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七

第三十七回七星店巧戏火眼猴邓家堡重创青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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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邓七怪的来历,著者虽曾在前面提起过,然而简略不详,现在且先把他们再行详述一下,好使读者知道他们究竟是何许人物。邓氏弟兄的老子邓振洛,是个哥老会中的首领,在潼关一带很有势力的。红羊之役,邓振洛也曾聚集徒众,揭竿而起,响应太平天国,和满清反抗,颇得石达开、陈玉成、谭绍光等倚重。不知后来怎样的利禄熏心,乘太平军转战疲敝之际,忽然倒戈起来。太平军在豫省遭他袭击,很受影响。但是后来他忽然忏悔了,总算没有去做满清的官。然而他已是富甲一乡了,在洛阳地方拥着许多田地产业,结识官场,很势力,不过有许多哥老会中的人,要寻着他报复前仇。因此他求教了一个异人,把他所居的邓家堡,很精密地大大改造一下。

堡的周围分东南西北四个大门,南面是正门,这是外堡,没有埋伏的。至于内堡却筑成海棠式的形式,分着金、木、水、火、土五个门户。在这五个门户里面,又分为圆形的八个门户,唤做乾、坤、震、艮、离、坎、兑、巽,各个门户中间都置有秘密机关,不使外人轻易飞越雷池一步。只有几门是可走得通而无危险的,然非个中人却不能知晓,这就唤做五花八门,是一个惨淡经营的迷魂阵。邓氏一家便安居在内,有恃无恐,不怕仇人光临了。在宅子的中央,设有一座小楼,可以蠪望四围的门户。倘有外人到临,在金门有事,楼上便扯起一盏白灯来;木门有事,便扯起一盏青灯;水门有事,便扯起一盏黑灯,以此类推。

倘然外人进了乾门,再鸣警钟一响,坤门则二响,这样宅中的人有了这座司令楼,便可知道敌人在那一处了。堡中庄丁甚多,大都是邓家亲信之人,都谙武艺。所以邓家堡俨如龙潭虎穴,外人不易轻入。邓振洛共生七子。最长即是邓衖,膂力最大,善使一七星宝刀,是邓氏传家的宝物,因他面上有一青痣,别号青面虎。次即邓骏,别号出云龙,善使两柄短戟。第三个是闹海蛟邓驹,惯舞一对鸳鸯锤。他们弟兄二人深通水性,能在水中张眼,潜伏一昼夜不死。第四个即邓骥,善使一对双刀,因他爬山越岭如履平地,故名穿山甲。

第五个即邓骋,善使一根杆棒,这种兵器使得精妙时,能使敌人碰到即跌斛斗,因他性情阴险,惯生毒计,故别号赤练蛇。第六个名唤九尾龟邓驰,七弟兄中要算他武艺最低,为人亦最忠厚。第七个便是火眼猴邓骐,其人十分瘦小,如同猿猴模样,本领却是最强,因为邓骐在少时即拜少华山承天寺内的住持空空僧为师,那空空僧便是峨眉山金光和尚门下的得意弟子,与天主寺的四空上人是师弟兄,所以邓骐能通剑术,借着峨眉门下的幌子,在江湖上更有声势。他们七弟兄不似邓振洛行为,专一联络黄河两岸的土豪恶霸,绿林英雄,俨然为一方之雄。邓衖的妻子郑氏秋华,是山西潞安洲名镖师郑豹之女,也通武艺的。秋华还有一位兄弟耀华,有很好的本领。可惜其行不归于正。还有邓驹的妻子夏月珍,是河南剧盗夏云的独生女。夏云爱上了邓驹,把女儿嫁给他为妻。现在夏云早已故世了,邓振洛也早正首 丘,他辛苦经营了一生,不过畀与儿子们罪恶之资而已。

七弟兄中惟有邓骐年纪最轻,尚没有授室,他的性情却非常**恶,常常到远外去采花,不知害死了多少贞烈的女子。有一天他单身从开封回来,途中忽见前面有一个妙龄女郎,跨着一头黑驴向前得得地奔跑。不由心中一动,把坐下青鬃马紧紧一夹,飞也似地追上去。追上了黑驴,回头一看,使他不禁神魂飞越。原来那女郎穿着一身紫衣,生得一张鹅蛋脸,明媚的秋波,雪白的贝齿,面上薄施脂粉,娇滴滴越显红白,在北地胭脂中实在罕有。瞧见这样秀丽的姿色,他不顾孟浪,轻轻唤了一声:“小姑娘,你往哪里去?一人独行,不怕强盗么?”

那女郎向他斜睨了一眼,睬也不睬,催动黑驴,望前紧跑。邓骐疑心她羞涩,不肯和陌生男子答话。心中暗想我只要跟着她跑,不愁她会走开去。少停到得晚上,我可见机行事了。遂在女郎前后跟着她赶路,女郎行得快,他的马也快些,女郎行得慢,他的马也跑得慢些。这样赶了六七里路,天色渐渐黑暗,前面已到七星店。

那七星店乃是一个小镇,镇上也有一家小旅店,那女郎便到旅店内投宿。邓骐心中欢喜,也就入内借宿。那女郎住的东厢房,他住下西厢房,遥遥相对。这时天还未黑透,邓骐走出房来,见庭中十分宽畅,东西两株梧桐树枝叶茂盛,遮去了半个庭院。忽闻背后娇声唤道:“店家快拿一些热水来。”外面早有人答应一声。邓骐回头瞧见这女郎正立在门边,纤纤弓鞋,瘦不盈握,不由向她笑了一笑。女郎只装不见,随意四瞧,等到侍者端上热水来,她就缩身进去了。邓骐看得心上痒痒地,在庭中走了两个圈子,走到东厢房窗前,正在呆思呆想,蓦地东厢房的窗开了,那女郎端着一盆用过的水,向外一泼。邓骐急闪避时,已是不及,一件枣红缎子夹袍,已被淋湿了下半截。女郎却说声道:“呀,这位先生怎么在此窗外,泼湿了衣服,如何是好?”

邓骐红着脸只得说道:“不要紧的,姑娘不知者不作罪。”刚想再说下去,扑的一声,窗已关上了。邓骐没奈何回到自己房里,把那件枣红缎子夹袍立刻脱下,展开了挂在床头。自己怪自己不留心,又觉得那女郎的莺声燕语,犹在耳边。自己虽然湿了袍子,却换得她几句清脆的说话,也还值得。晚餐过后,他把灯吹熄了,先到**去睡着,养息一会儿。心中有事,睡不成眠。捱磨到二更过后,听听四下人声寂静,店中人都已深入睡乡。他遂悄悄起身,轻轻开了房门,走到庭中。

正是个月黑夜,天上只有数点稀朗的明星。见东厢房里灯光亮着,估料那女郎没有熄灯而睡。这也难怪她的,小小女子,一个人在外边住宿,如何不胆怯。少停,她见了我,不知要怎样的惊惶,我倒不得不温存她一番。若是她不肯就范时,再用强硬手段。想定主意,蹑足走至窗下,轻轻撬开窗户,一个燕子斜飞式跃入屋中。仔细一瞧,房中空空的不见倩影,那个女郎不知到哪里去了。不觉失声道:“咦,这个小姑娘难道有了隐身术不成,怎的不见呢?”

床后有两扇小窗微掩上,莫不是她从窗中逃出去了?不会的。她一则不见得有这样本领,二则也未必料到我要来侵犯她啊。邓骐正自狐疑,忽然背后刷的一声,飞来一颗小石子,不及闪避,正中脑后,痛得他直跳起来。眼前一闪,又有一颗石子飞至,连忙一低头,那石子打向身后墙上,反激过来,落在他的脚边。他才知道那女郎一定是个能者了。恼羞成怒,一个翻身跳出窗来,仿佛窥见梧桐树上一条苗条的黑影,向右一闪,已到了屋上。

他遂喝声:“不要走!”跟着一耸身蹿上屋檐,朝对面一望,不见影踪。翻过屋脊,也不见什么,心中不由十分焦躁。忽听下面厢房内女郎的娇声喊出来道:“不好了,有贼子来行窃哩!店家,店家,你们快来!”

这一喊早惊动了店中人,大家赶紧起身跑来,店主和侍者们都拿着棍棒,大呼:“捉贼!贼在那里?胆敢跑到老子店里来了,拿去请他吃官司!”这时邓骐早已跃下,只好装出闻声奔出的样子,忙问店主人哪里有贼。店主道:“我也听得那姑娘的喊声而来,不知贼骨头匿在何处?”

又听房里娇声说道:“那贼脑后高起,有一个红肿小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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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遂敲开东厢房门,和一个店伙闯到里面去了。邓骐把手去摸他的脑后,果然中了一石子,隆然坟起,有一个小块了。唬得他躲到房中去,不敢露脸。只听店主从对面房中回身出来道:“原来那贼子已跑去了。可恶的贼子,我正和老婆睡得十分酣熟,他却来扰人清梦。”

一个旅客带笑说道:“这不是扰人清梦,却是扫人雅兴哩。”说罢,呵呵地笑起来。店主又道:“往年有一个小贼也曾光临过一次,却被我们捉住,立在店门前示众,足足三天光景,以后便没有贼来了。想不到今晚忽又有贼去看想那位小姑娘,不是欺她女流之辈无能么!可惜被他逃走,若撞在我手里时,须吃我三十棍子,再请他吃米田共。”邓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纷乱了一会,大家依然各去安睡。

邓骐白干了一下,反吃了亏,色心未死,怎肯干休。再静坐到四更时候,打量那女郎也已不防了,遂提了宝剑,悄悄地走出房门,来到对面厢房窗下。先用手指蘸了唾沫把窗纸沾湿,戳了一个小孔,向里一眼张去,却见帐子下垂,床前地上放着一双绣花鞋子,明明那女郎已睡熟在**了。心中大喜,全身骨头都觉酥软。暗想这遭饶她厉害,总逃不出我的掌握了。那窗房已撬开过,没有关紧,他遂轻轻开了,飞身入房,杳无声息。蹑足走至床前,一手掀起帐子,见那女郎和衣朝内而睡,一条薄被盖着下身。他即把宝剑轻轻一放,双手向**一搂,说道:“乖乖,我的小姑娘,你莫惊慌,我与你成好事来也。”

哪知手中抱的又轻又空,乃是一个大枕头,罩着一件衣服,那里有真的女郎玉体呢!自己眼睛不清楚,看错了。连忙拉起宝剑,向屋里四处找寻,清清楚楚,没有影踪。暗骂一声:“这促狭的小丫头,看她不出,竟有这样胆量和心思,存心和我戏弄!可笑我三十年老娘今日倒绷婴儿,我必找她去算账!”遂跃出室来,跳上屋顶,想要找见那女郎,看看她究竟有怎样的本领。谁知屋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此时邓骐又气又急,没法摆布。绕了一个圈子,依旧跳了下来。再一瞧女郎房中仍不见人,疑心她或者胆怯,脱身远走了。只得把窗关上,若无其事的回转自己房中。坐定了,细想那女郎真是奇怪,没有本领的决不会如此戏弄我。但若如果有本领的,何必躲躲闪闪,不和我较量个高下呢?不多一会儿,晨鸡回唱,东方已白。他一夜没有睡眠,精神稍觉疲倦,打了两个呵欠。店中人也已起来,大家仍是讲昨夜有贼的事情。他只得喊了侍者打脸水盥洗,匆匆用罢早饭,便付清店账,动身回去。

当他走到庭心时,却听东厢房里女郎正娇声喊道:“店家快拿洗脸水来。昨夜真晦气,不知是鬼是贼,闹得你家姑娘一夜没有好睡。真是生成猴子的性,一刻儿也不肯停息的。”邓骐不觉心中好生奇怪,昨夜那小姑娘躲到那里去的?现在她不是骂我么?她明明戏弄我,以后我倒要探知底细,不肯放她过门哩!遂匆匆出了店门,跨马而去。

过后细细探问,始知是虎牢关铁头金刚宋霸先的女儿宋彩凤,无怪有如此本领,便把此事告知邓衖。邓氏兄弟素知铁头金刚的威名,其人虽已作古,他的女儿自是英雄之后,迥异寻常。邓衖遂主张偕同邓骐一同前去踵门求亲,若是宋家母女能够答应这是最好的事。邓骐也可得个有力的内助,惬意的娇妻。倘然他们不肯允诺,那么再行伺隙动手,报复前次七星店戏弄的一回事。邓骐一心欲得彩凤,依了他哥哥的主意。邓骏也欲一同前往。

于是弟兄三人赶奔虎牢关,访问到宋家。见了双钩窦氏,向她提起婚事。窦氏早知道邓家弟兄平日的行为,岂肯将珍爱的女儿嫁给那形似衪狲的邓骐呢?当然一口拒绝。邓氏弟兄怀恨而去,到了夜间,邓衖等潜至宋家下手。窦氏和宋彩凤早有准备,两边厮杀一番。宋家母女虽然本领高强,可是邓衖和邓骐都有很好的武艺,以二敌三,支持不下,所以宋彩凤手腕上受了刀伤。

邓家弟兄也未得手而去,扬言下次再来决一雌雄。明天窦氏和彩凤一商量,估料他们弟兄众多,自己母女二人,决不能侥幸获胜,不如高飞远引,暂避其锋。彩凤怀念玉琴很想一至荒江,找寻玉琴。倘然玉琴已复仇归里,可以邀她同来,剪除邓氏七怪。于是二人收拾行装,将家门锁上了,离开故乡,去到关外访问女侠了。后来邓氏弟兄果然重来寻衅,但是凤去楼空,无从下手徒呼荷荷而归。邓骐既不得志于彩凤,却在郑州地方娶得一个小家碧玉,姿色绝佳,从此天天消磨光阴于温柔乡中了。

有一天晚上,邓氏弟兄正在开怀饮酒,忽然有一个独脚汉子潜入堡中,从土门闯入,杀死了几个巡逻的庄丁。消息报到里面,遂由邓骐、邓驹、邓骏三弟兄出去对付。那独脚汉子撑着铁拐,一手放出一颗青色的剑丸,这是他练习成功的剑术。

邓骐知道来人是个劲敌,幸亏自己也谙剑术的,遂也舞剑迎战。邓骏、邓驹左右夹攻,三个人战住那汉子。只见那汉子的剑丸如流星般上下飞舞,闪闪霍霍,异常活跃,愈斗愈酣。邓骐知道难以力胜,不如智取,遂虚晃一剑,向后退下。

邓骏、邓驹也跟着退走,一齐退入坎门。独脚汉子奋勇追入,忽然门后蹿出两头木狗来,口中喷出六七枝小箭,连续不断。独脚汉子左避右闪,一时避让不及,肩头早中了一箭,喊声“啊呀”,收转剑丸,回身便逃。此时司令楼上早扯起黄色灯笼警钟敲着六响。

邓衖等率领众庄丁向坎门内外四面包抄拢来接应。邓骐、邓骏、邓驹三人反身追赶,大叫休放走了独脚的刺客。但是那独脚汉子撑着铁拐,非常灵捷,跑出土门时迎面来了一条黑影,拦住去路。独脚汉子不防有人拦截,定睛一看,乃是一个女子,手横双刀,娇声喝道:“刺客往那里去?”一刀向他头上砍来。

独脚汉子急忙向左边一挑,已跳出丈外,避过女子的刀。女子见一刀落空,连忙追上去,要砍第二刀时,独脚汉子早从腰边摘下一件东西,将手一抬,喝声“着”,疾向女子打去。女子急闪不及,正中咽喉,仰后而倒。此时邓骐等早已追至,那独脚汉子连纵带跳的几下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邓骐先向地下一看,说声:“不好了,大嫂已遭毒手。”

原来那女子便是邓衖的妻子郑秋华。这夜正轮着她当值巡夜,所以邓氏弟兄在内喝酒,她却在木门左右巡察。听得警钟响,又见黄灯高扯,知道土门有事。遂自告奋勇,跑到土门外边来拦截敌人,不料因此断送了一命。驰衖等也已赶到,邓骐便和邓驹追出堡去。

邓衖俯身看他的妻子时,见秋华喉间正嵌着一颗小小铁弹,深入三寸,气管已断,芳魂顿杳。不觉放声痛哭。邓骏、邓驰等大怒,一齐追出堡外,见邓骐、邓驹正跳在树上蠪望。在这茫茫黑夜中,敌人的影踪早已远去,到何处去找寻呢?邓衖丧了爱妻,大哭大嚷道:“我们七兄弟在这洛阳地方总算是个霸主了?何物丑奴,来此行刺!我们枉自有了七个人,还捉他不住,岂非笑话!不但如此,又断送了我的娇妻。此仇不报,非为人也!”

邓骐道:“那人来得很是奇怪,不知是那一路人和我们作对,可惜不曾问个明白。”

邓骋把手中杆棒向地上击了一下,恨恨地说道:“我因为喝了几杯酒多吃了许多菜,肚中不争气,正出恭去,赶来得迟了。不然,我的杆棒必要扔他一个筋斗,好把他生擒活捉,问清口供。”邓驹道:“我看此人已是残废,胆敢一人到此窥探,必具高大本领。而且决定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物,恐怕外边反对我们的不止一个。此番他中了毒箭,虽然逃去,谅难活命。不过以后恐怕从此要多事哩,我们倒不可不防。邓衖道:“人也死了,怕他做甚。我们这个邓家堡,埋伏下五花八门阵,管教他来一个死一个。我青面虎必复此仇!你们的大嫂死得岂不凄惨!”

说罢又大哭起来。邓骐劝道:“大嫂已死,哭也无益。大哥且莫悲伤,我们慢慢打听明白。有我弟兄七人在世,必不放过冤家的!”

于是邓衖便吩咐庄丁舁着秋华尸体入内,预备明日收殓。夏月珍等妯娌们闻得秋华惨死,一齐哀哭。真是乐极生悲,祸从天降了。邓衖伉俪情深,不胜鼓盆之戚。所以秋华的桐棺,一直放在堡内,没有安葬,等候敌人再来。好久没有踪迹,疑心那独脚汉子早已毒发而死了。四边探听也无人知道这事的来历,只得徒唤奈何。后来邓衖代妻子觅得一块牛眠吉地,所以出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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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送丧回家,堡中却到了四个和尚。一个是邓骐的师叔朗月和尚,新近从少华山承天寺前来,因为空空僧很惦念他的徒弟,把一串念佛珠托朗月和尚带给邓骐。邓骐拜谢接过。朗月和尚便介绍他的同伴。方知一个便是赤发头陀,头发金黄,相貌凶恶。一个是赤发头陀的师兄法藏。他们两人以前在芦沟桥助着茅山道士邱太冲,曾和女侠玉琴鏖斗一场,被云三娘、余观海等前来战败。

他们就此走到承天寺,一直住在空空僧那里。此番因朗月和尚想到豫鲁各处走走,他们静极思动,遂一同出山。在途中又巧遇着史振蒙,从天王寺逃生出来。他和赤发头陀是相熟的,便把四空上人惨死的消息告知三人。三人一齐大怒,且知又是荒江女侠做的事,他们更是深恨昆仑门下一派的人。尤其对于玉琴恨不得寝其皮而食其肉,为死者复仇,生者泄怒。邓氏七怪亦微闻女侠英名,他们也很想找到女侠,和她一较身手,不信小小女子有这般天大本领,无双魄力。当夜邓氏众弟兄便大治酒馔,款待四位方外人。朗月和尚又谈起祖师金光和尚诞辰。

今年本要庆祝的,后因他老人家云游天竺,所以拟在明春补寿,大家都要去祝寿哩。到时当将昆仑派人如何欺侮我们的事,详细报告他老人家知道,请他出场,为峨眉派吐一口气。只要他老人家肯管这事,再也不怕昆仑派中人强横了。

这四人中只有朗月和尚曾经亲自上过峨眉山,到过万佛寺,见过金光和尚。他遂谈些金光和尚的轶事,大众听得津津有味。这夜尽欢而散,邓氏弟兄便留四人在邓家堡盘桓数天。

次日又把堡中所设的五花八门阵各种机关,指点给四人观看。四人看了,都惊为神奇,以为不啻铜墙铁壁,敌人难以飞越了,不料便在这夜出了岔子,他们正要找寻荒江女侠,天下竟有这种巧事,荒江女侠也找到他们堡上来了。

玉琴等在洛阳城外耽搁了一天,探明到邓家堡的路径,但还不知堡中有什么五花八门阵,好在他们闯惯龙潭虎穴,艺高胆大,决心到堡中去一探,乘机好把七怪除灭,所以这天晚上,他们在旅店中用过晚餐,静养片刻,开了后窗,一齐跃出。轻轻越至店外,果然无人知觉,三人遂扑奔邓家堡而来。将到邓家堡后,玉琴正指点着高墙,意欲从墙外一株大榆树上跳到墙沿。忽见有两条黑影从那株榆树上飞起,跳进高墙去了。

玉琴回头对剑秋说道:“好奇怪,剑秋兄,你可瞧见榆树上有两条黑影蹿到里面去么?”

剑秋道:“我却没有留心,师妹好目力。”

云三娘道:“我也觉得眼前一瞥的,大概也有他人前去窥探,亦未可知。”

玉琴道:“不知和我们是否同道?”

剑秋道:“管他什么,少停当会明晓,我们可以从速入内。”于是三人先飞身跃到榆树上,然后再跳上高墙。俯身下窥,见里面都是平地,只有数处矮屋,大约是庄丁们居住的。至于邓氏弟兄住屋还在里面,四围仍有高墙掩护。

但已遥见各有门户,因为每个出入门户上,都有五色灯笼挂着,而且上面隐隐有字,因相隔稍远,瞧不清楚。这好如北京的紫禁城一样。三人不知内中危险,一齐飘身而下,轻轻走至一个门户。外面门上悬着一盏黑灯,上面映有一个红色的“水”字”。玉琴道:“咦,他们的门户难道分着五行的么?”一探门内毫无动静,三人鹭行鹤伏的走进水门,见里面更有门户。

玉琴一想这里的门户何其多也,好奇心生,大着胆首先往里直闯,不料脚下一落空,腾挪不及,直陷下去。剑秋跟在后面,急向旁边一跳,没有堕落。早见玉琴踏的地方乃是空空地如陷坑一般,下面有一大铁丝网张着。玉琴正落在网上,一阵铃响,玉琴那里挣扎得起。

剑秋说声“不好”,眼瞧着玉琴在网上乱滚,自己不能下去救她。云三娘要想飞出银丸去断网,又恐误伤了玉琴。便把剑秋衣襟一拉道:“剑秋休要卤莽,铃声已鸣,里边必有人出来的。我们不如潜伏勿动,等他们来了,再相机救援。”于是二人掩在一株梧桐树后。

果然听得足声杂沓,那边走来一队庄丁,手中各各握着灯笼,持着武器。为首一人,状貌凶猛,身躯硕大,手里托着一把七星宝刀,面上有一很大的青痣,此人便是青面虎邓衖了。今夜正轮着他出外巡逻,所以听得铃声,知道有人前来,中了机关,便率同庄丁跑至,果见网中落着一个年轻的黑衣女子,在网上滚动,手中握着宝剑。

可是那网既韧又滑,又望下陷落的,好比蜂蝶触着了蜘蛛织下的网,无法摆脱。他心中不由大喜,喝一声左右快捉。便有两个庄丁跑到坑边,俯身向地上不知摸着了什么线索,两边紧紧一拉,即将那网拉了起来,可是四围已收得很紧,把玉琴困在网里。

青面虎邓衖大喝:“那里来的小女子?胆敢来此捋虎须。咱的妻子新丧,正好把你来补充。”便令左右将网背起,快押到里面去。待咱在此再行搜索,看有没有她的同党。剑秋至是忍不住跳将出来,大喝青面虎休要猖狂,留下人来。青面虎回身一见剑秋,遂狂笑道:“好小子,你就是同党么?快快纳下头颅。”便把手中宝刀一摆,跳过来劈头便是一刀。

剑秋将惊鲵剑架住,拨开宝刀,还手一剑扫去。喝声“着”,青面虎急忙将头一低,头上戴的一顶毡笠,早被剑秋剑锋扫落于地。青面虎哇呀呀大叫:“好小子,竟有这么一着,咱决不轻易饶你!”将手中宝刀舞开,径取剑秋要害。剑秋也把剑使动,两人杀在一起。

云三娘见两个庄丁背着玉琴,已望里边走去。遂即飞身追上,将手轻轻一拉,那两个庄丁早喊一声“痛死我也”,一齐向地上蹲倒下去。云三娘夺过铁丝网,将玉手向网上捻了数下,铁丝已全松断。玉琴跳将出来,说一声“惭愧”,谢过云三娘。见剑秋正和青面虎狠斗,也将真刚宝剑舞开,上前相助。

青面虎见那女子已被救出,勃然大怒,便将宝刀刀法一换,换了他家传的追魂夺命八卦刀法,飕飕飕地上下左右四面飞舞。但见四处刀光,不睹人影,这路刀是邓振洛先从名师传授,后又经自己悟出许多变化而成,共分先后两路。第一路共有八八六十四刀。若是六十四刀使完,再不能杀伤敌人时,继续把第二路刀法使出,一共二百五十六刀,无论敌人怎样厉害,断难抵御得完全的。

以前邓振洛在世的时候,曾有一个姓艾的名唤登龙,湖南岳麓山人,生平善使单刀,得异人秘传,一柄刀使得神出鬼没,变化不测,别号神刀太保,是川湘滇一带有名的镖师,道出陕洛。闻得邓振洛的名声,有些不服,遂亲自赶到邓家堡来,要求和邓振洛一较高低。邓振洛无可推却,便在堡中练习场上,两下里各使单刀,交手一场。

邓振洛把八八六十四刀使完时,只见那神刀太保精神抖擞,刀法应付自如,没有半点间隙可乘。暗暗佩服,遂把第二路刀法接着使开,向他进攻,神刀太保一无惧色,依旧往来酣战,直到邓振洛使至第二百卅刀时,心中大大焦躁。因为神刀太保的一柄刀,虽然渐渐不占优势,然而招架防御,仍十分紧密。显见得第二路刀法使完后,人家也不致于败北的。那么自己没有别的刀法可以取胜了,他遂不得不用他的杀手刀,希冀得胜了,便故意卖个破绽,让神刀太保的刀还砍向自己头上来,他便向后一退,头向下一低,从神刀太保的刀口直钻进来,踏进一步,一刀照准神刀太保腰里扫来。

神刀太保当然防到这么一着,便把身子一缩,收转刀来。恰巧邓振洛的头正在他的胸前,忙使个落叶归根式,一刀向邓振洛后颈掠下。却不防邓振洛手中的七星刀非常神速,早使个大鹏展翅式,一刀从底里直翻上来,当的一声,正和神刀太保的刀口碰个着,顺势用力一磕,神刀太保的刀早被他磕去了手,飞出一丈余外,堕在地上。神刀太保跳后三步,连忙抱拳打恭道:“佩服,佩服,你老人家真是英雄!”邓振洛也很赞美神刀太保的刀法精妙,十分谦逊,设宴款待,与艾登龙结识了朋友。

艾登龙一住三天,告别而去。回到岳麓山后,便把神刀太保的别号取消了。以后在邓振洛逝世的前一年,艾登龙曾带了他的儿子小龙,携了许多湘省的土产,前来拜望邓振洛。又在邓家堡住了半个月,其时小龙年纪还不过十四岁,和邓骐同年,已有很好的本领了。后来邓艾二人相继病故,小龙也没有来过。邓衖便得了他父亲的宝刀和秘传,恃着这柄刀,横行无敌。双钩窦氏和宋彩凤所以失败在他们手里,也因邓衖的刀法实在厉害。彩凤手腕受伤,逼不得已才高飞远走的啊。

此时琴剑二人见邓衖换了刀法,也就各各使出剑术,把他围住。但见一青一白的剑光,和刀光往来飞舞,熔成一片。众庄丁都看得呆了。司令楼上的钟声当当地敲起四下,同时又扯起一黑一白的灯笼。众庄丁知道今天有了两起敌人了,一齐赶奔云三娘。云三娘忍不住冷笑一声,赤手空拳和他们对垒,她心中并不要多伤害他们的性命,所以同他们儿戏。庄丁们的刀枪棍棒碰到她身上时,都会从自己的手里飞去。云三娘手中反抢了许多兵器,这是她用的空手入白刃的法儿,非有高深本领的人不能使用。会了此法,能在千军万马中,凭着双手,不携一械,能够杀出杀进,抢夺人家的兵器。

玉琴一向羡慕此术,所以在路途中时时向云三娘求教,云三娘一一讲解她听。且在落店空闲的当儿,实试给琴剑二人观看,指点要诀,二人已领悟了不少。这时众庄丁知道云三娘厉害,一个个退后,不敢上前了。青面虎把先后两路追魂夺命八卦刀法使完时,敌人的魂没有追到,敌人的命也没有夺去。那琴剑二人的剑光上下盘旋,耀得他眼花缭乱,知道难以取胜。暗想自己弟兄为什么还不赶来相助?只我一人在此应敌。听得钟声四响,莫不是艮门边也有人来觊觎么?

不如待我引诱他们追入坤门以计取胜便了。心中一边想法,手中刀法渐乱,虚晃一刀正想脱出圈子,剑秋一剑已向他下三路扫来。青面虎双足一跳,躲过了剑秋的剑,不防玉琴的真刚剑已从斜刺里刺入,一团剑光如车轮大,已到了他的面上,急闪不迭,右眼已着剑锋,一只眼睛早夺眶而出,青面虎变成独眼虎,痛得他大吼大叫。剑秋的惊鲵剑又乘势砍到他的顶上。青面虎咬紧牙齿,将宝刀拦开剑秋的剑,回身便逃。琴剑二人随后追来。将及坤门,门里杀出穿山甲邓骥、闹海蛟邓驹,一个手舞双锤,一个挟着双刀,拦住琴剑二人,放 走了青面虎。

背后又杀出法藏和史振蒙两个贼秃来,一见玉琴,仇人重遇,格外眼红。大喝:“姓方的丫头,你们杀了我的师父,大仇未报,今天又到到此间来害人么?”舞动手中剑,冲向玉琴便刺。

玉琴认得是天王寺漏网的史振蒙,也娇声喝道:“贼秃前次被你侥幸逃走,今天你的末日大概已到了!”丢了邓驹,敌住史振蒙。邓驹哪肯放松,双锤一摆,使个饿虎偷羊式,已打到她的背上。

玉琴的剑回身扫转,恰好把双锤架住。好玉琴,力战二人,施展出她的神勇来。法藏随即放出他剑光,如游龙一条,飞向他们头上。突闻泼剌剌一声,云三娘的两个银丸已脱手而出,抵住法藏的剑光。法藏识得云三娘厉害,不敢懈怠,竭力对付,两下里杀成一堆。

邓骥和剑秋战到三十余合,稍不留心,只听呛的一声,自己左手的刀已被剑秋惊鲵剑削作两截,只得跳出圈子,返身向坤门一跃而入。剑秋喝一声“哪里去”,紧跟着追进坤门,却不见了邓骥的影踪,耳边听得轧轧地一阵响,黑暗中照见前面跳出一个巨人来,高可数丈,脚踏双轮,扶摇而至。

剑秋心中很有些疑讶,刚才立住脚步却听又是一声响亮,轧轧之声大作,从巨人身上射出许多小弹飞来,其疾如雨。剑秋连忙将剑使得紧急,一片青光,将这些小弹丸尽反激出去。不多时轧轧之声停止,小弹丸一齐放完。他知道又是什么机关,便踏进一步。一剑向巨人扫去。只听豁剌剌一声响,巨人倒下地去,却不防巨人倒地时,胸腹大开,胸中装着箭匣,许多毒箭齐向剑秋放来,剑秋躲得虽快,右肩已中一箭。一阵疼痛,立刻神经麻木,不知不觉地倒在巨人身前了。

第三十八回山洞乞灵药起死回生古寺访高僧截辕杜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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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见剑秋追赶敌人,恐防他或要中计,便丢了二人,也就飞身追入坤门。史振蒙连忙跟随玉琴同入坤门去,不肯放松她。邓驹料想敌人深进必无幸免,见云三娘剑丸厉害,遂上前协助法藏,同战云三娘。玉琴进得坤门,见剑秋已跌倒在地,芳心大惊,知道剑秋已受了重伤正想援救。史振蒙的剑光又到了身后,她咬紧银牙,回身和史振蒙力斗。幸亏云三娘的剑丸厉害,早把法藏和邓驹击败,也跟着追进坤门。玉琴回头见云三娘正追法藏,便喊道:“云师快来,剑秋兄已受伤了。”

云三娘便将纤手一指,银丸飞到史振蒙的头上。玉琴才得脱身,跑到剑秋身边,唤声剑秋兄,不见答应,俯身细视,见他失了知觉。谅必受伤沉重,此时正在危急之际,玉琴便代他拾起惊鲵宝剑,在剑秋身上解下一根丝绦把剑秋缚在自己背上,要想把剑秋救出去。邓驹看得清楚,岂肯放松,便会合着邓骥返身杀转,大叫休放走了这些小子。法藏也挥剑上前。

玉琴背上驮着剑秋,不便施展身手,挥动双剑,敌住邓骥、邓驹。云三娘见剑秋业已受伤,知道今夜难以得胜,不如速走,再作道理。于是又把银丸一指,两道白光倏忽已绕到邓驹、邓骥身后。二邓急忙退下时,玉琴得个空隙,连纵带跳地蹿出了坤门,虽有几个庄丁上前拦阻,早被她一一砍倒,直逃出水门来。云三娘飞舞银丸,战住史振蒙、法藏、邓驹、邓骥四人,估料玉琴已出险地,便将银丸扫一个大圈子,叮叮当当地把四人兵刃逼退。

于是一跃退后,娇声喝道:“你们如识得厉害,休要追来,这几颗头颅暂且寄在你们的颈上。”说毕,便飞也似地退出坤门,追着了玉琴。便问道:“玉琴,玉琴,剑秋怎么样了?”

玉琴摇摇头,带着颤声说道:“不好,我们快走。”于是一齐跃出邓家堡,向旷野奔走。

不到半里路,忽听背后吃的一声,早有一道白光追来,夭矫非凡,直奔玉琴头上。云三娘冷笑道:“他们还不舍得放松人家,苦苦追来,真是太欺人了。”也即放出两个银丸,敌住白光。在黑暗的空中,银丸和剑光往来攒刺,宛如银龙与明珠齐飞。玉琴将剑秋放在林中草地上,抚摸着他的身体。剑秋动也不动,好象死过去了一般。又把箭拔下,看他的创口,有一滴滴的黑血淌出来。她不觉蛾眉紧锁,知道他已受了绝大的重伤。想起以前自己在韩家庄,受了小香毒镖,险些儿丧失性命,也幸有剑秋前来援助出去,得了李鹏的灵药敷治,方才无虞。

现在剑秋的生命危在旦夕,然而她又有什么法儿可以救治他呢?心中一阵悲酸,忍不住眼眶中滴下几点珠泪。同时又见林外剑光闪烁,吃吃有声,知道云三娘正独立和敌人周旋,自己想要去助战,又丢不下剑秋,所以叉着腰走到林子边。抬头见云三娘的银丸正与白光上下飞舞,不分胜负的时候,忽见西北角上有一个滚圆的青色剑丸,如流星一点,飞也似地过来,直向敌人的白光冲击,这样绕转了几下,敌人的剑光顿时望下被压下去。

而云三娘的银丸得了青丸的相助,更是活泼非常,敌人当不住,白光向后一掠,如彗星的尾巴,突出了重围,很快地退去。云三娘也不追赶,将银丸收转,同时青色剑丸也收敛了。

对面走过二条黑影来,到得近身,仔细一看,在前的一个相貌丑陋,右手撑着铁拐,张开着嘴,露出一对獠牙。玉琴一见之后,便识得他就是以前在虎牢地方找寻宋彩凤的时候,所看见的那一个独脚汉子。

在后的一个年纪尚轻,身躯健硕,身穿黑衣,手握双鞭,是个英俊少年。不知这两人此时从那里来的?玉琴遂很快地走过去。独脚汉子瞧见了玉琴,不由大声说道:“原来姑娘也前来了,邓氏七怪真不是好惹的,何况他又有峨眉派中的人做他的羽翼呢。但是我们昆仑派素来抱着诛恶除奸的宗旨,对于此事岂能示弱?”

云三娘听得他说出昆仑派三个字来,不由心中动了一动,便道:“咦,你也是昆仑派中的人么?请教你的大名?你的老师是谁?”

独脚汉子答道:“我姓薛,单名焕,是山东青州人氏,自幼好习拳术,后来得从昆仑山一明禅师的师弟憨憨和尚学习剑术,方才有些薄艺。此番所以到邓家堡来,一来为要剪除邓氏七怪,二则我认识的宋彩凤母女,也被他们所迫走,不知去向,特来报复。”

独脚汉子听了,便向云三娘鞠躬行礼道:“原来就是云师,恕弟子肉眼不识,一向闻得师傅时常提起云师的芳名,景慕已久,今日有缘相见,幸甚,幸甚。”云三娘笑道:“你在憨憨和尚那里学习剑术的时候,我与你未曾相见,无怪你我不相识了。好,方才我见你的青丸飞向敌人的剑光进攻时,浑圆起脱,不受羁勒,确已有了高深的程度,不愧是我们昆仑派中的健者。现在我代你介绍一个同门女侠,一边说,一边便将手指着玉琴说道:“这位方玉琴姑娘就是一明禅师的高足。我们都是同道,聚在一起,很是快活。”薛焕遂又介绍滕固与玉琴相见。

云三娘想起了剑秋,便问玉琴道:“剑秋呢?此刻他怎么样了?”

玉琴道:“他卧在林中地上,依然是昏迷不醒,不知如何是好?”薛焕在旁听得忙问道:“怎样有人受伤么?”

云三娘道:“正是,那就是我的弟子岳剑秋。此番我们三人同入堡中,因为他追敌受伤,所以退了出来。只是他已中了毒矢无药相救,恐怕性命难保。”

薛焕问道:“在那里?”

玉琴道:“正在林中。”说罢便领着他们走进林去,指着地上偃卧着的剑秋说道:“在这里,他已经失去知觉了。”

薛焕低下头去,向剑秋创口细细一看,又抚摩着他的额角,不由摇摇头道:“他中了最毒的药箭了,不到二十四小时,毒气攻气,无可救治。”

玉琴听了薛焕的话,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滴将下来。接着又听薛焕说道:“我以前独自到此窥探,冒险闯入,也中过一毒箭,幸亏没有剑秋兄那样厉害,仍被我安然逃出。那时我自知性命难保,勉强挣扎着望西南奔跑,乃至天明,毒气渐渐逼拢来,我也昏倒在地。不知怎样的又会醒来,睁眼一看,日已过午,在我身旁立着一个矮老叟,身穿破褐,脚踏芒鞋,面貌很是丑陋,颔下飘着一撮花白胡须。

他对我微微笑道:“你已醒了么?肚子可饿?”我就向他询问。矮老叟才道:“老汉在一点钟以前,途过这里,见你横倒在地,沉迷不醒,一看你的身上,方知已中了毒矢,危在旦夕。老汉身边恰巧常带着一种返魂丹,功能起死回生,不论什么险毒伤痛,都可救愈,所以把药代你敷在创口上,在旁守候。如今你已苏醒,可保无虞。此丹有大小两种,一种可以吞服,排除血中的毒气和污秽,且能立时使伤者恢复元气。”

他道:“邓氏七怪名闻黄河两岸,以一敌七,你怎得不受创呢?”遂引我到他家里去。我遂跟他同走,不过十三四里的光景,已到了一座土山之下。那里有一个山洞,便是矮老叟的居处了。矮老叟待人十分和蔼,请我入内坐地,把煮熟的饭盛给我吃。我感谢不尽,在他洞里住了一夜,方才告辞而去。

玉琴听到这里,遂问道:“那么,矮老人的所在何处?是不是很近的?请你快快引导我们就去,好使我们乞得灵药救活剑秋兄的性命。”

云三娘道:“不错,薛焕,请你引我们去那里走一遭。”

薛焕诺诺答应。滕固走上前道:“待我来负剑秋兄,你们打前先走。”

2

玉琴道:“有累滕兄了。”滕固道:“理当如此。”于是一伛身便把剑秋背在背上。玉琴提着宝剑随在旁边保护,薛焕撑着铁拐,在前引路,云三娘紧紧相随。见薛焕虽是独足,然而一跳一拐的行走如飞,比较常人真要快到几倍,可见他的本领不小了。天明时候,一行人已走到那土山边。玉琴见前面迤逦一带,都是小山,山下都有一个石洞,有些土人从洞中荷锄而出,去到南亩工作。

有些乡妇却坐在洞门口缝衣洗物。原来河南地方在乡间的小民,大都不盖屋庐,却在山下凿洞而居,过那穴居生涯。洞中冬暖夏凉,土地也十分干燥,所以住在洞里,非常惯适的。一会儿薛焕已走到一个山洞口停住,回头对云三娘等说道:“你们暂在外稍等,我先进去通知他。”云三娘点点头,薛焕遂一拐一拐的走上山坡,步入洞中去了。云三娘瞧瞧剑秋,依然昏迷,面色也十分难看。玉琴双眉紧锁,凝眸无语。不多时早见薛焕探首洞口,向他们招招手道:“请你们进来罢。”

云三娘等遂一齐走进洞中,见里面光线也还明亮,收拾得十分洁净,几榻俱全。朝外坐着一个矮老叟,向他们颔首为礼。云三娘等见过了,立在一边,薛焕早命滕固把剑秋放在矮老叟身前。矮老叟立起身来,瞧了一瞧剑秋的伤口,便向桌上取过一碗水来,先代剑秋把伤口洗过,然后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瓶,倾出二粒绝小的红丸来,在手中研细了,和以清水,敷在剑秋的伤口。立刻血止,渐渐凝结拢去。

矮老叟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匣,取出两粒白色丹丸,先把一粒丹丸研细了,撬开剑秋牙关,把清水冲下。一刻醒转。众人大喜。

剑秋道:“好了,好了,那巨人果然厉害,这是他们设下的机关,我自不小心,中了他们的毒矢,以为这条性命总是难保了。怎的会到这里来呢?”玉琴笑了一笑,便把他们如何遇见薛焕二人引导至此等事,约略告知。剑秋慌忙立起身向矮老叟拜谢,又向薛、滕二人致谢道:“不逢二位,我等也不识老丈,我这一条命,得以起死回生,皆诸位之力。”遂又向矮老叟叩问姓名。

矮老叟摇头道:“老汉没有姓名,采药度日,遇有人家疾病,辄施医药,能够出钱的取些药资,无力的我也可以相赠。因老汉孑然一身,生活简陋,无需许多阿堵物。今日本想 动身到嵩山去采药,幸亏你们清早便来,否则不能遇见了。可见吉人天相,凡事自有天数。那邓氏七怪作恶多端,将来天网恢恢,必有覆亡的一日。诸位都是风尘奇侠,艺高胆大,必能诛恶锄强的。”

剑秋道:“邓氏七怪虽然厉害,若是彼此把真实本领一决雌雄,我们也不忌惮他们。不过他们倚仗着安排下的奇巧机关,逢到斗不过人家时,便诈败引诱人家追去,中他们的埋伏。若是不去追赶,却又不能把他们剪除,真是可恶。”

矮老叟听了,点点头道:“不错,要灭邓氏七怪必先将他们的五花八门阵破去。黄鹤和尚可惜你枉费心思,总不免为虎作伥,你今也该后悔了。”

玉琴听得矮老叟提起黄鹤和尚,语气之中,好似那黄鹤和尚和邓家堡很有关系的。遂忍不住向他问:“请问黄鹤和尚是谁?”

矮老叟道:“黄鹤和尚是龙门山龙门寺的住持,今年已有一百零八岁了,道行高深,学术奇妙,一向卓锡在那里。以前和郑氏七怪的亡父邓振洛很有交情。邓振洛知道黄鹤和尚胸有奇才异能,故请他在堡中设下一个五花八门阵,满设机关,外人轻易不得进去,倘然冒险闯入,非死即伤。所以二位虽然勇敢,不免都吃了这个亏呢!当时黄鹤和尚因邓振洛说用来防备冤家寻衅,且御盗贼的。黄鹤和尚碍于情面,就答应他而设下的。

以后黄鹤和尚去了,一直没有和邓家往来。邓振洛也就逝世。却不料留下这个五花八门阵,给他儿子们作护身符,有恃无恐,大胆妄为。这又岂是黄鹤和尚始料所及呢?老汉去年曾到龙门山中去采药,蒙黄鹤和尚殷勤招待,在寺中住了数天。黄鹤和尚向我问起邓家堡的情形,我就把邓氏弟兄为非作恶的事告诉他听。他很是不乐的,深悔昔年一念之错,不该徇情代他们设下这个秘密的阵,间接帮助他们作歹事。所以我方才说他不该为虎作伥,而有后悔了。”

云三娘道:“古语说得好,解铃还仗系铃人。那黄鹤和尚既然能够设下这座五花八门阵,自然其中机关尽行知晓,也有破之之法。我们何不就赴到龙门山去找他,请他指示方法。”

矮老叟道:“你们诚心要去访问黄鹤和尚,也是很好的事。不过那和尚性情十分乖僻,也要趁他的高兴。并请你们不要说起老汉泄露秘密,否则他必要骂一声丰于饶舌哩!”薛焕道:“我们决不说出你老人家的事,请你放心。从这里到龙门山的途径,我尚识得,不如仍旧待我来领路。不到三天功夫,可以到达。”

云三娘道:“我们就此便去也好,只是我们还有坐骑和行李在旅店中呢。”

薛焕道:“留在那边不妨事么。”

玉琴道:“那花驴是我心爱之物,留在那边,却不放心。倘然失去了,再要找寻,更为费事。不如待我去取了来再走。”

云三娘道:“那么我同玉琴回去,你们三人且在此间稍待,以避邓家堡人的耳目。”

剑秋道:“很好,你们早去早来。”

薛焕遂把回去的路径指示一遍。云三娘和玉琴便别了矮老叟和众人,立刻走出山洞跑去。剑秋等在洞中席地而坐,和矮老叟谈话。矮老叟遂向剑秋、薛焕问起云三娘和玉琴。剑秋便把二人来历略说一些。

矮老叟叹道:“都是红妆季布一流人,难得难得。若得黄鹤和尚指示,邓家堡不难破也。”遂去煮了一锅饭,取出一大盆萝卜干,请三人用午膳。说道:“这里没有好东西吃的,请三位略略点饥罢。”三人谢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饱。那矮老叟却并不吃饭,只喝了一杯清水,取出两个椭圆形的东西,好如马铃薯之类,放在口中细细嚼下。又闭目养神。

坐了一回。三人也不敢惊动他,跟着打坐。又等了多时,滕固悄悄走到洞口,遥望见云三娘和玉琴各跨坐骑,疾驰而来,转瞬已至洞前。玉琴的花驴后面还牵着一匹龙驹,二人跳下地来,把坐骑丢在山坡旁。好在都骑熟的,不会跑掉。匆匆地走进山洞,剑秋、薛焕一齐立起。

矮老叟也睁开眼来说道:“二位来了么?”

云三娘道:“正是。”

玉琴道:“我们即时动身吧。”

剑秋笑向老叟说道:“贱躯幸得老丈灵药救活,又在此搅扰多时,无物报答,奈何,奈何?”老叟道:“你们都是行侠仗义的剑侠,老汉心中也敬佩得很。老汉本来抱着救活人宗旨,并不鹜利。医治了一位剑侠,就是代老汉去扫灭幺么,快活得很,有何足报。”

剑秋知道他是个有道的隐者,不敢把金钱馈赠,所以便同玉琴等一齐向矮老叟告别退出。矮老叟送至洞口,说一声:“前途顺利”,便回身进去了。玉琴走下山坡,牵过坐骑,对剑秋说道:“剑秋兄受过伤痛,身子必然疲惫,你就坐了龙驹赶路吧。”

说毕哈哈大笑,一拉滕固的胳膊说道:“我们打前引路吧。”

撑着铁拐,一步一步地走得非常敏捷。云三娘笑了一笑,也就和玉琴、剑秋各各翻身跳上马鞍,一抖缰绳,跟着薛焕、滕固二人便跑。薛焕撑着铁拐走路,忽而走在他们之前,忽而和他们并行谈话,一些也不觉得乏力。路中有些人见了都很奇怪道:“这一行人好不怪异,三人骑马,二人步行,偏偏步行者又是一个独脚汉子,怎么不让他去坐马呢?难道两只脚的不如一只脚的么?希奇,希奇,真希奇!”

玉琴听着,不由好笑。恰巧薛焕走在花驴旁边,遂向薛焕询问他独脚的来由,可是因病而残废了?薛焕摇头答道:“不是,不是。”遂把他的生平又详细补述一下。原来薛焕幼时虽谙拳术,可是并没有高深的本领。在乡里中不过是个任侠少年,性喜好勇斗狠。

后来年纪渐渐长大,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家中没有恒产,他浪**着身体,无以为生。于是托了一个友人,介绍到天津的永定镖局里去当伙计。

开设镖局的是弟兄二人,兄名黄胜,弟名黄震,在北方倒也很有声名。薛焕在那里帮忙,平安无事,衣食差足自给。不料有一年,镖局保护一批客商的货物,运到山西太原府去,黄胜因为货物价值甚巨,所保的又是很体面的巨商大贾。于是自己出马,带着薛焕同行。

3

半途过娘子关时,忽然遇见一伙剧盗,他们和黄氏弟兄本有夙仇。在天津探知有这一趟买卖,所以纠集同党埋伏在那边山中,半路拦劫,声势汹汹。盗魁是一个黑面大汉,手舞双刀,与黄胜酣战一百余合。黄胜力气不敌,要想退走。却被大汉一刀扫中左肩,跌倒在地。群盗上前,竟把黄胜剁成肉酱。

薛焕在后和四五个盗党苦战,瞧见黄胜惨死,心中一慌,手里的刀法散乱,腿上早中了一枪,仰后而倒。一个盗党踏进一步,手起一刀,照准他的右腿砍下,喀嚓一声响,薛焕的一条右腿,顿时和他的身体宣告脱离。幸亏盗党以为他不是重要之人,不再杀害。劫了货物,呼啸而去。其余的人早晓得拼命逃走,剩得光身回去报告了。

独有薛焕断了右腿,僵卧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口里兀自哼着,疼痛非常。忽然遇见一个银髯飘拂的老和尚,从那边走来,健步如飞。瞧见了薛焕,便立定脚步,问他怎样受伤。薛焕忍着痛,勉强告诉。老和尚听了,便念一声“阿弥陀佛,你这人好不可怜,待贫僧救你一命吧。”遂从他衣袋中,取出一包褐色药粉,把来涂在薛焕的断腿之外,又撕下一块衣襟,把薛焕的伤口扎住。果然疼痛渐止。

次日早上已到了一座小山之上,那山中唤碧霞山,是太行山的支脉,距离井陉不远。山上有个碧霞寺,便是那老和尚卓锡之处。寺中僧侣不多,地方清静,老和尚便教薛焕睡着休息。过了二天,薛焕伤势虽好,只是断了右腿,变成独足,行走不得。老和尚遂把一枝铁拐给他,教他撑着拐,练习行走。薛焕没奈何,只得朝晚练习。半个月后,已能和常人一般走路了。

始知那老和尚名唤憨憨和尚,是昆仑派中的剑仙,非寻常锱衣之流。薛焕无家可归,热心慕道。于是便向憨憨和尚恳求指示武术。憨憨和尚见其诚恳,遂先教他普通的武艺和飞行术。薛焕苦心练习,天生灵根,多能颖悟,所以事半功倍。一年之后,已将普通武术学毕,且能纵跳如飞,行走迅速,有很高的飞行术。憨憨和尚十分欢喜,于是进一步把剑术传授给他。朝晚练气,尽心指导。三年之后,薛焕练成一个青色剑丸,运用如飞,能于百里以内取人首级。一明禅师曾来碧霞寺,访问憨憨和尚,见了薛焕苦行习艺,十分赞叹。

于是憨憨和尚便教薛焕下山走走,在外务须行侠仗义,宅心正直。不要败坏昆仑门下之名,将来可以再回碧霞寺。薛焕遂拜别憨憨和尚而去。

有一次他到虎牢关,那时正是铁头金刚宋霸先遇害的前数月。宋霸先和薛焕相见,非常赏识,要想把女儿宋彩凤许配给他,薛焕当然十分愿意。只是宋彩凤芳心不欲,因为薛焕武术虽高,然而是个残废之身,并且形容丑陋,口边一对獠牙更是可厌。自己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总想嫁个如意的俊郎君,岂肯嫁此丑汉?所以在父母面前表示不赞同的意思。宋霸先见女儿不愿意,不欲勉强,只得作为罢论。薛焕也就他去。以后宋霸先被韩天雄父子阴谋陷害,彩凤母女出外寻找仇人。

薛焕又来过一次,未能见面。直到彩凤母女大破韩家庄回来,薛焕又到宋家,一住数天,窦氏待他很是殷勤。彩凤明知他有意于自己,心中对他很觉可怜,稍稍假以词色。薛焕一缕痴情袅袅欲起,恰因有事他适。再来则凤去楼家,彩凤母女正被邓七怪逼走。薛焕知道七怪作祟,十分怀恨。遂至洛阳邓家堡去窥探,杀了郑秋华,自己中了毒箭,幸遇矮老叟救活。以后又至湖北走一趟,遇见小尉迟滕固。滕固本是麻城地方的盗匪,曾和薛焕酣斗一场。薛焕爱惜他的武艺,遂劝他洗手归正。

滕固也觉悟前非,脱离盗党,跟随薛焕同行。薛焕便借着滕固,重至邓家堡,想要剪灭七怪,以报一箭之仇。不料邓氏羽翼众多,他们进门时被堡中人瞧见,举灯鸣钟,援者大集。邓骏、邓骐、邓驰、邓骋以及赤发头陀等一齐出战。薛焕敌住赤发头陀和邓骏、邓驰。滕固和邓骐、邓骋决斗。

赶了二三天路,已到龙门山。大家走上山去,剑秋牵着龙驹和枣骝马,玉琴牵着花驴,相并着在后走。瞧那龙门山山势雄奇,峰峦突兀。时当新秋,秋树如沐,白云杳霭,山中景色甚佳。五人一路上山,一路玩赏风物。山坡边松林苍翠如碧海,山风吹动时,又如波浪颠簸。只听得丁丁地伐木之声,走近那里见有一个樵夫,正运着斧子连斫树枝。剑秋便向他问道:“樵子,我们要向你探问一个信儿,你可知道龙门寺在那儿?”

樵夫把手指着背后一座青苍高耸的山峰说道:“这是虎头峰,你们走上那峰,在天池背后,一古刹便是了。”五人便向樵夫所指的山峰走去。不多时已到峰下,石磴参差不齐,草木蔽道,仰视峰顶如在云端,峰形宛如猛虎的头,面向着东,大石突起,又如蠱蠱虎牙,此名不虚。

五人迤逦走上虎头峰,峰上琪花瑶草,古树奇石,别是一种境界。俯视诸峰都如儿孙俯伏。山室在其面,白云团团如棉絮,自山后涌上。天风拂衣,胸襟一清。玉琴不觉喝声彩。又走了数十步,见前面有一大池,黛蓄膏衱,中有无数绝小的红鱼,很快的游在水草边。池边有一老杉,大仅十人围,高不知其几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如幢竖如盖张,又如龙蛇走。树下日光不到,凉风飕飕。五人立在那里小憩,驴马见了清水,一齐到池边喝水。剑秋把手摇指着后边一带黄墙道:“那边大约便是龙门寺了。”

玉琴道:“我们快去见那和尚吧。”

于是五人牵了坐骑,绕过天池,望后面走去。果见一座古刹在绿荫丛中,其东正据层崖碧石,嵌空垤块,一带短小的黄墙,已被风雨剥蚀得退了颜色。但是杂花异草,盖覆墙上,绿荫蒙蒙,朱实离离,很是幽雅。寺门上的蓝地金字的匾额,大半漫漶,龙门寺的龙字几已不可辨识。寺门紧闭,阒然无人,只听得寺中清微的钟声。玉琴道:“隐居之乐乐无穷,此间风景也不输于昆仑哩。”

薛焕便上前叩门。叩了三四下,寺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来。见了五人,合掌问道:“居士等从那里来?”

剑秋道:“我们特从洛阳到此,要拜见你们的住持黄鹤和尚,有烦通报。”小沙弥道:“啊呀,你们来得不巧,我师父恰在昨日出门去了。”

五人听了,不由一怔。薛焕问道:“那么你该知道黄鹤和尚到那里去的?几时回来?请你见告。”小沙弥道:“我师父时时出去,总不说起上那儿去的,我们也无从知道。至于他出去后,少则三、五天回来,多则半月一月也没一定的。只好对不起居士等,请回驾罢。”说毕回身进去,即把寺门闭上了。五人走了一个空,不能看见黄鹤和尚,懊丧得很。

剑秋道:“叫了黄鹤和尚,竟如黄鹤之杳,我们到了那里再去找他呢?”五人没奈何只得回身走下虎头峰,没精打彩地行着。真是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于郊端,隐者的高傲不易觌面的了。

五人走到一条石桥边,见方才向他问路的樵夫,正挑着一担柴,从桥上迎面走来。一见五人返驾,便笑问道:“可是没有瞧见黄鹤和尚么?”

剑秋答道:“正是。”

樵夫道:“黄鹤和尚时常出门,且尤不欢喜接见生客。到此访他的人,大都见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而回去的。”

滕固道:“你可知道黄鹤和尚常到那里去呢?”

樵夫摇头道:“这却不知,不过以前黄鹤和尚常到宜阳县去的,因为黄鹤和尚喜欢喝酒弈棋。在那宜阳城中有一家酒店的酒,是遐迩驰名的,还有他一个朋友是著名的棋手,所以他常要去走走。”

剑秋听了,便对云三娘等说道:“那么我们何不到宜阳去访问一下。”

云三娘道:“好的。”于是五人谢过樵夫的指示,一齐下山,望宜阳进发。

到了宜阳,地方虽小,却很热闹。五人刚从县衙前行过,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瞧看。五人挤进人丛一看,却见县衙前石狮子侧,有一口立笼,一个白面书生,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站在笼里,已是奄奄待毙了。观众有的叹着道:“这件事总是冤枉,孝子那里肯做强盗呢?”有的道:“孝了可怜,若是他死了,可称没有天道呢!”五人听了,好不奇怪,不知是什么一回事,又觉得这事不能不管了。

第三十九回离乡投亲喜逢恩庇以怨报德惨受奇冤

1

古时的人以忠孝二字为天经地义。孝经上说,夫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可见能孝即能尽忠,孝的一字为人生的根本。所以地方上出了忠臣、孝子,不但有司褒奖,闾里增荣,也许要传之史乘哩。在那宜阳城里有个陈孝子,乡党中莫不赞美敬重,誉为宜阳之光。

陈孝子名唤景欧,家住驸马东街,自幼在襁褓中即丧椿荫,家中又无片瓦之覆,一垅之埴,好使他们庇而为生,所以穷苦非常。景欧的母亲毛氏,守节抚孤,含辛茹苦,仗着她十个手指终日织布,赚下钱来度日。

景欧六七岁时,聪颖异常。毛氏是个识字通文的妇女,很具欧母遗风,亲自教他读千家诗,琅琅上口,过目不忘。又教他画荻写字,笔力矫健。凑巧对邻有个秦老先生,学问很好,却恨功名无缘,考到头童齿豁,依然是个白衣。文章憎命,富贵无分,只得在家中开馆授徒。见了景欧这样聪慧,便愿不取束修,教景欧到他馆里去念书。

陈孝子的美名,几乎无人不知。及试时,秦老先生看了他的试作,说道:“此子非池中物也,我一生敲门不中,此子必能一试而捷。”遂抚着他的背心道:“勉之勉之。”等到榜发时,果然名列第一。不但他们母子俩心中快活,连秦老先生也觉得吐气扬眉,在他门下有了一个得意弟子了。

再试又中,青得一衿,戚邻啧啧称美,大家说陈氏有子,也不负毛氏灯影机声,苦心抚子的辛劳。便有方城地方一家姓周的老人,名唤守道,是个宿儒,家中也薄有一些财产。膝下单生一个女儿,芳名衳香,姿容秀丽,体态轻盈,颇有艳名,正在待字之年。乡中一般少年,无不垂涎,到他家门上来乞婚的,踵趾相接。可是周守道择婿綦苛,一一回绝,所以衳香尚没有许下人家。现在周守道见了景欧才华绝代,孝子神童,一身兼全,当然是一乡的俊士,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大有坦腹东床非此子莫属之意。所以托了一个朋友,向景欧代达他的意思,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庶几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景欧也闻得衳**名,自然很是满意。但因老母在堂,不敢擅自作主,遂向他母亲毛氏禀白。毛氏因为衳香出自书礼之家,与自己门当户对,况且景欧虽然学问渊博,青得一衿,然而仍是个寒素子弟,难得有人家肯把爱女下嫁,这种好机会,岂可失之交臂。便向周家来的媒妁询问一遍,很率实的应诺。周守道十分喜悦,两家文定之后,便忙着择选吉日良辰,要代两人早谐琴瑟之好。

周守道代他爱女置办妆奁,必美必精。天孙下嫁,吉士求凰,一乡传为美谈。两人婚后,风光旖旎,伉俪爱好,更是不必多说。而衳香对待姑嫜,尤能体贴夫婿的孝心,晨昏问省,搔痒抑痛,无微不至。大得毛氏的欢心,对此一双佳儿佳妇,自不觉老颜生花,心头甜适。这样似乎景欧已由恶劣困苦的环境,渐渐趋入美满快乐的时日。

然而彼苍天者,好象十分吝惜地不肯多给世人享受幸福,与其翼者斩其足,与其角者缺其齿。景欧到乡试的时候,再去考时,却名落孙山了。景欧唏嘘而归,把自己做的文章底稿给秦老先生披阅。

于是景欧深自勖免,朝夕用功。衳香在旁伴读,往往到宵深始止。和以前他的母亲篝灯纺织,寒夜劝读时,景象依稀,而境地不同了。哪知第二次考试的时候,景欧依然不售,十分懊丧,以为自己和功名无分。其时秦老先生也已捐馆。周守道说他女婿脱颖太早,以致奇才天妒,命途偃蹇了。

从此景欧仕进之心渐渐淡薄,每日吟诗饮酒,聊以自娱。在宜阳城内有一家著名的酒肆,唤做一壶天。家酿的好酒,遐迩闻名。陈景欧即郁郁不得志,以酒浇愁,遂天天到一壶天来买醉。

有一天他在酒肆中,结识了一个能饮能弈的和尚,便是龙门山的黄鹤和尚了。黄鹤和尚代他相面,说他不是个富贵中人,将来另有奇遇。目下命途晦塞,且有祸殃,嘱他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景欧知道黄鹤和尚是隐于佛的奇人,十分相信他的说话。两人顿成了方外之交,黄鹤和尚喜欢喝一壶天的好酒,时常到宜阳来肆中狂饮。景欧无不奉陪,有时邀到家中,竟日弈棋。景欧也到过龙门寺去,过从颇密。

不料这年冬里,景欧的老母毛氏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病中景欧夫妇朝夕奉侍,调理汤药,十分辛忙。景欧常当天求祷,为母延寿。无如毛氏的病非常厉害,沉疴莫救,不得不抛下儿媳,驾返瑶池了。景欧哀毁不类人形,身体也十分羸瘦,百事消极,哀痛无已。专心代他亡母营葬筑墓于宜阳南门的郊外。

不知怎样的是不是老天故意戏弄他,掘地造墓的时候,忽然掘着了十多巨甏的金银,真是意外之财,梦想不到的。大家十分惊异,都说是这碧翁翁降福于孝子,可见作善者天必佑之了。景欧得了这注横财便成了小康之家,把他亡母的墓造得格外完美。设席祭奠的时候又哭道:“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他又筑一卑陋的小屋在墓旁,终年住在墓上,伴他亡母的阴灵,直到一年期满,方才回家。终日戚戚,对人没有笑颜。他说母氏劬劳,做儿子的不报答她的大恩,半途弃养,这个悲痛永不能除掉了。

恰巧其时宜阳令樊摩古是个循吏,知道里邑中出了孝子,又是个博通文学的秀才,所以异常器重,特地亲自到陈家来拜望景欧。景欧方请画家代绘篝灯纺织图,纪念他的亡母。便请樊令题咏,樊摩古是夙喜吟咏的,难得有此好题目,就做了一首七言长歌,表扬毛氏的贞节和景欧的纯孝,传诵邻邑,播为美谈。

彼此问询,才知毛雱在去腊曾遭鼓盆之戚,哀伤异常,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逢回禄之厄把他的庐舍焚为焦土,剩他孑身一人,托庇无门。想起了陈家有亲戚之谊,于是向邻人借了一些盘缠,跑到宜阳来。还没知道他的姑母早已去世呢。景欧见他情景可怜,遂留在家中,供给衣食,又教衳香出见。

毛雱年纪虽轻,礼貌很佳,而且胸中文墨粗通,以前曾在方城衙门里治过刑名之学。景欧许他稍缓,当代谋一枝之栖。因为景欧一则看他的亡母面上,理当照顾,二则宅心仁厚,肯拿赤心来对人,不把毛雱当做外人,视如兄弟一样。在毛雱自然应该如何知恩报德。哪里知道麟鸾其貌者鬼蜮其心,蜀道多崎岖,人心多阴险,实在不可测度得到的呢!

光阴迅速,转瞬间春去夏来,鸣蝉吟风,芙蕖映日。景欧被黄鹤和尚邀至山中去逭暑,约须勾留十天八天,临去时嘱衳香好好照顾门户,又托毛雱代为留心。毛雱诺诺答应,他自景欧去后,长日无事拿着一付牙牌打五关,甚为无聊。

2

一天他在午后,睡了一个钟头,爬起身来。见炎热的红日,兀自照在西边的墙上,口里觉得干渴,要想出去喝杯酒。无奈身边不名一文,记得景欧临去时,曾给他一千青蚨,对他说,如有缺乏,可向嫂嫂去取。于是他遂走到内室来,却见四边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衳香的房门闭上,房里有些水声,知道衳香在里面洗浴。

毛雱本是个好色之徒,仗着自己年轻,在方城时常勾引人家妇女,声名狼藉,所以遭逢火灾之后,无地可容,不得已而投奔到此。初来时景欧是个守礼君子,不得不装出假斯文来,外面看去似乎很诚实,实则他很垂涎衳香的美貌,心怀叵测,伺隙而动。但是景欧一直当他是个好人,毫无防闲,任他在宅中穿房越户,如自己手足一般,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

此时他想起那“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正是新承恩泽时”的四句诗来,不由情不自禁,蹑足走至窗下,把舌尖舐湿了纸窗,用手指戳了一个小孔,向里望去。见衳香玉体嫩泽,**圆耸,正在浴盆中细细洗拭,这样竟被他看个饱。衳方要起身,无意中忽见对面窗上有了一个小孔,小孔外正有一只眼睛向自己身上注视着,不由唬了一跳,桃靥晕红,急忙娇声喝道:“外边何人?”这一喝时窗外的眼睛顿时缩去,便听得细微的足声向外而去。

春兰答道:“没有人来呀,小婢刚才到井边去,只见毛雱毛少爷从客室那里走到这边来的,不知道他可曾进来?”

衳香听了,心里明白,便道:“唔,知道了,你去把面巾晾在竿上罢。”自己立在庭中,呆呆思想,想毛雱无枝可栖,穷极来奔,我丈夫怀着好心,把自己人看待他,谁知他竟是狡童狂且之流,有这种卑鄙行为的,以后却不可不防呢。过了数天,景欧归来,衳香却不敢将真情告诉他听,只说毛雱在此好久,终日坐食,断非善计,最好代他找一个事务做做,好使他不再白赖在这里。景欧听了,以为他妻子算小,不脱妇人家本色,遂漫然答应。

又过了一个月,恰巧有一天,他去拜访樊令,知道衙署中缺少一位幕友,自思毛雱既懂刑名,又会办事,难得有此机会,何不代他推毂。便向樊令说项,樊令因为景欧所荐,深信左传尹公之佗取友必端的故事,所以一口答应,请景欧引他来会面。景欧大喜,这天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毛雱,毛雱表示很深的感谢。衳香得知也很快慰。次日景欧便引毛雱去见樊令,谈吐之下,很是融洽。从此毛雱便吃了公事饭,做了一位师爷。可是他依然是个无家之人,仍只好住在陈家。

景欧也想待毛雱稍有积蓄,然后可以教他出去自立门户了。毛雱既为幕友,对上对下,都能博得欢心。他每晚归来,仍旧好好敷衍着景欧。色心未死,妄想染指一鼎,往往乘间蹈瑕,向衳香说些风情的话,想勾动衳香的心。可是衳香华如桃李,凛若冰霜,对他不瞅不睬。但是有一天他的机会来了,景欧有事到开封去,家中无人,毛雱购了一些酒馔回来,要请衳同饮。衳香那里肯和他勾搭,伪言腹痛,躲在房中不出。毛雱只得独自痛饮,到二更过后,已喝得有些醉意,性欲冲动,心中只是恋恋于衳香。想难得有此机会的,岂可失去?可恨她有了这样秀丽的姿色,心肠为何如此淡漠而坚硬。看来要凭我用勾搭的功夫总是难得成功的。

好在宅中除了我与她,只有一个烧饭的聋妈子和小婢,何不用强迫手段呢?想定主意,遂又把酒狂喝,索性喝醉了,使胆子愈壮。等到壶中涓滴不留时,他的兽性发作,把良心蒙蔽住,一切的仁义道德都一古脑儿抛去。立起身来,寻得一团棉絮,塞在衣袋里,穿了短衣,轻轻走出客室,黑暗里摸到厨房中,取过一柄切菜刀,握在手里,听厨房间壁鼾声大作,知道那个聋妈子已是睡熟,更觉放心。一步一步的掩到内室来。

于是壮大了胆子,摸索到衳香的房前,见屋中有灯光亮着,纸窗上以前戳的小孔早已补没了。又用手指刺了一个小孔,向里张望,只见罗帐低垂,衳香已入睡乡。床前放着一双红色绣花的弓鞋,长不满三寸,只要看了这绣鞋,已使人多么销魂衴魄。毛雱此时色胆包天,什么都不顾了,将手中刀轻轻撬开窗户,双手向窗槛一按,跳进房中。

心里却不觉卜突卜突地跳得很厉害,蹑足走至床前,反着手腕,把刀藏在背后,左手掀起帐门一看,见衳香裹着一条玫瑰紫色湖绉的薄被,脸向着里,棠睡方酣。他便一足踏到**,轻轻掀起被角,把切菜刀放在枕边,一手将香搂在怀里。

衳香蓦地醒来,瞧见了毛雱,不觉大惊,连忙喝道:“你这厮怎样跑到这里来的?还不与我滚出去?”刚要呼唤,只见毛雱很快的将一团棉絮塞到她的口中,再也喊不出了。自己又被他紧紧抱住,不肯放松,那里能够摆脱。

毛雱指着枕边的明晃晃的切菜刀说道:“嫂嫂,你如识时务的,不要抵抗,否则我和你大家一刀,同到地下去做夫妻。须知我已思念你好久了,你也可怜我的,给我享受一些乐趣吧。”于是可怜的衳香在毛雱威逼之下,便如一头被絷的羔羊,一任毛雱**了。

毛雱兽欲发泄之后,兀自搂着衳香,故意说了许多温存慰藉的话,且把塞在衳香口中的棉絮取去。衳香一句话也不答,泪如雨下,湿透了枕的一角,到将近天亮的时候,毛雱带了切菜刀,走出衳香的房。临去时还对着衳香微笑说道:“请你恕我,以后如有机会,再来幽会,请你再不要坚拒了。”

遂走到厨下,把刀放在原处,自到客室中再去畅睡。

衳香受了这个奇耻大辱,独自哭泣了番,很想咬紧牙齿,取白绫三尺,了此一生。继念景欧与自己爱好多年,伉俪甚笃,我若糊里糊涂的一死,非但死得冤枉,景欧悲痛之余,也一定不能再活了。不如以后安谋方法,把毛雱驱逐出门为妙。都是景欧太把好心肠待人了,那里知道世上歹人很多呢?

从此毛雱见了衳香,嬉皮涎脸,变为狎视态度了。衳香含恨在心,无法报复,伶丁弱质,在**贼屠刀威吓之下,只得受其奸污。幸亏景欧就回家了,景欧回家后,见衳香面有不欢之色,玉容稍瘦,便问她为了何事不乐?

衳香又不敢把这事说出来,依旧含糊过去。毛雱见了景欧之面,良心上似乎很是惭愧,有些对不住景欧。因为自己遭了灾祸无地可容,方才投奔到这里来,景欧待他一片好心,亲如手足,又代他谋得职业,可算仁至义尽了,自己没的报答他,却反心怀不良,玷污他的妻子,这种事岂是人做的呢?

衳香畏他如虎狼,只得要求景欧不出门,景欧渐渐也起了疑心。但因衳香是个守妇道的女子,万万不致于受人的引诱,岂知毛雱已用了强横的手段把她奸污了呢?

3

这时宜阳令樊摩古升任陕西凤翔府职,新任由巡抚新调偃师县知县姓蔡名师霸的来此摄篆。那蔡师霸是个著名的屠伯,在偃师地方严刑峻法,妄戮无辜,自以为善治盗匪,足以媲美汉朝的良吏黄霸,很得上峰的信任。所以此次调来宜阳,上任之初,特地制造了两口木笼,放在县衙门前左右,以示其威。

毛雱识得新令尹的意思,极意逢迎。蔡师霸大加赏识,许为亲信。衙署人员新旧更替,而毛雱独能擢升,他的手段可想而知了。这时衳香便在景欧面前说毛雱新得擢升,所入较丰,可以迁徙出去了。景欧亦以为然,遂和毛雱说了。

毛雱口头上虽然答应,可是老虎不动身的尽管一天一天地赖下去,假痴假呆,并不实行迁徙。因为他心中总是恋恋于衳香,不肯离去。景欧也奈何他不得,不好下逐客之令。恰巧在宜阳南城有座小屋,是景欧前年购置的,以前曾租给一家姓陆的居住,现在姓陆的不日他徙。景欧情愿将这屋子让给毛雱居住。

毛雱当然不能推辞,勉强允诺。过了几天,那屋子空了。景欧先雇人搬了几件应用的家具过去,然后催促毛雱迁徙,毛雱本是个光身,并无多物,经景欧催促不过,只得悻悻然迁去。面子上只好仍旧向景欧夫妇道谢,心里也知道景欧有些厌恶他了。然而不知他自己做了禽兽之事,以致于此。

毛雱迁后,独自用了一个女仆服侍他。当衙门里公事完毕的时候,一个人回到家中,踽踽凉凉的没精打彩,很是无聊。仍旧时常要到景欧那边来,想乘机与衳香一晤,谁知衳香常和他避面不见。景欧又是常在家中的,形格势禁,没有以前的便利了。眼看着景欧夫妇爱好的情景,不免又嫉又恨,常常垂头丧气的归去。心中盘算怎样可以想个妙计,满足他的私欲。

有一天他探听得景欧出城去祭扫他亡母的坟墓,或要住在墓上不回家的。于是他带了数两银子,先到一家绸缎铺,购了一件桃红绉纱的衣料,悄悄地溜到景欧家中,直闯到内室。见衳香正坐在沿窗桌子边缝制衣服,便假意叫道:“嫂嫂,景欧兄在家么?”衳香见这讨厌的东西又来了,心中最好避去他。可是毛雱早已一脚踏进房中了,不容她不见。只得勉强立起娇躯答道:“他出城省墓去了。”

衳香听毛雱说了这许多佻儇的话,不由两颊绯红,低着头不答。毛雱便将那购来的衣料,双手放在桌上。又对衳香说道:“这一些小东西,是我送给你的,千万请你收了,不要客气。”衳香道:“阿呀,我是不敢当的,请你带回去吧。”

毛雱笑道:“我与你恩情不可谓不深,难道你还要推却么?须知我今天特地专诚来看你的,光阴一瞥即逝,莫辜负了我的美意啊。”一边说,一边在桌子旁坐了下来。衳香一颗芳心忐忑不住,退倚在墙边,对毛雱颤声说道:“你不要这样无礼,他今天便要回来的,休要害我。”

毛雱冷笑道:“无礼么?不是今天第一次啊!我对你一片爱心,满腔真意,你却总是这样的蝎蝎螫螫,见了我似害怕又似不愿意。唉,究竟不知你怀的什么心?”

毛雱正说着话,只见衳香面色陡变,双目向着室外,露出十分惊惧的模样。接着便听外边脚步声音,回头一看。忽见景欧行地走了回来,心中也不觉大吃一惊。以为景欧总在墓上,不料他回来得这样早。自己又坐在他妻子的房中,有何面目见他呢?正在尴尬的时候,景欧也已见了毛雱,心中也不觉又惊又奇。

他是正直的人,见毛雱擅自闯到他妻子的房中,不该如此无礼。遂向他责问道:“表弟,你为了何事走到这里来?君子自重,想表弟也是吾道中人,怎样的如此失礼呢?”毛雱涨红了面孔答道:“小弟听说表兄害病,故而前来探望,因为以前走熟的,大家都不是外人,所以一直走到房里来,请你不要见怪。”

景欧道:“谁说我害病呢?真是笑话!”毛雱究竟贼人心虚,遁辞易穷。便向景欧告辞道:“既然表兄不病,这是很好的事。我正有旁的事情要干,再会吧。”说毕便一溜烟地走回去了。衳香知道这事已瞒不过景欧,心中又气又恼,又羞又怨,双泪早已夺眶而出。

走到景欧身边,哭诉道:“毛雱真不是个好人,你把好意待人家,人家却将恶意待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毛雱这厮以前早已几次三番来引诱我,调戏我。我总是隐忍着没有告诉你,恐怕伤了你们两人的情感,所以我常常怂恿你,劝你叫他搬出去,就是这个意思。想不到狼子野心,不自敛戢,今天又曾跑来,送我什么东西,我正无法摆脱,幸亏天诱其衷,鬼使神差,你会得早回来的,被你撞见了,也教他无面目再来。我劝你这种亲戚不如早和 他断绝了罢。”

衳香只是哀泣,倒在椅中,十分颓丧。景欧对他妻子说道:“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贞节的,我相信你白璧无瑕。我准听你的话,和他断绝关系,你休要悲伤。”

4

衳香听了他的说话,虽然景欧是安慰她的,但是似乎有利刃刺到她胸口,愈觉悲伤,越哭得厉害。这时那聋妈子和小婢也已闻声走来,不知其中内幕,还以为他们夫妇之间发生了勃奚谷,在旁东拉西扯的胡乱解劝。景欧又说了许多话,方才把衳香劝住,自己便立刻回到书房中,裁笺磨墨,写了一封极长的信,把毛雱痛骂一顿,声言从此两家绝交,写好后遣人送去。但是心内的气一时难以消灭,对于世道崎岖,人心不古,更使他消极的心进步了一层。然而毛雱却从此足迹断绝,不到陈家的门上来了。

约摸过了一二个月,宜阳城外忽然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盗案。因为北门外有一家姓倪的,是个富康之家,他家的长子倪进德,正在山东兖州府做府吏,可称得既富且贵,为一乡之巨擘。不料漫藏诲盗,象齿焚身。在初一的夜里,突有大伙盗匪,涂着花脸,明火执仗,拥至倪家行劫。倪家人口虽然不少,可是都不济事的,有的早吓得心惊胆战,东逃西躲,那里能够和强盗抵抗呢?倪翁和两个幼子一个媳妇,都被强盗杀死。还有二、三个下人,也牺牲了他们的性命,跟随老主人同到枉死城里去了。

家中箱笼物件抢个精光,呼啸而去。独有倪家的次子躲在厕中得免,事后急忙报官相验,请求追缉盗匪,早早破案。这件事轰动了宜阳城。宜阳令蔡师霸也觉得此事重大,若不好好办理,恐怕自己的小小前程就要送去了。一面自己带了衙中吏胥仵作子等一行人,赶到倪家来验尸,又向倪家的次子以及逃免性命的下人详细查问一过,照后回到衙中,和毛雱等众幕友商议捕盗之策。以为自己以前任偃师县时,有善治盗匪之名,所以对于此案必求水落石出,速速破案为妙。

况且倪进德倘然知道了这个恶消息,当然也一定不能干休。毛雱便说此次行劫倪家的盗匪大都涂着花脸,且据倪家的下人述说,内中有几个盗匪都是本地口音,可见此次的盗匪必是本地人勾通外来人合伙做的。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在本城南门一家小茶馆中,捉到两名地痞,便是盗党的线索。蔡师霸坐堂严审,内中有一个姓刁名二的,别号小青龙,是本地著名的地痞,以前也曾犯过案件,熬不住蔡师霸特置的虎头夹棍的厉害,只得直招。供称这次行劫倪家的盗,是自己勾通而来的,其中首领姓褚名混混,别号尖嘴老鹰,很有武艺,是宜阳方城一带的剧盗,现在正在离宜阳三十余里的小柳树村分赃。

蔡师霸讯得真实口供,便将两人钉僚收监,着令捕役们当日赶到小柳树村去捉拿。谁知盗匪早已闻风远飏了。宜阳城中的人民知道盗案有了线索,纷纷讨论大家都痛骂小青龙作恶多端,为地方之害,只一遭终难免法网了。

景欧闻得倪家的盗案也不胜慨叹。那一天他正和衳香同进早餐,忽然外面来了县衙里几个捕役,要见景欧,景欧心怀坦白,挺身出见,捕役便问:“你是陈景欧么?”

景欧道:“正是。”

捕役便取出铁链,哗啷一声,早对准景欧颈上一套,喝道:“倪家的案破发了。”还有几个捕役遂在宅中搜索,搜到后园见一个花台上泥土有些松动,便掘下去一看,搜出一只大红箱子,箱子里贮藏着七八十两白银和几件衣服,正是倪家的失物。捕役瞪着双眼,又对景欧说道:“人赃俱获,要你到县里去走一遭了。”

此时景欧如堕五里雾中,手足无措,只说:“冤枉,冤枉,怎么样的?”

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自己去对县太爷说吧。”遂带了景欧和那箱子一起出门去了。这真是身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又如青天里起了个霹雳,景欧所万万料想不到的啊。

第四十回仗义闯公署快语惊人乔装入青楼有心捕盗

1

景欧被捕到了县衙,见蔡师霸高坐堂皇,等候他到来审问。当景欧被捕役们拥至堂阶时,蔡师霸急将惊堂木一拍,喝问道:“你就是孝子陈景欧么?”

景欧一揖道:“正是。侍晚不知所犯何罪?老公祖呼唤到此。”

蔡师霸又将惊堂木一拍道:“你自己犯了盗案,还要假做不知,问起本县来么?”

景欧道:“阿呀呀,想我是个文人,一向言行无忤,邻里皆知,那里肯学盗跖的行为?此事必有冤枉,还请公祖慎重究察。”蔡师霸冷笑一声道:“你自以为是个儒生,又有孝子之名,便不会做强盗么?未免太欺人了!我与你一个见证,也教你好死心塌地,早早承认。”

遂喝令左右快带小青龙上来。便见捕役们带上一个瘦长的汉子来,右眼睛有个小瘤,铁索郎当,正是小青龙刁二。刁二一见景欧便道:“陈老爷对不起,实在我熬不下县太爷刑具的厉害,只得招出你来了。”

小青龙道:“唉,你不要这样自己撇清,三十日的晚上你不是许我劫了倪家可以分数百两纹银与我,便叫我到小柳树村去约会尖嘴老鹰褚混混的么?我却上了你的当了,非但数百两银子没有到手,而且连性命也将要不能保了。你却躲在家里很安闲地坐地分赃,到底谁有良心呢?那花坛中间的一只箱子,也是你叫我埋下的,其余尚有许多金银财物,却不知你藏在何处了?”

景欧被气不过,又愤然说道:“你是个地痞,自己犯了盗案,却来诬陷我,真是禽兽不如!好在公祖明镜高悬,自能差别是非。”

蔡师霸冷笑道:“陈景欧,人证与物证俱在,你还要图赖做甚?”

景欧道:“侍晚实在冤枉,想我是读书守礼之人,怎肯犯法?”

蔡师霸道:“你做了个秀才,自以为读书人不犯法。好,我今先革去你的秀才,快快与我跪下,在本县面前还敢狡辩么?”左右差役一叠连声地呼喝,景欧只得忍着气跪下。蔡师霸迫令快招,景欧实在也招不出什么,那里肯招。

蔡师霸道:“不用严刑,谅你也不肯实说。”吩咐左右抬过那家伙来。堂下一声“是”字,便见四名差役,抬着那虎头夹棍前来,使人见了,不寒而栗。差役便把夹棍套住景欧,一声吆喝,两下里用力猛拽,景欧是个文弱书生,早已昏了过去。

差役把冷水将他喷醒。蔡师霸问他招不招,景欧道:“我实在冤枉,叫我怎样招法?”

蔡师霸道:“你还不肯招么?左右与我再来。”差役们又吆喝了一声,景欧又痛昏了过去。这样三次,景欧再也熬不住了,只得招认。当景欧招的时候,偶见毛雱正在旁边写录口供,不由叹了口气。毛雱也对景欧看了一眼,面上现出得意之色。蔡师霸见景欧招出尚有赃物在后园桃树之下,便把景欧钉镣收监,又令四名差役快到陈家去起赃物。

四名捕役奉了公事飞也似地奔到陈家来,到后园中桃树之下去掘赃物,园中共有三株桃树,一齐连根掘起,但是那里有什么赃物?又把其他的树木一齐掘起,也没有一些东西。又赶到景欧房中搜寻,向衳香逼问,可怜衳香已哭得如泪人一般,也回答不出什么。四名差役搜寻了好多时候,却扑了个空,只得还去复命。衳香听说景欧已招认了盗罪,更是痛不欲生,便在这天晚上,在房中自缢了。

这件事又轰动了宜阳全城,大家都说景欧是个孝子,又是个达理闻道之人,怎样会勾通盗匪去行劫倪家?什么人都不相信,都说这是冤枉的,世间决没有此事。但是景欧自己已招认了,没有人敢出去代他伸冤,只怀着怜惜之心,骇异之情罢了。

周守道对于此事,也惶惑不解,以为他的女婿平日的言行,足为一乡之善士,怎会犯此盗案。连倪家的人也有些不相信,不知小青龙如何告他出来,大家各自推测,莫知端倪。

原来其中正有大大的黑幕,关键都在毛雱一人身上。毛雱自从被景欧呵斥、贻书绝交之后,再无面目踏上陈家的门。至于要和衳香幽叙的一层,再也没有希望了。心中满腔怨气,没处发泄,常常穷思检想,要把景欧陷害。只因为景欧是个贤孝了,一乡著名,平日又规行矩步,温恭善良,无从寻他的事。

恰巧最近出了这椿大劫案,捉到了小青龙等两个本地流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乘间到狱中去看小青龙,向狱吏诡言自己要盘问小青龙的口供,便把小青龙带到一间密室。教他怎样攀陷景欧,如何如何的说法,务把景欧咬做是个坐地分赃的主谋者,且许他如若攀陷成功,可以保他能够减轻罪名,免脱他的死罪。

小青龙本和景欧也有些小仇隙,因为当景欧为亡母造墓,掘地得金的时候,小青龙曾向景欧讹诈,要景欧给他一千两银子。景欧知道他是一个著名的地痞,无理可喻,好在自己与县令樊摩古友善,便向县衙控告。樊摩古立把小青龙拘捕到官,治他诈财之罪,因此小青龙对于景欧自然有了仇隙,一经毛雱唆使,满口允承。

毛雱又教他务守秘密,不能泄漏,否则罪上加罪。性命一定不能保了。至于那一些赃物,就是小青龙的,也是毛雱以重金运动了人,乘景欧不觉时,偷偷埋在他园里的,好有个证据。

所以小青龙被蔡师霸第二次审问的时候,便将景欧拉入盗党。蔡师霸起初也有些怀疑,怎禁得毛雱在旁说了几句话,便立遣差役把景欧捉来。不惜严刑拷打,硬生生地将景欧冤枉是个盗党。

毛雱见景欧业已屈打成招,本想乘此机会,好想法衳香到手,达到他的目的。那里知道衳香早已自缢,于是他的希望成了昙花泡影,更把景欧痛恨。又恐怕此案若然拖长,也许发生变化,不如把景欧速速置之死地为妙。

随又怂恿蔡师霸把景欧打入站笼,以儆余党。蔡师霸对于毛雱言听计从,即将景欧站笼了。站到第二天的下午,景欧怎受得起如此苦楚,本力够不到,已是奄奄待毙。旁观的人都为之落泪。

于是剑秋等跳下坐骑,上前细细观察。忽见有一个白发老翁,扶杖坌息而来,一见景欧,嚎啕大哭。

剑秋等他哭完了,便将他的衣袖轻轻一拉。老翁回头见了剑秋,知道是外来的人,便说道:“老朽正为了女婿女儿的事,十分伤心,十分气忿,你们有何问讯?”

2

剑秋指着站笼中的景欧问道:“此人便是老丈的女婿么?如有冤枉的事,只要对我直说,或能代为出力,也为可知。请你快快告诉我们。”周守道便将景欧如何被小青龙攀陷为盗的事,以及女儿缢死的经过,详细告诉。

且顿足说道:“我女婿是个贤孝子,万万不会犯这盗案,真是冤枉。连宜阳一城的人民都知道他的冤枉,偏偏这位县太爷手段毒辣,听信地痞的诬告,把我女婿屈打成招。不但如此,又把他站木笼,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样的昏聩专制的狗官,可说是灭门令尹,残酷之至。我本待要上府里去上告,代我女婿伸冤,只是你们看我的女婿已是危在旦夕,恐怕等不到天晚,就要毙命。如何是好?”说罢将手帕频频揩拭。

剑秋听了说道:“事果然冤枉,县官为民父母,怎样可以不审慎将事,辨别是非,而滥用刑罚,罗织人罪呢?”

玉琴在旁忍不住也说道:“你这老头儿既然知道女婿受的冤枉,为什么不早去上告呢?现在远水救不到近火,已是不及了。”

周守道咳了一声嗽,白瞪着双眼说道:“唉,这事快得很,好如迅雷不及掩耳,实在教老朽也来不及啊。”

剑秋想了一想,对周守道说道:“我们断不能眼瞧着人家白白受了冤屈而死,不如速行拯救,待我去试试看。”遂又回头对玉琴、云三娘等说道:“你们且在此少待,我去见这狗官。”说罢迈步而前,跑到县衙里去。

早有守门的人把他拦住喝道:“县衙重地,莽汉休得乱闯。”剑秋将手臂略略一摆,两个守门的早已跌出丈外。剑秋不待通报,一径跑到堂上,见上面悬着一口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将钟擂动,钟声大鸣,早惊动了全衙的人。原来这正是前任县官樊摩古,仿着谏鼓谤木的意思,特地制造这口钟悬在堂上,使民间如有冤枉不白之事,可以径到这里来敲钟。自己便把坐堂受理,不致官与人民两边有什么隔膜。所以在樊摩古任上的时候,起初常常听得钟声,后来却一直不闻了,只因为樊令听讼谨慎。

所谓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他既然这样的郑重,自然民间没有冤枉的事,而钟声也不鸣了。自从蔡师霸接任以来,这钟声也没有鸣过。这却因为蔡师霸是个酷吏,专制压迫,草菅人命,没有人敢去鸣钟,这钟也等于虚悬了。现在剑秋去擂动那钟,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咧。

剑秋冷笑一声道:“县太爷说断无冤枉之事,现在衙门前站笼中却有一个冤枉之人。宜阳一城的人都说他是冤枉,县太爷却偏偏断定他是个盗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孝子会做强盗,恐怕县太爷这面秦镜,罩上了一层灰沙,变成糊涂了。”剑秋这几句话说得非常爽快,非常勇敢,犹如陈琳之檄,可医头风。

蔡师霸从没有这样被人冲撞过的,气得他嘴边的小胡须竖了起来,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是何人?敢说本县的不是。本县执法如山,断无冤屈。那陈景欧为盗的事,人证俱在,自己又招认不讳。他是个案中主使的要犯,既不肯说出余党所在,本县只有把他打入站笼,儆一惩百,断不能因他有孝子之名,便信他无盗之实。你是何人?敢说本县的不是。”

两边的衙役见蔡师霸发怒,又不知道这个少年有什么来头,敢这样大胆说话,一齐震惊。剑秋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姓岳,名剑秋,山西太原人。路过此间,闻得这事实在大有冤枉,见义不为无勇也。我不顾县太爷怎样尊严,怎样厉害,有话不得不说。

县太爷说人证俱在,也须顾虑到说话的人是不是真实,有无攀陷之情,证物是不是即可作为犯罪的铁证,岂可就此断定人家通盗?在县太爷严刑之下的口供,是不是真情实话?须知照陈景欧平日的言行而论,说他会做强盗,也是不近人情的啊。即使他确乎通盗,在盗魁没有捕到,案件没有完全破露之前,也不能将他打入站笼而死。假使将来发现他或有冤枉,那时人已死了,不能挽回。县太爷岂不有草菅人命之罪么?”

蔡师霸虽然专制毒辣,可是剑秋的话理直气壮,使他听了,再也无话可答,不觉态度稍软。

于是可知孟夫子说的:“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这两句话是真实的。可笑宜阳一城的人,慑于屠伯之威,大家敢怒而不敢言,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代替孝子伸冤,却被一个过路的剑秋,侃侃而道,折服了蔡师霸,这却显见得仗义的剑侠自然与凡民不同了。

剑秋见蔡师霸不响。遂道:“现在陈景欧即刻要死,人命不可儿戏,县太爷不如将他放出站笼,暂且仍旧监禁。或再行细心审问,一面赶快将盗魁以及其余盗匪速速想法捉拿到案,逐一鞫讯,就可知道那陈景欧是不是真的通匪了。某虽不才,愿助县太爷一臂之力,听凭驱遣,好使盗魁不得脱身法网,早早伏法,且昭雪孝子的无辜。不知县太爷以为如何?”

剑秋道:“很好。”蔡师霸遂令左右将陈景欧放出笼来,仍旧收监,听候发落。一面便把捕头何涛唤到,命他会同剑秋即日前去捕盗,限令三天之内,务把凶手缉获,如有愆期当严责勿贷。何涛答应一声是,明知道蔡师霸叫他监视剑秋,所以便和剑秋紧紧相随。

蔡师霸一边退堂进去,衙役们也都散出来。剑秋便对何涛说道:“在衙前我还有几个同伴,要去交待一番,然后可以随同你前去捕盗。”何涛点点头道:“可以,可以。”两人遂走出衙来。

云三娘、玉琴等自剑秋进衙以后,听得钟声很不放心,立在二门口探望,后来见有人释放景欧出笼,知道剑秋在内说话已能成功。周守道也十分快活,以为到了救星,女婿可以死中逃生了。一般旁观的人也代景欧放心,大家都忙着探听是怎样一回的事,想不到那个外来的客人,却有这样能力,说得这位屠伯回心转意。大家都称奇不置,现在见剑秋同何涛走将出来,不胜快慰,大家围拢来探问。

剑秋遂把自己如何与蔡师霸陈说的经过,约略告知,并说自己已允蔡师霸前去捕拿盗魁,以便将来对簿时,可以昭雪陈景欧的冤枉。

玉琴笑道:“自己的事情尚没有着落,却又兜搭上一件事来了。”周守道听得剑秋将去捕盗,便对剑秋拱拱手道:“足下真是豪杰之士,赴人之厄,济人之急,黄衫儿不是过也,我女婿的性命都赖足下援救了。”

何涛道:“岳爷等是外来之人,此间谅会没有歇脚,不如到舍间小坐,大家商议捕盗之策。”

周守道道:“本来我也当招接,不过我女婿的家中已被封闭了。”剑秋道:“我们就到那边去罢。”于是何涛当先引路,一行人跑到何家来。

何涛家中本有马厩,便先将花驴等三头坐骑牵到厩中去上料,一边让众人到他客堂里小坐。何涛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母女两人见有客来,连忙出来敬茶。何涛是个精警干练的捕头,一双眼睛何等厉害,瞧见玉琴、剑秋等五人,男男女女,奇奇怪怪,一望而知都是江湖上侠义者流。

3

遂向剑秋等讯问姓名,剑秋一一实说。周守道挂念女婿,又对众人说道:“诸位且在此宽坐,老朽要到狱中去看看小婿,去去就来。”何涛道:“那么请便。”周守道遂辞别众人,扶杖而去。何涛便对众人说道:“宜阳安静已久,此番倪家的劫案非但失物很多,而且杀伤多命,案情重大,毋怪县太爷要发急破案。不过陈景欧勾通盗党的事,虽然有见证,有赃物,然而我总有些不信。但是那位县太爷专制异常,他说定如何便如何,所以我等也无能为力,只得赶紧缉捕盗魁到案。”

他们正说着话,只听外面有人问道:“何大叔在家么?”

何涛连忙立起喊道:“在家,在家。”跟着便见两个捕役押者,一个瘦长汉子,反剪着手,走了进来。在前的一个便道:“大叔,今天我们碰得真巧,在城外测字摊旁捉到了这厮,查问之下,方知他果然是个盗匪,而且尖嘴老鹰也有了着落了。”

何涛大喜道:“辛苦你们,且请小坐。待我来再问一问。”便走到房中,取出一根很粗的皮鞭,跳将过去,先将这汉子抽了几下,抽得他没处躲避,连声呼痛,然后将皮鞭扬在手中说道:“你姓甚名谁?快快实说。你们的盗魁现在避匿何处?”

那汉子答道:“我姓石名五官,抢劫倪家时,我不过帮他们搬运物件,并未杀人。可怜我也只分到十几两银子,一些没有用去。闻得风声紧急,要想逃到别地方去,所以到测字先生那边去测个字,那一处是个安乐之地,却不料被你们捉来,该是倒霉。可怜我家中尚有七旬老母,二十多岁的年轻妻子,还有哺乳的小儿,倘然他们知道我犯了法,捉拿到官,不知要急得怎样,请你们就放我回去吧。”

何涛哼了一声道:“你既然有老母妻子,谁教你做强盗?现在噜哩噜苏的话少说,快快说出尖嘴老鹰褚混混在什么地方?说罢将皮鞭一抖,象要打下来的样子。

石五官只得说道:“他们带了赃物,先到小柳树村,后来听说小青龙等被捕,恐怕两人要把他咬出,所以褚混混避到方城去了。”

何涛道:“那末你可知道他住在方城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相识?若能把他捉到,你的罪名也可减轻。”

石五官道:“他的住处十分秘密,我实在不知。不过听得同党说起他在方城昵爱一个私娼,唤做小白兰花的,常常要到那边去寻欢作乐。或者你们不妨到那边去侦察一下,或能撞见,也未可知。”

何涛点点头道:“你的话果是真实么?”

石五官道:“句句是实,若有虚言,没得好死。”

剑秋走过来问道:“你可知此番行劫倪家究竟是不是陈景欧的主使?”

石五官道:“这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褚混混领我们去的,不知怎样会连累了陈孝子,我心里也很奇怪呢。”剑秋道:“很好,以后县太爷审问你的时候,也须这样实说。”何涛便仍托那两个捕役把石五官带到衙里去。

不多时早见周守道回来了,跑得满头是汗,坐定了对众人说道:“老朽已和小婿见过面,幸喜尚无大碍,只是不能多讲话。他说此事连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有人故意将他陷害,但他平日并无仇人,至于和小青龙虽有些小隙,可是相隔很久,不致于便将他攀陷为盗。只有他的表弟毛雱,以前自己待他十分亲密,后来因为调戏他的妻子,所以将他逐去,现在他正是蔡师霸手下第一个红人,不免有些疑心,他托我把这事告诉出来。又教我好好安慰小女衳香,可怜他还没有知道小女已经死了呢,我也不敢对他说明,使他伤心。”

且待我们捕到褚混混时,自可水落石出。

剑秋道:“不错,我们速捕剧盗为妙。”

何涛道:“听说那褚混混能够飞檐走壁,挟有很高的本领。我们众捕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与岳爷等同去,我们可以得个大大的臂助。”

剑秋道:“别人怕褚混混利害,我却不在心上,只要能够使我和他碰见了面,不怕他逃到那里去了。”

何涛便向周守道告诉方才捉到的石五官的口供,并说:“你老人家是世居方城地方的人,可知道私娼小白兰花的香巢,筑在何处?”

周守道答道:“原来那贼盗眷恋上小白兰花。那是我知道的。小白兰花年纪很轻,姿色很佳,确有媚人的魔力,住在城中陈仓街。他的假母老白兰花,以前也是方城地方很著名的土娼,只因后来年华老大,容貌衰旧,门前冷落,车马稀少。所以她领了一个小女儿,亲自教她歌唱,到了十三四岁时,已出落得十分**,实行卖**了。取名小白兰花,在方城是很红的。毋怪那贼盗要爱她了,但愿他被色所迷,正在那边,不难发见他的踪迹。老朽是方城人,你们前去捕他时,老朽可以奉陪,不知你们何日动身?”

何涛道:“我们大概明天早上前去,我想你老人家虽肯奉陪,但恐耳目众多,容易泄漏,不如分做两起走的好。你老人家请先回去,我们随后到你家中,见机行事。”

周守道道:“很好。老朽住在三星桥下,你们到那里一问便知。现在我且检点行囊,明日早上先赶回去,在舍间等候了。但愿你们马到成功。”说毕便向众人拱拱手,告别而去。

这时天色已晚,何涛早已吩咐他的妻子,预备酒菜,所以后面厨房里杀鸡作黍,十分闹忙。何涛去掌着灯来,便请剑秋等在此晚餐,且留他们住宿。因为何涛家中本有两间客房,可以下榻留客。况且剑秋等初到此间,还没有投逆旅,理该何涛做东道主的。

剑秋等见何涛诚意款留,也就老实不客气的留在这里了。少停何涛的妻女搬上晚餐,他们便在中间一张大方桌上坐定吃饭。何涛几次探问他们的来历,剑秋等只是含糊答应。何涛只得讲些宜阳的风景和风俗。晚餐后,何涛便领导他们去住宿。云三娘、玉琴合居一室,剑秋、薛焕、滕固三人合居一室,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大家起身,洗面漱口,用过早餐。何涛便对剑秋说道:“今天我同岳爷到方城去,却不知诸位还有那一个愿意同去?”

玉琴第一个说道:“我去我去。”

剑秋道:“此次我们去捉拿褚混混,说不定要到娼妓人家去,那边都是龌龊地方,琴妹去不得。”

何涛道:“方姑娘若是一定要去,必须改装男子,方能同行。”玉琴道:“改装也好,只要去得成功。记得我在枣庄,到鹿角沟去访问年小鸾的时候,也曾假扮一个老妪,别人也看不出破绽。此时我就改装男子试试也好。只是没有男子的衣服,如何是好?”

何涛道:“间壁文少爷衣服很多,待我去向他告借一件与姑娘穿着何如?”说罢便走出门去,不多时,带了一件英白纺绸长衫,和一顶黑纱瓜皮小帽,一双镶云头的缎鞋。玉 琴接过,便脱去外面的褂子,穿上长袍,换了鞋子,将云发重新梳理过,戴上小帽。何涛再授给她一柄折扇。摇摇摆摆,踱踱方步,笑对众人说道:“你们看我象不象。”大家见她换了男装,果然如玉树临风,翩翩浊世佳公子。谁会知道她是女儿身呢?

何涛的妻子在后边张着,也看得呆了。薛焕大嚷道:“真象真象,活是一个风流斯文的大少爷。哈哈,方姑娘,我见了你自惭形秽了。”

玉琴笑道:“我已改扮了男子,你们不能再称呼我甚么姑娘姑娘,不要露出破绽来的么。”又对剑秋说道:“剑秋兄,你须格外谨慎,不许再唤我妹妹。”

剑秋笑道:“不唤妹妹,唤你弟弟如何?”说得众人都笑了。何涛道:“我们闲话少谈,预备动身吧。”

滕固道:“我也随你们一同去走走。”

剑秋道:“好的。”

薛焕说道:“我这种形状自知够不到去逛院子,我就陪伴云师,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好音吧。”

云三娘微笑道:“你们出去做事,我在这里也有一件小事要干去哩。”

4

于是何涛、剑秋、玉琴、滕固四人辞别了云三娘,离开宜阳,赶向方城而去。宜阳距离方城不远,所以第二天的下午,他们已到方城,寻到周家。周守道正前一脚赶到,盼候他们驾临。与众人相见,十分喜欢。且见玉琴已改换了男装,很觉惊异,以为她是个女子,怎样也要来捕盗,却不敢询问。

何涛对剑秋说道:“我们吃公事饭的人,每到一处,容易被人注意,三位都是生客,前去游院,一定不会露出破绽。我乘你们去的时候,先到此地县衙里下了公文,然后再来相机帮助。今晚还不知道那剧盗要不要到小白兰花家里去,我们切莫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剑秋道:“这却理会得。”于是大家坐了一会,捱到傍晚时候。

剑秋道:“我们可以去了,却不知小白兰花家在那里?”

周守道说道:“你们出了大门,向西一直走,过了一顶小桥,左手转弯,那边街道沿着河的便是陈仓街。小白兰花住在陈仓街第六家,门前河中停着一只画舫,很容易认得出。那画舫也是小白兰花家里的,如有客人呼唤,可以坐着船吃酒,船上点着灯,在河中**漾,很是有趣。”剑秋记好了周守道的话。他们将宝剑留在周家,不能带去,以防给人看出行踪。只有滕固把他的软鞭围在腰里,一齐走出周家大门,慢慢踱到陈仓街来。

一见三人走进,便含笑相迎,说道:“客人来了,请楼上坐。”剑秋等从来没有逛过妓院,都是门外汉,跟了妇人,走到楼上。见是一排三开间,那妇人一拉右边的门帘,三人便走进一间精美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洁净。妇人便请三人坐下,娘姨早摆上四只茶盆,献上香茗,绞上热手巾。妇人便喊道:“金宝你们快来伺候少爷们吧。”外边娇声答应着,跟手便走进三 个少女,粉白黛绿,尽态极研,走到三人身边来伺候。

三人不欲露出破绽,只好虚和她们敷衍。剑秋拉着他身边立的穿着淡青色褂子的纤手问道:“你年纪很轻,叫什么名字?可就是小白兰花么?”

那少女答道:“不是,小白兰花是我的姊姊。我是小小白兰花。”

剑秋笑道:“有了小白兰花,却不道还有小小白兰花。你真是小而又小了?”又向那妇人问道:“小白兰花呢?怎么不出来接客?我们都是闻名而来的,必须要见见她的芳容。你是谁?可就是老白兰花么?”

妇人道:“少爷,我正是老白兰花。少爷要小白兰花来伺候,请等一刻就来的。少爷贵姓?”

剑秋答道:“我姓岳。”又指着玉琴和滕固道:“这位姓方,这位姓滕。”老白兰花见他们都象富贵子弟,便对小小白兰花等说道:“你们好好伺候这三位少爷,我去去就来。”说罢便走出房门去。

那个伺候玉琴的少女名唤银宝,穿着淡红衫子,眉目娟秀,体态**。她瞧见玉琴明眸皓齿,是一个带着女性的风流大少爷,便想放出她狐媚的手段去灌玉琴的迷汤。扭股糖儿似的坐在玉琴怀中,把粉颊贴到玉琴的香腮边,放出很亲密的样子。说道:“方大爷,我看你大约还不到二十岁吧?家里可曾娶过娘子?”

玉琴摇摇头道:“没有。

”银宝笑着问道:“你爱我不爱我?”说罢携着玉琴的手,拖到床沿上,一同坐下。

玉琴道:“你娇小玲珑很是可爱。”

银宝道:“你爱我么?那是我的福气,我有你这样美貌的方大少,肯赏脸爱我,不知几世修到的呢!”说罢,又将粉颊凑过来说道:“请你吻我。”

玉琴不得已便捧着她的粉颊,接了一个吻。银宝是个十分**而卖**的女子,见了玉琴这样俊美,早已倾服得五体投地,又闻着玉琴的口脂微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不觉笑道:“你真好,你真好。”却反将玉琴的粉颈勾住,去亲她的樱唇,又把手在玉琴胁下乱抓,玉琴一则受不住奇痒,二则谁耐烦去和这娼妓多所缠扰?便将手臂向银宝轻轻一拉,银宝早已倒在**,兀自格格地笑个不止。说道:“想不到你这样温文风雅的人,嫩臂嫩骨,却生得好大力气。”

银宝笑道:“你怕痒么?那么将来必要怕老婆。”说罢挣扎着要想起身。却被玉琴一手按住,不放银宝起来。剑秋和滕固各和小小白兰花、金宝等厮缠了好一歇,还不见小白兰花前来,心中都觉得不耐。剑秋便将小小白兰花放在膝上,低低问道:“你可知你的姊姊现在有什么事?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可是那边已有客人么?请你告诉我。”

小小白兰花说道:“这几天我姊姊忙得很,因为有一个姓褚的客人是她的老相好,现在天天到此。今天要带了姊姊去坐灯船呢,恐怕我姊姊不能出来见客。岳大少你还不如爱我罢。”一边说,一边低头拈弄着自己的辫梢。

剑秋又问道:“那个姓褚的是个什么样人?”

小小白兰花说道:“这个我却不知,姓褚的生得身长力大,胸阔膀粗,我见了他便有些害怕。因为他的须髯硬如刺猥,刺到我的颊上十分痛的。却不知我姊姊怎么大胆去和他一同睡的。”这句话说得剑秋笑起来了。这时忽听得楼下有很粗暴的声音问道:“你们已预备好了么?我们便要到船上去了。”接着便听老白兰花的声音回答道:“好了好了,褚老爷请你略坐一歇,我女儿正在更衣妆点。”随后便听得噌噔噌噔的楼梯响,走上两个人来。

剑秋知道是褚混混来了,连忙将小小白兰花一推,跳到房门口。在门帘背后一眼张出去,只见打先的一个,年约四十开外,面色苍黑,鼻嘴很尖,这一张脸生得真象老鹰一般,身长臂粗,显见得孔武有力,穿着黑绸袍子,十分狰狞可怕。背后的一个也是个健男子,手里托着一只鸟笼。一掀对门房门帘,大踏步走进去了。

剑秋想时不可失,便对小小白兰花很严厉地说道:“你快快与我喊老白兰花前来,我有话同她讲。”小小白兰花不知就里,便走下楼去,把老白兰花喊得前来。

剑秋见了她,便将桌子一拍道:“可恶的七十鸟,你不要欺生,大爷一样有的是钱,为什么你不将小白兰花出来见客,现在不是她那边有了客人来了么。今晚非教小白兰花出来见见不可。”

老白兰花面上露出尴尬的形色,低低说道:“我们那里敢欺生,实在小白兰花今晚已有了客人。早已定下她一同去坐灯船,所以不能奉陪。明天爷们再来时,就可以了。”

剑秋道:“放你的狗屁,来不来要趁大爷的便。别的话少说,快去把小白兰花唤来,不然莫怪大爷们要闹得你的院子翻身。”

滕固在旁说道:“我们也不必定要白相小白兰花,不过要见见她的面罢了。即使已有客人,也可以到此走一遭。”

玉琴也说道:“识时务的快将她唤来罢。”老白兰花被迫不过,只得说道:“那么待我去和褚老爷商量商量看。”说罢回身出房去了。隔了良久,方见老白兰花领了一个年可十八九的少女,走进房来。那少女穿着淡绿衫褂,梳着时式的髻,插着一只颤巍巍金凤,云发漆黑。鬓边戴上一排茉莉花。裙下金莲瘦小,穿着湖色软缎绣花的鞋子。生得雪白粉嫩的瓜子面孔,加着明眸皓齿,琼鼻樱唇真觉得天生尤物。我见犹怜,毋怪艳帜高张,芳名鹊起,能使一般急色儿颠倒石榴裙下了。小白兰花见了三人,便跟着老白兰花叫声岳爷、方爷、滕爷,便姗姗地走到玉琴身边。

小白兰花立起身来,对玉琴带笑说道:“方爷,今晚很对不起你们,因为那边已有客人了,要我坐灯船去,不得不失陪了。明天请爷们早些前来。”玉琴将她身子按住说道:“你再坐一刻儿去,那边是客,我们这里也是客,我们要同你坐灯船去。”

剑秋拍着手哈哈笑道:“小白兰花,你看这位方爷可好?真要胜过那边老鹰面孔的客人十倍百倍。”

滕固也故意大声狂笑道:“何止十倍百倍,简直要千倍万倍咧。小白兰花,你好好伴着这位方爷罢。那个强盗面孔的客人,生得这样怕的面孔,却要来逛院子,真是他没有对着尿甏照照他自己的嘴脸。”说得众人都哈哈笑将起来。

笑声未已,忽听对面房里豁剌剌一声响亮,接着又听虎吼也似的声音大喊道:“那里来的忘八羔子,胆敢捋你家爷爷的虎须。再要不识相时,仔细你们的头颅也将被我拧了下来。小白兰花还不走过来么?”

小白兰花和老白兰花等听了,一齐大惊失声,好象将有大祸降临到他们身上来的样子。

第四十一回破疑案宵小反坐赠图册机关得明

1

此时小白兰花又想立起身来要走,玉琴仍用手将她按住说道:“那边敢是疯狗叫么?不妨事的,你且坐一刻儿。”小白兰花不得脱身,知道今天事情将要闹僵了。老白兰花便向三人央告道:“你们算是照顾我的,请快放小白兰花去吧。那姓褚的生就强盗般的脾气,不是好惹的,你们犯不着和他计较,且让他一步罢。”

剑秋也将桌子一拍道:“不行不行,今晚一定不放小白兰花出去,看这厮有什么手段来对付我们。我们什么都见过,红眉毛,绿眼睛,三头六臂,什么都不怕,休说那厮!”

滕固也跳着楼板大声骂道:“那里来的狗娘养的,大爷发怒时管教将那厮狗腿都折断。来来来,试试你家大爷的本领看。”滕固说话未毕,又听对面房里乒乒乓乓的响起来,正在那里掳桌子,摔凳椅,房门都倒将下来。

剑秋也飞起一脚,将桌子跌翻,桌上的茶盆、茶杯豁剌剌跌个粉碎。唬得老白兰花等只说天啊天啊。这时对面房里已跳出两只疯狂的老虎,正是褚混混和他的伙伴,直冲到这边房里来。见了三人,指着骂道:“好小子,你们真是不知厉害,敢和你家爷爷争夺,须吃我三拳头。”说罢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向剑秋胸前打来。剑秋侧身让过,一蹲身飞起一脚,照正褚混混腰里踢去。

玉琴低头一钻避了过去。这时褚混混识得他们都是有好身手的人,不敢怠慢,急忙用出平生力气,跳下炕床,又向玉琴一掌打来。玉琴轻轻一跳,早跳到褚混混身后。褚混混收不住,一掌打去,正打在墙上,把墙头打成一个窟窿。回转身来,早见剑秋、玉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向他夹攻上来。遂骂了一声:“好小子,真厉害!”从身边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向两人猛刺。

两个人虽没带兵器,却不把褚混混放在心上,使开空手入白刃的法儿来应战。褚混混的伙伴和滕固各执了一只桌子脚,两下里打到楼中间去。老白兰花跪在地上,哭喊着爷们快快住手,不要弄出了人命大祸。小白兰花和银宝等,有的躲在床底下,有的逃到楼下去。吓得面如土色,魂飞天外,只喊救命救命。

楼中间地方较房里宽畅,滕固使开那枝桌子脚,如旋风一般,上下左右,直向褚混混的伙伴打去。那人抵敌不住,得个间隙,跳到窗槛上,要想逃走。却被滕固一下横扫过去,正打中他的大腿,从楼窗上跌下去。恰巧下面正安放着一只盛淡水的牛胎缸,那人正跌在缸中,满身是水,昏了过去。滕固随后跳下,一把将他从缸中提起,找到了根绳子,将他紧紧缚住,丢在一边。

褚混混在楼上和琴剑二人厮斗。玉琴一心想把褚混混活活捉住,所以专伺他的间隙而进。褚混混虽勇,究竟不是二人的对手,知道今天要失败了,还料不到他们是为了宜阳的血案,特来捕捉自己的呢。剑秋一拳打到他腋下时,褚混混一缩身让过那拳,顺势把手中的匕首使个犀牛分水式,向剑秋当胸衶去。剑秋正撞进来,那匕首离开剑秋的胸前不到三四寸,急待躲让。

玉琴在旁看得清切,早飞起左足,正踢在褚混混的手腕上,一柄匕首飞出去,斜插在壁上。正在老白兰花的身边,吓得老白兰花嘴里只喊南无救命王菩萨。褚混混手中去了家伙,心里更觉惊慌,把两个拳头向琴剑二人虚晃一晃,飞身跳上窗沿,飘身而下。

琴剑二人也跟着跳到庭心,喝道:“强盗那里走?”褚混混便穿出大门,刚想逃走,忽然门外早有一人扬起软鞭,拦住去路。正是滕固。褚混混见有人拦住,急使个猛虎出洞势,向滕固撞去。滕固一侧身,手起一鞭,正打在褚混混的背上,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踉踉跄跄,险些跌倒。玉琴早如飞燕般自后掠至,疾飞一足,正扫中褚混混大腿。褚混混挡不 住,扑通跌倒在地。

剑秋笑了一笑说道:“幸不辱命。”于是把褚混混和他的同伙交给何涛等看管,大家走上楼去。看见小白兰花等已从床下爬出,一个个都吓得呆若木鸡,不晓得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何涛便瞪着眼睛说道:“你们的嫖客姓褚的是个强盗,在宜阳犯了天大的血案,我们奉了县太爷之命,特来捉拿,你们胆敢窝藏盗匪么?”

老白兰花吓得向何涛等叩头道:“我们实在不知,请爷们饶恕。”

何涛道:“那么你可知道褚混混住在那里?”

老白兰花答道:“褚老爷——”说到爷字,连忙缩住,又道:“那个姓褚的做强盗,我们却不知晓。我们只知道他住在城外白马桥,家中并没有妇人的。”何涛点点头。

剑秋便道:“起来吧,不干你们的事,可以放心了。”

何涛道:“现在岳爷等请仍回到周家去。我要把这两个强盗送到这里县太爷面前去查审一过,然后再要到白马桥去起赃物,明日方可以押解回宜阳咧。”

滕固道:“好,我们就此走吧,别在这个地方留恋了。”

玉琴握一握小白兰花的手说道:“小白兰花,你果然可爱。但是我们还有事情,只得和你分别了。”

小白兰花低着头不响,却把玉琴的手紧紧握住。玉琴将手稍微用力一摆,早已脱离了小白兰花的手腕。大家回身走出房去。玉琴又回转头来,秋波斜盼,对小白兰花笑了一笑。见小白兰花将手指抿着她的樱唇,痴立着目送他们出去,好似不胜怅惘的样子。

剑秋等离了娼家,回到周守道家里。周守道正在挑灯守候,一见三人回来,便问这事如何?剑秋一一告诉他。

周守道听了,不胜欢喜,向三人致谢。他早已辟好两间客室,这天夜里便请三人在他家下榻。

玉琴独居一室,剑秋、滕固合住一室。玉琴第一遭到青楼去逛过,觉得非常有趣,暗想,无怪那一辈年轻的王孙公子,都喜欢走马章台,问津桃源,向花丛中做那迷花的蝴蝶了。喜孜孜地和剑秋闲谈了一番小白兰花的事情,方才各自安寝。

2

次日上午,只见何涛和四名捕役,押着褚混混等两个强盗,及五七只箱笼,便是起来的赃物了。对着三人说道:“昨夜县太爷已将他审过,那一个姓卫名唤狗子,是褚混混的亲信。只是他们虽然承认倪家的盗案是他们做的,却不肯招出同党,我们马上扑到他的家中,却是阒然不见一人。我们搜到里面房里,发见了赃物。遂把他一齐起来,“现在正要解回宜阳,就请你们三位一齐回去吧。”剑秋道:“好的。”

一见他们回来,不胜之喜。薛焕便问滕固,那剧盗可曾捕获?滕固道:“捉到了,捉到了!”遂把他们在方城的事约略告诉。

玉琴却大讲他们逛妓院的事。又说道:“我做了几天男子,很觉爽快。无怪古时花木兰易钗而弁,代父从军,在外十多年,没有人识破她。可惜万里归来之后,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终究是个女子啊。”于是她走到何涛女儿的房里去更装。重新对着菱花镜,妆饰一遍,回了她本来的面目,把脱下的衣裳交给何涛的女儿,好去奉还人家,遂回身走出。

见何涛业已回转,对众人说道:“那褚混混早已下在监中,小人已见过县太爷的面,怎么那毛雱师爷已捕在狱中了?”云三娘笑道:“此事还没有同你们说明,无怪你们要大惑不解。你们到方城去捕盗,立下功劳,难道我们二人守在宜阳吃白饭么?因为我想陈景欧为盗,确是被人诬陷。小青龙不过是个傀儡,内幕必然有人。所以我和薛焕在夜间亲自潜至狱中,寻到了小青龙,逼他透露真情,且责备他不该受人唆使,冤枉好人。

小青龙被逼不过,方才说出是受毛雱的指使。我们却不知道毛雱为何要指使盗匪陷害陈景欧,于是我们探得毛雱的住处,又乘夜飞行到毛雱家中去,查清楚此事的内容。那时毛雱已睡,被我们从**拖起,他以为我们是飞行大盗光临他家呢,吓得他只喊大王饶命。我们便逼他将此案的真相说个明白,且说小青龙已经告诉说是你的唆使,陈景欧为盗实在是为你所害。但你和陈景欧有何冤隙?

要存心害他。快快实说!我等是江湖侠客,专代人家打抱不平,如有半句谎话,一剑两段。他方才说出自己因为要想法陈景欧的妻子,曾遭陈景欧驱逐,所以衔恨入骨,处心积虑,借这机会害他。却不料陈景欧的妻子业已自缢,自己的计划依然落了空。于是我们逼他将口供写在纸上,便把他四马倒攒蹄的缚起,悬在梁间,然后回来。

次日一早,我们二人马上去见蔡师霸,把这事的详细告诉他,且把毛雱亲笔写下的口供给他观看。那时他不能袒护毛雱了,叹口气说道:‘原来此案尚有这么一重黑幕,我实 在冤枉了陈景欧陈孝子。不过毛雱的心术太险,人心鬼蜮,一至于此。’他遂立刻着令捕役去把毛雱捉到,又将小青龙从狱中提出审问。

我们二人在旁做见证,小青龙便实说陈景欧并非盗党,都是毛师爷教我说的,至于赃物也就是我分得的,是毛师爷暗中预先栽在陈家园里的。蔡师霸便问毛雱,哪知毛雱当堂不肯承认,反说他受了我们的威吓,还要避免生命的危险,所以不得不写此口供,并非出自本意,至于小青龙的说话,前后矛盾,显见得也有人逼迫他如此说法,要求县太爷明断。

周守道听了说道:“哎呀,原来其中是这么一回事,我女婿待毛雱亲如骨肉,想不到他恩将仇报,把我女儿也害死了。真是天理不容,神人共愤。”

何涛道:“现在县太爷快要坐堂审问褚混混,我们不如一同去听听。”

剑秋道:“很好。”于是一行人一齐走到县衙里来。只听差役正在呼喊,站班伺候蔡师霸坐堂了。剑秋等都立在阶下旁听。蔡师霸升案坐定,即命差役先将褚混混、卫狗子带上。褚混混带着手铐,被捕役们推到堂阶,见了蔡师霸,立而不跪。蔡师霸勃然大怒,便将惊堂木一拍,喝问道:“你就是大盗褚混混么? 身犯国法,见了本县还不跪下!”喝令左右将棍重打,早有两个差役握着笨重的木棍走过来,照正褚混混的后腿连敲几下。褚混混不觉扑地跪倒,左右将他按住。

蔡师霸又问道:“倪家的劫案是不是你领着徒党去做的?”

褚混混道:“正是。人也是我杀的,物也是我抢的。今日到此,不必图赖。”

蔡师霸又问道:“那么在你的盗党里面,可有陈景欧这个人?他是不是坐地分赃的?快快实说!”

褚混混道:“是不是宜阳有名的陈孝子?他那里会做强盗?我也和他素不相识,岂有受他主使之理?但我也听得有人诬陷他有份,这不是冤枉好人么?可笑你这狗官枉自做了一县的父母,偏会听信人家的谗言,将他屈打成招,押入站笼,真是昏聩之至。若被包龙图海 青天在地下听得了这个消息,岂不要笑得肚皮痛么!”

蔡师霸被褚混混这么一说,气得他面色转变,便吩咐左右将石五官和小青龙两个地痞以及毛雱、陈景欧一齐提到,逐一审问口供。小青龙等和石五官都说此案与陈景欧无关,蔡师霸向小青龙喝问道:“你今天说此案与陈景欧无关,那么你为什么以前苦苦攀陷他是强盗呢?”

小青龙指着毛雱说道:“这是姓毛的唆使我如此说的。现在我们都已捉到,我也觉悟不该冤枉好人了。”

蔡师霸冷笑一声道:“今天你才觉悟么?”于是又问毛雱道:“陈景欧明明是无辜的人,你却主使盗党,捏词诬陷,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你是懂刑法的人,怎么知法犯法,快些直招!”

毛雱依然不肯承认,却说:“小青龙出乎尔,反乎尔,或者他受了别的奸人的唆使,要来害我。请县太爷明断,使小人不致无端受冤。”

小青龙听了褚混混的话便道:“褚大哥说得是,我们死在一堆,倒也快活。我年纪有三十岁了,死了也不算寿命短,怕什么呢?本来我也没有这种念头,都是那个姓毛的教我害姓陈的,我上了他的当哩。”

蔡师霸听得明白,便将惊堂木一拍,对毛雱说道:“你听得么?他们都说此案无关陈景欧的事。你却无中生有,含血喷人,险些儿使本县误杀好人,你还不直招,也要叫你尝尝那虎头夹棍的滋味了!”吩咐左右将夹棍伺候,把毛雱上了刑罚。

毛雱打熬不住,只得招了。陈景欧在旁听得毛雱招认,心中方才明白,不胜悲愤。蔡师霸吩咐书吏一一录了口供,将各人定罪,分别送入牢中。

陈景欧无罪释放。于是此案的真相大白,宜阳人民闻得这个消息,一齐称快。蔡师霸因为剑秋等有协助捕盗之功,遂要邀请他们在县衙中留宿一日,设宴报谢。

剑秋等岂肯含此口腹之惠,再三辞谢,一齐出得县衙。

3

陈景欧和周守道相见,听得衳香身殉的噩耗,抱头大哭,痛骂毛雱无良,把自己害得如此田地。幸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盗受缚,冤屈得伸。周守道一边安慰他女婿,一边介绍他女婿和剑秋等相见,把剑秋急公好义,挺身出来代他伸冤的事情,一一告诉。陈景欧便向五人下拜致谢。剑秋等把他扶起,也安慰他几句话。

景欧要请剑秋等到他家里去坐,剑秋等一口答应。遂别了何涛,走到陈家。路上看的人拥挤不堪,如观赛会,说什么侠士咧,孝子咧,纷纷传说。

陈家的大门同时也已启封,陈景欧请众人入内。临时雇用了几个仆人,打扫收拾,请众人在厅上宽坐。自己走到房中,想起衳香,触景伤情,放声痛哭了一回。遂命下人到饭馆中去唤了一桌上等的酒席,买了二坛子酒来。到得晚上,便设宴请剑秋等饮酒,又向剑秋等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剑秋等对他十分敬重,无非用话安慰他。酒阑时,玉琴对剑秋无意中带笑说道:“我们到这里已有好几天,都为了要访寻那个黄鹤和尚,却救了一个好人,破了这盗案,总算不曾白走。但是黄鹤和尚却依然不见,教我们到那里去找他呢?”

剑秋答道:“正是。我们已到过龙门山,未能见面。后来听得人说他时常到宜阳来饮酒的。所以我们赶到这里来了。敢是你知道一二么?”

景欧道:“我与那黄鹤和尚是个方外之交,也曾到过他山中去。他也时常到这里一壶天酒肆中喝酒,时时和我一局围棋,消遣永日。但是他别的地方却不大出去,现在他好久没有来了。我正记念他。”

剑秋道:“呀,他没有来么?那么到了那里去呢?”

景欧道:“黄鹤和尚古怪,不肯和陌生人相见,且不喜多管闲事,或者他在寺中没有出去,不过推辞而已。”

玉琴道:“是的,那个小沙弥和我们说话时候,面上笑嘻嘻的,恐怕黄鹤和尚真在里面,不肯出见,有意说谎,我们上了他的当了。我们明天不如马上回到龙门山去,再去看他。倘然他再推托时,我便不管好歹,闯将进去,把那和尚捉出来,看他到底见不见。”说得众人都笑了。

剑秋道:“琴妹说得好爽快,不过我们有事请教他,怎好这样无理呢?”

景欧道:“你们要见黄鹤和尚,不如待我伴你们去走一遭,总能够与他见面的。却不知你们有什么事情请教他?”剑秋遂将邓家堡的事约略告诉景欧。

景欧便说道:“那么此事不宜耽搁,明天我就奉陪诸位前往。”

剑秋道:“很好,有陈先生同去,不愁再落空了。”于是这天夜里散席后,剑秋等都在陈 家住宿。景欧略尽东道之谊,也不能算什么报答。

次日早上又请众人用早餐。景欧把家事托付给了他的丈人周守道,立刻就要伴他们同走。剑秋遂到何涛家中,取了行囊和花驴等三头坐骑回到陈家,于是一同启行,不多几天又回到龙门山。大家迤逦上山,走到龙门寺前。云三娘忽然教景欧匿在庙旁树后,说道:“仍让我们去叩门,试试他见不见。”五人遂走过去上前叩门。不多时门开了,走出那个小沙弥,一见五人,不觉一呆。

剑秋便说道:“请问你们师傅可曾回来?在此不在此?我们要见见他。”小沙弥摇着头答道:“这几天没有回来,只好对不住你们白走了。”

薛焕大声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么?出家人不能说谎。我们特地前来见他,为何终是不见?”小沙弥听了,面上露出尴尬的样子说道:“并非不见,实在没有回来。”

剑秋道:“好,那么我请一个人来见他如何?”遂回头喊道:“陈先生快来。”

景欧便从树后走出,很快地走过来说道:“慧觉,你认识我么?师傅究竟可在寺中?我们有要紧的事体见他,不是玩的。你老实说。”那小沙弥突然见了景欧,不由面上微红,向景欧行礼道:“原来是陈先生驾临,我不能再说谎言。师傅正在寺中,没有出去,请里面坐。”

小沙弥道:“请你们不要见怪,我师傅不欢喜见生客,教我如此说法,我也不得不说。”

玉琴道:“我们上了你的当,真是不浅,你师傅怎么如此大架子?”

小沙弥道:“他老人家是这样脾气的,抱歉得很。”说罢,便上前代他们牵了坐骑,请众人进去。景欧当先,一行人穿过大殿,绕过回廊,走到一处花木幽深的禅室前面,透出一缕清香。

小沙弥早和景欧先走到禅室中去。五人立在庭中等待。一会儿景欧回身走出,对五人说道:“黄鹤和尚有请。”于是五人跟着景欧,踏进禅室。只见禅室中精雅清洁,宛如名人的书房。禅床前面立着一个老僧,相貌清奇,长髯过腹,穿着一件黄布衲,踏着云鞋。向五人合十说道:“贫僧不知居士等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

剑秋暗想都是你不肯接见生客,累我们到宜阳去兜了一个圈了,遇见了陈景欧,二次到临,方才得见。你还要说什么客气话呢!便带笑说道:“不敢,不敢,我等此来因有要事求教,望上人不吝教诲。”

黄鹤和尚道:“居士等有何见教,且请坐了再说。”于是大家告谢坐下,小沙弥早献上香茗和果盒前来。剑秋便把邓家堡邓氏弟兄在地方上为非作恶,以及他们自己的来历,约略奉告。黄鹤和尚肃然起敬道:“原来居士等都是昆仑剑侠,失敬得很。贫僧也听得一明禅师的大名,是侠是仙,不可几及。那邓氏弟兄做了土豪恶霸,为害不浅,有违了他们亡父的初衷,可惜,可惜!”

剑秋道:“他们堡中机关甚多,名唤什么五花八门阵,我们去了两次,都受伤而退,未能将他们剿除,这是大大的缺憾。听说那五花八门阵以前是上人代他们摆设的,布置的,解铃还仗系铃人,所以我们专诚拜访。仰求上人指示破之之法,想上人断不致袒护恶人而拒绝我们的请求。”

黄鹤和尚听了剑秋的话,捋着银髯,叹口气说道:“不错,还是贫僧以前代他们计划的,约有数十年了。当初他们的亡父邓振洛和我相识,他因要防御冤家,所以和我商量,贫僧一时之兴,代他设下了那个五花八门阵,久已忘怀。不料邓氏弟兄借为护符,公然作恶,贫僧不啻为虎传翼,助纣为虐,岂是贫僧始料所及呢!难得居士等仁心侠骨,前去除恶,承不惜远道贲临。要贫僧相助一臂之力,贫僧岂敢辜负盛意呢!”

说罢立起身来,遂向书架上抽出一本小小图册,展开来给剑秋等看道:“这是五花八门阵的阵图和说明书。你们看了这个图册,便很容易破去了。”

绿色的点线,是表明进去的途径。黑色的直线,是表明出来的途径。你们走的时候,须得走了十步,向左一转弯,再走了十步向右一转弯,这样可不致误中机关,避免危险。出来的时候,却先向右转,也是这样十步转弯的走法,只要记好左右罢了。至于详细的情形,请你们看了说明书,便可知道。不守中间还设有一座司令楼,有人在上面蠪望,倘然敌人入了火门,他们就扯起红色的灯笼。

又若进了乾门,便鸣钟一下。进了坤门,鸣钟二下。以此类推,他们便很容易知道敌人的所在而向他包围了。贫僧现在把这图册赠与诸位,望诸位前去可以胜利。贫僧感谢不置,因为贫僧也在这里忏悔了。”剑秋接过图册,向黄鹤和尚表示谢意,说道:“得了此图,破邓家堡易如反掌了,这都是上人之力。”

黄鹤和尚又问他们怎会知道那五花八门阵是他摆设的,剑秋等遵守那老人的叮嘱,不肯直说,只得含糊推托过去。黄鹤和尚又向景欧问起别后情形。景欧叹了一口气,便把自己被毛雱陷害的情形,一一奉告。

黄鹤和尚也不胜太息,便问景欧此后怎样,景欧道:“室家已毁,功名无份,我对于这个尘世更有何求,却逢到昆仑剑侠,眼见他们飞剑弄丸,行侠仗义,不胜羡慕,我想跟他们同上昆仑,拜见一明禅师,收我做个徒弟,情愿在山学艺。不知道我的痴望成功不成功?”

剑秋道:“陈先生有此决心,我们一定带你前去。”

景欧大喜道:“既然如此,今后我也不再回宜阳,重伤我心。跟你们一起走罢。”

剑秋点点头,表示允意。于是景欧便借过笔墨,写了一封信给周守道,说明自己上昆仑山去,一切家事托他代理,自己厌弃尘世,不回来了。这封信便托黄鹤和尚差人代为送去。于是黄鹤和尚便留众人在寺中用素斋。饭后,剑秋等和景欧齐向黄鹤和尚道谢告别。黄鹤和尚也不坚留,送出门外。剑秋等牵了坐骑,拜别了黄鹤和尚,一共六人,走下龙门山,向洛阳进发。

奇人公孙龙前面曾略露头角,天王寺中突如其来,飘然而去,好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独琴剑等要挂念他,便是一般看书的想也不能不悬于其人,现在忽地又和琴剑等重逢了少不得先要把公孙龙的来历,略略补述一下,好使头绪清楚。

公孙龙世居河北邯郸,生身母早已故世,他的父亲公孙清娶了一位继室赵氏,又生了一个幼子,因此赵氏在她丈夫面前说坏话,常常虐待他。公孙龙少时又不读书,反喜欢持枪弄棒,好勇头狠,和里中小儿成群结队,两边打架。赵氏别的事不教他做,却教他到山上去打柴。有一天不知怎样的,公孙龙和一个小儿打架,一失手便把那个小儿打坏,那小儿的家人哭哭啼啼,只道那小儿已打死了,遂抬到公孙龙家里来,要他们抵命。公孙清恰才出外,弄得赵氏几乎无法对付,幸经邻人解劝,把那小儿抬到伤科医生那边去医治。

公孙龙知道自己闯出了大祸,后母本来对他厌恶,现在一定不肯饶他,没奈何只得往山上一走,那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单身出外叫他那里去找容身之地呢?

路上有一顿没一顿的逃到了山东德州地方,却遇见一个老道,执着拂尘,飘着长须,相貌清奇,一见公孙龙踯躅穷途,便问他到那里去,公孙龙老实告诉,老道便对他说道:“可怜的孺子,茫茫大地,你走到哪里去呢?不如随我一起走罢!”

公孙龙本是胆大的人,既有人肯收留他,自然很愿意相随,便向老道拜倒,愿拜他为师。老道微微一笑,扶他起来,教他跟着走,行到登州海滨一个山上寺中去。那山名唤小青山,那寺叫做清心寺,就是老道修道之处。那老道名唤黄一清,也唤做清心道人,庙中人也不多,公孙龙便住在庙中为道人执役。道人见他很是勤恳,十分喜欢他。

这样过了几个月,他在山上读读书,做做事,空闲时在山头玩赏风景,很觉无聊,老道又时常出外,一天道人自外边归来,饮酒之时,把公孙龙唤来,对他说道:“我见你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才,现在乱世之时,正要用武,不如待我教授你一番武艺,好使你先有防身的本领。”

公孙龙听了,正中心怀,遂拜求清心道人即日赐教。清心道人又喝了数杯酒,便领公孙龙到一间室中去,室中陈列着刀枪剑戟许多兵器,清心道人便问公孙龙喜欢学习那一种,公孙龙要学双剑。

公孙龙尽心学习,一步步由浅入深,不到半年,公孙龙的剑术大大进步了。道人对他说道:“你学的还是第一步,进步得也算不慢,现在把第二步教给你,至于第三步却非寻常人所可望及,到时再说。”

于是便把双剑使开,初起时两道白光,兔起鸡落,后来舞得紧急,并成一团白光,滚开来如车轮大,道人的全身都隐蔽在白光中,不见影踪,剑光到处,似有风雨之声,舞了一回,白光渐渐收小,忽地向东边飞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