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傻瓜

一直到现在,梅小清都留着席慕容的书,她是九十年代风靡整个校园的女作家,那时候买的《时光九篇》《七里香》《贝壳》……不管搬了几回家这些书却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书页已经泛黄,而那本年代最早的书就是《时光九篇》了,出版于1988年,定价只要2.5元。

班里很多的女生都喜欢,没有书的会借来书本一篇一篇地腾抄下那些花瓣一样美丽轻柔的句子,而旁人若跟梅小清借,一定是大方就给的。心里再怎么自卑,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旁人的关注,想要多一些亲切。

是真的喜欢席慕容。时至今日好多诗都还能全文背出来,对于一个记忆涣散的人来说,这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奇迹了。而最喜欢的是那首《与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而朝我迎来的 日复以夜 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麽多琐碎的错误 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 终於明白

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 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

与你同行

读她的文,会让人变得很柔软,是怎样一种心思才能写出这样美的文字,才能把那种卑微的心情刻画得这样唯美。像林间缓缓吹来的风,像青砖旧瓦上的时光,像绿叶上的露珠,有着绝望的美感,那些文字直抵人心,熨帖着每一个人的情绪。

很忧伤。

梅小清跟任远的一次同行,是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

她让尤薇薇给任远写一张纸条,约在那里见面。在谁写纸条和谁放纸条之间两个人有了分歧。梅小清不想写,因为她想要撇清着某种关系,字迹太具有个人色彩了。让毫不相干的尤薇薇写,这就是一件简单了许多的事,其实这实在是不知所云的一场争执。结果还是尤薇薇写纸条,梅小清放纸条。谈话的内容被设计过了,是尤薇薇的漫画书被班主任给收了去,她想找他帮忙看能不能取回来。作为班长的他进入班主任的办公室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他只要在那一叠课外书里找到她的那本书就好了。

班主任总是这样,收缴了课外书从来不会归还,他不知道这些书都是从学校门口书行里借来的吗?十块钱一本的押金,一天五毛钱的租金,如果不退书那押金也就没有了。所以要赶在上课的时间看书,时间就是金钱,早看完少给租金。

这是个虽然牵强但还算合理的理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即使尤薇薇对她的这种行为劝导又劝导,但还是应下来这件事。

当任远一点一点走近的时候,梅小清觉得有什么轰隆隆的声响在天际一下一下地炸开来,抬头看了看午后清凉的天,那么亮那么高的天,一丝浮云都没有,甚至连风都没有。盘山而上的山径,没有被修正过,是那种松软的土质,还会看见单车的那种轮胎花纹,想必是谁在雨天推着单车踩过才留下的痕迹。山径两边的灌木丛里有浅紫色簇簇的花,那像伞房一样的花瓣边缘带着不规则的锯齿,后来知道了那些自力更生的野花有着很好听的名字,紫苑。紫苑的花语是隐忍的爱,不知道是谁给了它这样好听的名字,又给了这样的注解,但很恰如其分,不是吗?

在知道心里的那种轰隆隆的声响,其实是自己的心跳时,任远已经来到面前。夏末的季节,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阳光停在他的发梢,有些明晃晃,他静静地站在两个女生的面前,带着一些询问。纸条的内容只有一句:一点,学校后山坡。没有署名,没有开头和结尾。就像是愚人节的恶作剧,连尤薇薇都不确定任远会不会来,若是她在书本里翻到这样的纸条,随手就会扔掉,这也太老套了,把人骗过去,然后空等一场。梅小清更是不确定了,但他真的来了。那字迹是女生的字迹——也许别的女生也写过这样的字条,约他见面,向他告白。

放纸条是在下晚自习后,她们磨蹭到最后,灯都熄灭了,月光看的见教室里两个少女的身躯,一个站在教室的门口,一个走到任远的书桌前,打开来找到他的语文书,然后放进去。她的心微微颤颤地,到底还是有期待的——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任远,有事拜托你!”尤薇薇先说了。是怕他“误会”,误会她们中的一个人是来告白的,所以用一句话就打消他的“顾虑”。这样的欲盖弥彰,却是心思里能想到的最好的开场白。

“什么事?”任远开口问。他站在她们的中间,目光从尤薇薇的脸上落到梅小清的脸上,被他目光烫过的脸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地垂下眼去。

“边走边说。”尤薇薇说着,拽了梅小清一把。她的身体不由地朝前,而让她内心欣喜若狂的是,任远走在她的身边,他们三个人并排在这条小路上,她的肩膀与他的肩膀之间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偶尔,会碰撞一下,她觉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觉得自己像一只贪婪的蜗牛,吸附在这样的情景里,不断地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这么美好的任远,在她的身边。

女生的羞怯只有面对喜欢的人,才发作。而她的羞怯让她根本就无法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尤薇薇把她们早设计过的理由说了出来,任远也应下了,他说会去帮她看看。他真的很好,他没有怪她们这么神秘兮兮地就是为了这样的小事,也没有在她们说完“小事”后,就要返回学校。她们朝山上走着,他也就跟在她们的身边,说着一些其他的话题。在情绪慢慢调整后,梅小清也会适时地说几句,或者侧过身,看一眼任远。因为某一句话笑了,她笑的时候,注意到任远也浅浅地笑了,他们的目光碰上的时候,她没有躲闪,他的面部线条很柔和,眼神很温暖,如流水一样的目光,黑眼珠像锆石,浓得化不开。这温和美好的笑容,把她的情绪晒得很明亮,很明亮。

青葱的岁月,欢喜,忧伤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深刻。

后来尤薇薇有提到一个细节:“在岔路的时候,你朝一边走,我朝另一边走,而任远在犹豫了一下后走在你的身后。我回头的时候正好看到。”

“真的?”梅小清飞快地问,一脸的笑意。

“不过那才是回学校的路。”尤薇薇补充地说。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任远“选择”了她的这件事情真实地发生了,在他心里,至少她比尤薇薇稍显与众不同的。他没有停下来问到底朝那边走,也没有跟在尤薇薇的身后,而是选择了梅小清。

这一种选择就像一种恩赐。

梅小清笑了。走路在笑,吃饭在笑,入睡的时候也在笑……心里就好像成了那淡蓝色的湖泊,有鱼不断地跳跃着。看见的人觉得她是疯了,只有疯子才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傻笑,才会莫名其妙地傻笑。就连尤薇薇也忍不住叹气,能不能矜持一点?

不——能——

因为她被任远选择了。

那天他们同行了半个小时。在那条美丽的山路。

她在学校操场一圈一圈地奔跑,风擦身而过的时候,有膨胀的笑声,咯咯,哈哈,嘻嘻,呵呵,嘿嘿。

只是一点,也能让她有着极致的幸福感——少女的心,原本就这样简单。

或许是受了这件事的鼓舞,她们又做了一件事。

在一本书里看来,凤尾草是一种具备特殊迷离力量的植物,如果让你的意中人喝下铁角凤尾的汁液,就可以牢牢地抓住对方的心。这是源于云南苗家的一种蛊术,书上说可信度非常地高。这件事就像你知道下一期彩票的中奖号码一样,内心按捺不住的都是狂喜,还不能表现出来,免得泄漏了天机。

那些日子,她变得比以往更积极了一些,更明媚了一些。甚至有一天他们在经过走廊相遇的时候,她主动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笑容像白露沉沉的花枝盛开在脸上,声音轻盈,利爽:“去厕所?”

任远微微错愕地望着她,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脚下的步子没有停止,他们在彼此的目光里擦身而过。然后她小碎步地溜得飞快,她的心情像被包住火的纸,热热闹闹地烧着。她和任远同行了,她和任远打招呼了,她的肩膀碰到任远的肩膀了,也许会和任远做朋友,又或者,还可以更多——当他喝下凤尾的汁液的时候,会不会就像灰姑娘在厨房里遇到仙女,发生奇迹?

学校的门口有一家小吃店,她,尤薇薇和夏燕总是在那里喊上三碗酸辣粉,辛辣的味道让她们的牙齿打颤,嘴角沾满浓烈的辣椒,丝丝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时,会忍不住笑起来。每每都会说,辣,真辣,太辣了。但三个人从来就没有想过下次的时候要让老板少放一些辣椒,年轻如她们,就是要做一些小小刺激的事,这样才叫过瘾。

“到底有没有用,那个凤尾汁液?”夏燕眨着大大的眼睛问,她的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表情总是无辜而天真。

“应该有用。”梅小清笑着说,又端起碗呼噜地喝了一大口漂着葱花辣油的汤:“我们打过招呼了。”

“就这?”

“那还想怎样?”

“具体的,具体能看出他喜欢上你的地方。”

……梅小清思索了一下。另外两个人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做操的时候,好像回头看了一眼我。”

“好像!?”异口同声。

“我近视啦,所以不确定,他只是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做操,那到底是哪一节?”

“就是这节。”梅小清放下碗,把椅子往后挪,然后开始做扩胸运动,两手横在胸前,左扭一下腰,右扭一下腰,身体随着动作转动,再把手臂打开来,腿朝前迈步,收手臂的时候收腿,如此反复,嘴里轻声地喊着节拍:“1、2、3、4、2、2、3、4……”

“切!”

“坐下!”

两个好友撇了撇嘴。

“怎样?”梅小清趴在桌面上期许地看着两个好友:“平时做操他一定不会转这么过来的,这一次是真的看了这边一眼。”

“神经!”尤薇薇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

“算了,估计是凤尾汁液的用量不够。我们多试几次啦!”夏燕不忍地宽慰道:“或者还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听说把自己的指甲埋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一边埋一边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好,我们今天试试!”梅小清兴致勃勃地说。

“走火入魔就是这样的表现。”尤薇薇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也就是试试,死马当做活马医!”夏燕轻言细语。

“就是……夏燕,你说什么呢?”梅小清扬高声线。

“比喻!”她讪笑着缩了缩颈项。

那天晚上,三个好友都逃了课。晚自习的时间是没有老师上课的,但班主任会时不时地隐在教室外的窗边,偷偷地观察教室里的动静。就好像,潜伏在黑暗里静静等待猎物的猎人。班主任对于她们几乎是放弃的姿态,虽然成绩不好,但平日里也是循规蹈矩的学生,所以,不会鼓励,也不会批评。

手已经仔细洗过,透明的指甲泛着青涩的光,肉嘟嘟的手指在每个指节的地方有小小的圆涡,摊开来,在手掌对着中指和无名指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据说在掌心有着黑痣的人都欠着前世一份情缘,那么,她是欠着他的了才来还?

学校的操场,四周被高墙围绕,用白油漆画过一圈就成了一条跑道,中间长了些杂草,每每春天的时候就会安排学生去操场锄草,扯得泥土翻飞的时候,好一派热闹景象。是很简易的操场,也有跳远的沙坑,有高低杠,有高架灯映射着操场,但那些光显得太微不足道了。几步的距离也分辨不清谁是谁。那个晚上,三个少女溜到寂静的操场上时,天上挂着一弯镰刀样的月亮,清冷的光洒在她们的面孔上,是虔诚的姿态。

一棵悬铃木,又一棵悬铃木,再一棵悬铃木……她们一直数到第九棵树下。看了看手腕上的卡通手表,等着时间到九点九分九秒。是对很多的细节都很迷信,只是单纯地相信这样了就会多一份把握,再多一份把握,沉下去的是希望,浮上来的也是希望。

是真的期待过。

分针、秒针齐飞的时候,她们都没有再说话,手里紧紧地攥着小火柴盒,里面放着写有心愿的纸条,有十枚弯弯的被仔细沿着椭圆形线路剪下来的指甲,一个都不能少,若是被剪飞了一枚,就趴在地上把它找出来。都齐了。放进火柴盒。用透明胶再在外面封上,就好像被放进大海里的漂流瓶,等着有人来拾捡。

当秒针都指到九的位置时,她们开始细细地刨土,三个人围着一棵悬铃木,用准备好的小刀、圆规、树枝,一点点刨开松软的土质,再朝下挖一个小坑。很安静,连风都屏住了呼吸,月亮偷偷地望着她们,想要知道她们的火柴盒里装着怎样的心愿,但其实是一目了然的吧。

关于凤尾汁液,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如果你一直都得不到那个人的心,你所承受的单恋的痛苦就会比以前更多一倍。

长长的藤蔓上,长满了羽毛一样的叶片,浓绿的颜色很蓬勃。用手搓了又搓,会有些汁水拂到手指上,再把手盖在一瓶开过的冰红茶的瓶颈上,轻轻地一侧,倒一些在手指上,就可以把那些汁液洗走了,如此反复——这样愚蠢地喜欢一个人,就好像,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就能把所有压上去。试试,再试试。

热腾腾的体育课后,会挤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一些饮料。

尤薇薇和夏燕在返回教室的路上拦住任远,尤薇薇会递过去作业本,书,然后说:“帮我看看书上这道题,怎么都演算不出。”

那个时候的梅小清就藏在二楼转角的柱子后,偷偷地望着楼下的一切。她看到任远接过书,接过本子的时候,尤薇薇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冰红茶,凑到他的面前,挡住他的一部分视线,然后手放在身后,夏燕会顺势接过来,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冰红茶塞到尤薇薇的手里。其实只是很小的把戏,但梅小清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他会喝到有铁角凤尾汁液的饮料吗?会吗?有没有差错?会不会他接过饮料后正好不想喝了然后扔掉,会不会被别人拿走了?又或者他喝了一点,觉得味道不对,就不再喝?心里那么多的不安,在看到任远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时候,才稳稳地落了地。

接过冰红茶的任远在喝了第一口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瓶子,大约是觉得怎么还这么多?又觉得味道确实有点古怪?但只是稍稍地迟疑,便作罢了。梅小清如释重负地靠在石柱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尤薇薇她们朝梅小清走来的时候,满脸笑意地朝她悄悄地比了个OK的手势。那一刻,她很想要拥抱她的朋友,内心动容。

那瓶属于任远的饮料自然是归了梅小清。她坐在教学楼的顶楼,一个人,看着日暮,就着自己的思念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干杯。她举起瓶子,对任远,也对自己说。

一节体育课,自由活动,三三两两的男生打篮球,女生玩着毽子或者只是三三两两扎着堆,聊天说笑。梅小清和尤薇薇坐在单杠上,手撑着杠面,晃**着脚。她的目光依然追随着任远,他站在罚球区,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地拍了拍球,然后扬起头,把篮球举到头顶,目光测试了一下距离,轻轻地一跃,篮球出手,那枚棕色的球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弧线然后稳稳妥妥地投进篮筐里。空心。

好。她在心里欢呼了一声。

“在看任远吧!”听到声音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一回头,正看到班上的另外两个女生坐在另一个稍低的单杠上。她绷起的情绪就失笑地放松了,差点就以为说的是自己。

“没有。”被说到的女生反驳。

“明明就有。”

“少来了,要看也是苏羽看吧!”

“苏羽?”

“男生们说任远喜欢的人是苏羽。”

男生们说任远喜欢的人是苏羽。

喜欢的人,是苏羽。

太阳太明晃了,刺得梅小清一个不稳,踉跄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松软的土质,不疼,但又有疼寒气瘆人地切割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手疼,脚疼,膝盖疼,眼睛疼……不断地沉,不断地坠落,胸口的那处洞,黑,深,幽。

源源不断地,悲伤,像捕兽夹,一个冷不丁地夹住了她。

那些期待,像春天的麦株,被掐掉了。

那些期待,像一盆抽芽的橡树,被拦腰折断了。

那些期待,像粉笔,咔地一声,压成了粉殛。

是灭了,是断了,是碎了,是炸了,是毁灭了……

是一颗子弹,砰的一声,击中了。

噼里啪啦的,各种声响,炸着。

白垩的天,有乌鸦哑哑盘旋的身影,纵横的电线把天空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风硬硬地,沁了很多的凉意,还有,那些悬铃木,张牙舞爪地变成了森林里的树妖,要把梅小清拖进去,要把她整个儿吞进去——这肃杀的景,突然地像被抽调的背景布。

那个晚上,她在操场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尤薇薇拦不住,夏燕挡不了,她紧紧地抿着倔强的嘴唇,任汗水从发丝里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直到再也跑不动,直到累瘫在地上,她的手依然是紧紧地攥着。已经长出来的指甲掐进掌心里,也掐在那颗黑痣上,还掐在她的心上。是再也拼凑不起自己了,是再也填不住内心的那口黑洞了,是再也再也没有办法给自己期待了。

眼泪淌满了脸,却只是紧紧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但那种悲伤就像洪水一样,冲过了栅栏,冲毁了堤坝,冲翻了她。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气噎声堵,哭得肝肠寸断。

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得了她。

没有什么可以保护的,连小小的期待也不行。

两个好友只是紧紧地抱住她,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抱住她小小的,羸弱的情绪。

如果你一直得不到那个人的心,你所承受的单恋的痛苦就会比以前更多一倍——这才是铁角凤尾真正的蛊。

被惊醒过来的时候,梅小清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三点四十分。有些渴,她起身想去冰箱里拿水喝,然后看到了水果罐头,她迟疑了一下,拿出那一罐有凤梨、有苹果、有油桃的罐头,又拿了一柄勺,坐到飘窗上去。是知道再也无法入睡了。

即使是醒着,梦里的那种难过却还是盘在心上。想想,这梦和现实倒是没有什么区别。梦里,她看到任远喝醉了,他踉跄着步子的时候,她想要追上前去扶住他。喝醉酒了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她想要照顾他,给他倒一杯浓茶,给他拧一把热毛巾……转眼他就消失在人海里,其实明明就是那么近的距离,明明他就在四周,但她怎么找,他就是没了踪影。她着急地掏出手机来想给他打个电话,在拨电话的时候她因为紧张还按错了好几个数字,又不得不清除再重新地摁一次。电话是终于接通了,但还没有等到她出声,任远先说了,是那种很不耐烦厌嫌的声音:“我有事!”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了咚咚的高跟鞋的声音——心里一惊,他的身边有个女人,他根本就不需要她,不需要她是想要关心他还是想要照顾他。

就在那里惊醒过来。

窗外是小区的花园,有煤油灯似的路灯,散发着晕黄的灯光,有些蝉鸣的声响,这个八月显得很冗长,她在一个月内见过了任远两次,她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上班,下班,回答读者来信,给杂志写情感稿,去超市买罐头,背很大的包包……但有什么真的不一样了,是关于任远的那些回忆,还是对任远的那些心情,在一点,一点地复苏。

是终于明白了,她在大学里的那场恋爱,她工作后的那段感情,无论是顾澎还是刘政琅,都只不过是为了忘记任远。

这实在是很、很、很可悲的一件事。

罐头很甜,水果很凉,她一边吃,一边想起来一件事,她以为那次做操任远转过身看过她一眼,也许他真的看向了这边,那是因为苏羽就在她的旁边。

天快亮的时候,她决定要出去走一走,或者还可以跑一跑。她是个懒惰的人,平日里运动很少,偶尔跟尤薇薇去打几场壁球,也就是唯一的运动了。尤薇薇还喜欢台球,她跟着她去过台球室一次,散着的都是很年轻很不羁的脸。高中时候的台球桌都是露天的,在随意的巷口或者空地就可以摆几张桌子,打台球的男生们头发都有些长,有些刘海可以遮住眼睛了,穿牛仔衣,掉档裤,很痞的眼神——完全就是跟《古惑仔》里学来的。好多人都崇拜陈浩南,但梅小清却一直不喜欢那种浅薄的男子。她喜欢的,一直都是内敛、稳重、成熟而优秀的男子。一如任远。没有人可以超越,谁都不能。

那次在台球室的时候,她和尤薇薇有被人搭讪,是两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男孩,嘴角都是青涩的胡渣,眼神里什么也藏不住。他们问她们是哪个学校的?问要不要一起玩。尤薇薇跟他们打了一局,她打台球是跟林锡在一起后培养的,林锡的台球打得极为出色——只有想跟对方一起玩的时候,才会去学对方的爱好。

从台球室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笑得不可抑制。

“问我们的学校。”

“看上去真的像学生?”

“也许扮扮嫩就真的有十八岁的年纪。”

“以后要买粉色的衣服了,要把头发拉直,要露出牙齿可爱地笑……”

在这样的年纪,还能被当做学生,是怎样一种满足虚荣的心情呀。没有老,青春还在,容颜还好——最美的年纪,最青碧的时代,最单纯无辜的时光,好像被遗忘了很久了。因为被误会成学生这件事让她们开始怀念起流逝的岁月来,她们在街上迈着轻快的步子,两手捧着奶茶,放肆地大笑,对男生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在路过宣传单前时,拿出笔在上面画大大的笑脸,在天桥上挤在一堆小朋友里等着自己的那份棉花糖。

总在装着。

在年少的时候装着不喜欢这个人,装着很老成。

在青春散场的时候装着不期待这个人,装着很无所谓。

应该对着墙壁反省一下自己,梅小清,你到底想怎样?

穿着旧T恤,牛仔裤,一双白球鞋就出了门。清晨的阳光新鲜地像牛奶,风好像是新的,空气也是新的,就像躺在刚从阳台上取下来的床单上,整个人都舒心极了。

但还是有车,私家车、公交车、洒水车,这些太煞风景了,想了想,去附近的公园吧。应该是很静谧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八月里的花朵,这个季节荷花要开了,还有秋菊、桂花。虽然她自己从来不养植物和动物,但看看别人的,却是热衷的。

听到一阵狗吠的时候,她抬眼望向正前方,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衫的男人被一群狗拖着朝前,有庞大的牧羊犬,也娇小的贵宾犬……它们齐刷刷地跑着 ,男人绷得直直的手里握着狗绳,身体朝后倾着,有些滑稽。她不由地笑了一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能养这么多狗的人一定很有耐心。

“你好!”狗先过去,然后听到很正统的招呼声,就好像接电话时你不管是谁也会说的你好。

狗的主人笑容满面。梅小清就认出了他,那家宠物店的老板。

她微微地点头。

“晨练?”老板攥着狗绳,拼命地停在她的身边,

“遛狗?”她没有回答地问。只是一句问话也可以看出她的设防,她不希望他窥探她的生活,不希望让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就算是平常的聊天也不行。也许她只有对喜欢的人才不设防,其他的,别的,任何的男人对于他们的友好,她都抱着一种审视的姿态。她不想跟他们接近,不想跟他们多走一步。她的心,被锁上了。

“是呀!”他笑着说,并没有对于她的不回答有觉察。

他终于被狗狗的力量打败,朝前越过了她,又不甘心地回头问了一下:“你要不要溜一只玩玩,反正走着也是走着。”

反正走着也是走着,牵一条狗走走也没有关系吧。

她的心微微地一动。

“那给我那条吧!”她指了指那只灰毛的雪瑞纳,它的毛长得都快拖到地上,嘴巴那一圈的长毛就像是老人家的胡子,煞是可爱有趣。

对于她爽快的同意,老板很是惊喜,立刻把手里的狗绳递给她。

“去公园吧!”她主动地说。

“行。”他把狗狗们拽了个方向。

“都是要卖掉的狗,还每天都出来溜?”

“属于我一天的狗,也会好好地照顾它们,它们心情好了,性格才会活泼……狗主人才会喜欢。”他又嘿嘿地补充了一句:“也会卖个好价钱。”

最后的一句让她撇了撇嘴:“果然是商人,重利轻义。”

他又嘿嘿地笑起来:“那租金可不便宜,它们吃的也是大笔开销,我那个小店连个员工都请不了,什么都要靠自己,一分一分地赚。”

“俗!”她对他并不客气。

“俗人也要娶老婆。”他依然笑着,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连女朋友都还没有。”

她扫了他一眼,转了话题:“每天都会带这么多狗出来溜达?”

“对我也是种运动。”他笑,眉眼里透着憨厚的感觉,让梅小清之前的一些不快渐渐散去。

“这倒是很特别的运动。”看到他的身体被带动着奔跑,就觉得那是一个滑稽而温暖的场景。

“试试?”

她点点头,手上的力道一松,让雪瑞拉可以撒着欢子地跑,她也跟在身后跑了起来,把他甩在身后。他从身后追了上来,两个人跟在那群狗狗身后一阵小跑。阳光松软可口地像一块蛋糕,让人想要大口地吃掉,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

“杂志社。”

“倒是跟你的气质很搭,就觉得你就应该是做那种安静的工作。”

梅小清无声地笑了:“其实是很闹腾的一份工作。”

“怎么会?”

“大约是跟读者来信有关。我在做一个读者来信的栏目,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人的思想应该是最难明白的。这样的想法,那样的想法,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厌烦。”

“像心理医生那样的工作?”

“我并不能给出专业的答复,也不过是泛泛而谈。”

“能够得到建议,不管是怎样的,都会是种安慰。”

梅小清浅笑一下:“我并不耐心。”

“看得出来!”他也笑了:“不过能听到别人内心的声音倒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原来你喜欢窥探隐私?”她笑。

“只是好奇罢了。对了,都是些怎样的问题?”

“最多的是感情问题,还有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宇宙有多少颗星星,大海有多少升之类的。”

他哈哈地笑出声来:“真的很难回答!”

“不过不是所有的读者来信都要回答,有时候也会遇到有趣的事。”

“那会喜欢你的工作吗?”他坦率地问。

“其实还是喜欢。”她笑了笑:“其他也想不出来更喜欢的工作了。”

“这已经不错了。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你呢?”她问。

“我以前在一家德国公司上班,虽然收入听起来不错,但压力很大。每天大脑在高负荷的运转,谈判、竞拍、商洽……好像一醒来就有一堆的事在等着你。本来只是想给自己放个大假,完全凭兴趣开了这家宠物店,但做起来却发现较比以前的生活,更加充实了一些。”

“可以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人,都是幸运儿。”梅小清认真说。

“这样听来不错。”他停顿一下:“想要一起吃早餐吗?这附近有一家福建云吞店,很是正宗,皮薄馅嫩,小虾也很新鲜。”

“听起来不错。”梅小清说:“那它们呢?”

他环顾下四周,看到一个电线杆,走过去把狗绳栓在上面,七八条小狗顿时乱做一团,绕来绕去,好不热闹。梅小清忍俊不禁。

“我很快回来。”他转身的时候又回头望了她一眼,在晨曦里的她面庞白净温婉,瞳孔闪着夏夜里萤火虫般的光芒,唇边带着浅浅地笑意,但又显得疏离而冷淡。他加紧了步子,有些急切的心情,好像生怕她会等不及就那样走掉。他对她已经心生好感,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她熟悉起来,他还记得在超市的那次见面他的一句话惹得她动了怒,那个时候他就猜测她的心里一定有些故事。她有男友?或者她已婚?但他不敢问。怕知道答案。

狗绳乱七八糟地绕在一起,松狮和牧羊犬打了起来,梅小清牵下张光北,又呵斥下那个,好一阵忙碌。有旁人经过,也不禁多看几眼,梅小清尴尬无措地笑笑,心里盼着狗的主人赶紧出现。好在,很快就看到他了,一手端着一个饭盒,小心翼翼又疾步地朝她走来。

“乘热,乘热!”他一边说着,一边递到她的手里。

这个场景让她有些恍惚。依稀在大学的时候,也有个男子为她送过早餐,在女生宿舍的楼下等着她,见到她立刻迎上去,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早餐,嘘寒问暖地端到面前。想来都是她的错吧,虽然并不是故意不去珍惜,却是真切地失去了。

“在想什么?”她的思绪被这个声音打断,顿了一下,迟疑地说:“突然想起前男友。”

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还是不说什么的好,怕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今天心情看上去不错,他们的相处也比较融洽,他不能太过冒失。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想起以前他给我送早餐的事了。”梅小清淡淡地说。

“那……还喜欢他?”他忍不住地问。

她摇了摇头:“大约是愧疚。”

“你提的分手?”

“不是。”

“那你愧疚?”

“也许是因为在那段感情里,我并没有真正付出过,所以才觉得愧疚。”

“我不明白。”他迟疑地问:“既然并没有真正的喜欢,为什么又要接受?”

她愣了愣,然后说:“我想是因为我想谈一场恋爱。”

“有时候我们会有些不太好的决定,如果什么都做到最好,那就是圣人了!”

梅小清轻轻地咬了一口云吞,果然是皮薄肉嫩,很是鲜美。坐在石阶上吃早餐的感觉很是特别,四周花草繁茂,阳光越发蓬勃璀璨,这样闲聊的时光竟然像是多年朋友的感觉。

而想来,她可以和这样一个陌生人闲聊,可以随意地说到她的工作和生活,却从来没有试着一次跟任远倾心交谈。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当她面对他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一口被封住的井,任凭在井下有怎样深的暗涌,面上却是纹丝不动。

并不是特意地想要想起过往的时光,只是那些记忆犹如一株老树的盘根,须臾之间就被触碰到了。

那些绕着操场跑过的一圈一圈,那些被眼泪湿过的地方,那埋着指甲和心愿的第九棵悬铃木,是否还安好?

这时光,永远方兴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