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盛世光年

在盛世的光年中,你是否还会记得你遇见过的每一张脸

1

新的房地产公司建在商业繁华的市中心,虽然只是一个分公司,却买在了十七楼的最正中位置,整个楼价也是全葵远最高的。这非常符合范伟铭的办事手法,即便只是一个分处,依然也要风光体面。

以前这里没有发展成市中心的时候,只有一座巨大的电影院。那时候葵远只有这一个电影院,电影也没现在多,一放电影,便会聚集很多人,随处可见的地摊、小贩,一入夜,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夜暖一放学,就和珊珊跑过来买五毛钱一根的盐水棒冰,拿在手里,蹲在那些小摊上讨价还价。

白驹过隙的时光,一眨眼,电影院没有了,取而代之的高楼拔地而起。

一下子,这里变成了全葵远地价最贵的黄金办公楼。

办公楼设计得简洁大方,说是新加坡设计师的手笔,还请风水师看过八卦。

夜暖先和公司的几位经理见了面,一场会开下来,夜暖大概对这间公司颇有了解。虽然这是范氏挂名的子公司,但并不被股东们看好,成立至今始终处于亏损状况。

“现在总经理是谁?”夜暖问。

“还没定出人选,不过雷律师说下个月会空降一个过来。”公司里来了有一阵子的实习生小青好心地回答道。

夜暖一时间感觉头昏脑胀,她以为这次无非是重新换个环境照顾池宇,没想到会面临这样一个公司的格局。这基本上就是一间濒临空壳的公司,原有的资源有限,却无人照顾,她居然还要坐在这里面对一群什么也不会的草包。

夜暖站起来,走出会议室给雷以朵打电话。

电话刚接通,雷以朵先说:“现在是不是很生气?想问我是什么情况?”

夜暖说:“那就请雷律师解答下我心中的疑虑好吗?”

“如你所见,这间公司正在走下坡路。”

“然后?”

“希望通过你和新来的总经理的努力,使它起死回生。”

“我一直以为,让公司起死回生,是你的本事。”夜暖嘲笑地说道。

“范老板说,这是给你的一个考验,可以让你迅速成长。”

“范老板不怕拔苗助长,得不偿失吗?”

“夜暖,你知道,范老板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范老板真是有心了。”

“他也是替你着想,池宇已经长大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从范宇开始,比在范氏学到更多,这会是很好的开端。”

夜暖竟然忘了,她总有一天是要离开池宇的,范伟铭是在给她找后路。

夜暖的头衔是总经理助理,有一间独立的小房间,临着总经理办公室。

她坐在椅子上,翻看公司的业务,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推广新楼盘,但是以“范宇”如今的情况……

夜暖闭起眼睛,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些复杂的事。

虽然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在范伟铭的庇佑下生活,她也不可能照顾池宇一生一世,如果在离开他们之前,她没有能力让自己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好好生存下去,那么她熬过来的这些痛苦岁月,都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夜暖再度佩服起雷以朵,不过就是大她几岁而已,却早已经迅速地以顽强的姿态站在范伟铭身边帮他分忧解愁。而自己,在走过了思念许孟笙的艰难岁月之后,第一次独自面对世界,却是这般慌乱。

夜暖知道,她和雷以朵的分工不同,雷以朵是范伟铭的心腹,得力干将,而夜暖充其量是照顾池宇的高级用人?夜暖对自己的这个身份并不排斥,反而感到满足,照顾一个小鬼有什么难,身陷在公司复杂的环境里,才如同囹圄。

但自从池宇考上大学,范伟铭有意栽培她在公司有所作为,虽然她排斥公司的环境,但对于范伟铭的好意,还是领情的。于是无论是在照顾池宇还是工作上,都要更加尽心尽力。

夜暖一直明白,得人恩惠,就当涌泉想报。

范伟铭承诺过夜暖,他说过:“夜暖,只要你照顾好池宇,我会让你得到最好的一切。”

范伟铭说这句话的时候,夜暖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去看着客厅里摆放的一盆合果芋发呆。这些年,如果说夜暖唯一想要过什么,或许也就只有这盆合果芋。范伟铭或许不明白,她陆夜暖最想要的,谁也没法给。

范伟铭每次和夜暖说话,都有点指点江山的味道,毕竟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商人的架势一点都没少。但夜暖注重的并不是这些,她从认识范伟铭的第一天开始便觉得他只是一个稍长自己少许的朋友,威严之下带着亲善。

夜暖这些年对池宇尽心尽力,当亲弟弟般疼爱,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他,她只是一心想报答范伟铭当年的雪中送炭。如果当年范伟铭没有让她去照顾池宇,那么当年在父亲的去世、许孟笙的失踪这双重打击下的她,或许早就不久于人世了吧。

许孟笙离开的那个夏天,她曾经坐在窗户的边缘,手握一把水果刀,遥望马路下的风景。那时候的电视里在播放一首粤语歌,电视机有点坏了,沙沙的响。许孟笙答应过她要帮她拿去电器行修好,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许孟笙失踪的消息,等到父亲自杀的消息,她都没有等到电视机修好。

在她快要跳下窗户的一瞬间,范伟铭带着警察打破房门把她从窗户口拉了回来,她记得自己缩在范伟铭的怀里失声哭了很久,范伟铭像安抚一个孩子那样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告诉她:“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她记得这是许孟笙的爷爷去世的时候许孟笙安慰她的话,原来他之所以可以毫不动容地看待每个人的离开,是因为他早就做好了离开他们的准备。

那一天开始,她才发现,当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在等待的时候,那些不可预知的黑暗和死亡,不可预见的颠沛和流离,那些遥遥无期的伤韧和空白,可以让一个人,绝望到连哭都没有力气。

她的内心突然不再渴望任何事,没有欲望,没有野心,没有温暖。

哭够了之后,她才仔细去看范伟铭,适才一直站在门边的雷以朵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份简单的合同,她说:“你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照顾好池宇,直到他自立。”

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执行任务的木偶,她要帮范伟铭做好他布置的任务,就像游戏里的战士,冲锋陷阵,无畏杀敌。

那些所有浮于表面的流金,都只是她掩盖伤口的武器。

范伟铭给了她一切,让她不用为钱奔波、劳累,她照顾好他的私生子,让他温暖、高兴。名利、金钱,对于夜暖来说,全都是微不足道的物品。

她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所有的东西掉进去,都看不见光明。

2

“关于这次楼盘的宣传,我想启用明星代言的方法。”夜暖在新一轮的会议上提议。

“可是,明星代言费用不小。”有人提出异议。

“撇开资金不说,你们觉得哪个明星最适合?”

“现在葵远最红的明星就是性感女星上官菲菲,她最近非常红,不过她的价格肯定不菲,并且也不知道会不会接我们的代言……”策划组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显得很没有底气。

“这个案子,大家做个策划出来,让PR的人找她经纪人谈谈。”夜暖想起上官菲菲那声熟悉的“你好”,让她又想起了记忆中的某张面孔。

“PR经理刚刚辞职……所以现在,PR没人。”

“什么……”夜暖忍住要发的火,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指了指小青说道,“小青,你先去找上官菲菲的经纪人看看他们要开什么价。剩下的人先把策划案做出来给我。”

真是个头痛的活,出了会议室,夜暖甩甩头。电话铃却在此时响了起来,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传到夜暖的耳朵里。

“暖宝儿,你回葵远了吗?”虽然时隔这么多年,夜暖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尹珊珊的,只是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明亮高昂,而多了一些疲惫。

“是的,昨天刚回来。”

“不是蓝佳妮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也不和我联系?”尹珊珊有些抱怨地说道。

“工作有点……忙。”

“那有空来我家坐坐,在喷泉广场这边。”

“珊珊,快点过来,孩子哭啦……”电话那边传来一声粗狂的男声。

“你先去忙吧,我会联系你的。”夜暖回答得静悄悄地。她明白那个男人一定是珊珊的老公。

“嗯,那我不和你多说了,再见啊。”

多年前大大咧咧喊着非帅哥不嫁,多年前抱着陈暮的脖子站在六和塔的顶端说我这辈子只要嫁给你的尹珊珊,已经被现实的残酷,磨练成了一个疲惫的女人。

夜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三年来,除了蓝佳妮,她不敢和葵远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她不是害怕他们,而是害怕那些和葵远有关的时光,她害怕她会忍不住想起许孟笙,心会像被人剜去一块心尖肉一般剧烈疼痛。

挂上电话,夜暖随手拿过新一期的《葵远日报》,娱乐版有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吸引了夜暖的注意:超市大王苏周之子近日回国为贺父亲五十大寿,不知道是否为接管父亲产业而来,超市大王苏州在蓝氏企业退出葵远之后迅速成为葵远第一大商贾,投资的产业包括……近日拍到苏周和性感女星上官菲菲一同吃饭……

夜暖在上官菲菲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放下报纸,朝楼下走去。

站在办公楼下面,夜暖遥望对面的外国语学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到放学大家就鱼贯而出,曾几何时,里面的人也包括自己。

突然,夜暖看到一个背影。

他从街对面的一辆华丽的宝马车上下来,穿一套范思哲的西装,他微微地转头,并没有朝着夜暖的方向,而是看向车里,似乎在和车里的谁说话,他的侧脸干净整洁,高挺的鼻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就算没有了金黄色的头发,夜暖还是被那个背影震撼到了,她朝马路对面跑去,一辆巨大的卡车从她眼前经过,她急得几乎快要和卡车撞上。

“不要命了!”卡车司机停下来,对夜暖斥责。

夜暖没有心思和司机说话,只是一路狂奔到对面。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喉咙口,由于激动,怎么也发不出来。

当夜暖跑到刚才宝马车停下来的地方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除了来往的人流,再无其他。

夜暖左望右看,最终发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她这才静下来,看着满大街的人流,有些恍惚地说了两个字。

孟笙。

3

池宇的吉他很快由快递公司送到了夜暖的手里,离开的那天走得急,夜暖将吉他放在蓝佳妮的物流公司,托蓝佳妮寄给她。

谁也不会想到,第一次在学校出现就惊艳全校男生的蓝佳妮,居然收购了一家沪上的物流公司,做起了幕后老板。

蓝家在蓝希过世之后,将大部分的企业都转到了国外,蓝氏旗下的酒店、商场、大楼都转给了有意入主葵远的其他商人。

蓝佳妮和夜暖一样,始终没有勇气回到葵远,她牢牢地待在上海,假装蓝希还没有去世。许孟笙失踪的三年里,她一直待在夜暖的身边,她开始和夜暖当年一样画画,没事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所以只好留在她身边。

夜暖知道这是蓝佳妮担心她的说辞,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她陪伴着夜暖,夜暖或许没有办法那么快从许孟笙的失踪里振作起来。

谁能知道,当年那个在学校里风风火火要跟她抢夺许孟笙的蓝佳妮,却和她成了好朋友。

“这个学校一点都不好,老范怎么找的吗?”池宇睡眼惺忪,趿着拖鞋,抱怨着打破了夜暖的思绪。

此刻夜暖正带着池宇走在葵远大学宽阔的马路上,今天是新生报道的日子。早上池宇赖在**,死都不肯起来,人家都是冬天才赖床,只有池宇,夏天也能裹着被子赖着不起来。

最后池宇被夜暖强行拉起来才勉强出门,还一路抱怨到校门口。

葵远大学不愧为一所百年老校,两排葱郁的树木和有些年代的建筑物,让整个学校看上去更加巍峨庄严。她想起许孟笙的爷爷,曾经和她讲过葵大的历史,那位古稀老人亲切的笑容,就像葵大的精神那样一直留在夜暖的心里。

“同学,你是新入校的吗?”有干净整洁的男生和夜暖搭讪,想必误以为夜暖是大学的新生。

夜暖虽然长期在范氏工作,但是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黑色无染的长发已经长到了腰,又喜穿一条纯白的裙子,脖子上挂着彩色的圆珠链子,整个人看上去,纤尘不染,还是像在校园中。

“我?”夜暖觉得好笑,自己都毕业两年了,没想到还有人会误会。倒是眼前这个男生的样貌让夜暖对葵远男生的品质刮目相看了。

“师兄你什么眼光,她都做人阿姨了!和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了!”池宇站在夜暖面前,像是要急于让眼前的男生放弃夜暖的念头。

“真的吗?一点儿看不出来。”男生的脸上不免有些失望。

“呵呵,臭小鬼就会讲姐姐的坏话。”夜暖笑着。

“你们要去哪?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男生很热情,夜暖正想拒绝,但是男生看到夜暖手里拿着新生报名表,大概明白了,抢先问,“你们是要去报名吧?哪个学院的呢?”

“信息技术学院。”夜暖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

“好巧啊,我们学院就在信息技术学院隔壁。我带你们过去吧。”男生显得特别开心,可能是因为能和夜暖多相处一会儿吧。

“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男生抢先回答。

夜暖也是一个不太懂得给人浇冷水的人,对于别人的热情,她只好默默地接受了。

一路上,男生对夜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你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吗?你到底几岁了呀,一点儿都看不出比我大,保养得真好,这是你弟弟吗?好可爱啊……”

夜暖很礼貌地回应,而池宇走在身后气鼓鼓的一句话不说,等到信息技术学院大楼的时候,夜暖才发现池宇的脸都要黑了。

“师兄,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事,我们已经到了,就不麻烦你了。”池宇沉着脸对男生说。

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哦,好的,那我先走了。对了,我叫颜彬,建筑系的。有事可以找我。”

“嗯……”池宇不等夜暖回答,强行拉起夜暖就走了,生怕夜暖会留名字和电话给颜彬。

“干吗啊?”夜暖问。

“你对于老牛吃嫩草这件事不觉得羞愧吗?”池宇大声地指责夜暖。

“你说谁是牛,谁是草!”夜暖去拍他的头。他一下子躲闪开了:“你都那么老了,还来泡我们学校的帅哥,哼。”

夜暖气结,刚刚分明是那个男生不停地跟搭讪自己的。

“无理取闹。”夜暖对池宇的歪理邪说不予理会,“快上楼去报名交学费了。”

报名和交学费的地点在二楼的办公室,夜暖刚走进去,看到里面已经有好多学生了,放眼望去,都是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一如自己当年刚去上海上大学的时候一样。

那时从来没出过葵远的夜暖,初到一个陌生环境,显得那么慌乱紧张。而许孟笙却紧紧地把她的手握着,附在她耳边说:“别怕,暖宝儿。”许孟笙每次和夜暖说“别怕”的时候,夜暖的心就会安静下来,因为知道有一个人总在自己身边,照看着自己,不会让自己摔倒,心就莫名地安定了起来。

夜暖交学费的时候,池宇站在窗户边静静不语,校园里淡淡的桂花香飘进办公室里来,暖洋洋的光线照在池宇的身上,从额头一路洒到脚上的阿迪达斯鞋子,尤其是他那双冰冷而含着淡淡忧伤的眼眸,贵公子的冷艳气质,一下子被凸显无疑。

他就是静静的不说话,也已经吸引了很多女生的目光。

“池宇……”收钱老师抬头看了看夜暖,“是陆小姐对吗?”

“是……”夜暖对老师知道她的名字感到很惊奇。

“您就是陆小姐啊”老师突然站起来,用力地握住夜暖的手:“陆小姐,感谢您为我们信息技术学院捐了一条路。新路已经在动工了,三个月就会完工。”

“捐路?”夜暖一惊,手心冒汗。

“不可能有错,我们院长亲自和我说的,如果有池宇的家长来和他一起报名,又姓陆的话,那就是给我们捐路的好心人,院长要亲自感谢您。谁让您不留电话呢?我们一直都找不到您,这不,您居然来了。”

周围的人听到之后都对夜暖投以无限质疑的目光,包括夜暖本人,但是夜暖很快就想明白了,能捐出一条路来这种手笔,不是范伟铭还有谁能做到?

只是他又借自己的名义为他儿子做好事,这让夜暖有些崩溃。

“呵呵……呵呵,这个……怎么说呢?”夜暖有点结巴,不知道怎么解释。

“您不用说了,一会儿跟我去见院长吧。”老师显得很激动。

夜暖一听,有些无奈,她最怕面对这种场面,于是赶紧说:“那个……嗯,不要放在心上,老师,我交完学费了,我要走了哦,再见,拜拜。”

“陆小姐……陆小姐……宿舍在506……”老师在夜暖的身后还不忘告诉她池宇的宿舍房间。

夜暖走到很远的树荫下,发现后面没有人跟来之后,才定下来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来给雷以朵打电话。

“什么情况,没事捐条路干吗?”夜暖劈头就对雷以朵吼。

“我们只是根据学校所需,重修了那一条路而已。”

“你们真是有钱没地方花。”夜暖挂了电话。池宇把纸巾递给她擦汗,“瞧你怕的。”池宇嘲笑地说。

“你不怕吗?你当然不怕,被整的人又不是你。”夜暖惊魂未定,“他们干好事留我名字干吗,无聊啊,有钱烧的。”

“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池宇笑道。

夜暖想起池宇高三的时候,学校的“星辉楼”要重建,范伟铭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消息,拨了个巨款给学校,还在池宇要上课的教室装了空调。最后让雷以朵告知学校这些行为的主人是池宇的姐姐陆夜暖。

夜暖为此不知道被学校叫去赞扬了多少次,也因此让很多人都知道了池宇有一个这么有钱的姐姐,还一直揣测池宇的姐姐到底是傍了城中的哪个大款出手这么阔绰。

那阵子夜暖彻底被领导们的热情给招待怕了,他们都以为她是一个女富婆,很热情地招呼她。

只有夜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范伟铭,她就是被切了尾巴的美人鱼,比正常人还可怜。

那些风光的外表之下都是浮云的堆砌。

4

“你不要搞得事不关己,你爸爸还不是在帮你做功德啊。”夜暖知道范伟铭这么做只是让学校能对池宇青睐有加。虽然夜暖并不太赞同这种做法,但是她却能明白范伟铭这种做父亲的苦心。

“他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了啊?有钱能买到我的小时候吗?”池宇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止住不说。

“走,带你去宿舍看看。”夜暖岔开话题。

“什么?宿舍?你让我住宿舍?”池宇眼冒绿光朝夜暖咆哮。从未住过宿舍的大少爷范池宇,对于“宿舍”两个字感到不可思议。

“不住宿舍的大学是不完整的大学?住宿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懂不懂。”夜暖敲池宇的头。

“我不,我不要和那么多人挤一个房间。”池宇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不会的,我打听过了,你们四个人一间,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很宽敞一点儿都不挤,想当初我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八个人的上下铺,那才叫拥挤。”夜暖也不管池宇愿不愿意,拉着池宇就朝宿舍楼的方向走。

“你这是虐待,我要和老范说你虐待我,虐待我,虐待我……”后面的声音被夜暖无视得很彻底,因为夜暖知道,池宇在范伟铭面前一直保持着遥遥相望的姿势,别说告状了,就是让他说话,都难。

“你怎么知道宿舍楼在哪里?”路上池宇对夜暖表现出的熟悉感到惊讶。

夜暖没有回答。

“你以前经常来吗?”池宇继续问。

夜暖还是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朝前面走。

他们走到了宿舍楼旁边的水塔旁,绿色的爬山虎几乎要把整个水塔都包裹住了。

夜暖很努力地向上望了望,许孟笙的爷爷曾经说过,水塔有多高,就表示葵大的楼有多高。那些我们用尽一生都无法攀附到的,就是内心最想要的,也是最害怕得到的。

那个时候的夜暖并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觉得她一生想要的,都能轻易得到。可是当许孟笙不见了之后,她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宿命的可怖,往往在于你觉得你已经拥有一切的时候,一觉醒来,全都成为了空。

你都难以分辨,这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这个是什么?”池宇看到夜暖停下来,盯着水塔发呆。

“水塔。”夜暖说。

“有什么用?”

“有了这个你才有水喝。”

“真深奥。”

夜暖仰望着水塔,烈日的阳光兜头而来,刺裂的疼,让夜暖的喉咙口微微的紧涩。

“你最近总是发愣。”池宇突然说。

“啊?有吗?”夜暖否认。

“虽然以前发愣是你的强项,但是我觉得后来你这个毛病已经治好了,怎么现在又犯病了?”池宇环抱着手,像是和夜暖开玩笑。

“臭小鬼,又拿姐姐开玩笑。”夜暖不答理他,“这就是你的宿舍楼了。我们上去抢个床位,明天再帮你把东西拿过来。”夜暖三步并做两步地就朝楼上跑。

床位这种东西,大多数先来先抢,靠近阳台的最好,朝南,光线充足,还能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夜暖刚推门进去,里面已经有一个男同学了,他坐在一张**拨弄一把吉他。看到夜暖,先是一惊,继而说道:“我们这里是男寝室……”满脸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知道!”夜暖无视男生惊恐的眼神,立刻看了看其他三个床位,找准最好的一个,从包里拿出一只爆米花笔,在靠阳台的那张床的侧面,醒目地写上“范池宇”三个字。刚写完,池宇才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五楼,还没有电梯,有没有搞错。”一向住惯别墅坐惯电梯的池宇,对于五楼这个巨大的数字,感到愤怒。

“让你平时多运动,死活都不运动,现在身体不行了吧?爬五楼都嫌累,不要和别人说你是我弟弟,我怕丢脸。”夜暖说完把池宇拉到抱着吉他的男生面前,“你也玩吉他的吗?”

男生点点头,似乎刚刚从惊恐中醒过来。

夜暖微微一笑,指了指池宇说:“这是我弟弟范池宇,以后和你一个宿舍,平时在家里被宠坏了,希望你多多关照。”

“我叫边夏。”男生看了看池宇,池宇的目光定在他手中的吉他上,夜暖知道池宇又想起了他在上海的那群乐队的伙伴。不过还好,这里也有志同道合的人,夜暖断定以后池宇的生活不会寂寞。

5

晚饭是在葵大的餐厅吃的,夜暖给池宇的饭卡里充了100块钱,并且叮嘱他,以后也只能一百一百地往里面充。池宇表示疑惑。夜暖解释道:“万一丢了也不会心疼啊。”

“我们没钱吗?”池宇对夜暖总有这种小市民的心态感到不理解,范伟铭每个月都给那么多钱,无上限的信用卡,豪华的别墅,轿车。他不懂,夜暖为什么时刻保持一种勤俭节约的生活状态。

“我们都没钱,我们用的钱都是你爸爸的钱,就算是自己赚的,也不应该乱花。如果有一天你爸突然破产了,到时候你也不会害怕惊慌?”夜暖教导池宇。

“呸,你在咒老范?”

“我只是打个比喻,我在教你求生的知识懂不懂!”

“你不是我姐姐,你是我的陆妈!”池宇对爱说道理的夜暖表示不耐烦。

夜暖只是笑,给池宇碗里夹青菜。池宇虽然皱着眉头,但还是把夜暖夹过来的菜都吃完了。

夜暖托着腮看着吃饭的池宇,三年前在她面前还是倔犟别扭的小孩,青涩得被夜暖说几句脸就会变白不理人的小孩,明明渴望爱却习惯用冷漠装成熟来掩饰的小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米七八的漂亮样子。无论走在哪里都是回头率极高的小帅哥。他和范伟铭并不是很像,范伟铭是挺拔而威严的,而他则是漂亮而干净的,夜暖想,或许池宇更像他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妈妈吧。

三年前雷以朵第一次带夜暖到七宝的别墅和池宇见面的时候,他正处于人生的叛逆期,打架、逃课、迷恋网络游戏,无聊的时候只是把自己关起来拼飞机模型。

夜暖来的第一天,雷以朵站在门口对夜暖说:“池宇这个孩子敏感、不听话,谁说都不管用,并且还有病,打不得,骂不得,能不能驯服他,就看你的本事了。我想范老板会选你来照顾池宇,一定有他的原因,希望你不会让他失望。”雷以朵说话的时候总是冷漠无表情,像是将夜暖丢进了一个有凶猛野兽的牢笼里看她如何生存。这种看好戏的口气,激发了夜暖求生的意志。

她丢下行李,推开门,看到池宇正在搭积木,由于长期不爱吃饭,又生病,人显得瘦而虚弱,轻飘飘的似一把干柴。夜暖过去和他打招呼,他也不予理睬。于是夜暖干脆坐下来,伸手抽掉了他的一块积木。

刚才搭建好的积木在抽掉那一块之后轰然倒塌,池宇这才怒不可支地抬起头来看夜暖。

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淡淡的忧伤和冷漠,深邃而迷茫,挂在一张十六岁孩子的脸上显得并不搭调,可是却让夜暖的心一紧。

夜暖刚开始并没有信心能带好他,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无可恋的人,躲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居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并不害怕任何事,更何况一个小孩。

用人和雷以朵都以为池宇会大发雷霆,可是池宇这时站起来说:“我饿了。”

家里虽然有用人,但是那天却是夜暖给池宇煮的饭。

夜暖没有给池宇做山珍海味,只是做了海鲜面和炸酱面。

先把虾仁、香菇鱼丸、蟹肉棒捞熟,等泡面快煮熟了之后连青菜一起放入,烫熟。炸酱泡面更简单,切碎了的肉末做成酱,和煮成八分熟的面拌在一起。

夜暖仅会做的就是十几种泡面的烹饪方法,这还是许孟笙怕她一个人在外不会做饭,而想出来的各种面类的做法。

池宇第一次发现有人能把泡面做成这样,当他把那些面塞进嘴里之后,他看到夜暖的行李,他大概明白了夜暖来的目的。

开始的时候他一直以为夜暖只是拿爸爸的钱而来照顾他,他一这么想了之后,对夜暖就产生了巨大的排斥。他开始整蛊夜暖,放老鼠、放蛇、放蟑螂。看夜暖惊叫着从房间里跑出来,他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夜暖时常被他气得脸色发青,发抖地站在楼梯口对他破口大骂:“臭小孩,坏小孩,倒霉孩子你!”

“你可以不要这份工作啊?你走啊?”池宇总是这么激她。

池宇很希望夜暖被他气到说:“我不干了,我要走!”但是很奇怪,夜暖从没有说过她要离开池宇,她就是再生气,再恼火,她都没有说过她要走。

那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场面,夜暖开始学做饭做菜,帮池宇整理房间,准备第二天的衣服,往他的包里放药和学习用品,定期带他去检查身体。每天跟着池宇去上学,生怕他又翘课跑出来打游戏。夜暖就日日坐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店里看书,放学的时候再跟着他走回去。他走路夜暖也走路,他坐车,夜暖也坐车,夜暖像橡胶糖一样寸步不离。

夜暖有一天发了烧,没办法去接池宇回家,昏昏沉沉地在**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池宇坐在他身边,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担忧布满了血丝,看到她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帮老范打工,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夜暖坐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笑了笑回答:“因为我没有妈妈,所以我知道没有妈妈的小孩是多么渴望有一位像妈妈一样的人来疼爱自己。所以我愿意对你好,愿意照顾你。我不想你像我一样。”

池宇从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和夜暖对着干了。虽然他嘴上还是对夜暖挑三拣四,却再也没有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了。

不久之后,雷以朵给夜暖打来电话:“恭喜你,教导成功。”

夜暖终于安下心来。

6

回去的路上,夜暖认真地在葵大走了一遍。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篮球场,塑胶跑道,各个学院的教学楼,芙蓉湖,喷水池。这里是夜暖当年最爱来的地方。

三年里,她始终保持长到腰间的头发,乌黑亮丽地垂泄而下,耳朵边坠一枚珊瑚耳坠,脖子上的拨片项链也一直没有摘过。

夜暖放下筷子去看餐厅外面的景色,葱郁的大树依稀有了斑驳的影子。以前她和许孟笙经常来葵大的英语角学习,坐在水泥圆凳子上,双脚踩在鹅卵石铺的小路上,林中的鸟儿声声地啼叫,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夜暖那时候在读一本名著《飘》,她记得里面有一段经典句子:Maybe God wants us to meet a few wrong people before meeting the right one, so that when we finally meet the person, we will know how to be grateful.

夜暖听许孟笙和她念这段的时候,淘气地做了个鬼脸,嘟着嘴,睁大眼睛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许孟笙认真地回答:“翻译过来就是:也许,在我们的生命中让我们遇到对的人之前,上帝都会让我们遇到一些错的人,所以当我们终于遇见命定的那个他时,我们应当怀着一颗感激的心。”

“那你是那个对的人,还是对的人之前错的人呢?”夜暖接着问。

“你这个丫头。”许孟笙发现夜暖在故意逗他,凑过来捏她的耳朵。夜暖边跑着边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阵笑声似乎还回**在夜暖的耳边,只是再也没有了许孟笙的身影。

这么多年,夜暖周围的人渐渐地不再提及许孟笙的名字,学校里的人走了来来了走,他消失的话题只热络了一阵子,很快所有人都将它遗忘了。若不是那些回忆一直存在,支撑着夜暖,夜暖要以为,许孟笙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人物。

可惜,夜暖知道,许孟笙是真实存在的,从她的16岁到21,他陪她走过了青春年华里最好的花季雨季,所有和青春有关的回忆里,都曾有许孟笙的出现,她无法欺骗自己这只是一场梦境。

7

在夜暖和池宇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有两辆自行车飞一般的跑了出来,像两只离弦的箭,眼看就要撞到夜暖,池宇眼快得想把夜暖往旁边拽,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夜暖被狠狠的撞倒在地上。

对自行车颇有些研究的池宇,一眼就认出这两辆车这并不是普通的自行车,而是两辆经过组装的一般参加户外活动才会使用的变速山地车。

这是一辆很难掌控的男士山地车,但是驾驭这辆车的却是一位女生,此时她穿着热裤,戴着帽子,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苏岩姐,撞到人了啦,怎么办?”另一辆车的男生有些惶恐的对着女生抱怨。

“真没用,要不是你技术那么烂,吓得人家都逃窜,我能撞到人吗?”女生并没有先关心撞得人如何,而是对自己玩得不尽兴而感到生气。

“姐姐,你怎么样?”池宇看到夜暖的手臂被摩擦出了血,大腿由于猛烈的撞击,不太能动弹。心疼的把夜暖抱在怀里。

女生走到夜暖面前:“你应该没事吧。”她并没有蹲下来,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淡而冷漠的说。

池宇一个转头回以一阵寒冰似的目光:“你被我撞一下,看有没有事。”

“哎哟,原来是个小白脸。”旁边的男生看到女孩受人袭击,立刻表现出护花使者的模样。

“疼不疼?”池宇在夜暖耳边问。

夜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女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数了数大约一千块,伸手递给池宇:“带她去看病吧,自行车嘛,撞不死人的。”她说话的口气轻描淡写,仿佛和自己无关。

夜暖本以为池宇被她惯坏了,见了眼前这个女生,才明白什么叫“坏”。

池宇平时对她使的小性子,和这个女生比,根本是过家家。

“能坚持一会儿吗?”池宇问夜暖。

夜暖不知道池宇要干吗,但是她也无力去问他要干吗,只好点点头。

只见池宇拿过女生的一千块钱,走到她的自行车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体,在所有人都不明白是什么的时候,狠狠地在她车上操作了几下,最后再狠狠地把自行车放倒,踩了几脚。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除了踩车的声音和池宇发力的声音,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所有人都被这个孱弱的男生爆发出来的动作给惊诧到了。

等大家都回过神的时候,女生才发出一声尖叫:“啊,我花了一万多组装的车,你……你……你……”

池宇拍拍手,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是把手里的瑞士刀收起,放入口袋里,仿佛刚才的行为只是大家的错觉。

他走到女生面前,扬起一个灿烂又极具冰冷的笑容,把钱往她身上一丢,用刚才她说话的口气回她:“我想,你的车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女生气到脸色发白,几乎说不出话来。旁边的男生跳过来:“你这个小子,你知不知道苏岩是谁?你还想不想在葵大混了?”

“她是谁,我没兴趣知道,本少爷想不想混,也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关系。”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用卡甩出去,“这里面有两万,还能透支无上限,应该够你买辆新的了。不要以为只有你家有钱,钱这种东西,少爷我从来都当米田共。”

说完这些话,池宇蹲下去,把夜暖一把抱起:“别人会躲就你不会躲啊?这么笨怎么做人姐姐。”池宇虽然是抱怨,但是语气里明显是心疼。

夜暖咬着唇,表示很惊恐。以前这种冲锋陷阵的事情都是她在做,第一次看到池宇爆发小宇宙,让夜暖依稀觉得他长大了。而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就成长成能保护她的样子了。

“真是不知死活的小子。”身旁的男生狠狠地说道,“要不要我找几个人给他点颜色看看。”

“去你的,没你什么事。”女生并没有生气,反而唇边浮起一丝笑容。

葵大掉落的梧桐叶,将地上的钱随风吹起,苏岩飘扬的长发在风中卷起丝丝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