种深深的寂寞。

乔粟被接住了,不断下坠的人,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