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无法抵达的爱,悲伤地蜕变成了喜欢

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过来敬酒,伴郎和伴娘在左右。远远地看着任远过来,她有些紧张,看了尤薇薇一眼,她正在剥虾。

走近的时候,姚伟正巧站在梅小清身边,一桌人都举着杯子站起来,任远在姚伟的旁边。

“新娘这么漂亮,姚伟你是怎么追到的呀?”姜艳起哄着说。

娇小玲珑的新娘脸微微地红了,羞涩一笑:“其实是我追的他。”

“说来听听”,众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新娘深深地望了姚伟一眼,微笑着叙述起来:“认识姚伟是大二,我抱着一本书穿过操场的时候,感觉到我的发丝突然被扯了一下,蓦然抬头的时候看到姚伟朝我挥手,别动!但,我的心,就微微地动了。姚伟的鱼钩勾住了我的头发。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为什么不是早一秒也不是晚一秒呢?是我走到那个位置的时候,然后撞到了他的鱼钩。”

“大二的每个星期四的下午,我都会和好朋友夏千去学校的操场参加钓鱼社的活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们都是重复一个动作,怎么把鱼线抛得又稳又远。那个时候,我和夏千隔着一段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其实我的目光是落在不远处的姚伟身上。有时,姚伟会走到我的身边来,帮我纠正手的动作,或者帮我调整鱼竿。他的个子高,瘦,穿淡色的衬衫,我的心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然后悄悄挪一步脚,让脚下的两个影子贴得更紧些。那时候,我知道姚伟在一家书店里打工,所以我总是去那里买书,而且挑了他快下班的时间去,这个时间他正好要回学校,所以我们可以一人骑一辆单车穿行在微温的黄昏里。有时候我会稍微慢一点,会看风把他的衬衣吹得鼓起来,很有感觉。”

“我去跟姚伟说钓鱼社应该有自己的社服,姚伟点点头,挺不错的。我终于有了和姚伟的合影,我很喜欢他,喜欢到了会把他的声音录下来,夜里一遍一遍地听,喜欢到了用所有的钱买一根让他喜欢的鱼竿,喜欢到了每天给他送自己亲手做的饼干,看着他咬一口的时候,心就腾开出花朵来。后来,我终于告诉他了……”

听着新娘细细地叙述,梅小清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原来不是所有的暗恋都只能是“暗藏”的心事,还可以这样主动,这样的积极。但也许她的性格永远都是这样优柔寡断,这样停驻不前,然后真的自暴自弃。

“怎么不喝酒?”看着梅小清杯里的饮料,姚伟不满地说:“今天哥们结婚,兄弟姐妹都必须要喝酒,还要一醉方休!”

梅小清平日里也不是滴酒不沾,这个时候拒绝倒显得做作了,干脆仰头把杯子里的可乐喝尽,准备找白酒的时候,任远接过了她的杯子,国窖1573,52度的白酒。她看着他倒了小半杯,接过来的时候,手指与手指不经意地触碰,有火花在心里滋了一下。

姚伟是谁都不放过,又逼着林一把饮料倒掉,换白酒。

“一会儿还要开车,真不能喝。”林一笑着推辞。

“你的酒量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没少喝多了,结婚了倒转向了。哈哈,那时候下了晚自习,找地方吃烧烤喝酒,然后跟我说……”姚伟卖着关子。

林一打着哈哈,扫了罗君亦一眼:“是要爆隐私?那我也有的说。”

“什么隐私,说来听听?”姜艳感兴趣地问。

“真要说?”林一促狭地看了新娘一样,再看看姚伟。

“早就交代了!也没啥事……还是得喝酒!”姚伟转移着话题:“谁不曾年轻过呀,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对了,周传祥今天有事来不了,说是下次补上喝酒的事。”杨大磊笑着说。

“哈哈,说起他来,我总是想起高中时候关于他最经典的一件事。”林一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有天夜里,我们都还在寝室里看书,一会儿听到这小子迷迷糊糊地说梦话,王娟,我喜欢你。太搞笑了,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暗恋王娟,把他弄醒后问他梦到什么,打死都不承认!”

“后来他们谈了,大学里有过一段,又分手了。挺可惜的。不过王娟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很多的人喜欢,陈淳,听说你也暗恋她?”

陈淳赶紧撇清:“不是她。”

众人抓到他语句里的漏洞:“那是谁?说,反正都过这么多年了,也没关系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班上肯定很多人知道。是苏羽。”陈淳挠了挠头:“你们这帮人,到底在爆谁的隐私?话说高中时候最受欢迎的应该是任远吧,在座的女生是不是都暗恋过他?”

其实只是随意地扯开话题,但梅小清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好像问一个醉酒的人你喝醉了没有,他肯定就会说没醉一样。梅小清突然地说:“我没有!”语气又快又急,辩解得很突兀,然后她看到了任远的目光,懊恼得几乎要把舌头吞下去。他的目光冷冷的,就好像说:你真无聊。又好像说:神经,谁在意。

她满脑子浑浊混乱,阳光仿佛被连根拔起,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句抬举任远的话,谁也不在意,这样的否定是想要竭力地撇清关系吗?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吗?还是想要在任远的面前维护自己一向清冷的样子?

空气怔怔地,好在尤薇薇及时地转移着话题:“我也自爆个隐私吧,陈淳,其实那时候我暗恋你来着。”

众人大笑起来,起哄着:“那还不喝杯交杯酒,为未了的情缘。”

尤薇薇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走到陈淳的面前,在喧闹里和陈淳手绕过手地喝了交杯酒。气氛一下活络起来,就连开始说不喝酒的林一也跟姚伟连喝了三杯,又被其他人连灌着。梅小清和大家一起喝了手上那杯烈酒,从喉咙处咽下去的时候,辛辣把胸腔默默地撕开。她缓缓起身,她需要一个地方,安静的地方让自己浑浊的思维静下来。她对自己太失望了,她无比讨厌现在的自己,无比憎恶现在的自己。

她甚至想把自己的脸揭下来,看看最真实的自己,是怎样一副模样。

走出宴会大厅,走到安全通道,推开门,坐到台阶上的时候,觉得胸口犹如白雪覆盖一样,冷得刺骨。不是十八岁的梅小清,不是二十一岁的梅小清,是二十八岁的梅小清,为什么年纪在长,在面对任远的事上,永远都是这样横七竖八地呢?

她想起一个读者的来信,她问她常常给周围人带来尴尬,要如何调节情绪?她对那个姑娘说,想要调节情绪,就去超市捏捏方便面。纯粹是插科打诨的回答,但现在,现在的她,很想要这样做!

真的假的,谁又在意呢?就算她什么也不说,也当是对任远的一种表白。

喜欢你的。

喜欢了很久。

喜欢得很辛苦。

喜欢到了不知道怎么放弃,是一种惯性,是一种潜滋暗长的感觉。

其实也有做些事的。

在无人的教室里,为任远整理抽屉,便是一件。他的抽屉有着男生一惯的凌乱,书角一页一页地卷着角边,折出很多痕迹。大书放在小书上。作业本穿插在里面,还有课外书、钢笔、字典、文具盒、碎纸张……

尤薇薇站在教室的门口帮她把风,她知道她这个愚蠢的行为,也由了她。原来好朋友就是一边劝着你别做傻事,又一边纵容着你,原谅着你。

如果有同学从走廊里走来,尤薇薇就会很大声地跟他(她)打招呼,梅小清便迅速地合上抽屉,然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情绪带着小小的雀跃和欢喜,会吓他一跳的吧,会猜来猜去是谁做的呢?不过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他是不会猜到是她的。

他用的是浅蓝色的墨水,字迹清秀苍劲,在书本上,在作业本里,到处都是,每一行的字迹都平整干净,她会把书本端起来,深深地嗅一下,把那种书页清爽的气息吸进肺里去——那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树影斑驳,明晃晃的让人迷炫的光斜斜地投影进来,透过玻璃窗的边框,被隔得一隅一隅,那些在光亮里被放大的尘埃,像水母一样,沉沉浮浮。一排又一排的书桌,涂着咖啡色的油漆,是用过很久所以显得旧了,每个桌面上几乎都堆了书或者作业本。很安静,黑板上有一些罅隙,上面还有没有擦的语文课要点,后面的板报上五彩斑斓,都是些名言警句,哲文诗歌,用彩色的粉笔勾勒出漂亮的花边,在墙角处有簸箕,有几把歪歪扭扭的扫把,讲台上放着没人认领的试卷,不知是不是故意忘记写名字,这些微小的部分她也注意到了。或者,她还看到了自己,看到她眉梢上那种淘气,看到她小小面孔上,清冷却又奕奕的情绪,以及自己形销骨立的锁骨。齐耳的短发,平整的刘海,眉毛应该是五官里生得最好的,又浓又黑,在眉峰的时候有小小的弧度,眼睛、鼻子、嘴唇,还有脸型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身材没有完全地长开,像一枚小小的,小豆芽。本来就是已经很普通的长相,很普通的身材,却又是紧紧把自己包裹的个性,就像是有无形的壳,把自己盖了起来。

是与任远很接近的东西。她把每一本书都拿出来,抚平所有的褶皱,然后又一本一本地归类,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就好像是一个慢镜头,把本来几秒就可以做好的事延伸起来——坐在想念他的时光里,感受爱恋如花,一束,一束地开着。

嗬,其实也不是那么苦涩。

一格一格地摆好,侧着头,认真地看一看,若是有差错再重来一次,不能漏掉一个不好的地方,所有能想到的,最有利于他的都想到了。

长久地凝视,然后合上抽屉。

开始细细地擦他的桌面,木质的旧的书桌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上面有各种钢笔字的痕迹,即使墨汁擦掉,那种油漆被踩过的痕迹却依然存在。有英文单词,有陌生的名字,还有用圆规在桌面上画的圆,以及一些涂鸦。梅小清一点一点地揩着,把能擦掉的全擦掉,头垂得低低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脸微微地有些红,有时会抬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尤薇薇。

尤薇薇的目光里有很复杂的东西,无奈、同情、不屑……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拿一根棍子一头敲昏掉梅小清,看能不能让她选择性失忆,结束掉这种无谓的行为。

“你知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吗?”尤薇薇问。

“是明明喜欢,却不能告诉他?”

“是马上要考试了,别人在复习,而我们却在预习!”尤薇薇认真地说。

梅小清一下就笑了。

“这不是玩笑话,这是你们的差距。只有三种可能,一是你去表白然后被拒绝,第二种是你不表白但他察觉然后被拒绝,第三种是不管你怎么做都会被拒绝。”

“我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梅小清气馁。

“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止,但我不希望你因为他不喜欢你这件事而不开心,而受伤。你现在做的,我们就当成是一种暗恋的历程,过程是这样,但结果,不重要。”她苦口婆心。

“我知道了,而且,我并没有想过结果。”她幽幽地说,但心里好像被撒了一把碎玻璃。

这样的谈话常常都有,每每都是以梅小清的一句“我知道了”做结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暗恋就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需要被听到。

那么,她可以伏在他的书桌上,脸贴在冰冷的有划痕的板面上,对着一抽屉的书,对着板面下那个装满书的抽屉絮絮地说话。这里便是她的树洞了,她的睫毛上有雾水一样的东西,抖动的时候,颤颤地,颤颤地。

整理书桌后,她的情绪会变得格外的好。她跟尤薇薇走在回家的路上,踢踢踏踏地拖着步子,她们会追逐,会打闹,书包在背上一搭一搭的,阳光清澈。

原来。暗恋就是心里的那株樱花树,空前绝后地盛放,就算凋零,也有着凄然的美。

“不舒服?”听到声音的时候,梅小清的心里滕然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没有站起来。她坐在婚礼酒店的安全通道里,坐在冰凉的阶梯上,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不断地自我拷问。

这把声音很平,带着磁性。她不敢动,怕动一下,这个场景就会被打破,下一次发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任远。他是觉察到她的异样,所以才跟了出来?

她要跟他解释。也许酒精给她平添了勇气,她想要对他**出一切来,十年来,她对他有怎样的情深,有怎样的难以忘怀。就算是被拒绝,那也就认了,她不能当胆小鬼,不能做鸵鸟。

你知道你的抽屉是谁替你收拾的吗?

只是一句,就明朗了。

刚才的酒席上,不是也有人承认了暗恋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话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开玩笑一样地说出来就好。对,就是这样,梅小清,你可以做到的。

抬起头来,转身,稳住呼吸,然后直视对方——是个陌生的男子。不管他长得怎样,高矮胖瘦如何,他只是有着和任远相似的声音,但他的的确确不是任远。

“是喝醉了吧?”对方好意地问。

她依然怔怔地,刚才的那种冲动和勇气像傍晚时候的退潮一样,海浪迅速地退回到海里去。

“我是新娘的表哥,婚礼很热闹吧?你呢?是新娘的朋友还是新郎那边的?”他继续地问着,想要用自己的热情化解掉陌生的尴尬。

“我是新郎的高中同学。”梅小清终于觉察出自己的不礼貌带给对方的压力,强迫着回答了一句。失望,很失望。又自嘲地笑笑,任远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呢?她什么时候变得对自己如此期待了?她工作,她恋爱,或者她嫁人,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吧!

“是同学呀!”对方在回答里被鼓舞了一下,寒暄地说:“同学感情是最难得的,单纯,纯粹,而且还持续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喝醉了?”

“有点。”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让服务员给你倒杯茶,或者去楼上棋牌室休息一下?”他的声音让她有些时空交错的感觉。两个人的声音怎么可以这样像。

“不用,我朋友还在里面。”梅小清站起来,脚下有点软,一下没站起来,这样的表现更像是喝醉了。她再次自嘲地笑笑:“谢谢。”

走进婚宴大厅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半,只有几桌还热闹地拼着酒。而同学的那一桌,任远正好坐在她的座位上,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衣被卷到肘部,陈淳站起来,端着酒杯在说着什么,尤薇薇转过身,注意到了梅小清:“去哪里了?”

“接了个电话。”她随意地撒了个谎。

“加个凳子。”尤薇薇扬声对服务员说,又握了握梅小清的手臂,她给她一个“不用担心”的笑容。

任远挪了挪椅子,空出一个位置来,服务员就把椅子加在了那里。

“梅小清念书的时候作文就是好的。”陈淳突然地说。也许正好他们的话题结束掉,而梅小清又才出现,所以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就是,作文常常被李老师当范文。”杨大磊也说:“不过梅小清现在的工作倒是跟她很适合,不像我,明明学的电子信息管理,现在却在做销售。”

“我是学财会的,现在做的工作是助理秘书,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

“你们都比我好,临床医学毕业想做医生的,现在却是当了老师。”

一番的讨论,七嘴八舌地说着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话题的结论还是:“梅小清,就数你最好了,把兴趣爱好带到了工作里。”

“其实那时候的作文也一般,现在的工作也就是份工作而已。”梅小清苦涩地笑了笑。

“还获得过奖吧。”任远侧过身说:“好像是个征文比赛。”

梅小清下意识地点点头。确实有这样的一次征文比赛,试着投了篇文章过去,后来发来了证书,是三等奖。所有的成绩里,语文算是好些的,只有在评讲作文的时候,晦涩的内心会被阳光透进来,那是一个少女仅有的觉得骄傲的部分。

“不过还是任远最出色!”话题又转移到任远那里,大家开始问作为外交官的一些经历,间隙,每个人都来给他敬酒,他永远都是众星捧月的主角。

“要少喝一些。”一双纤细的手自然地落到任远的肩膀上,淡淡的清香如空谷幽兰。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了,第一次她坐在任远的车里。在任远帮梅小清处理整个事故的过程中,她始终都没有下车,那是怎样一种信赖和信任?她只用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管他在做什么,不顾他与怎样的人在接触,他都没有让她觉得不妥不安的地方。这样想的时候,她对她有了更多的一些好感,何况是真正的美,大气,不自傲,白皙的鹅蛋脸,大眼,明亮的笑容更是衬得她衣香鬓影。她这样安宁的性格,才可以在他的世界里与他并驾齐驱。

任远抬头笑了一下,介绍:“夏晴。”

梅小清的心里晃**了一下。不是高中时他喜欢的苏羽,不是大学时的女友莫琦,是夏晴。但以前和现在又有怎样的区别呢?

因为罗君亦见过她的,便把其他的人名字一一介绍给她。她展露着笑容,跟每个人说“你好。”在介绍到梅小清的时候,她依然是:“你好。”又说了句:“我们好像见过吧。”

梅小清点点头:“前几天,不过当时你没有下车。”

“是吧!”她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高中时候的任远是怎样的?问他,总是不愿意多说,那时候有喜欢的人吧?”

梅小清别过面孔看了一下尤薇薇。就好像是一种求助,她很想从这样的谈话里逃离开。

“倒是不清楚。”有人先回答了:“任远那时候可孤傲了,几乎从来不主动跟女生说话。”

“任远每次都是全年级第一。”

“是班长。”

“所有老师都喜欢他,班主任老吕更是器重。”

……

其他人都在跟夏晴介绍着在他们记忆里的任远。只有梅小清沉默着,那些关于任远的记忆是属于她的,一个人的。那就像一个很大的城堡,装满了她的私有财产,不需要展示,不需要分享,在那段时光里,没有人,在座的谁都没有她对任远的记忆丰富。他抽屉里书本的边角,他在课堂上的背影,蜡烛下的他的样子,操场上奔跑的他,篮球场上的他,穿过那些紫荆花下的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他,沉默地看着窗外的他……那个清冷的,傲气的,孤独的少年,他在她的记忆里,成全了她的整个青春时代。

“梅小清,听说你写文章,笔名是什么?我去找来看看。”夏晴突然地说,她的手自始自终地搭在任远的肩膀上,站在他的身后,两个人的亲密一目了然。

被点到名的她心里愣了一下:“只是给杂志写点小文,不算什么。”

“我念书的时候最头疼写作文了,每次作文都是抄一本中学生作文选,抄了足足三年!所以觉得会写文章的人很厉害。”她微微抿嘴笑,面颊左侧有一粒浅浅的酒窝——是真正好的性格,才会总是善意地发现着对方的优点。

罗君亦的孩子已经开始哭闹了,他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她站起来告辞,但谈话还有些意犹未尽,叙旧的时候,人总是会变得年轻起来。

“改天再聚吧。”有人说:“任远难得回国,还有,在座的各位,把家属都带上。”

就这样定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梅小清用余光扫了任远一眼,又立刻收回来。她应该不会去的,多见一次只是让自己的内心更慌乱一次,还是让它静静地沉下去,沉到河的最底层。他很好,他们很好,她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那个晚上,尤薇薇带着两瓶黄金冰谷来敲门的时候,梅小清正在电脑上写给读者的回信。有个叫乱世嫁人的姑娘问,她在爱上一个男人后才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她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小三,男人说很爱她,但不能和妻子离婚,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努力。

还没有想好怎样用诙谐的方式回答,起身去开门的时候,膝盖被撞了一下。

穿着亚麻长裙的尤薇薇依在门口,把两瓶酒提起来晃晃,一边挤过她的身边一边懒懒地说:“陪我喝酒吧!”她把鞋子踢掉,**脚踩到地板上,咚咚的,踩得有点重。

“跟林锡吵架了?”梅小清合上门,转过身问。

“我要跟他分手。”尤薇薇坐到沙发上,浅绿色布艺沙发,四人位,她拿过厚厚的抱枕压在肚子上,把酒放到茶几前倾着身体开酒:“去拿酒杯。”

房间只是两居室,一个卧室,一个书房,因为是已经精装修的房子她买了些家具就搬进来,选这里就是不想太麻烦,弄得花里胡哨的反而难以打扫,她性格里的那种懒散总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到极致。尽量少的家具,衣服也从来不愿意自己搭配,在逛街的时候总是看到模特身上已配好的,然后整个换到自己身上。

没有宠物,没有植物,除了稍显凌乱,但也干净明亮,充满了属于自己的烟火气息。

把两个高脚水晶杯放到茶几上,然后将脚蜷起来,窝在沙发里,梅小清知道她不问,尤薇薇自然会把原由说出来的。

尤薇薇给自己的杯子倒了大半杯的酒,然后咕嘟咕嘟地喝掉:“我想用林锡的MSN号收文件,他把密码给我了。那是一串数字,不是他的生日也不像别人的生日。”

梅小清把属于自己的酒杯拿过来,依然盘着腿。

“我把那串数字放到百度里一搜,立刻搜出来了,那是一个电话号码!”

“谁的?”

“他前女友的。真是气死了。你说他们分手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把她的电话号码当成MSN密码,他每次登MSN的时候就像在给她家打了一遍电话,既然这么念念不忘,那就回去找她去!”

“也许只是懒得改了。”

“他也这样解释,但这是理由吗?他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当密码这件事就是个很大的错误!”

“你想太多了,那个前女友远在澳洲,也是过去时了,你才是进行时。何况林锡对你那么好,会给你做饭,把工资交给你,带你去旅行,给你修电脑,而且愿意给你婚姻。他是个好男人,不要错过了。”这一次,换做梅小清苦口婆心。

尤薇薇又给自己倒满一杯,也不在意梅小清有没有在喝,自顾自地说:“男人都会变的,结婚前对你好,只要把你定下了就会慢慢冷淡下去。换你去伺候了!”

梅小清仰头喝了一口酒。她知道尤薇薇心里有个伤口,父母的不幸福婚姻让她没有办法完全地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完全地去信任一个人,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一个人,就像是一场巨大的赌博,攸关生死,她输不起。但若不是对林锡有感情,又怎么会为这样的事纠葛呢?

我们总是被自己在意的人伤害。

那些毫不在意的人,说的,做的,与我们何干?

梅小清知道,尤薇薇是爱的,只是不敢爱,在前行与后退之间,在付出与拒绝之间,在迂回曲折之间,内心矛盾。她们都太需要勇气了。

“李义锋八成有问题了。”尤薇薇突然地说:“夏燕说有天半夜醒来的时候,他竟然在阳台偷偷接电话,一问才知道是个干妹妹失恋了,他半夜打电话安慰呢——所以你看,婚后的男人,就这样慢慢变的。”

“林锡不会这样,你那样大女子主义,他也包容,不是因为害怕你真的要跟他分手,而是因为他在意你。”梅小清心里也有些犯憷,她没有听夏燕提到那件事,依照夏燕的性格只要李义锋随便说几句她也会信了,但换做是别的女人,一定会深究了下去。也许这就是夏燕幸福的地方,她选择她想要相信的,不管是虚的,还是真的,这是她的婚姻,她想要好好地守护着她的家,他们的家。

而尤薇薇,她也在选择她想要相信的,她觉得和这个男人结婚,他就会慢慢地忽略掉她,她在一丝一毫里去“论证”这样的事,然后慢慢相信这就是个事实。

女人的爱情观,永远是千奇百怪,但永远不变的是,她们渴望的,都只是一个温暖所在。

尤薇薇的手机在响,她任凭它响着,就是不接。

梅小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不用猜,一定是林锡打来的。只要找不到尤薇薇的时候,他不是给梅小清打电话就是给夏燕打电话。

“别理他!”尤薇薇没好气地说。

梅小清自顾自地接过电话,是林锡礼貌的声音:“小清,薇薇在你那里吗?”

“在。你过来接她好了。”

“我不回去!”旁边是尤薇薇插进来的愤怒的声音:“告诉他,我要分手!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和这个人说话!”

不用转告,林锡听到了,语气充满懊恼:“我真的是偷懒才没有换,早知道她这样介意我一定一早就换了。”又忍不住抱怨:“你说平日里对她再多的好,只要一惹到她,就变得很无情了。我都恨不能把心剜给她看了……”

“她只是说说气话。”梅小清宽慰道:“要不今天就让她住这里,我会好好跟她谈谈。”

“那……也行。”林锡迟疑一下:“让她少喝点酒,会头疼。”

梅小清心里一暖,这样嘘寒问暖的男人,一定会坚持到最后的,就算尤薇薇的心是石头做的,也会被融化掉。

“还是一个人的好。”梅小清合上电话,尤薇薇继续地说:“得到的也许就意味着失去,得不到的却意味着永恒,也许……你对任远的感情才是最好的,不给希望,也不会失望。”

“你错了。”梅小清静静地望着她。

“不对吗?”

“我想跟任远在一起,我的内心其实充满了这样的渴望,我想跟他一起牵手,想跟他拥抱,想跟他生活在一起,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拼命地压抑着心里的这种渴望,如果现实给我哪怕是一丁点的机会,我一定会想要试试。”

“其实,现在也可以试试。”

“任远的女朋友很好。”

“那可是外交官的女朋友。”

“外交官都不是一般人。”

“需要很智慧的头脑。

“杰出口才。”

“强大内涵。”

“他从来都很优秀。”

“他很英俊。”

“清冷的性格其实很让人动心。”

“很少笑,但笑起来很迷人。”

“说话总是很少,但呱噪的男生让人生厌。”

“别人问他问题的时候,也总是会回答,其实内心很愿意帮助别人。”

“不会因为自己是优等生就看不上差等生,没有优越感。”

“很低调。”

“很沉稳。”

“很内敛。”

“很善良。”

“很上进。”

“很值得信赖。”

“很朴实。”

“也不花心,只对自己的女朋友好,其他的女生都不会在意。”

“我想他了……”梅小清突然一声,声音有些颤。

“去找他。”

“说什么?”

“说你爱他,很爱他。”

“然后呢?”

“然后被拒绝,从此无颜面对他。”

“什么馊主意?”

“去谈恋爱吧!”尤薇薇长长地叹口气:“也许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止任远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还有很多,有低调、内敛、沉稳、朴实、不花心这样优点的男子。”

“林锡有这样的优点吗?”

尤薇薇的手停顿了一下,眼里柔和起来:“他不稳重,说话像个孩子一样比手画脚,除了我,他也对别人很好,他会发牢骚,但好像,下车的时候会替我开门,走路的时候会替我拎包,吃饭的时候会给我夹菜……”

“林锡很好。”

“你的酒呢?怎么一杯喝那么久?”尤薇薇不满地说。

“林锡说让你少喝点,会头疼。”梅小清忍不住笑了一下,知道她的气已经消了很多了。不管是怎样隐忍的女人,都是需要倾诉的。

说起林锡追到尤薇薇,倒是可以用“死缠烂打”来形容。认识林锡的那天,尤薇薇正准备去赴个约会。是在工作上认识的信托公司顾问,样貌一等,人品出众。两个人暧昧了一段时间,开始慢慢地向着恋爱的方向前进——那天可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约会。

也精心打扮过的,白底碎花的雪纺裙,细高跟的凉鞋,发梢的地方微微卷了卷,娴静温婉的样子。那天走到天府广场的时候,一群小孩就缠了上来,围着绕着喊姐姐,姐姐。尤薇薇打开钱包拿出一些零钱打发了过去,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再回广场,刚才那群小孩已经四散地无影无踪,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赴约了。

接到林锡电话的时候,是那天晚上,他说他捡了她的钱包,里面没钱但有一些卡、名片和身份证,他是打了名片上的电话问到了她的电话。她想了想说那我过去拿好了。

林锡很热情,说没事呢,我开车,你留个地址我马上就到,对了,是辆宝马,你呆会儿好认。遇到个活雷锋,还是一个宝马男,这怎么都得让尤薇薇幻想一下,她甚至还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在楼下等了又等,街对面有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子不三不四地朝她这边看了好几眼,她都高傲地别过面孔去。

当对面那个人试探地喊了声尤薇薇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失望,走过去,讪讪地:“抱歉,你说你开的是宝马,所以刚才没敢认。”

他坏笑两声:“这是宝马,这真是宝马。”又指着摩托车前的BMW标记说:“这是宝马的C1—200车型,售价差不多五千块呢!”尤薇薇拿回钱包,又不好拂了林锡让她请喝饮料的提议,只好在家附近找了个自动售货机,买了两瓶可乐。

她正喝着一口饮料,听到林锡分明地一声“尤薇薇我爱你”,心里一惊扑哧一声饮料全喷了出来,看着一脸认真的林锡,难堪地说:“这也太快了。”他说:“爱上不就是一秒吗?”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点点的火星滚烫地溅到了尤薇薇。

她的脑海里,很喜剧地不断地闪着两个字,我晕,我晕,我晕。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这厮就轻薄了尤薇薇。那天尤薇薇从公司里出来,他就把她的宝马车啪啪地兜停在她的面前。一是因为他拾过她钱包,二是因为她太善良不忍伸手打笑脸人,所以迟疑一下还是上了宝马车。

他带她去吃饭,在一家设在顶楼的露台餐厅,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倒也显得几分浪漫。不过吃的不是西餐,而是火锅。一水的红油辣椒,热气腾腾,生意还爆好,加了一张又一张桌子,挤得走个过道都要侧着身子。他让她猜谜语,他说饺子是男生还是女生?她猜了女生又猜男生,他嘿嘿笑起来,当然是男生啦,饺子有包皮的嘛。她被花椒给呛到了,咳得很惊天动地。

尤薇薇说去洗手间,林锡说要在那边的那边,又说干脆我带你去,她跟在他身后,一格一格地走楼梯,突然在前面的林锡就回转身,无比精确地碰到了她的唇。她没有像个贞洁烈妇一样地赏他一个耳光,也没有在他胡说八道时狠狠辱骂一通。只是在那天晚上后,她开始躲着他,不接电话,不回短讯,她用这样的方式拒绝着他,在她看来,一见钟情是多浅薄的一件事,她不信。

这人整个儿就不靠谱。

尤薇薇当时和信托顾问的联系始终有些温吞缓慢,只是一起吃饭、看电影,然后再送她回家。不过她倒觉得这样细水长流的交往才是感情真正的状态,难道像林锡那样,一见钟情?

那天她和信托顾问在辛巴克喝咖啡的时候,就看到林锡正挤眉弄眼地杵在落地窗的门口,她心里一惊,侧过脸去,而这个人就呼啦地站到了她的面前,唧唧哇哇地一把扶住尤薇薇的肩:“这里也能遇到,多巧呀!”

他挤了挤尤薇薇,坐到她一边,然后伸手跟信托顾问握手,信托顾问狐疑地盯着他们看,好在林锡先说了,我只是她同学,青梅竹马的那种。说着就在尤薇薇的腿上,用力地捏了一把,她只好尴尬地附和着笑了笑,心里却在群殴着林锡。

他就这样轻易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在心里再哼哼两声,就说了一见钟情不靠谱,这才坚持多久就放弃了?看着林锡真心祝福她的样子,她心里却有些不爽。

星期天一大早,尤薇薇就被林锡给吵了起来,他说带她去一个地方。到了,才知道楼上是信托顾问家,大清早的,这么突兀地跑到别人家,多不好。

他点着她的脑门骂她笨:“看人怎么能看表面呢?没听过衣冠禽兽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咱就是要搞个突然袭击,看看他在家里到底是怎样?藏着女人?穿着大裤衩?厨房都是泡面碗?或者影碟机里放着A片?等你失身后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大尾巴狼,那就迟了!”

尤薇薇想了想,这也对。就跑去敲了门。他果然在家,并且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在工作,窗明几净,没有女人,没有大裤衩,也没有A片,完全就是一个优质男人的生活。尤薇薇在心里大呼了一声,欧——耶!

又一天,林锡带着尤薇薇去见了一个人。她是信托顾问的前女友,林锡说:“你想了解一个人就非得从他的前任那里知道,不都说前任凶猛,如果他给了前女友一巴掌,也难保不给你一巴掌。”

但信托的前女友说:“是我甩了他,因为我又喜欢上别人了。”

林锡追问:“那他有没有小心眼会不会打女人或者分手的时候列个账单给你?”

她摇了摇头:“他真是个好人。”

林锡的脸当时就绿了,又说:“这还不全面,咱们要去见他的同学、同事、上司、亲戚、朋友……”

尤薇薇终于明白过来,她说:“好呀你,原来你就是存心想破坏我的感情!”

林锡的眼睛黯然了一下,酸楚地说:“看来他真的很好,我祝你幸福!”

他伸出手来跟她握,她握住他的手时,突然被一大力给拽到怀里。她心里在想,她又被他占便宜了,但面上,她一点也没有挣扎。

林锡消失了一段时间,她和信托顾问依然缓慢地交往着。只是几个月过去,他们连手都没有牵,她就想起了林锡,他是如此凶猛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说爱,第二次见面就吻了她。

对他的一些感觉,就像死灰里的星火,被自己刨了刨,就燃了。只是自己却还是不肯承认。

某一天就收到了林锡的电话,他说他要走了,哪天哪点的飞机。那个晚上尤薇薇一直没有睡着,她在想他骑着宝马车的样子,他的花T恤就像一面旗帜,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她在想他坐在她身边,拧她大腿的样子,那么坏坏的样子却一点也不让她讨厌……他真是个不靠谱的人,但他的喜欢却来得很单刀直入。

她赶到机场的时候,已经过了他说的那个点。她站在机场明亮的大厅里眼泪哗地落了下来,原来爱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林锡对她是一见钟情,她对他却是日久生情。

林锡就赔笑地站在了面前。

尤薇薇诧异地说:“你没走?”

他说:“其实我就是试试你,我连机票都没买,胡诌的。”

尤薇薇气急败坏地朝他的胸口擂过去一拳,然后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们正式交往后,尤薇薇把林锡带到两个好友的面前。梅小清和夏燕盯着他看了又看,都有种“久仰”的感觉。尤薇薇谈过那么多次恋爱,却还是第一次这样慎重地介绍给她们认识,足以看出尤薇薇是真的动心了。

但他们的感情却有个不可调和的矛盾,林锡一天到晚地想要结婚,而尤薇薇却是怎么也不想要结婚。

林锡来的时候,尤薇薇已经喝得有些高了,醉眼迷离地骂了他一顿,又使劲地把他往外面赶,但到底还是跟着他回家了。

是谁说,爱一个任性的女人更不容易,因为你要付出更多的爱,才能包容了她。

那么,如果你想要试爱,就对他撒泼耍横一次,看他用怎样的态度对你,就知道他对你有多爱了。但记住,不能太多,太多了再好的男人也会掉头就跑掉。

房间里静下来后。梅小清端着红酒杯继续坐到电脑面前,不知不觉她也喝了不少酒,头有点疼了。刚才的页面上,是她还没有回答的问题:爱上已婚男人怎么办?

她对乱世嫁人说,就把他当做一杯酒吧,喝掉以后就算了吧。

既然永远无法抵达彼岸,那就折回到来时的路上。也许,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