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五

第二十九回究途落魄鬻书卧虎村月夜飞刀蹈险天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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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跃出迎素阁,觉得自己这般处置鲍文远,很是得当,将来鲍提督回来时,也知道他的儿子咎由自取。去掉两道眉毛,真是大大的便宜呢!遂飞身出了后园,寻到衙前马厩里,轻轻地牵出一匹桃花马,纵身跃上,泼剌剌地便跑。

街市若死,一个人也没有知道。但是来到城门口却不能过去了,玉琴心生一计,便在马上高声喊道:“快开城门!开门!开门!”

守城的睡梦中听得喊声,连忙爬起来问道:“你是谁啊?半夜三更来喊开城门?须知城门关了,非到天明不开放的!”

玉琴道:“你不认识我么?我就是住在鲍提督衙门里的荒江女侠。因有紧要事务,要去请鲍提督回来,所以夜半出发,你休得误了公事,快些开罢!”

守城的也早闻得女侠的大名,便咳嗽了一声道:“原来是女侠么?开了!开了!”一会城门果然大开,玉琴更不答话,把马一夹,那马泼剌剌地窜出了城,望大道上风驰电掣而去。

这样整整跑了一日夜,才到荒江。那马已跑得疲乏,四蹄扑在地下,口中尽喷着白沫,再也不能走了,玉琴弃了那马,走到家中。陈四迎着,便问:“姑娘回来么?昨天黄昏时候,岳爷匆匆地跑回家的,我曾问他有什么事?他只摇头不语,带了他的金眼雕跨着龙驹便走。临去时对我说,倘然姑娘回来,只说他已上螺蛳谷去,教姑娘赶紧也到那儿。

玉琴点点头道:“我也要走咧!你好好看守家门,休管闲事,倘有人来问我,你只推说不知便了。”陈四诺诺连声,他心里却在暗想:琴剑二人前被鲍提督邀请去的,风闻盗匪业已肃清,他们到宾州去欢聚,鲍提督正要酬谢他们的功德,何以二人一先一后的回来,突然离家呢?恐怕又出了旁的事了。

但他知道玉琴的脾气,只得闷在肚里,不敢询问。玉琴将钥匙开了房门,进去收拾一个大包裹,把所有的数百两纹银也带在包中。在室中看了一回,复将房门锁上。用了午餐,又到父母墓上去拜别,然后跨上花驴,离却故乡,重又赶奔前程。

一路晓行夜宿,途中无事,早已来到奉天省城。天色已晚,在一家逆旅内住下。黄昏时用过晚饭,忽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面上架着老花眼镜,手里托着水烟筒,走进房门,向她点头播脑地含笑问道:“姑娘,你姓方呢?究竟还是姓岳?”

玉琴被他一问,心里有些奇异,遂说道:“老人家你是谁?”

那老者答道:“我就是这里的店主东。”

玉琴道:“那么我早已告诉你店里的伙计说我姓方——怎会有两个姓呢?”

老者笑道:“便是为了这一层,我敢冒昧来问一声。”

玉琴有些不耐烦,正色说道:“老板,你特来查问我的姓名干么?”

老者道:“姑娘,我也并非别意,只因去年冬里,城中大大地闹着窃案,所失去的都是富家巨室的珍宝,忙煞了许多的捕役,总是不能破案。后来不知怎样的那两个飞行盗贼,竟在城外徐太史的别墅里,被两位过路客人捕住,所有赃物都藏在墅中,经徐家家人报告后,才破了这个巨案。但那两位客人却早已走了,听说是一男一女,兄妹称呼,临去时自称姓岳,不肯说出名字居处。

据闻女的骑着一头花驴,甚是刚健。徐太史说:‘这是风尘中的奇侠,所以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肯出面呢!’听说徐太史曾为这事,诗兴勃发,做了五十首诗,印送朋友。且说可惜少了一个虬髯大汉,不然倒是风尘三侠了!至于那两个飞贼一鞫而服,押在监牢里,用大铁链钉住,着人小心防视。

哪知前月杪,竟有他们同党秘密前来劫去,还杀伤了几个狱卒,至今追捕未着,岂不可惜?我因瞧见了姑娘的花驴,以及装束,很象人家传说的那一个女侠,但见水牌上写着姑娘的贵姓是方,所以不免有些怀疑,特地来问讯一下。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直言无隐!”

玉琴恐怕多事,那肯承认,便答道:“老板原来为了这件事,我那里有这种本领,能捕飞地大贼呢?我实在姓方。那男子是姓岳,况且兄妹两同行的,老板不要误认。”店主东见玉琴一口回绝,自己当时又未亲眼见过,不能确定,也只好罢了。便道:“那么惊吵了。”退出房去。

玉琴才知那两个毛贼已被兔脱,暗骂官吏的防预无能。深恐他们再要来问,或要露出破绽,便闭了房门,脱衣安寝。

次日一早起身,用了早饭,付去房饭金,匆匆地骑上花驴便走。店伙计们指着她的背影,说道:“说不定这又是一位侠女子呢!”玉琴要紧赶路,出了奉天城,又向前疾驰。走了数天,又来到一个村庄。

其时日已近午,玉琴腹中饥饿,想找一家客店暂歇。进得村来,一时找不着客店,却见那边有一家,门前几株垂杨嫩条淡绿,迎风而舞,里面书声琅琅,读得好不热闹。玉琴知是一个乡间的学塾,催动花驴走去,又见门上悬着一副对联是:“铁肩担道义”,下联是:“棘手著文章”。写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个个字饱有精神。

玉琴虽不谙书法,见了也知道绝妙好字。旁边还有一条白纸贴着,下面已有些破碎,纸上写着七个擘窠大字道:“江湖落魄生鬻书”。

玉琴一时好奇心生,忘记了腹中饥饿,便跳下花驴,把驴拴在一株杨树上。挽着包裹,走到门口。咳嗽一声,那门儿正虚掩着,推开了走将进去。门内一座院落,有一株大柏树,亭亭如伞盖。正中一间室里,坐着七八个童子,口里念着:“子程子曰……”“孟子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正坐在一张书桌前,把一块戎尺拍得声震屋瓦。一见玉琴步入,便立起身来,走到窗畔招呼道:“姑娘来此何事?”

玉琴道:“我是过路的,见此处门上贴着的门联,写得很好,很想买一副对联玩玩。老先生可就是江湖落魄生么?”

老先生摇摇头道:“我乃翁而非生矣!江湖落魄生在里面,姑娘请进。”玉琴随着那老先生,穿过这间屋子。见后面小小一间书房里,沿桌子上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正在打磕睡,桌子上却摊着一卷书。

老先生走到他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戴君,戴君,你竟效宰予昼寝么?”

那书生醒来,摩着双目答道:“我是朽木不可雕也!”一眼却瞧见了玉琴,不由一愕。

老先生笑嘻嘻地说道:“主顾来了,这位姑娘是要来买你墨宝的。”那书生慌忙立起身来说道:“姑娘喜欢些什么?”一边说,一边指着墙壁。玉琴走进房来,见四壁挂着不少书联,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玉琴将纤手指着东首的一联,上联写着“低昂未免闻鸡舞”,下联是“慷慨犹能击筑歌”。说道:“就是这一联罢。”书生道:“这是写的放翁诗句,很有悲歌感慨之意,能蒙姑娘垂青,何幸如之。”

便去取了下来。又问玉琴道:“要写上款么?请教姑娘大名?”玉琴道:“珠玉之玉,琴剑之琴。”

书生点点头,遂取过笔砚,在上联添上一行款道:“玉琴女史指谬”,放在桌上待干,又请玉琴上坐。老先生也坐在东连一只破椅子里,只是摸着短须,细瞧玉琴。

玉琴问道:“先生这一联需价几何?”

书生道:“一串钱足矣!”

玉琴道:“这样的好字,只卖一串钱么?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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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叹一气说道:“卖一串钱还没有人顾问呢!”

玉琴遂从身边摸出二两碎银,向桌上放下道:“我就出了这一些罢。”

那书生和老先生见了灿灿的白银,都现出惊异的面色,书生道:“姑娘赏赐得太多了!”

玉琴道:“一些也没有多,你就收了罢。”

书生又道:“多谢姑娘慷慨解囊。”便把那联卷好,交给玉琴,自己便把二两碎银塞在衣袋里。

玉琴接了书联,细瞧那书生,生得面目清秀,身上却穿得一件破棉袍子,十分寒酸。便又向他盘问道:“不是我喜欢多管闲事,听先生口音是江南人氏,怎的在此卖字?又写着‘江湖落魄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能以实相告?”

书生道:“落魄穷途,阮囊羞涩,揶揄有鬼,慰藉无人。可怜我这劫后余生,空作故里之痴梦,长为他乡之幽魂!难得姑娘不弃,要询问我的底细,左右无事,我就作个简略的报告吧:下走姓戴,草字仰高,江南梁溪金匮县人,生长太湖之滨,山明水秀。自幼下帷攻书,博得一领青衿,却恨文章无灵。

两次乡试,都是名落孙山,使我灰心之极,不作功名之想。差幸家中薄有资产,父母旱丧,拙荆也还贤淑,在家闲居,终日以诗书琴酒自娱。不料后来有一个朋友姓计名善的,介绍我认识一个吉林人,姓王名大吉,他们怂恿我到东三省贩卖人参皮货等物,运回江南,可以大获其利。我的妹夫纪凤池也十分赞成,愿意偕我同行。

于是我同妹夫各将私产或押或卖,凑足了二万五千两银子,随着计善、王大吉二人同行。计善也出五千两银子的股份,我以为他是好友,一切计划都听从他。又把家事托付给我的一个老友姓包名勉的。我们四人遂束装北上,途中也不寂寞,乘着海船,到得大连,安然登岸,直到吉林边界,在李家寨王大吉忽然遇见一个伟男子,姓阮名光。

据王大吉说,阮光以前曾在军营中吃饭,很有武艺的。阮光自言吉、黑两省胡匪异常猖獗,他和几处胡匪颇有交情,愿意保护前去。计善和王大吉都一口允诺,要他同行。我是一个怯弱书生,闻得恶耗,心中即觉有些恐怖,既有此赳赳武夫,肯任保护之责,自然格外赞成。我妹夫纪凤池当然也答应了。

我们一行人到得吉省,路上也很平安。我问王大吉几时可以着手采办,以便早去早回。他说到了省城,自有人来接洽。我也只得听他的话,朝晚赶路。将近省城时,我们在一个青龙镇上一家小客店内寄宿。晚上计善倡议喝酒,王大吉首行赞成,遂端整了酒菜,五个人围坐畅饮。我妹夫夙有刘伶之癖,嗜酒要命,所以他喝得最多。计善一一敬酒,对于我和妹夫纪凤池尤其殷勤。

但我因为在外边须自节制,喝了几杯不喝了。后来我的妹夫已喝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席,我扶着妹夫归房安睡。因这客店房屋狭小,我和妹夫同居一室。他们三人在外边合居一室。

我们回房后,我妹夫已醉卧**,鼾声如雷,我也睡在他的身旁,不知怎样的辗转反侧,一时休想睡得着。捱了良久,肚子里忽然又作痛起来,要想入厕,再也熬不住了,于是披衣起身,轻轻地开了房门,仍将房门掩上,走到后面上去,腹痛不止,在厕中蹲了很久,才觉得舒畅些。

于是回转房来,却见黑暗中窜出两个人,我疑是盗贼,急忙躲在僻隅,却听他们说道:‘那个胖子已剁死了,但那个姓戴的却躲在那里呢?怎么偏寻不见?不然也要请他吃一刀!’那一个答道:‘不对吧,你不见房门已开,恐他闻风逃走,我们快快告知计兄,赶紧便走,好在银子已到手了。’说罢闪身走向外边去。我吓得不敢声张,又躲了一歇,才摸回室中,灯火早熄,到炕上一摸,我妹夫果然剁作几段了。我遂大声呼喊,店中人一齐惊起,方知谋财害命。忙去找他们三人时,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可怜我妹夫竟死于非命,人 财两失。

我总算还侥幸,未遭毒手。可是以后的事怎么办呢?一边报官相验,买棺收殓,一边恳赏缉拿凶手,那里会得破案呢?我又囊空如洗,不得已行乞而归。来到这里卧虎村,忽又病倒,幸遇这位聂殿臣老先生,怜我穷途落魄,遂留我在这里住下。”

戴仰高说到这里,那位聂老先生插嘴道:“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虽家徒四壁,簟瓢屡空,然见戴君这样可怜状况,安忍袖手旁观?况且读书人惺惺相惜,所以留在草庐待他病愈了。

我见他写得一手好趟字,遂怂恿他卖字,多少可以积几个钱,以便回乡。谁知知音者少,赏识乏人,此所以荆山有泣玉之士也!似姑娘这样慷慨,以前没有见过呢!”玉琴听了这一番说话,遂问戴仰高道:先生遭逢真是可怜,在此也非久长之计,有意早些回乡么?”

戴仰高叹了一口气道:“虽有此心,却无此力,只恨自己没有眼睛,交着那些没有良心的朋友,害得我如此地步!”玉琴道:“先生要回乡,我愿资助的。”说罢便从包裹内取出一百纹银,放在桌上道:“这一些足够你的盘川了。”

戴仰高道:“啊呀呀!萍水相逢,我怎好受姑娘这许多的银子呢?”玉琴笑道:“皆兄弟也,我的性子喜欢帮人家的忙的,先生收了不妨,我要走了!”说罢立起身来,取了那一卷书联,塞在包里,回身便走。戴仰高和聂老先生又惊又喜,再要说话时,玉琴已走到外面,二人只得送将出来,却见那些小学生正在大柏树下捉迷藏,一见先生出来,吓得立刻都逃归原座。

只有一个眼睛上缚着布的,还在那里东摸西抓,引着玉琴笑起来了。二人达到门前,戴仰高一揖到地,玉琴早已跃上花驴,扬鞭而去。回头见戴仰高还和那聂老先生立在门口痴望呢!

玉琴离了卧虎村,方觉肚子里又饥饿起来,不由哑然失笑,自己本来不是要找饭馆谋果腹的么?怎么遇见了一个江湖落魄生,多管了一件闲事,连自己吃饭也忘记了呢?只好挨饿跑路了!天晚时早又到得一个镇上,觅着一家旅店住下,点了几样菜,饱餐一顿。且命店小二将草料好好喂花驴,睡了一宵。

明天重行赶路,奔波旬余,过了清明时节才到螺蛳谷。玉琴在驴背上望见山影,心中不胜快慰。现在她已认识山径了,跑进谷中,遇见法明、法空二头陀,正领着一小队喽罗出来巡山。瞧见了玉琴,一齐上前合十道:“玉琴姑娘来了,我们盼望之至。”

玉琴也道:“二位师父安好?可知我师兄剑秋曾否前来?”

法空道:“岳公子方在前天晚上赶到的,他说姑娘不日也要来此,我们非常欢迎。”二头陀遂伴了玉琴入山,早有喽罗入内通报。只见袁彪和剑秋二人首先走来,背后又有年小鸾和欧阳兄弟一干人。玉琴连忙跳下花驴,喽罗们代她牵着,她遂和来人欢然相见。小鸾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腕,姊姊长长短短的问个不住。

袁彪笑道:“我们且到里边坐定了再讲罢!”

于是众人来到集贤堂上挨次坐定,那集贤堂就是风虎堂。袁彪以为风姑娘已去,闹山虎已死,此名不合,遂改了“集贤”二字,加工葺理,改造的十分宏丽,和昔日不同了。

众人遂互问别后状况,好在玉琴回乡的情景已有剑秋讲过,不必赘述。大家急欲知道的便是玉琴如何对付鲍文远的一回事。玉琴便将迎素阁上的一幕趣剧讲给大家听,笑得小鸾张开了口,合不拢来。袁彪道:“姑娘真是金钢的手,菩萨的心!换了我时,早已把他一剑挥为两段。”

玉琴道:“那厮虽是可杀,但我看在鲍提督的脸上,姑且饶他一命。等到鲍提督回衙时,知道这事,必要重重地责备他的儿子,将来鲍文远也许能改过为善咧!”

剑秋道:“不错,鲍提督确是一位良将,能顾念民瘼,冒雪亲征,所以我们帮着他把土匪剿除。

3

况且他待我们的情意也很深厚,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何忍使他抱丧明之痛,为若敖之鬼呢?师妹处置得很好。”玉琴闻言,嫣然一笑道:“承蒙师兄谬赞,愧不敢当。我要问师兄别后怎样来此的呢?”

剑秋道:“我自在那天同两个死鬼上马加鞭,向前赶路,第二天来到一个小村落,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下,那晚他们只是把酒来敬我,我假作喝醉了,回房安寝。他们睡在我旁边的,待到三更时分,偷眼瞧他们两人掩起身来,耳语数句,各从壁上摘下他们的佩刀,上前来动手,被我倏地跳起,三拳两脚,把他们打倒在地,便把二人结果了性命,留下一封信给鲍提督,说明自己不得已而杀人之意。

这样一则使他知道他儿子了的鬼蜮伎俩,二则也可不致连累那店里吃官司。我又把鲍文远交付我的公文拆视,原来是些废纸。又把那小箱儿打开,也都是些石子将棉花包着。我也去在地上,挟着宝剑,开了后窗,轻轻跃出,到外面跨了我的马,一径奔回荒江。至师妹家中,换了龙驹,带了雕儿,赶奔这里,才到得两天呢!”玉琴听了甚是快慰。

忽见堂后有一个小婢跑出来,走到小鸾身边,低低说了几句,小鸾便开口向玉琴道:“家母听得姊姊惠临,不胜欣喜,要请姊姊入内一见。”玉琴道:“原来伯母大人已在此间,我自当去拜见的。”

说罢立起身来。剑秋又笑嘻嘻地对玉琴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师妹,就是小鸾姑娘和袁头领已于去年冬里在山中结婚了。我们以后要改口称呼哩!”

玉琴忙过去拍着小鸾的香肩道:“好妹妹,你们怎么背着我们两个大媒赶紧成婚?如此心急,连喜酒也不请我们喝一杯吗?”说得小鸾颊上陡起红晕,低头不答。

袁彪道:“姑娘不要见怪,今晚补请何如?”

玉琴道:“好的!”遂挽着小鸾的手,走到里面去了。年老太太和袁母见了玉琴,好不欢迎,相见后问长问短,絮语不休。玉琴始知小鸾母女在鹿角沟不能安居,因有通盗的风声露出,所以他们只得住到山上来。

由年、袁二老太太作主,代他们的儿女早日结亲,盼望早生一位孙儿,以娱暮景呢!便在这天晚上,袁彪大设丰盛的酒席,款请琴剑二人。

一则谢媒,二则代玉琴洗尘。席间谈笑风声,妙语解颐,各人心里十分快活。玉琴又将自己路过卧虎村,遇见江湖落魄生鬻书,自己慷慨赠银,以及戴仰高交友不慎,几丧生命的事告知众人。

大众很为慨叹,觉得朋友真不可**了。饮至半酣,玉琴又想起天王寺的四空上人,且言此去将和剑秋至寺中一探,会会这个贼秃,看他有多大本领?袁彪、小鸾听了也愿随往。玉琴喜道:“你们二人果然肯去么?贼秃更不足惧矣!我们要去便去,明天就走可好?”袁彪道:“姑娘难得到此,明日请再宽留一天,后天我们四人一齐前往可也?”

玉琴道:“好的。”剑秋又将自己夜探天王寺的经过告知众人。且说寺中机关甚多,进去探险,必须步步留神,处处小心为要。

袁彪道:“我们要能把这天王寺破去,也是很好的事。这些害人的贼秃,都是杀不可恕的!”说罢提着大酒壶,又代众人斟酒。剑秋见法空、法明只是闷喝酒,不说什么,不由想起一事,笑将起来。大家问他笑什么,剑秋道:“你们不是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大家方才明白他好笑的缘故。

玉琴恐怕二头陀更觉难堪,忙正色道:“人有智愚贤不肖之分,如四空虚人等狐群狗党,都非善类。但我早说过的,即如我们的师父一明禅师,自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了。法空、法明两位师父都是正人,那会受人唾骂呢!”说得法空、法明也笑了。

袁彪道:“玉琴姑娘的话说得最是爽快,该敬一杯!”于是斟了一杯,敬给玉琴,玉琴接过一饮而尽。大家举杯痛喝,直到深夜始散。小鸾早已收拾好一间精美的卧室,为玉琴下榻。

次日袁彪、小鸾又伴着琴剑二人,到山中各处游览。见壁垒森严,被袁彪经营得益见巩固了。到得第三天早上,袁彪把谷中的事务托付与欧阳兄弟,自和小鸾束装,拜别袁、年二老母,伴着玉琴、剑秋一同入关,赴张家口去。四人别了山寨中众人,各个跃上坐骑,离别螺蛳谷,金眼雕也飞随同行。途中无事。

这一天早到了张家口,投宿一家旅店中,探得天王寺正在大做水陆道场,尚有两夜法事。玉琴便对剑秋说道:“寺内有水陆道场,当然香客众多,全寺僧人念经,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只好等待两天咧!”

小鸾道:“天王寺的虚实,我们没有知道详细。既然他们做水陆道场,一定准许闲人入内,姊姊和剑秋兄不好露脸,我们却是陌生的,明天不如待我们二人装作香客,到寺内窥探动静,再作道理,可好么?”

玉琴道:“很好。”当晚各人早睡,一宿无话。

次日上午,小鸾便和袁彪端了香烛元宝,问明天王寺的地址,到寺内进香去了。琴剑二人在客寓中闲着无事,玉琴遂要剑秋伴她出去闲游,剑秋允诺,二人也就出去四处走走。那地方有一座魁星楼,高六丈有余,二人登楼眺望,见四边山岭起伏,居庸关垣耸高峻,真是天险之地!北面黄沙莽莽,一望无垠。凑巧有一大队蒙古人驱着驼群而来,迤逦不绝,口中喝着莫名其妙的山歌。

二人不觉为之轩渠。席地而坐,畅谈塞外风景。剑秋又高吟着“汉家自失李将军,单于公然来牧马”的诗句大有感慨。玉琴问起李将军的佚事。

剑秋遂把李广在汉武帝时,出寨与匈奴战斗的事情告诉玉琴知道。玉琴听到李广被胡儿捉去,乘暂腾而上胡儿马,推翻胡儿,夺其马奔回大营,以及夜射猛虎,箭镞没石的事,抚掌称快。但又听到醉遇霸陵尉,呵止去路,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两句,以及李广失道自刭处,却又泪滴衣襟,非常可惜不止。

4

天晚时二人回转客寓,见袁彪夫妇已回来了。四人坐定后,小鸾说道:“我们俩今天前去,瞧见天王寺门前陈列着香烛摊,十分热闹。那寺院果然伟大宏丽,大殿上撞钟伐鼓,烟雾缭绕,有数十名僧人在那里做道场。

许多妇女一起起的膜拜。正中法坛上站着的一个胖大和尚披着灿烂的袈裟,合掌朗诵佛号。听旁人指着说道:‘就是主持四空上人,难得亲自出来念经的。此次水陆道场是张家口许多有名富家合拜的,所以他却不过情面,自己也打起精神,念一天经。’但是我瞧那贼秃口里虽宣着佛号,两只贼眼却滴溜溜向四下斜睃,最后却瞧到我的身上来了。

可知这贼却不是好人咧我们假作随喜,走到殿后。见庭中有一尊石佛,高大数丈,四周护着铁栏。许多烧香的人,都向石佛膜拜。这尊石佛是新塑的,很觉有些蹊跷。其余地方却瞧不出什么破绽。内里是走不进去的,不过走过许多殿罢了。”

玉琴道:“很好,待到后天水陆道场完毕,我们再去一探罢。”

到得后天晚上,玉琴说道:“今夜他们大概睡得很熟,因为连做三日水陆道场,一定累得大家都乏了。这是一个良好的机会,我们切勿错过!”

剑秋道:“是的,我们黄昏时前去便了。”

小鸾听着,甚是高兴。晚餐后,大家坐在炕上,闭目养神。约摸至二更十分,四下人声寂静,玉琴第一个立起来道:“我们好去了!”三人点点头,遂各带上宝剑轻轻开了后房,一一跃出,蹿出低矮的围墙。已到后边田野里,月色如银,照得大地很是光明。剑秋首先向东而走,在前引导,玉琴次之,袁彪、小鸾又次之。

四人施展陆地飞行术,一路跑去,不多时已到了天王寺的上前。一齐如飞鸟般跃上高墙,见里面并无动静,遂跳下地来。轻轻走到大雄宝殿之前,剑秋把手轻轻推开长窗,又把剑尖向地下一点,便听刷的一声,有一座很大的铜钟,自上落下。剑秋回过头来,向三人说道:“这就是一个机关,以前我误走的。大众仔细,还有大殿上的佛像也会转动呢!”

四人走进殿内,袁彪对着佛像想过去窥探,不防脚下已踏着一个小机关,左边文殊菩萨座下的神像,突然将口一张,便有一毒矢,很快的向他射来。幸亏袁彪避得快,那箭从耳旁擦过,把袁彪吓了一跳,说道:“前天我们日里也曾到此,却很安稳的,并无机关啊!”

小鸾道:“当然他们晚上布置好的了,我们都要小心!”一边说一边走。

四人走到殿后,乃是一个宽大的庭院,庭心里有一座高可三、四丈的石佛,屹然坐着。面前香炉里香烟还没有熄灭,还在那里氤氲。那石佛双目突出,变成两盏明灯,光明四彻。小鸾指着对琴剑二人说道:“咦,好不奇怪,日里也没有瞧见如此光景的。”

玉琴微微笑道:“大概这又是什么机关了。”

剑秋道:“在那石佛身上一定有机关的,我们怎样破去?”四人正在犹豫之际,忽听后面廊下有足声走来,一时却苦没躲处,因为石佛眼上的两盏灯非常明亮。幸喜两边有两株大树,枝叶甚茂,四人连忙纵身跃上,借着枝叶屏蔽自己的身体。即见有两个贼秃从后廊走出,手中拿着不知什么东西。

左边一个,嘴里喃喃地说道:“上人的身体本来很好的,怎么今天病起来呢?”

那右边的答道:“师兄,人的肉体究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上人每夜要三四个妇人伴宿,旦旦而伐之,可以为常乎?自然要生病了,岂象我们难得欢乐呢?”

二秃贼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石佛前,一贼秃将手撼动佛前一座石香炉,转了三下,只见那石佛前的铁栏,忽然一齐陷入地下,变成平地。二贼秃方才走到石佛身边,又用手向石佛挺出大腹的肚脐眼上,轻轻点了三点,那石佛的大腹陡的洞然开辟,好似开了一扇小门,二贼秃伛偻而入。一会儿石佛的大腹仍旧恢复了原状,而地下的铁栏又升高起来,把那石佛围住了。

四人急忙从树上跳下,玉琴笑道:“这种顽意儿倒很有意思,我同师兄照样进去一探,请你二位守在外边以防不测。若有人来,尽力敌住,不要被人家断绝后路。”袁彪和小鸾齐声应诺。

琴剑二人遂照着那贼秃的做法,石佛的大腹又洞然开辟,二人大喜,一齐伛偻着身子,钻将进去,见里有一层层的石级,可以下降,且悬有一盏硫璃灯,照得很是清楚。二人徐徐走下石级,乃是一条甬道,阴森森的阒然无人。

二人向前走了二十多步,见前面又有一扇小门,紧紧闭着,二人不知开门的方法。剑秋大着胆,将惊鲵宝剑向门上一点,那门便呀的开了,即有两个巨人跳跃而出,身穿全副盔甲, 手中各执着一柄大砍刀,照准二人头上砍下。琴剑二人不慌不忙,举剑相迎,斗了一二回合,早将两巨人斫倒,定睛细视,原来都是木偶。

玉琴微微笑道:“这也是机关,倒被这个怪东西吓了一跳。”二人方欲走入小门,不料木偶一倒之后,牵连在木人身上的警铃,当啷啷大发响声,响个不住。

剑秋知道这一响坏了事,内里必有防备,便对玉琴说道:“不好,我们快快走罢!”玉琴想冒险进去,却被剑秋挽着她的玉臂,一齐回身奔出。

方才出得石佛的大腹,却见四个贼秃正和袁彪夫妇斗在一起,铿铿锵锵的兵刃相击声音,同时石佛的腹门已合拢了。剑秋说一声:“险啊!”和玉琴挥剑跳上前去,见内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贼秃,便是智能,舞动缅刀,和袁彪杀得难解难分。玉琴大喝一声:“贼秃还认得我么?”智能一见琴剑二人,便开口大骂。

玉琴舞开宝剑,光芒四射,早刺倒了一个贼秃。这时寺内四处警铃响应,石佛眼睛里的灯光忽然变作绿色,隐隐有隆隆之声。剑秋遂打个招道:“我们走罢!”四人便如飞燕般跃上殿屋。智能喝一声:“追!”首先跟后跳上,小鸾回转身将手一扬,一镖飞出,正中智能右肩,一个筋斗跃下屋去。

四人疾忙飞奔出了天王寺,回转客寓。

行至半途,听得农家有鸡啼之声。剑秋对三人说道:“且请少停。”一纵身早跃入农家短垣里去,不多时捕得四头鸡出来,授给各人手中携带一鸡。

玉琴将头一偏道:“我不要。”剑秋只得代她提了,仍向前行,不到十数步。突闻背后天空有声如裂帛,愈近愈响,四人回身抬头向上一看,只见月光下有三柄飞刀,长如柳条,腾如游龙,直向四人飞射而来,冷气逼人,光芒耀目。

剑秋便道:“四空上人的飞刀来了,我们快快提防!”

5

玉琴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喝一声“何足道哉!”恰巧一柄飞刀正向她顶上落下。她舞动宝剑迎住,刀光和剑光围成一片,往来飞舞。剑秋和袁彪小鸾也使开一齐抵住,四人的剑术虽皆精妙,但那飞刀之光,逼人可畏。斗了一刻,剑秋恐不敌,先将两鸡放出,袁彪夫妇也把鸡向空掷去,但见飞刀齐下,四只鸡的头一齐削去,飞刀见血,方才旋转方向,飞回寺去。

剑秋道:“四空上人的飞刀果然厉害!还有他门下的两个徒弟,小蝎子鲁通,和无常鬼史振蒙,也是不弱。所以要破天王寺,看来我等四人之力尚难应付。适才听说四空上人卧病,所以放了三柄飞刀前来,自己没有出马。否则那法玄贼秃不是说过上人有五柄飞刀么?我预备的四头鸡做了我们的牺牲品,飞刀方才退去。恐怕久战下去,他们还要追来,于我们有不利呢!”

小鸾笑道:“那农人不是无端倒霉么?”

剑秋道:“好在我已放下一两银子,在那农家的鸡窠里,他们也不致遭受损失了。”

袁彪道:“天王寺真如龙潭虎穴,羽翼既众又多机关,我们走了一次,探得大略情形,以后想法再来便了。”玉琴不语,只是闷走。

四人偷偷地回到店中,已近五鼓,恐怕惊动他客,大家盘膝坐在**,养神休息。转瞬天明,大家起来洗面漱口。

玉琴依然托着两腮,似乎有些负气的模样。剑秋问道:“师妹敢是为了昨夜厮杀得不耐畅,所以闷闷不乐么?”

玉琴道:“我最恨人家挫折我的锐气,增长我的馁心。四空上人虽至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便是三头六臂的人,也没有什么畏怯。难道合我们四人之力,还够不上他的对手么?师兄未免胆怯了,我们走了一趟,仍没有和那贼秃见个上下,况且他既然卧病,我们都是好好的人,却反怕一个病人,岂非笑话?”

剑秋急忙分辩道:“师妹不要见怪,不是这样讲的,实在四空上人未可轻侮!我也并非懦怯之辈,恐怕轻身蹈险,反受其害,不如见机而作,暂且退走。以后我们联合了云三娘、余观海等前来,再把那贼秃收拾干净,未为晚矣!”

玉琴道:“云三娘已到云南,我们向那里去找她呢?”袁彪也道:“量敌而后进,知难而退,这也不是剑秋兄的自馁。姑娘不要错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谨慎一些也好!”

小鸾道:“你们俩都说得甚是,但我知道玉琴姊姊是个有勇气有胆量不甘示弱的人,此去未曾大战,便即退回,在我们认为谨慎,而她却认为太自怯了。大概那贼秃的末日还未到临,好姊姊暂且饶他一下,把他那颗光脑袋寄在他项上,日后再来取去罢!”这几句话说得玉琴回衑作喜,接口说道:“我也并非恃勇好斗,那天王寺固然不易破去,但觉得这么一来,太示弱于人,心中觉得不爽快罢了!”

小鸾又道:“姊姊不要懊恼,将来自有爽快的一日呢!”

于是四人吃罢早餐,商量行止,剑秋相偕玉琴到寨外去,拜望李天豪和宇文亮兄妹。但玉琴因为莲姑和自己有隙不欲即去,想去曾家村探望曾母和曾毓麟,然后再上昆仑,顺便可到虎牢去访窦氏母女,便将自己的意思和剑秋说了。剑秋答应。

于是袁彪夫妇向二人告辞回螺蛳谷去,小鸾握着玉琴的手,洒了几点眼泪,依依不舍而 别。琴剑二人送了袁彪夫妇走后,便将旅店的房饭金付讫,也携了包裹,跨上龙驹和花驴,呼了金眼雕,向南归来。

路过京师,在京中游览了两天,又向南下。早到天津,二人便在一家菜馆里用午餐。剑秋又吩咐酒保取了三斤牛肉,喂给金眼雕在院子里吃。众人看了,好不奇异。

李鹏听说玉琴已复父仇,向她恭贺不止。二人也问李鹏在乡可安好?李鹏说道:“愚夫妇托庇平安。现在我因亲戚家中有事,故至京师一行,不想在此巧遇二位,足慰多时相思之忱了!”

三人谈谈说说,用过午饭,剑秋抢着还了账。因和李鹏多时未见,所以还坐着谈话。忽见门外有一辆大车赶到,停了车,便有四个解差,从车上拖下一个大汉来,项上戴着木枷,铁索琅当,被解差左右押着。

走进店里,那大汉生得面貌丑陋,口里嚷着:“肚子饿得慌了,快些吃饭罢。”一边说,一边他的一双骨溜溜的三角眼,早已看见了玉琴。连忙大声嚷道:“玉琴姑娘久违了!”

这时玉琴也已认得清楚那个大汉的面目,心中却不由一楞。

剑秋和李鹏在旁听见了,更觉得十分离奇,不知那大汉是个何许人物?

第三十回铁弹三飞教师丧胆渔歌一曲侠女动心

1

曾家村的曾毓麟,自从玉琴走后,一缕痴情,尚未消灭,盼望女侠此去,能够早日复得父仇,重来此间聚首。又希望女侠的心肠也能改变转来,垂爱于他。因为天下事本来不可知的,好事多磨,要想一旦成功,也是不可侥幸而致,往往有些事先前经过一度挫折,而后得着圆满的结果。

但愿自己和女侠的婚姻也是如此,那么终身无大缺憾了!所以他埋首书斋,枕经術史,一心攻他的学业,但是他的哥哥梦熊却又不然,和村中一辈少年,组织一个拳术团,天天练拳咧,射箭咧,使刀弄枪,十分热闹。有时还要出去打猎。

一种好勇斗狠的神情,在毓麟眼中看去,却不以为然。因为女侠不是有绝妙的本领么?然在她不用出来的时候,看她又妩媚,又谦恭,和寻常女子无异,这才是真有本领的人呢!所以他们兄弟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行其事了。

距离曾家村的东面七八十里,有个大柳集,集中有一富豪之家,姓余,弟兄两房同居,大房里的余清臣,在京中刑部里供职,奔走权势之门,放出他胁肩谄笑奴颜婢膝的伎俩来,得居显要,夸傲乡里。

大柳集中要算他一家最是有财有势了。余清臣有一个儿子,名唤信中,年方十六七,在家乡请了一位宿儒,教他读书。可是信中只喜欢使枪弄棒,没有下帷之心。家里的老太太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去罢。

后来信中索性请了一个拳教师,在家朝晚习拳,有时高兴走到书房中去读几点钟书,有时却整天不读。学生放先生,那位宿儒教着这样一个门人,也只得装聋作哑,不敢放出老师的尊严来,不要恼了他,孝敬两下拳头,一条老命便要送去半条了,还是见机的好!至于那拳教师姓浦,名唤大龙,山东历城县人,自以为得少林嫡传,大有脚踢黄河,拳打五岳之概。其实倚仗着一副外表,生得躯体伟岸,本领却很是浅陋。

恰巧余清臣在京中有个爱妾,患暴病去世,那爱妾也生得一个男孩,余清臣十分宠爱的。想要扶柩回葬,卜个牛眠吉地。便写信回家,托帐房先生代请一位堪舆家,看一块好风水的地方,因为老坟上已无隙地,须另作新茔了。

帐房先生得着余清臣的信,好似捧了令箭一般,便去请了一位有名的阴阳先生,姓胡名杜仲,到四外附近乡野中去察看,可是看来看去,没有一块十全十美之地。后来在小黄山的南麓看到了一片土地,气势雄壮,方向吉利,借着小黄山的山势,郁郁葱葱,得着山岳之灵,连不懂风水的人看了,也要赞一声好。

胡杜仲便说:“这块土地再好也没有!葬了下去,后人富贵可至将相!”帐房先生听了大喜,决计买这块地了。

调查之下,始知这块地的主人便是曾家村里曾翁启尧所有的。帐房先生回去和老太太小主人等说了,立刻写信到北京去,报告余清臣知道。余清臣回信说,既有这样的好地方,即请向曾家接洽,设法购取此地,虽出重金不吝。

帐房先生要想把此事成功,得主人的欢心,自己也可从中得利。于是便到曾家村来拜曾翁,把来意奉报明白,要求曾翁把这块地让与余家,建筑新坟,卖个情面,当出重资酬谢。谁知曾翁一口拒绝,因为这块地方也是自己特地购置,预备将来做坟地的,余清臣虽肯出善价,也不能办到。

帐房先生又道:“我家主人供职刑部,权势赫弈,一心要得此地,若蒙曾翁割让,彼此留一很深的感情,将来乡里之间,曾家若有事故发生,当能帮忙。”

曾翁一听这话,不觉冷笑数声道:“贵主人食禄万钟,固然炙手可热,乡人谁不敬畏。但是老夫僻陋成性,不知趋奉,在家乡安闲度日,于人无尤,也不须仰仗贵主人大力呵护啊。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不肯奉送与人的!”

帐房先生见曾翁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讨了一个没趣,只好告辞退出。回去告诉老太太和小主人,又添上不少歹话,说曾翁怎样藐视余家,霸占土地,不肯割让。信中年少气盛,揎拳捋臂,恨不得立刻奔去,把曾家老头儿一拳打死。

帐房先生道:“小主人不要发怒,待我写信去主人面前诉说详细,主人也决不肯饶恕他的!现在且慢和他理论,听说曾老头儿也有两个儿子,大的名叫梦熊,十分傻气,力大无比,聚集了他们村中少年,组织一个拳术的团体,倒未可轻视哩!”

信中听了,不由恼得他大声说道:“这些酒囊饭袋,没中用的东西,那里在俺小爷的眼上?他们不要耀武扬威,我们倒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呢!”说毕气愤愤地走出去了。那帐房先生便立即写信告知余清臣,说得曾翁非常蛮横无理,好激动主人的怒气,以图报复。

浦大龙听了信中的话,大声说道:“曾老头儿忒煞可恶,我家老主人向他客气的购买土地,正是赏他的脸,他敢这样无礼,得罪我们,真是昏聩之至了!他既不肯出售,我们何不竟用武力夺将过来?这唤做先礼而后兵,怕他什么?

凭着老主人的势力,料那区区土老儿也奈何我们不得!至于你说曾家小子组织什么拳术团体,在乡里中耀武扬威。哼哼,不是我浦大龙说句夸口的话,最近十年中,东奔西跑,不知会过了许多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谁不知道我浦大龙的一对铁拳!曾家小子敢谈什么拳术,只要我跑过去,管叫打得他屁滚尿流,豆腐喊不出豆腐!也教小主人出口气,长些威风。”

信中道:“教师既肯帮忙,曾家小子不够我们打了!”当晚信中便请浦大龙喝酒,浦大龙在酒后又说了许多豪话。且说:“以前山东地方有个好汉黄天霸,有十分了不得的本领,现在朋友中都称我盖天霸,可见自己的武艺比较黄天霸还要胜三分了!”

到得次日,信中便去邀集一辈少年,约有七、八个人,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他们,要他们同去助威。那些少年都是血气方刚,要有事怕太平的人,自然大大的赞成,要去闹一出全武行,大打出手,于是各人预备了短刀铁尺。信中握了一根齐眉棍。浦大龙也带着一柄单刀和铁镖。一行人饱餐后,望曾家村走来。

北方民气强悍,乡村间本来常有械斗之事,往往甲村和乙村为了一些小事,两边悉起村中精壮,拼命决斗,俨然各临大敌,打死了人也不用偿命。世世成仇,年年苦战,地方官也无力制止。真所谓北方之强,衽金革死而无厌了!

这时梦熊背和众少年聚在一起练武,忽见自己家中的下人曾福急匆匆跑来说道:“大爷,祸事到了!”

梦熊骤听这话,弄得好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曾福有什么祸事?

2

如此大惊小怪。曾福道:“大柳集中的余家小爷,同着六七个雄壮的少年,各执着刀枪棍棒,赶到我家门上来,要找大爷讲话。口里还说要打死老太爷哩!我等一见形势不好,急忙将门闭住。二爷命我从后门溜出来报告与大爷知道。请大爷速去抵挡,可怜二爷是没有力气的。老太爷正吓得抖个不住呢!”

梦熊听了,哇呀呀一声大叫道:“好大胆的余家小子,敢来寻事生非,正是自作孽不可活,万万不能饶赦他了!众弟兄快随我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大家答应一声,立刻带上弹弓、棍棒,飞奔而去。梦熊背了弹弓,挺着一根哨棒,当先赶到。见自家门前正有一伙人在那里打骂,一个大汉双手掇起一块大青石,喊道:“你们闪开,待我来打破这门,好进去大打出手。”

信中回头见了梦熊,便仗着手中短刀,迎上前来道:“好小子,你敢骂人么?我家好好和你们商量,情愿出钱购买你家的土地,你家老头儿怎样不受人抬举?出口不逊,得罪我的父亲,你这厮又在这里耀武扬威,今天我前来问罪,识时务的快向我少爷好好儿磕三个响头,把这块土地卖给我们,方才罢休,不然打得你——”

梦熊听他口出狂言,不由哈哈大笑,连忙喝道:“住了!你们强买土地不成,反来寻衅,难道倚仗着你家老王八的势头么?须知我曾大爷不是好惹的,如今不必多言,要打便打,叫你死而无怨!”

说罢将手中哨棒向信中头上打来,信中还刀迎住。两边的弟兄跟着一拥而上,各举兵刃,叮叮当当,斗在一起。慌得村中乡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遥立着作壁上观。

浦大龙见信中刀散乱,战不过梦熊,便舞动手中单刀上前助战。梦熊估料这人必有些本领,也把哨棒使得十分紧急,和浦大龙决斗。信中却跳出圈子,抱着刀立在一旁,气喘吁吁的观战。谁知信中的一辈小弟兄,究竟本领浅薄,气力又小,敌不过曾家村中的众少年,有几个已受伤退后。浦大龙正和梦熊极力厮杀,不分胜负。但见自己的徒弟都打败了,心中发急,虚晃一刀,回身便走。梦熊挺着哨棒追去。

浦大龙回身将手一扬即有一镖飞来。梦熊眼快,把棒一拨,那镖早已落在地上,遂即抽出他的弹弓,按上三颗弹丸,飕飕飕一连三弹,向浦大龙飞去。论到梦熊的铁弹也有些功夫的,以前失败于荒江女侠手里,因为女侠的本领高大。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自然梦熊的弹子不能损伤女侠毫毛了。

现在浦大龙功夫并不高深,全恃着一种虚骄之气,一见自己的镖没有打着人家,而人家的铁弹却如连珠般打来了,好不心慌。凭你浦大龙左一跳右一跳的怎样避让,避过两弹,第三弹早打在他右肩,哎哟一声,手里一柄单刀当啷啷地落下。吓得他头也不敢回,飞奔逃去。信中也想走时,梦熊跟手又发一弹,打在他的后背,跌在地上。

梦熊跑过去一脚把他踏住,扬起哨棒喝道:“小忘八,今天你栽了筋斗了,老子不能饶你!须吃我三百哨棒。”说罢,正要打下去的时候,背后忽然跑来一人,把梦熊的手抢住,连连说道:“打不得!不要伤人,哥哥须听我的话,休要卤莽。”

且喜自己哥哥本领高强,来的人都非劲敌,心中大喜。及见梦熊把信中踏住,要抡棒痛打的时候,诚恐他哥哥大发傻气,闹出人命案子来,所以赶上前把梦熊的手拖住。梦熊便道:“怎么打不得?我正要把他打死咧!”

毓麟道:“我们已将他们打败,他们也认识哥哥的本领了。不如留下这条性命,让他去罢。何必多结冤家呢?”梦熊想了一想说道:“好,我就饶他的狗命!让他得一个教训,以后再不要目中无人,一味恃强。”

毓麟道:“哥哥的话不错。”于是梦熊放了信中,喝道:“快快滚回去罢!再要来时,老子决不饶你!”信中抱头鼠窜而去。

这里梦熊和众少年得意洋洋地回来。曾氏兄弟连忙设宴,请众少年喝酒。大家兴高采烈,夸张自己的勇武。讥笑大柳集人的无能。直吃得杯盘狼藉,兴尽而散。曾翁心里虽然减却惊恐,但恐余家不肯干休,再来寻事。梦熊却很托大,安慰他的老父说,他们再来时,自有他出来抵御,不足顾虑。败军之将,更无足道。但毓麟心里终以为他的哥哥好勇斗狠,易招祸殃,恐怕余家仍要报复,不可不防呢!

信中等一行人自从那天寻衅不成,反被梦熊等打得大败,个个受伤而归好不凄惨。他起初倚仗着教师的高大本领,有泰山之辈,那里知道浦大龙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所以归后大家都如斗败的公鸡,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未免有些言语埋怨浦大龙的无能。浦大龙自己也觉得十分汗颜扫尽威风,没有面目再在大柳集,受他们的供养。他遂偷偷地一走,不知到何处去了。

可是信中受了这一个大大的亏,更把曾家父子切齿痛恨。心里誓欲报复,只苦自己的本领不及人家。因此和帐房先生商量,可有什么妙计,去陷害曾家。帐房先生想了多时,想出一条计策来。说:“主人在刑部衙门里当主事,很有势力,只要他遇到重大的盗案,在暗中指使盗党,诬陷曾家兄弟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自可由刑部行文拘捕,押送京师讯办。那时主人一定不能放松他们,而曾家兄弟难免大辟之罪,管教他们家破人亡!所谓杀人不用刀,何必和他们苦苦械斗呢!”

信中听了帐房先生的话,不由大喜道:“早请教了你,用了这种计策,我也不至吃眼前亏了。你真是神机军师!”帐房听信中赞他,掀着鼻子,摸着胡须,很自得意。

次日信中遂和帐房先生秘密入京,去见他父亲清臣,哭诉一切。帐房先生又在中间添了许多不堪入耳之言。余清臣本来接到帐房先生的信,知道曾家不肯割让土地的一回事,心上不免有些懊恼。

且说曾家村的梦熊,自从在那天把余信中一干人打败。

更不把大柳集人放在心上,每天仍和前少年练拳习武。一天早上起身,等候他兄弟毓麟出来,同用早餐。遂跑至书房一看,只有书童在那里打扫拂拭,便问:“二爷可曾走来?”

书童回答:“没有瞧见。”

梦熊暗想毓麟平日总是早起,临池的怎么今天睡到这时候还不起来呢?遂又走至毓麟卧室门前,见两扇房门兀自紧闭着,便提起拳头,咚咚咚地向门上敲了三下。

不见里面动静,恼得他性起了,飞起一脚,将门踢落。

踏进室中一看,见残灯犹明,罗帐下垂。咦,怎么今天毓麟睡得这般烂醉如泥?好不蹊跷。

他便大喝一声:“二弟日上三竿,还不起身,做什么春梦?”一边说,一边掀起帐子。

3

不觉使他陡的大吃一惊,只见**锦被翻空,那里有他兄弟的影子呢?大呼:“奇哉,奇哉!门不开,窗不辟,毓麟到那里去呢?”抬头一看,却瞧了有二三椽子断折,屋瓦欹斜,露出缝儿来。不觉大喊一声:“不好了!”回身跑出去,唤家人齐来观看。

说是昨夜必有飞行大盗光临,把毓麟背去了。那大盗必从屋上折断椽子而下,所以有破绽可见。

只是此盗为什么一钱不劫,单劫了人走呢?这时又从桌子边发见一张纸条儿。下人取过给梦熊瞧看,只见上面写着道:去年弟兄们向汝家借用钱财,岂料反遭毒手。有仇不报非丈夫,遇敌而退岂英雄?

今夜特来将汝家二公子劫去,识时务者,于十日之内,速速筹备十万金,至鸦头镇,口呼:“焦大官”,自有人来接洽。得金之后,即可将人释放。否则当碎尸万段,为弟兄们复仇矣!又前次杀伤弟兄们之女子今在何处?何以不见?或能交出此女。亦可免汝家二公子一条性命也!

梦熊看这纸条儿时,他的父母和妻子也赶来了。曾翁接过一看,不由面如土色,只说:“麟儿已被飞行大盗劫去,怎么好呢?”

曾太太也十分发急,听说盗匪留言,要叫她家出十万金,取赎毓麟的性命。她把次子平日爱如心头之肉的,便要她的丈夫赶紧出钱去赎。梦熊道:“此次来的盗寇,便是昔日到我家行劫的余党。他们前番吃了玉琴姑娘的亏,所以特来报复。纸条儿上不是写着要找女侠么!”

曾翁道:“不错,玉琴姑娘以前救得我家之劫。但是今番却不能了!”

梦熊道:“现在事已如此,没有用的话少说。好在有十天之期,待我先到鸦头镇去探听一下,再作道理。若知盗党巢穴,也好通报官兵,前去痛剿。”

曾太太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兄弟已落在他们手里,这样一来,岂不要送掉你兄弟一命?”

曾翁也道:“报官也是不稳妥的,只有取赎一法了。”

梦熊气咻咻地说道:“那么待我冒险去救兄弟。凭着我这本领,未必败在那些狗盗手 中的。”

众人正在纷纷讲话的时候,忽然曾福又在外边急急忙忙跑进来说:“官府里有人来要捉拿大爷和二爷咧!”

曾翁夫妇听了,又是一惊。梦熊却嚷起来道:“怎样有人要来捉我弟兄么?放屁!放屁!我们犯何罪!待我前去问个明白。”

曾翁方要拦阻,梦熊已大踏步走出去了。他走到大厅上,只见庭心中黑压压的站着许多兵士和捕役。

早有一个捕役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曾梦熊么?”梦熊答道:“是,我们并没犯法,你们前来做甚?”

捕役冷笑一声:“此间有北京刑部衙门文书前来,要捕送你们弟兄二人入京审问。因为有人告发你们串通盗党呢!”

梦熊把脚一跃道:“那里有这么一回事?不要冤枉好人。”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们自己前去辩白罢。我们奉公差遣,只得要你走走,休怪得罪。”说罢,把手中铁衘哗啦啦一抖,便望梦熊头上一套。众兵丁把大刀高高举着,吆喝一声。依着梦熊的性子,本待发作。继思这也不关他们的事,我既没有犯罪,便到京师走一遭,也有何妨?遂束手就缚了。

捕役们拘了梦熊,还要找寻毓麟时,梦熊遂把昨夜盗匪光降的事告诉他们,他们还不相信,见了纸条儿,方才罢休。于是一行人押解着梦熊而去。只吓得曾翁一对老夫妻魂飞天外。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盗匪劫去了次子,官中捕去了长子。这是一个当头霹雳,教他们平日享着天伦之乐的人如何忍受呢?可怜曾翁只听得梦熊说:“此去无妨,老父放心,赶紧营救兄弟。”几句话。

夫妇二人抱头大哭,那里还会想得出法儿呢?

梦熊被捕役拘后,雇着一辆大车,把他手足都用镣铐钉住,载着他向前登程,先送他到天津去审讯。在途中梦熊方才想起大柳集的余家主人余清臣,在京里刑部中供职,大概这场官司必然出于他家有心陷害。那么自己此去不免危险!

但他有傻气的,自负好汉,所以情愿挺身前往;想不到在天津遇见了荒江女侠,掌不住大喊起来。玉琴陡见梦熊这种形状,不由一楞。不明白他犯了什么大罪?待他坐定后细细询问,梦熊才把自己如何和大柳集余家小子械斗等情,以及此次突然吃官司的经过,毓麟如何被盗架去的事一齐告诉。

玉琴闻言,忧形于色,遂对梦熊说道:“我本要到府上拜候尊大人起居的,不料你们遇着怎样的祸事!毓麟兄弱不禁风,怎样受得起这种摧折?尊大人风烛暮年,如何受得起这样的惊吓?我必星夜赶去,想法侦探盗迹,救出令弟。至于大哥之来,我亦当托我师兄代为营救,请你放心。”

梦熊听了,哈哈笑道:“玉琴姑娘,你真不愧贤妹也!我曾梦熊感谢不尽,只要你救得我的兄弟,这场官司我自愿一人担当便了。”

玉琴点点头,又道:“你想必饿了,快些用饭罢。”

梦熊嚷道:“不错,吃饭要紧。”遂过去和捕役一同坐了,大吃大嚼。玉琴便仍和剑秋、李鹏坐在一起,看他们吃饭。剑秋瞧着梦熊这种傻气,忍不住发笑。梦熊一顿饭吃罢,捕役不让他多说话,押着便走。

梦熊又对玉琴说道:“拜托!我去了。”

玉琴道:“请放心,我准办到。”

眼看着他坐上大车而去。玉琴遂回过头来对剑秋说道:“他们的事,师兄想必也已听得明白。他们兄弟二人各有祸难,我既见了,怎能袖手旁观,坐而不救呢?我此去曾家村,必想法要把曾毓麟从盗窟救还。

不过梦熊到京师,既然有仇人在那里主使,这场官司一定脱不了干系。即请师兄前往走一遭,好在有李先生同行,途中也不寂寞。”遂向剑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剑秋点头道:“我都理会得,当不致误事的。”

玉琴又道:“那么我在曾家村等候师兄回来了。”

剑秋道:“师妹一人前往,诸事小心,不要逞勇,遭人暗算。”

玉琴点头微笑。三人又谈了一刻话,遂由剑秋还了帐,一齐出门,分手告别。剑秋和李鹏站立着,看玉琴骑上花驴,得得地跑去。自己带了金眼雕,跨上龙驹,李鹏也跨上他的坐骑,赶向京师去了。

玉琴在路上很代曾家忧虑,尤其是为毓麟发急,不知他如何被盗党架去,此去不知可有线索寻得。否则自己虽有心救他,只恐劳而无益呢!玉琴的性情素来不能有事的,一有心事,寝食不安,全神贯注着,必须将事办妥,方才安宁。

所以她催动花驴,向前疾驰,幸亏路程非遥,第三天的傍晚时候,已到曾家村曾家门前。下得驴背,早给曾富瞧见,连忙上前叫一声:“玉琴姑娘来了,我家正有祸事哩!”

玉琴点点头道:“我在路上遇见你家大爷,一切情形都已明白。你家老爷太太在何处?我要紧见他们。”

曾福在门外喊道:“老爷,方姑娘到了。”

4

曾翁夫妇陡闻“方姑娘”三字,连忙直立起来。已掀帘而入,见了曾翁夫妇,便跪倒行礼,请寄父寄母的安。曾太太伸手把她扶起,见面之下,悲喜交集。曾翁便把他家这番所遇的祸事,衚缕奉告。玉琴也将自己在天津饭店内,见梦熊的情形告诉他们。

且说道:“此次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本来拜望寄父寄母的,不想出了这样一个岔儿,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哩!”

曾太太道:“可不是吗!我们自从姑娘去后,时常思念,尤其是小儿毓麟,盼望姑娘能够重来此间欢聚。且不知姑娘的大仇可复?难得姑娘今天来了。哪知他们兄弟二人都遭着飞来横祸,命在旦夕,害得我们两个人尽是发急,没有办法了。”说罢眼泪已滴将出来。

曾翁也叹道:“楚囚对泣,奈之何哉?”玉琴道:“二位大人放下愁怀,不要悲伤,寄女到此便是要想法救出毓麟兄来。至于大哥的事,已托我师兄剑秋,暗暗跟随入京,设法营救了。这事虽属危险,我想也不要紧的,请寄父寄母放心。”二人听了玉琴的话,稍觉安慰。

曾太太又道:“全仗姑娘援助了。若能救得他们弟兄二人的性命,我们终身感德不忘。”曾翁又取过纸条儿给玉琴看,且说自己预备出钱,先将毓麟赎取了。

玉琴将纸条儿看过一遍,然后对曾翁夫妇说道:“原来便是以前到此盗劫的余党,他们既要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现在不必将钱去赎,好在还有三、四天日期,明天我就到鸭头镇走一遭,总要把盗窟探明白,好将二哥救出,何必白花金银给他们享用呢?”

曾翁知道玉琴确有本领,说得出,做得到。或者靠她的力量,能使爱子生还。便道:“那么拜托姑娘了。”

玉琴又问道:“鸭头镇在何处,寄父可知道么?”

曾翁答道:“我已探得鸭头镇在白河东岸,陆庄之北,那里人烟稀少,是个冷落的地方,也许盗贼藏匿在那边附近,从这里往东北走去,不过一天功夫可以到的。”

玉琴道:“明天我一早动身,准备到那边相机行事,寄父和寄母千万放开怀抱。”

曾翁连声说是。玉琴也将自己复仇的事,以及回里扫墓等经过情形大略奉告。曾翁夫妇听了很觉快慰。

曾太太又道:“这是姑娘的孝心所致,我们非常庆贺。”

曾翁遂命令厨下预备精美的肴馔,宴请姑娘。梦熊的妻子宋氏也走来问好,一同相陪。听说玉琴拜托她的师兄岳剑秋入京想法救出梦熊,所以私心更是感谢。这夜玉琴便和宋氏同睡。

果然这地方人烟寥落,很是荒凉。远远有数家渔户,沿着山河盖的土屋,门前场上晒的渔网还没有收。玉琴一边走路,一边留心观察。前面正有一条小桥,桥边有株大树。玉琴走上小桥,望那几家人家已有炊烟缕缕,从他们的屋顶上升起,绵绵昏昏,企立如人形。玉琴瞧着炊烟,正在出神地遐想。

忽听桥下有渔歌之声,唱得很响。俯首下视,见河中有一小小渔舟行来。船头上立着一个汉子,穿着黑色短褐,赤着双趺,两手持着一根篱子,向河中轻轻点着。口里却唱着渔歌道:

对邻少哥西家翁,终朝打渔莫嫌穷。

大鱼打得市上卖,小鱼煮就吃肚中。

浊酒三杯且自饮,醉来蜷卧在短篷。

君不见古时霸王楚重睡,暗鸣叱目童逞威风,

天之亡我非战罪,成败安足论英雄。

河上逍遥尽可乐,何必封侯求立功?

玉琴听着歌声,芳心不由一动。暗想,瞧那汉子虽似渔哥儿模样,然而唱不出这种歌词的啊!这时那汉子也瞧见玉琴,把篙一点,般已傍岸,汉子跳到岸上,走上桥来问道:“天色将晚,姑娘一人单身到此,有何贵干?可是找什么人?”

玉琴点头道:“正是,我此来找一个人。”

汉子道:“你找谁?”

玉琴假意低声道:“请问渔哥儿,这里有没有一个姓焦名大官的?”

那汉子听得玉琴提起焦大官三字,面上不由一惊。便又问道:“姑娘找他做甚?可是——”说到这里,又慑懦着不说明。

玉琴便用手招招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你同我到那边林子里去谈罢。”

说毕回身走下小桥,那汉子半惊半疑地跟着她走来。

一群暮鸦在空中噪着,飞过林子去。似乎报告人们说,一天的光阴已过去了。早些归去安睡吧。

第三十一回孤舟赴奇险怵目惊心病榻诉离愁回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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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鸦声中,夕阳影里。二人早走到桥东的林子内,玉琴立定脚步,开口问道:“你可是焦大官那边的人?请你实说。”

那汉子将玉琴上下身打量了一回儿,方才答道:“我可以说是焦大官手下的人,也可以 说不是他手下的人。姑娘究竟有什么事?”

玉琴微微笑道:“渔哥儿你莫再假装着不知,我是来和焦大官接洽的,他在何处?曾家村的曾毓麟又在那里?快快讲个明白,我预备黄金来取赎。”

玉琴故意哄他一句,要探听出焦大官的下落。一边暗暗按着剑柄,但等那汉子言语支吾时,便要掣出宝剑,用强迫手段了。那汉子听了玉琴的话。便道:“原来姑娘就是取赎曾家的人的。那么待我来告诉你几句话罢。不过你向我商量,却是不中用的啊!”

那汉子说道:“姑娘这样心急,我就爽爽快快说了罢。我姓朱,排行第五,人家都唤我朱小五。又因我常喜赤脚,所以代我题上一个别号,叫做赤脚朱小五。本来我家世居在这个鸭头镇,但是我出世以后,父母双亡。上有三兄,都不幸早丧。

只有四姊远嫁在他处。别人都说我白虎星照命,好好一家人,不多几年,精光大吉,只剩了我赤脚朱小五一个人。我家本以打鸟为生,只是我长大时,喜欢赌博,所以把屋子都输去了。独自掉着一只小舟打鱼,夜间就宿在船中,真合着‘浮家泛宅’四字了。可是因我爱赌之故,常常弄得吃饭都没有钱,几乎无以为活。后来我便跟随了焦大官,混口饭吃吃了。”

玉琴十分心急,便道:“你快说焦大官是个何许人物?现在那里?别的事都无关重要的。”

朱小五又说道:“在这里沿河东去,有个小洪湖,那边芦苇甚多,水道曲折,湖中有一小小陆地,四面是水,名唤小洪。上面有一龙王庙,焦大官便住在那里。

姑娘你该知道:焦大官是一个很有本领的飞行剧盗,手下有二三十个徒党。因他常常到鸦头镇来聚赌,所以我认识他。后来我输得负了一身债,屋子售去还不够时,他很慷慨的代我还清其余的债,教我入他的伙。

我想不做强盗,也是不得活。做了强盗,至多也是一死。所以答应入伙,跟他上小洪洲去。谁知做强盗到底没有多大快乐,头领固然很威风的,但是做小喽罗也是苦得很。头领说怎样就怎样,不许违背一些的。我方才唱的渔歌,也是焦大官教人做了,传到这镇上来,让大家唱的。

我也没领会多大意思,信口歌唱,自得其乐罢了。以后我因做错了一件事,恼了焦大官,把我痛打一顿,逐出小洪洲。说我不配做强盗,还没有资格。于是我遂不得不依靠着打鱼度日了。

可是那边有几个弟兄仍和我感情很好的,我打得鱼后,常常送到那边去换钱。他们手头很松的,并不计较锱铢,所以我也不卖与别人家了。前几天听说焦大官独是到曾家村去劫取他家的二爷前来,幽囚在龙王庙里,要他家出十万黄金取赎。

因为焦大官有一班弟兄,前年曾到曾家去伙劫,大大失风,死了几个弟兄,今天焦大官也是替他们复仇。曾家若没有金钱取赎,即将曾二爷开膛破肚,活祭亡魂。姑娘此来,可是设法取赎曾二爷的性命么?但是姑娘一个女流,怎样去和他们接头呢?不怕他们耍起妄念么?他们天天有人在此等候接洽的,今天是一个姓张的,此时敢怕还在镇上赌钱呢!”

我今也老实说了罢,此来并非赎取曾家二爷,实在要凭着我的本领,去将他救出来。你既然熟悉那边的情形,请你暗中引导我去走一遭。成功以后,决不有负你的功劳。曾家是很有钱的,我当代你作主,将来大大酬谢你一笔钱,你可不愁穷了。”

朱小五听了玉琴的话,更觉惊讶。又对玉琴说道:“姑娘,你要我引导前往,也可以的。只是那焦大官非常骁勇,姑娘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吧?”

玉琴冷笑一声道:“你请放心,区区狗盗不在我的心上,你只引我前去便了。说罢霍地将宝剑抽出来,光芒闪烁,冷气逼人。说道:“试视吾剑利与不利?焦大官可有几颗头颅!”

朱小五只觉得凉飕飕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遂道:“姑娘既有如此本领,我准引导便了。现在且请姑娘到我船舱里去躲避一下,休给旁人瞧见了,泄漏风声,反为不美。我本来也怀恨焦大官,只苦没有力量报复哩!”

玉琴点点头,遂随着朱小五走到河边,跳上小舟,钻进舱中坐定。这时天色已黑,一弯新月在云端里显出来。朱小五悄悄地说道:“到小洪湖的一条路,我是走熟的。不过恐怕姑娘没有用晚饭,船上却无好东西,只有一些麦粥,却很干净的。”

玉琴道:“我倒不要吃喝什么,你饿了肚子摇不动船的,快快吃了粥,赶上那里去罢。”

朱小五答应一声,便到船梢去煮熟了麦粥,吃得腹中饱了,便将篙拨转船头,望东面摇去。玉琴坐在舱中,黑暗里养息精神。有时候睁眼向两岸张望,都是野田,黑魆魆地不见灯火,只有天上的月亮,好似在云屏背后露出娇脸,窥人的模样。行了许多时候,听得船底水声较前大了。

黑暗中见湖面很大,月光照在一簇簇的芦苇上,随风而舞。玉琴正襟危坐。朱小五在船梢用力摇橹,橹声款乃。又转了几个湾,湖面渐狭,遥见前面隐隐有一陆地。忽觉船头好似撞着一样东西,船身向左一侧,险些翻倒,幸亏朱小五急忙将船退后,停住说道:“哎哟,姑娘这事难了!”

玉琴立起身道:“有什么事?”

朱小五道:“姑娘请向前看罢,在水面上滚的是什么东西啊?”

玉琴走到船头上,借着月光,见前面水上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车轮,有铁索牵挽着,在水面上滚来滚去。每个轮上轮齿尖利得如刀一般,一把把明晃晃的尖刀,映着月光,飞也似地转动上上下下,倏忽无定。令人看了,真有些触目惊心。

朱小五道:“以前我在那边曾听得焦大官说起,要请一个荷兰人到此装置一种防御工程,名唤滚刀轮。一到夜间,在四面港湾口布设。非但船只不能行驶,倘有精通水性的人,想泅水偷渡,若碰在滚刀轮上,也没有命活了。不想现在已布置好了,幸亏我们的船摇得慢些,不然岂不要出毛病么?”

玉琴将宝剑使开,左劈右剁,呼呼刷刷地把这些滚刀轮一齐削断,沉在水底,没有用了。小舟便安然前进,朱小五在船后见了大喜。

2

不多时船已停岸泊住。朱小五遂从后梢钻进舱来,悄悄地对玉琴说道:“姑娘,险地已过,这里是小洪洲的后面。我因前面有人把守,容易被他们撞见,所以绕到后边来,幸喜没人知觉,我可以引导姑娘到龙王庙的后门进去。因为看后门的小白条李进和我是结拜弟兄,常常往来的。

我带姑娘去见他,只说姑娘被我拐骗来的,要寄在他处。他是一个色中饿鬼,必定入彀,决不会喊破。船中有两瓶陈酒,是一个友人送我的,我也携去。把他灌醉了,便好动手,姑娘以为何如?”玉琴听了大喜道:“朱小五,你这计策很好,照此行事便了!”朱小五遂在舱里摸索两瓶酒来,夹在胁下,同玉琴走上船头,先后跳到岸上。

朱小五在前,玉琴在后,悄悄地一高一低望龙王庙走去。两旁都是树林,十分沉寂。娟娟明月却在顶上频频把媚眼盼人。

玉琴借着月光,见前面已近一座庙宇,后面的墙头很低。朱小五悄悄说道:“到了。”又走了数十步,来到一个小门前。隔着花墙望进来,隐隐有些灯光透露。朱小五伸手向门上弹指数下,只听里面有人问道:“外面是谁?二更已过,老子将要睡眠了,谁来后面戏弄,被头领知道了,不是顽的啊!”

朱小五轻轻说道:“李进哥,小弟朱小五来了。”

又听里面接着说道:“嘿,老弟怎样在这个时候偷偷来此,干什么?若有鱼时,明天将来换钱,现在老弟已脱离了我党,休要鲁莽,自取其咎!”

朱小五又道:“不是的,我另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李进哥,快快开门啊!”跟着便听拖鞋皮的声音,这扇小门呀的开了,朱小五一脚踏进去,玉琴身子一闪,也已走入。朱小五等李进关上了门,便和玉琴一齐走到右边一间小屋里去,这屋子便是李进的的卧室了。桌子上点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室中凌乱得很。炕上斜堆着一条棉被,壁上挂着一把扑刀,还有一张胡琴和一管笛。

玉琴正四面瞧着,李进已昂然走入。一见玉琴便道:“咦,这位姑娘是谁?老弟带来干吗?”

玉琴见李进穿着短黑衣黑裤,胸前一排密扣,面貌却也生得白皙,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边说话,一边眯着一双色眼,将玉琴由顶至踵瞧一个详细。玉琴假作娇羞,背转身低首拈弄衣襟。

朱小五把酒瓶放在桌子上,也假装鬼鬼祟祟的神情,低声对李进说道:“李进哥,不要声张!这位姑娘姓许,是鸭头镇赵姓富家的外甥女。她愿意垂爱于我,所以我把她引到这里,想暂在老哥处躲藏一下。因恐赵家见她失踪,要四面出来搜寻呢!这里却是千稳万妥的。李进哥,你看这位姑娘美不美?妙不妙?”

朱小五带笑说道:“李进哥不要说这种话,只要你肯包藏我,将来自当谢你的好意。”

李进怪笑道:“老弟,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

朱小五又道:“我们都是自家人,李进哥要如何便如何,小弟无有不从的。”

李进道:“好,你们且请坐坐,我没有什么做东道主啊!”

朱小五便同玉琴在他的对面一齐坐下,指着桌上两瓶酒说道:“良宵无以为乐,带来两瓶陈酒,愿和李进哥饮畅快。”

李进是个色鬼,又是一个酒鬼。不觉颠头拨脑地说道:“很好,我有些腌牛肉和花生米在此,可以作下酒物。”

遂至炕边壁橱里取出一大盘腌牛肉,已切成片子,又有一包花生米,放在桌上。取来三个酒杯,放在各人面前,然后坐下,说道:“我们喝酒吧,冷酒也好,不知这位姑娘要不要喝?”

朱小五道:“他不过喝个一杯,我们就喝冷酒也好,此时已近半夜,要烫热也不便。”一边说一边拔去瓶塞,便来斟酒。李进和朱小五各喝了一杯,玉琴勉强尝一尝,却把花生米细嚼。

朱小五连连劝酒,李进一连喝了三大杯,眼睛斜乜着玉琴,对朱小五说道:“老弟真好福气,竟有这么美丽的姑娘肯随你同走,真好福气!我小白条枉自比你虚长三岁,自问我这张脸子,也还生得不错,却没有妇女看中我,岂非冤枉么?”说毕狂笑不已。

玉琴低头不语,朱小五嚼了一片牛肉,假意说道:“李进哥,你们头领将要发财了!大概你也可以分到一些,那么可以请假到天津窑子里去大乐一乐,岂不是好呢?”

李进搔着头道:“发财也不是容易之事,我们头领劫来的曾家小子,虽然声明要他们出十万金来取赎,但是至今已有八天了,还没有人来接洽哩。即使得到了钱,还是头领们取得多,我也没有几个大钱到手的,怎么能够到天津去狂乐呢?

况且窑子里人怎及得这位姑娘温文美丽呢!”说罢又喝了一大杯酒。朱小五道:“曾家是有钱的富户,为什么不来取赎?不知现在姓曾的禁闭在什么地方?”

李进道:“便在第四进龙王大殿右边一间里,就是以前幽闭一个湖北人老地方。那里铁窗,铁门,十分坚固。我们头领因他是一文弱书生,这里又是四面是水,决不能插翅飞逃,所以只派两个弟兄轮流看守着罢了。过了十天之期,姓曾的性命恐怕难保哩!”

朱小五听了点点头。玉琴暗想毓麟禁闭的地方已被探知,时候不早,还不下手,更待何时?谁耐烦去伴那厮喝酒呢?蓦地想起一样东西,就是那包白色的药粉。以前迷倒法玄和尚的,还有少许藏在身边,何不一用?

李进见玉琴敬酒,喜不自胜,浑自都觉酥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哈哈笑道:“这一杯酒十分名贵的,我真快活已极了!”说罢也倒了一杯,还敬玉琴。玉琴接了,迁延着不肯喝下,仍嚼着花生米。不多时李进身子向前一倾,伏在桌子上,昏然睡去,不省人事。

玉琴拔出剑来,对朱小五说道:“事不宜迟,我要去救曾二爷,你快指点我的途径。”朱小五点点头,便和玉琴走出室来。一边将门带上,一边指着左手一条甬道说道:“姑娘往甬道一直走去,顺手转弯,过了一个庭心在东边的一个矮屋就是了,要不要我引着走?”

玉琴道:“这四面是水,退路要紧,你快还去守在船头,待我救得人来,可以上船脱身。”朱小五答应一声,开了门走还船去。

玉琴遂照着朱小五的说话,由甬道上走去,穿过庭心,月光下瞧见那边果然有一矮屋。屋门前石阶上正坐着一个人,在那里打磕睡,背心对着她。玉琴疾忙飞身过去,将剑一挥,那人早已身首异处。可笑他死得不明不白,没有知道谁把他杀死的呢!玉琴过去将铁门推推,不能摇动。

她遂转到铁窗之前。听得里面有咳嗽和叹气的声音,正是毓麟。便将宝剑照准铁窗上下一阵剁削,早把铁窗上的铁条一根根都削落。

纵身跳进屋子,运用夜眼,见墙边上躺着一个人,大概就是毓麟了。走到近身,低唤:“毓麟兄莫要惊慌,我来救你的!”

这时毓麟也已觉得,且听出是玉琴的声音,惊喜参半,遂问道:“来的是不是玉琴贤妹?哎哟,我在此间苦得不甚,快快把我救出去吧!”

3

玉琴听他口称贤妹,不由面上一红,继思我已拜了他的母亲为寄母,自然兄妹称呼了,我又何必多心呢?遂又道:“你请放心,我必将你救出去的!”

毓麟道:“昨晚我被他们用刑拷打,把我的两足都打坏了,一跛一拐的痛得难以行走,如何是好?”

玉琴道:“你的身上可有丝带么?”

毓麟道:“有,有。”立即解下他的束腰带,授与玉琴。

玉琴接了便道:“毓麟兄,请你蹲起,待我将你背出去罢。”

毓麟犹豫道:“怎敢有屈姑娘,怎——”玉琴把脚一蹬道:“不要怎什么了!此时此地不是拘礼的当儿,我既要救你从虎穴中出来,别的问题也顾不得了,从速为妙!”毓麟听了玉琴的话,方才将身子支撑起来,勉强蹲着。

女侠也蹲在地上,把丝带向毓麟身上一兜,打了个结,再兜到自己的胸前缚住。毓麟两腿向玉琴腰边夹住,双手搭住玉琴香肩,玉琴倏地立起,扬着宝剑,飞身从窗中跃出,仍望原路奔走。不料有一个盗党来替换看守毓麟的,正和玉琴撞着。陡的大吃一惊,连忙喊起来道:“不好了,你们大家快快起来!有人来劫人啦!快来!快来!”

刚才出得后门,跑上数十步,只听背后有声呐喊,火把大明,有许多人追来。玉琴要紧奔跑,不暇返顾,觉得背后一阵冷风,急忙闪避,便有一支袖箭从左边飞过。只听毓麟喊道:“不好咧!我腿上已中人家的暗器了。”

玉琴心中又惊又怒,因为背上驮着人,不便和人家交锋,防伤了毓麟,现在听毓麟已受 了人家一箭,明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遂蹿进前面林中,急忙将毓麟放下,教他躲在树后,不要声张,自己将剑一摆,跳出林来。

这时追者已近,为首一个大汉,相貌狞恶,双手举着一柄月牙铜刘,旋风也似的赶到。背后约摸也有二三十人,举着刀枪火炬,一拥而至。那大汉瞧见玉琴横剑而立,虽是一个女子,却饶有英气,便大喝道:“你这女子是谁?竟敢到此夺人,胆也不小!可知道我焦大官的厉害么?”

玉琴听他通名,总知此人便是焦大官了,更不答话,举剑向他进刺。

焦大官也把铜刘舞动,和玉琴交手起来。那铜刘是一种月牙式的兵器,背厚锋利,既可挡御敌人的兵刃,又可疾速而入。但非熟谙武艺的人不会使用。此时焦大官把那月牙铜刘盘肩盖顶,上滚下卷,舞得如一轮明月,和剑光相映着,在月下熔成一片银光。

二人大战百余合,玉琴觉得焦大官的本领果然不错,深恐久战下去,难以取胜。况且丢着毓麟在林子里,危险得很。于是心生一计,故意卖个破绽,让焦大官的铜刘卷来,口喊一声:“啊呀”,往后便倒。焦大官大喜,以为玉琴受伤了,踏进一步,想害玉琴的性命。

不料玉琴一个鲤鱼打挺势,直跃而起,一剑向焦大官头上横扫而来,喝一声:“着!”白光一瞥,焦大官的头颅已不翼而飞,尸首躺在地上了。众盗匪见头领死于女子之手,惊怒交并,一齐上前,把玉琴围住,要代头领复仇。不过内中有几个以前曾和玉琴交过手的,认得她的厉害,早已溜之大吉。其余的不畏死之徒,和玉琴混战一声,却被玉琴将真钢宝剑四下横扫,一个个死于剑光之下。

玉琴见群盗已歼,不敢怠慢,急急回身入林,喊一声:“毓麟兄”,毓麟呻吟着答道:“在这里,盗匪怎样了?”

玉琴道:“都已杀光了,请你不要害怕。”遂又蹲下身子,把毓麟负起,一直照着原路 ,奔到湖滨。玉琴口里一声:“哎哟”,芦苇中便有咿哑之声,摇出一只小舟。朱小五在船上问道:“姑娘救得曾二爷么?”

朱小五忙把船摇近岸边停住。玉琴早已跃蹬舟上,把毓麟放下,双手托着他进舱。觉得毓麟身上很冷,知道不妙。将他放下,轻轻喊声:“毓麟兄”,不见答应。玉琴吩咐朱小五点一支烛来。朱小五遂点了一支红烛,玉琴取在手里,向毓麟面上照看,只见他面色若死,牙关咬紧,手足冰冷,好似已死了。又摸他胸前,幸尚温暖,但心跳得很迟慢。

朱小五道:“这是曾二爷么?姑娘既已把他救出,怎会如此模样?”

玉琴道:“我把他驮在背上,逃出时他被狗盗放中了一箭。后来我把他放在林中,我去把群盗诛灭,再负他来时,他已不堪痛苦,大概受的毒箭吧?”

朱小五道:“对了,焦大官善射袖箭,百发面中,箭头上涂有他炼就的毒药,听说射在敌人身上,一沾着血,药性发作,不消十二个时辰,毒气攻心而死,十分厉害的!曾二爷中了他的箭了。”

玉琴将烛递给朱小五,命他照着。自己用手将毓麟右腿裤解了足带,卷将起来,才见右大腿的后有一个小孔黑色的,血只是流出来,大约袖箭已被毓麟自己拔去了。毓麟皱着眉头,暗想这事真尴尬了,好容易将他救出,却中了人家毒箭,性命难保,我此来又是白跑。

非但白跑,不是反送了他的性命么!以前自己在韩家庄,也被韩小香打中毒药镖。那时幸有李鹏将药来涂上,救得我命。现在路途遥隔,远水救不得近火,怎么办呢?朱小五在旁说道:“姑娘,那头领焦大官现在那里?”

玉琴道:“已被我杀死了。”朱小五咋舌道:“焦大官怎样厉害的人物,却被姑娘斩掉,姑娘正是天人也!以前我听得焦大官另有一种膏药,贴在患处,可以解毒活命。他时常带在身上的,姑娘何不前去在他的死身上搜一搜?若能获得,可救曾二爷一命。”玉琴点头道:“你何不早说?请你守在此间,待我前去一取。”

说罢一纵身已上岸去了。隔得不多时候,朱小五觉得面前黑影一晃,玉琴已到船上,走入舱内。朱小五已换了一支蜡烛,问道:“姑娘有没有找着?”

玉琴签道:“我赶到焦大官尸身边,在他身上果然寻得三张膏药在此,带了回来。这时洲上群盗大概走的走,死的死,都不见影迹了。”于是玉琴从衣袋里取出一张膏药,红色的布,有杯口大。把来烛火上烘热了,先用清水将毓麟腿上的创口洗拭干净,然后把这张膏药代他贴上,让他稳睡,自己盘膝坐在他的身边。吩咐朱小五连夜摇回去,又问道:“这里 到曾家村水路可通么?”

朱小五道:“从此前去可到曹村,曹村距离曾家不过十余里路了。”那么请你载我们到曾家村去,你也不必回鸭头镇,将来曾家自有钱养活你一个人的。你放心随我们归去罢,决不亏待于你。”

将近天明时,毓麟口中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来。睁开双目,见玉琴坐在他的身旁,纤手支着玉颐,星眸微阖,似睡非睡。遂舒展手足,打了一个呵欠,说道:“玉琴贤妹,我们又怎样在这船上啊?”

玉琴见毓麟业已醒来,心中大喜,忙对他摇手道:“毓麟兄请不要动,你的腿上受着了伤。”

毓麟道:“不错,我们逃出的时候,我的后腿被人射中一箭,以后到了林中,我便痛得失了知觉。不知琴妹怎样救我脱身到此的?”玉琴遂把自己独身歼盗的经过,告诉了一遍。毓麟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感激。玉琴又问他腿上可觉得痛苦?

毓麟摇头道:“一些不觉得了,这膏药真是奏效如神。多蒙琴妹救了我的性命!这样恩德,如天之高,如海之深。教我怎样报答呢?”

玉琴恐他多言伤神,便教他少说话,依旧静卧。

一回儿天色大明,朱小五把船泊在小桥边。走进舱来说道:“离曾家村没有多少路了。曾二爷可醒么?”

玉琴道:“醒了!醒了!你摇了一夜的船,想必力乏。肚中更要饥饿,不妨再停一下,吃了早饭,再赶前程。”

朱小五道:“我就煮一锅麦粥罢,好在船上有的腌鱼和萝卜干。姑娘肚子也必饿了,可 以将就用一些。”

玉琴道:“好的。”

于是朱小五便在船后煮起麦粥来。不多时粥已煮熟,朱小五盛了一碗粥和一碟鱼,几根萝卜干,送进舱来,给玉琴点饥。玉琴觉得腹中实已空枵,遂吃了一碗粥。又问毓麟可要进些?毓麟摇摇头。于是朱小五把碗碟收过,自己蹲在船梢一口气吃了四大碗粥。又坐着休息 一回,方才把橹摇船。

日中时候到了曹村,此去水路便不通曾家村了。玉琴吩咐将船靠岸停住。因为毓麟腿上的伤虽然无恙,而他的两足难以行路。昨晚将他救出盗窟之时,一则在夜里,二则危机当前,顾不得避男女嫌疑,事当达权,所以将自己清白珍贵的女儿身负了毓麟,跑出虎穴。现在当然不便再负了。

遂去岸上雇来两个乡人,诡言毓麟中途足上有病,命他们将一扇门铺了被褥,抬着毓麟送到曾家村去。自己和朱小五随在后面保护。把船交托了曹村的乡民。于是一行人赶到曾家村。

4

曾翁夫妇自玉琴去后,盼望她前往克奏成功,所以派着下人在门外望候。一见玉琴等到来,连忙进去通报。曾翁夫妇和宋氏一同出来迎接。此时玉琴已招呼乡人,将毓麟抬到厅上。玉琴上前和曾翁夫妇等相见,毓麟也坐起身,叫应他的父母和嫂子。玉琴便将昨夜的事,讲个大略给他们听。

玉琴取出四两银子打发曹村的乡人回去。又引朱小五和曾翁相同,要曾翁留他在此做个相帮的人。曾翁知道他是个有功劳的人,若没有他,女侠一时也救不出毓麟,当然一口允承。朱小五见自己有了安身之处,也就别无他心,愿意住在曾家。恐怕若回鸭头镇去,说不定盗党探知了底细,要来害他的。

遂到曹村去取船回来,从此在曾家住下不提。且说曾翁因为玉琴冒死蹈险,救得他儿子归来,说不出欢喜。次日即在毓麟室中排上筵席,款待玉琴。曾太太又特地收拾了一间精舍,为她寄女下榻。一宅子的人都敬奉得玉琴如天人一般。玉琴反觉惭愧了。

席间曾翁又将梦熊被拘的事告知毓麟。毓麟听得这事根原,为的是被余家有心陷害,也觉得非常愤怒。但又知玉琴已托她师兄剑秋前往暗中救援,略觉放心。便道:“琴妹造福于我家,不止一端。义薄云天,无可报答!”玉琴听毓麟说来说去,总是“无可报答”这一句话为最多。

暗想我只行我心之所安,要你什么报答不报答呢?遂道:“我们本来以锄强扶弱为立身行事之鹄。便是陌生的人,若见了他有患难,我们也要舍生忘死去搭救的。何况毓麟兄呢!此来侥幸成功,救出了毓麟兄,我心中非常快活。何报之有?”

曾翁听了,捻髯说道:“玉琴姑娘,虽古之大侠,何以过之!这几句话说得老人十分佩服了。我们都是自己人,从今以后,我们不再要说客气话。”

玉琴点头道:“寄父说得是。”

大家便又问起毓麟被劫去的情形。毓麟道:“那夜我睡了,不知不觉的被人背走。大约受了迷香吧!那贼盗焦大官的本领果然厉害,占住龙王庙,群贼翕服。我被他劫去后,便把我幽闭在一室中。起初待我还好,后来却一天不如一天了。听说焦大官的弟兄焦二林,以前就是来我家行劫,一条性命送在琴妹青锋之下。

那时焦大官正到海洲去,没有得知。后来回到龙王庙,方来代弟复仇。只因打听不见琴妹,所以将我劫去了。在琴妹来救的前一晚上,他们因这里没有回音,焦大官便喝令盗党把我拷打。因此两足都受了重伤,行走不得。”曾太太道:“险极了!幸亏他们没有打别处,不然你怎样当得起呢?

现在这两足至少须养半个月方才会好哩!”毓麟道:“儿只恨自幼不曾学武,没有本领,以致吃这苦头。假若琴妹当此,早将他们诛却了!”

玉琴接口道:“不错,武术是没有止极的,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会了武术,反多危险。象我还是浅尝薄涉,不敢自满。我在白牛山上复我父仇的时候,遇见法玄和尚,此来夜探天王寺,逢着四空上人的飞刀,都是很厉害的!”

毓麟道:“我也忘记了,没有询问琴妹复仇如何?”

曾翁道:“你该欢欣鼓舞,向他道贺。因他早已复得大仇了。”

毓麟遂斟上一杯酒,敬给玉琴。玉琴接过,喝了半杯,放在桌上。

遂对众人说道:“前天我到此间,因要救毓麟兄出险,匆匆没有多谈。今晚我可讲个详细了。”

便把自己在塞外遇剑秋双探白牛山,诛掉飞天蜈蚣,以及返里扫墓路过枣庄,剑秋收伏金眼雕,鹿角沟认识年小鸾,育坛庙巧逢老道,大破螺蛳谷,认识摩云金翅袁彪,奉天城外捕鬼,青龙岗上诛盗,蹈险天王寺等事情,衜缕奉告。只把自己收拾鲍文远的一幕,略去不提。因恐曾翁夫妇听了,要说她做得太厉害呢!

众人听玉琴讲出这许多事,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惊,时而喜,时而咋舌,时而解颐。更把个曾毓麟心中佩服得玉琴五体投地,无以复加。且知剑秋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剑侠,专待他来一识荆州。当夜直谈到更深始散。

次日玉琴又到毓麟室中去视他的伤处,伴着毓麟絮语良久。曾太太和宋氏都要玉琴告诉他们许多奇事异闻。一连数天,玉琴住在曾家,也不寂寞。又将自己买得戴仰高的对联取给毓麟看,毓麟也啧啧称赞不置。说:“此人书法甚佳,胸中学问必然很好的。琴妹周济他也有杜少陵广厦万间之意。此人他日回乡,必定感德靡已。不是我读书人听了喜欢,实在琴妹任侠可喜。”玉琴笑笑,便把这联送与毓麟,说道:“我带在身边,东飘西**,没有用处,不如送给你罢。

可惜上款写着我的名字呢!”毓麟道:“不妨,不妨,留来做个纪念也好。”遂吩咐书童前来,将这联取去付裱,以便挂在室中里东首壁上,那里早有一蛱幅蝶恋花的小轴配上,自必美观。

在这时候,毓麟一面养病,一面他的一颗心又活动起来。以前对于女侠一番痴恋,未能达到目的。玉琴托言要复父仇,力挥慧剑,斩断情丝而去。可是这情丝断而未断,依旧飘飘地蠸着未下。

现在玉琴重来,大仇已复,正可久居在此。所以那断而未断的情丝,又黏发到她的身上来了。何况那夜在龙王庙,玉琴将毓麟负着而走。又在船上照料,爱护之心,无微不至。谁说她没有爱情呢?他这样痴痴地想着。而玉琴时时坐在他的病榻之前,伴着他喁喁闲谈。玉琴之爱毓麟,也是出于真性情。她觉得世间龌龊的男子很多,如毓麟这样潇洒出尘,才学丰富,性情诚挚,行为光明,是很难得的。所以她也不知不觉地和他亲近。真所谓磁石吸铁,两性相引,出于自然而然的了。

玉琴见剑秋救得梦熊归来,不胜忻喜,便问剑秋如何营救状况。剑秋笑道:“我和李鹏到得京师,住下一家旅店。李鹏自去干他的事。我探知梦熊兄已递解来京,下入狱中,专待审讯了。我遂问得余清臣的私邸所在。即于夜间施展我的轻身功夫,逾墙而入。那时余清臣正坐在内书房里,灯下批阅文卷。

我即将我所预备好的小柬和一柄匕首,趁他不防,从窗隙中递进,安放在桌上。我见他瞧见了两样东西,露出惊惶的颜色。我又在屋上警告他一声道:‘要保存你的头颅,休要诬陷良民!’便飞身出来,回到客寓安寝。次日即到刑部狱门前守候,果见梦熊兄释出狱了。我向他暗暗打了一个招呼,立从远处等候,他遂走来。

到我旅店中住了一天,因为惦念师妹这里的情况如何,所以辞了李鹏兄,遄反曾家村。途中有梦熊兄相伴,有说有笑,很不寂寞的。且喜师妹也已把毓麟兄救出来了。不知毓麟兄落于何人之手?师妹怎样相救?可能告诉一二?”玉琴便把自己遇见渔哥儿朱小五,夜入龙王庙,灌酒小白条李进,救出毓麟,独歼群盗的情形,讲个大略。却把身负毓麟的事节去,因为当着众人的面,似乎不便讲。虽然自己光明正大,达一时之权,然而人家说起来,总要有些猜疑的。

剑秋听了微笑道:“有志者事竟成。师妹这般大无畏的精神,真可钦佩!”梦熊也嚷起来道:“姑娘真好胆量,好剑术。那焦大官碰在姑娘手里,也是命尽禄绝。杀得好爽快啊!”

玉琴道:“讲起那个焦大官,飞行本领既好,他手中使用的月牙铜刘,端的厉害,又能发射袖箭,确是绿林中的能人。可惜他不归于正,以致断送了七尺之躯。我斩了他,心上却有些可惜呢!”

剑秋也叹道:“一个人心术最要光明,不可自趋歧途。越是有本领的人,越要爱惜自己。我们读史,往往见有许多英雄豪杰为着出身不正,所事非人,反受后世唾骂,岂不冤枉?”

曾翁听了点头说道:“岳先生说的话,真是光明磊落,不愧剑侠口吻也!”

当晚曾翁又命厨下端正精美筵席,款待剑秋。自己两个爱子遭着飞来横祸,幸逢琴剑二人,分途救出。云天高谊,感激不忘。

自此,玉琴和剑秋被曾家众人留住,在曾家一住半月。

5

梦熊十分佩服剑秋,因此常拖剑秋到他组织的拳术团中去,教授众少年和自己的武艺。众少年听说他是昆仑门下的剑侠,自然尊敬得非常。天天设酒席款接剑秋。剑秋和他们周旋着,虽不寂寞,但他很挂念师父,要想早和玉琴上昆仑山去。只因曾家又是苦苦相留,不得不稍待。毓麟足上伤处较前大好,可以勉强行走。可是在盗窟中感受着风寒和恐怖,所以又生起寒热病来。曾翁急请大夫前来诊视,服药之后,稍觉轻松。

毓麟答道:“多谢琴妹,今天觉得好些。大约再服数剂药,便可痊愈。只恨琴妹来此,恰巧我被病魔羁缠,不能奉陪,抱歉得很。”玉琴道:“我见你病得好了,也觉欢喜。我在此诸蒙优待,你又何必说客气话呢?”说罢,要想坐下。

床前一张凳子上恰巧堆着毓麟的衣服,遂在床边坐下了。毓麟笑道:“我那里会说客气话?琴妹此来亲入虎穴,把我救出。

这样的恩德,教我如何图报?唉,怎样图报才好呢?我自前番琴妹走后,常有琴妹的一个倩影,藏在我的心坎里,觉得人生聚散无常,最是一件憾事。最好字典内只有一个聚字,散字却用不着,别字也用不着。默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毓麟说到这里,玉琴的头不觉低将下去。毓麟又道:“我说这些痴话,琴妹厌听么?我不敢唐突,但愿琴妹能够在此聚聚,也使我寂寞的心得到一个时期的安慰。”

玉琴听了,叹口气道:“毓麟兄说的话未尝不是,但我又将和你们分别了。因为此来不过为我思念府上诸人,特地到此间问候。且喜救得你们弟兄二人,也是一件快活的事。我已和师兄约定同赴昆仑,拜见禅师。昨日师兄要我即日离此前往,我也觉得萍飘絮泊之身,不可久留。故于此数天之内,又将动身远行。

不知你听了心中又将作何感想?还有我以前许你做媒之事,没有交代,此去便道一往虎牢,归来当可报命。望你珍重贵体才好。”

毓麟听着玉琴的话,面上立时现出懊丧之色。说道:“我的心弦不堪再受这重大的戟刺了。不是我说句唐突的话,多谢琴妹热心代我谋缔良缘,无如我的希望已是飘渺。琴妹,你工于媒人,却难道不能理会我的意思么?现在又要走了,难道不能多留数天么?这一个聚字,果如昙花幻影,不可多得么?唉!”玉琴听得出他弦外之音,一声儿也不响,实在使她难于启齿。她知道这张情网仍将笼罩到自己身上来了。那么我这一行不是自寻烦恼么?

教我用什么安慰呢?这样痴心的男子,可怜也是可笑。我何忍使他难堪呢?这时,室中十分静默。

却不防窗缝中正有一双眼睛,向室内张了一歇。等到玉琴抬起头来时,那一双眼睛也缩去了。室中人那里知道呢?

正在四目相视,各有说不出的苦衷,爱神故意摆设迷阵,将他们戏弄,想颠倒于爱河之中了。

第三十二回彩凤高飞猝逢邓七怪神雕引路重晤云三娘

1

和煦的阳光映上明窗,庭中桐树上鸟声绵蛮,好似欢迎着明媚的春光。玉琴醒在**,对着帐顶,只是痴痴地出神,暗想毓麟如此恋恋于她,情意可感,似毓麟这样人品,可无问然,不过自己的宗旨却不是如此。想起剑秋师兄自在韩家庄邂逅之后,从此伴着我奔走南北,跋涉关山,一同复得大仇,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实在我不嫁人也就罢了,否则剑秋便是第一个匹配。现在多出了一个曾毓麟,偏偏他对于我一片深情,锲而不舍。昨天在他室中的谈话,我听得出他的意旨。教我把什么去安慰他呢?我要代他做媒,满意将宋彩凤和他缔成佳偶。依我看来,宋彩凤的容貌,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她的武艺也是很好的。

毓麟心中既要能武的女子,象她这样人物,再好也没有了。谁知他偏同我说什么希望已属飘渺,又说我工于媒人,不能理会他的意思。明明说我拙于谋已,自己不肯答应,却拿别人家来李代了。唉,毓麟,毓麟,你那里知道我的苦衷?何必恋恋于我不祥之身?我只得始终辜负你的深情了。此来我是救你起见,却不料因此又惹起了你的情丝。我这一去,又要加重你一道创痕了。

玉琴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业已堕入情网,很难摆脱,很难应付。两爿涡渲染着两朵红云,心中难过得很。

继思一个人宗旨总要抱定,不可自误误人,更不可以爱人者害人。毓麟此刻没有瞧见宋彩凤,所以脑子里没有她的倩影。我只要到虎牢走一遭,极力求得宋彩凤的同意,此事便好办了。我再耽搁在此,恐怕双方都非幸福,而毓麟的情魔势必更深了。

想到这里,立即披衣起身。早有侍婢进来,奉上面汤水。玉琴洗脸漱口,对着菱花略事妆饰,理好云鬓。侍婢又捧上一碗莲子粥来。玉琴对着这碗莲子粥,不由出神。原来以前玉琴病倒在曾家的时候,毓麟十分尽心地看护她。因为玉琴爱吃莲子,毓麟常教下人每天早晨端整莲子粥给玉琴吃。莲子而外,添入栗子、白果、芡实、红枣,再加洁白糖,很是可口的。玉琴想起前情,不胜怅惘。

她正吃罢时,忽见侍婢匆匆跑入,对她说道:“方姑娘,我家大爷有要事请你出去。”玉琴不知何事,但闻侍婢说得郑重,遂即立起身来,走至厅后,见梦熊叉手立着,一见玉琴,便道:“姑娘,这件事真是奇哉!怪哉!”说时面上显现出一种惊异神色。

玉琴道:“什么事奇怪?”

梦熊道:“剑秋兄走了!”玉琴听着这话,不由一怔。忙道:“他走了么?为的什么事?怎么不别而行?真是奇哉!怪哉!”

梦熊道:“是啊,不知他为什么不别而行。姑娘且随我来。”

玉琴便跟着梦熊,一齐走到剑秋下榻的客室里。见**阒然无人,并无剑秋的踪影。玉琴问道:“大哥怎么知道他走了呢?”毓麟将手指着桌子上两封信说道:“姑娘你没有瞧见这信吗?”

业已启封了,玉琴先把这函抽出信笺一读。上面写道:

梦熊毓麟二兄均鉴:

久仰盛名,幸遂识荆之愿,欣幸何如。在府多日,诸多叨扰,无任感谢。兹因要事 匆匆即行,所以未能面辞者,恐兄等之挽留也。他日如有机会,再当造谒。

琴妹处另有一函致,她孑然一人,奔走无涯,所幸大仇已复。从此亟宜安身休养。府上与有葭莩之谊,想兄等必有以慰之也。尊大人处请代道歉。临别倥惚,不尽布臆。

即请大安

愚弟岳剑秋谨上即日

玉琴看了,微微噫气。冷笑一声道:“他真走了!”梦熊道:“不错,真的走了。今天早晨我想邀他出去驰马,所以特地早起,跑到这里来看剑秋兄。谁知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看时,不见剑秋兄。

只见桌上两封书信,一封是写给我们弟兄俩的。拆开一看,才知剑秋兄竟已不别而行。连忙又至后边厩中察看时,他的龙驹已不在厩中。又去看那金眼雕,也带着走了。我便骑着马追出村去,赶了一大段路,不见剑秋兄的影了,只好回来。遂命侍婢报告姑娘知道。

但不知他有何要事?姑娘可得知一二么?”玉琴摇摇头,遂又将剑秋留给自己的函拆开一览。函中道:

玉琴师妹芳鉴:兄自在韩家庄与师妹邂逅相逢以后,以同门之谊,相随多时,志同道合,两心相契。窃喜白牛山一役师妹大仇已复,孝心可敬,奔走天涯,果不虚此行也。

后又追随师妹返里扫墓,雅意殷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然至今日,兄不得不恝然决然,舍师妹而去矣!其所以不告者,恐师妹必欲挽留,反多烦恼耳。

以妹兰心蕙质,当能知之。无需兄之喋喋也。自来此间,曾家兄弟诚意可感。而毓麟兄尤为耿介拔俗,潇洒出尘,正如太原公子,令人神往。

曾翁夫妇待人和蔼,而师妹又为奇女,大可在此休养。荒江僻地,师妹又别无骨肉之亲,形单影只,除岁时祭扫外,不宜久居也。至若此间为安乐之乡,天假之缘,师妹毋再犹豫耳。兄此去不知何年再来,然师妹之倩影已藏之心坎。

他日或有机会,当重来一谈别离之积情耳。望妹善自珍重,无以兄为念。

剑秋上言玉琴展读后,方知剑秋有了误会,猝然有这种怪僻的行径。书中所言“天假之缘”、“毋再犹豫”、“兰心蕙质,当能知之”。字里行间,大有疑我已垂爱于毓麟。所以他不欲在此做我和毓麟情爱间之障物,遂不别而行,完全为我起见。唉,剑秋,剑秋,你和我相聚两年,难道还不知道我心里的意思么?一念至此,又怨又气,珠泪几欲夺眶而出,但她立即忍住。

梦熊跳着脚道:“大清早我已跨着马,追赶一大段路了。他有心要去,教我如何找得到?”

2

毓麟把剑秋留给他们弟兄俩的信一看,沉吟不语,双目紧瞧着玉琴。玉琴不由侧转螓首,回避他的目光,两颊微红。毓麟是个聪明人物,估料剑秋不别而行,一定和他有关系的。玉琴也许有些知道,只恐她不便直说罢。遂假意问道:“剑秋兄这样急于他去,或者有什么要事,琴妹可知道么?”

玉琴很焦躁地答道:“教我那里知道呢!他本来要紧和我同到昆仑山去拜访师父。或他等不及我,就此走了。”

毓麟笑道:“剑秋兄这样性急,便是要去昆仑山,也须和琴妹通知一声啊!”玉琴不语。

曾翁道:“岳先生既已走了,我等挽留也不及,大概他总有事情的。援救小儿之德,只得俟诸异日,再行图报。现在且请玉琴姑娘在此安心多住几个月,我们好常常欢聚。”

毓麟也道:“是的,我们希望琴妹不要走才好了。”说时,又看了玉琴一眼。玉琴只是不响。大家见剑秋走定了,杳如黄鹤,也是没法,只好罢休。

独有梦熊呼惜不置,因为一则剑秋曾赴京师援救他出来,二则他和众少年得剑秋教导他们的武艺,聚首不久,忽又远离,非常可惜。但在毓麟心里,为了他恋恋于玉琴的缘故,对于剑秋的他去,并不措意。

不过觉得剑秋这样走法,明明是为了他和玉琴的事,他有意要把玉琴让给我,好让玉琴一心向我,否则也许负气而去。无论如何,剑秋这样一去,是促进他和玉琴的婚姻成功,不知玉琴心里又怎样?最怕她也学剑秋那样背了人暗中一走,这才糟了。遂请玉琴到他的卧室小坐,玉琴勉强应诺。

到了毓麟室中,二人在沿窗桌上对面坐下。毓麟道:“剑秋兄走得这样迅速,令人徒呼负负。我希望琴妹仍在此多住,不要为了这事萦心。不知琴妹意下如何?”玉琴道:“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本也要到昆仑山去拜见师父,恐怕不能住久罢。”毓麟闻言,不觉默然无语。玉琴却低着头细剔指甲。

隔了一歇,毓麟忍不住说道:“我昨天说的聚散无常,实在是人生最可悲恨的事。琴妹来了不久,又要赴什么昆仑山去?只是想起龙王庙琴妹舍身相救的大恩,不知怎样报答。”说罢微微叹了一口气。

玉琴抬起头来,对着毓麟嫣然一笑道:“毓麟兄,我不该说你一句话。你真有些傻了,此番我来救你,也是凑巧的事,天意使然。我做过了这回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你何必时时要说报答呢?”

毓麟道:“就是心上不能忘记啊!”

玉琴听了这话,玉容惨淡,觉得毓麟痴心难解。自己不得不有负他了。正在为难之际,忽听梦熊大声嚷将前来。一脚踏进房中,一见二人情形。便道:“咦,你们二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做什么呢?我有一个信息报告给你们听。”

二人听说,一齐立起身来。忙问道:“莫不是剑秋兄有了着落么?”

梦熊哈哈笑道:“你们还挂念着剑秋兄!不是的,不是的。方才曾福来说,逢见大柳集中的余信中,坐着骡车,带了不少行李,到北京去了。听说是他家老头儿教他进京的。大概那老头儿受了惊恐,深恐他儿子再要肇祸,所以要他离乡了。”

毓麟道:“原来是这个消息。余信中去了也好,免得大哥再惹祸殃。我们更可安心了。”梦熊遂坐着乱说傻话,引得玉琴好笑。然而毓麟却有心事,很厌听他哥哥的胡说乱道呢。

便在这天晚上,玉琴回到房里,挑灯独坐,细细思想。觉得毓麟已着了情魔,自己还是早走。多留一天,魔深一天,将至于不可摆脱之境。深悔此行多事,何不先到虎牢,后来这里呢?然而自己若不前来,恐怕曾家弟兄一场祸患难免咧!

自己来得也不错。只因情丝未断,遂致他人作茧自缚了。又有剑秋兄这么一走,真使自己大大不乐。想他和我奔走多时,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情?他为什么这样的多疑。我和毓麟始终光明磊落,没有什么暧昧,他何必如此与我决绝呢?想他必然上昆仑山去,那么我当追到那里,向他诉说个明白,问问他心里究竟怀的何意?他若再不相信时,也只好由他去休。我便住在昆仑山上,再从师父修道习艺。

至于毓麟方面,我也顾不得了,若和他说穿时,很难启齿,又恐他仍要苦留,不如也就学剑秋的方法,暗中一走罢了。我不妨顺路到虎牢那里去看宋彩凤,代他们说成了姻缘,我总算对得住毓麟了。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此一着较为佳妙。主见已定,心中渐渐宁静,遂在灯下写成两封书信:

一致曾翁夫妇,大意说在此备蒙优渥,不胜感谢。今当远离,请二位大人珍重福体,不必思念等语;一致毓麟,声明此去昆仑,潜心修道,是照着以前的宗旨,所以不别而行。并非照抄剑秋的老文章,请曲予原谅。并望勿必思念,至于深情厚谊,铭之心旌,不必拘泥形骸。此去便道至虎牢,当为玉成一段美姻缘。请他用心攻书,后会有期云云。

玉琴且行且回望着曾家的屋影,心中忽觉有无限凄惶,几乎滴出眼泪来。直到有一丛树林,把曾家的屋子掩蔽去了。又叹一口气,加上一鞭,跑出了曾家村,取道往东方去。直到晨鸡唱和旭日东升时,她早已赶了数十里路。自忖此时曾家倘然发觉,那傻梦熊虽要追赶时,也赶不上了。

便放缓辔头,徐徐而行。觅一小店,用了早养,再向前行。她心里自思,我既要去访问窦氏母女,须先往河南,然后入潼关,走长安,出宁夏而至新疆。好在到了昆仑山上,总会遇见剑秋的。不料他竟这样一声不响地走去,毫无情义。在师父面前却要请他老人家评个理,究竟谁的不是?否则我倒要受冤枉呢!一边想,一边赶路。昼行夜宿,路中没有耽搁。

这一天早到了虎牢关。暗想:我以前听说宋彩凤的亡父名唤铁头金刚宋霸先,是个有名镖师。谅必此地很著名的,不难访问。恰值前面有一杂粮店铺,她遂上前问讯。

起先有一个年纪轻的伙友回答:“不知,”却问她到此何干?打从那儿来的?幸亏帐桌上有一老先生,耳闻玉琴访问宋家。便推一推眼镜,立起来说道:“姑娘可是要寻宋铁头宋霸先一家么?宋铁头是早已死了,我却知道的。宋家住在离此三四里远,铁马桥边。家中只有母女两人了。”

玉琴道:“是的,是的。”

老先生道:“你可一直望北走,只要转一个弯,问铁马桥,便不会走错。”玉琴谢了一声,掉转花驴便跑。

只听店伙说道:“这姑娘骑驴的功夫甚好,那花驴也是好一匹牲口啊!”

玉琴照着老者说的话,催动花驴,向前跑去。转了一个弯,地方渐渐荒僻,已沿着河岸。走了不多时,望见前边有一高大的石桥。跑到桥边,见石桥南岸上有一头硕大无朋的铁马,立在河边。估量上去约有三百余斤重,大约是镇压风水的,所以此桥名唤铁马桥了。原来当宋霸先在世的时候,他的镖局正设在桥南,那桥本名大石桥。

不知怎样的有一年桥南人家,接一连二的死人,宋霸先镖局内也死去了一个朋友,他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有人请了一位堪舆家来相视。

3

那堪舆家说,桥北杀气太盛,所以桥南人口夭折。宜制一铁马,把来镇压风水。宋霸先知道了,遂筹资特制一座铁马,重三百四十斤,立在南岸,马首向北。果然南岸的人口渐渐太平了。其实时疫流行,并不关乎什么风水。那堪舆家既然被请了来,自然要说出些花样景。那时人民迷信之风甚盛,遂有此举了。

车泰便在一天早晨,走过南岸来。双手把那三百四十斤重的铁马,撼了几下,托将起来。从水里走到北岸,放在河岸边,马头向南。这一来哄动了南北岸许多乡人,大家咋舌惊异,齐说车泰天生神力。南岸上人遂去告知宋霸先,宋霸先一声冷笑道:“好车泰,这小子一向目中无人。我本想去收拾他的,现在他却敢来撩虎须。不献些本领给他看,他还不知铁头金刚为何许人也!”

于是他遂把长衣脱下,走出大门。许多人跟在后面,一齐走到北岸那座铁马之旁。凑巧车泰和几个也站立着一边。宋霸先瞅了车泰一眼,哈哈笑道:“那一个无名小鬼,谁敢把我铁头金刚宋爷爷所立着的铁马搬场,他欺人家没有力气搬回去么?这真是井蛙之见了!”

说毕遂施展双手,把铁马摇了一摇,只一托,那铁马已临空而起,托得和他双眉相并,慢慢绕大转弯,打从大石桥上走回南岸,安放原处,神色不变。南岸的人大声欢呼起来。宋霸先又有意大声喝道:“那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敢再来搬动时,须吃我一铁头。”这时北岸上的人都已悄悄走开,车泰也不知溜到那里去了。从此乡人改称这桥为铁马桥。这铁马一直安置在铁马桥下,不再有人去移动他了。

玉琴到了铁马桥,向一个走路人问讯,始知宋家在桥南,门前有一株榆树的便是。玉琴走过桥去,果见桥左第二家门前,有一株榆树,绿荫罩地。想就是宋彩凤的家里了。

可是大门紧闭着,不象有人居住。门前却歇着一副卖饽饽的担子。正有个衣衫敝旧的汉子,右手挟着一个铁拐,右腿已没有了,只有虚空的裤脚管。面色金黄,口边生了一对獠牙,形容可怖。拉着卖饽饽的问信。

玉琴跳下花驴,走上前听那卖饽饽的说道:“你幸亏问信问着我。对于他们母女俩的行踪,略知一二的。因为我天天要到他家卖饽饽,他家彩凤姑娘很喜欢作成我的生意。

前五天的早上,我挑着饽饽担,照样挑入宋家门墙。因他家门里面有个大院落,所以我的担子歇到里面去的。彩凤姑娘这一天买了饽饽,刚才付钱之时,忽然门外闯进两个大汉。都是虎背熊腰,相貌魁梧。

背后跟着一个瘦小的少年,瘦得如一只小猿猴,一双眼睛赤红得可怕。身上各个带上武器。为首的大汉,面上有一很大的青痣,先向彩凤拱拱手道:‘你可就是彩凤姑娘么?闻名久矣!今天我等特地到此拜访。要见老太太有一事情商量。’彩凤姑娘一见他们三人,便立在庭中。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事商量?我们也知道你们的情形了。’这时双钩窦氏已闻声走出,将手指着那瘦少年,对彩凤姑娘说道:‘那天你遇见的就是他么?’彩凤姑娘点点头道:‘正是的。他们找上门来,欺我母女俩无能不成。’那个面有青痣的大汉便接口道:‘老太太,我们此来毫无恶意,不过为舍弟邓骐请求亲事,愿与你家结朱陈之好。只要老太太和小姑娘答应了,便无问题。那天在七星店,彩凤姑娘未免有意戏弄舍弟。

不答应你有什么问题呢?老实说一句话,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娇女,不情愿马马虎虎地许给人家。何况你家素有恶霸的名称,又看看你令弟的相貌:三分似人,七分似猴子。我女儿哪肯终身随他呢?请你们息了这个妄念吧!

至于那天在七星店的一回事,也是令弟自己招出来的,我女儿不为己甚,便宜了令弟,却反要走上门来求什么亲。我是不答应的。’青面虎邓衖听了,哇呀呀大叫道:‘你这老太婆口口声声袒护你的女儿。你们不答应也好,当知我们邓七怪的厉害!今晚请留心吧!’说毕三人都气愤愤地走了。

彩凤姑娘对她的母亲说道:‘他们这一走,今晚我们倒不可不防呢!”

窦氏冷笑道:‘怕什么?我的一对虎头钩好久没有用着了。’彩凤姑娘又回过头来吩咐我道:‘今天的事你瞧在眼里,休到外边去传说。’我答应决不声张。她遂告诉我说道:‘方才来的便是邓氏七怪中的三怪。他们都在洛阳邓家堡,是黄河两岸著名的恶霸。弟兄七人都有非常好的武艺,所以人家都见他们忌惮。

那个有青痣的,年纪最长,名唤青面虎邓衖;第二个兄弟名唤出云龙邓骏;第三个名唤闹海蛟邓驹;第四个名唤穿山甲邓骥;第五个名唤赤练蛇邓骋;第六个名唤九尾龟邓驰;第七个便是那瘦小少年邓骐,别号火眼猴。你瞧他那副尊容,不是活象一个猴子么!’我听了也不觉好笑,应许他们不讲出去,就挑着担子走了。不过,七星店的一回事,我不能问。

大概那个邓骐看中了彩凤姑娘,遂来求亲哩!明天我又到他家去卖饽饽。却见他们母女俩声色不动,只有彩凤姑娘右腕上扎着一块白布,似乎受了伤的样子。他们不提起昨夜的事,我也不好探问。大约昨夜必有一声厮杀的。次日我又挑着担子去,但是大门紧闭。他们母女俩都不见,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以上都是我说的实话,你若要找他们母女俩,这件事很难了。”

那独足汉子听了卖饽饽告诉的话。便道:“原来是邓氏七怪到此作祟,把她母女俩逼走的。我且去找他们讲理。”说罢把那铁拐撑着地,拔步便走,走得如飞也似的一般快,霎霎眼早已望不见影踪了,那卖饽饽的嘴里咕着道:“奇了,我今莫非真的遇着铁拐李仙人?不然那人坏着一只腿,怎会跑得如腾云这样快呢?”

4

玉琴瞧着,知道那个独脚汉子必是一个能人,可惜自己没有注意,不曾将他拦住,问个究竟,又想听卖饽饽的说话。宋氏母女已不在此,算我白跑一趟。不知到何处去找他们?那邓氏七怪又是何许人物?我现在只得丢下不顾,且先上昆仑山。

有一天将近潼关,跑过一个山头,觉得天气微微燠,有些乏力。来到山坡边,下得花驴,坐在树下休憩一回,看看莽苍的山路,山势雄峻,古木参天。忽闻后边有厮杀之声。

急忙立起身来,立升树顶,向山坡后瞧时,只见那边孔道旁,正有一伙盗匪,围住两个沙弥,走马灯般厮杀。

盗匪中有两人最为骁勇:一个身长一丈的,使着两枝铁鞭;一个面貌凶恶的,舞着一柄宝剑。鞭影剑光,滚来滚去,一些没有间隙。再看那两个沙弥时,各各舞着宝剑,两道白光,闪闪霍霍地飞旋,尽够敌得住那伙盗匪。

众盗四面围住,齐声呼杀。玉琴眼光何等锐利,一看那两个沙弥穿着新制的杏黄僧衣,宛如昆仑山上的师兄乐山、乐水。即忙跳下树来,拔出真刚宝剑,飞身来到坡后。大喝“强徒休要逞能,看剑!”

一道白光已滚到那个使双鞭的身前。使双鞭的盗魁,陡见平空杀来一个女子,心中不由一呆。剑光迅速,不及抵御,急闪避时,肩上已着了一剑,喊声“啊哟”!回身便逃。还有那个使宝剑的剧盗要想退后时,两道剑光前后从他身上扫去,早已跌倒在地,鲜血四浅。众盗匪见了,纷纷作鸟兽散。

玉琴驱走了盗魁,回头瞧那两个沙弥时,不是乐山、乐水还有谁呢?但别后相见,觉得长大了不少。乐山、乐水也认得玉琴,便问师妹何来?玉琴欣喜道:“我正要上昆仑去拜见师父,恰巧在此地和二位师兄相逢,可以一起行路了。”

乐水道:“师父不在山上。”玉琴闻言一怔道:“啊哟,怎么师父不在山中,到那里去了呢?”

乐山道:“师父在去年腊月中旬便至青岛崂山一阳观去拜访龙真人的,一直住在那边。

前月我们二人奉虬云长老之命,特地下山到崂山去请师父归山。不料我们到得那边,师父已偕同龙真人到黄海仙霞岛去清游了。我们不得已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一阳观,便赶回来了。

走至潼关,传闻这里新铜山上有一伙剧盗占据,常常杀害行旅。为首的两个头领,一名双鞭将祝华,一名小太岁花达,本领十分了得。我们遂故意打草惊蛇,从这里走过。高声辱骂,果然惊动了他们出来行劫。现在小太岁花达业已授首,只有双鞭将祝华被他漏网了去了。”

玉琴听了乐山的话,遂道:“师父不在山上,这真不巧。但我因剑秋兄已至昆仑,所以仍须走一遭。”

乐山、乐水听了,一齐哈哈笑道:“师妹,你要见剑秋兄么?他也不在山上。”玉琴道:“不,他是刚才前去的,二位怎知道不在山上呢?”

玉琴闻言,煞费踌躇。自思师父和剑秋既然都不在山上,我赶去做什?他们说剑秋已到贾三春处去,不如我就往那处去找他,或能见面。遂对乐山、乐水说道:“那么我也赶到山东去罢。”

乐山、乐水道:“很好,师妹见了剑秋兄,可一同再来。”

玉琴点头答应。又请他们在虬云长老面前代言请安。大众道声珍重而别。

玉琴别了乐山、乐水二位沙弥,脑中打量,此行亏得见了他们,否则我岂不白跑数千里路么?剑秋既在贾家,总要耽搁多日,我赶快去罢。遂回至树下,骑上花驴,取道望山东临城九胜桥神弹子贾三春家行来。

赶了好多天,有一日傍晚,将近曹州。那里正是一片旷野,荒冢累累,树木森森,夕阳横抹在林梢,玉琴急于找寻宿店。

催动花驴向前快跑,忽听前面林子里泼剌剌一声响,飞出一头巨鸟来,双翅一摆,在她的头顶上回旋一下,很快地落将下来,定睛看时,却是剑秋随身的徒弟金眼雕,那金眼雕早已瞧见玉琴,飞在她的臂上立定。玉琴也把花驴收住,心中不由大喜。她见神雕飞临,剑秋一定也在这里了。

她把金眼雕抚摩了一下,问道:“你的主人呢?为什么不见?”话犹未毕,却听那雕怪叫一声,向玉琴表示着惊恐而哀求的样子。玉琴见了,很觉奇异。四望又不见剑秋影踪,暗想此鸟通灵,为何向我惊鸣?况且只见此鸟,不见剑秋,也是令人可疑。莫非兄有了不测么?遂又向那雕说道:“倘然你的师父有了危险,你可再叫三声。”说罢,果然那金眼雕张开了嘴,又怪叫三声。

玉琴大惊,料想剑秋果有祸事了。遂点点头说道:“金眼雕,你快引路走罢。”那雕便振翅飞到半空,在前引路,一直向南飞去。玉琴一抖缰绳,也紧紧跟着而行。

但是,天色已近黑暗,前面已到一个小镇。玉琴把手一招,那雕便落下来,立在玉琴臂上。玉琴向前行得数十步,只见有一个店小二走上前来,满面带笑的说道:“姑娘,天已晚了,不便赶路。小店房间洁净,吃喝精善,请在此歇宿罢。”一手将花驴带住,一手招呼玉琴。

玉琴遂跳下花驴,店小二代她牵着,走到左面一家客店里。那客店虽小,地方却收拾得很干净。柜台里坐着一个胖大的汉子,正在独酌。一见玉琴,慌忙放下酒杯,立起身来招呼道:“姑娘请进。”

玉琴道:“我从关外到此。你可是掌柜的么?”

汉子点头答道:“是的。这里是柴家堡。小店开了十多年,一向招接往来行旅,很得客人欢心的。”

说罢一手指着右手一个大厢房道:“里进已有客人。这间厢房向南,倒很宽敞的。姑娘可中意么?”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门,引玉琴去一看。

床帐被褥,果然都很洁净。玉琴点点头道:“很好。”遂放下包裹,坐在椅子里休息。店小二随即掌上灯来。汉子又向玉琴点点头,退出房去。玉琴遂知照店小二点了几样菜,又吩咐切一斤生牛肉,给那树上的雕儿吃,一起算帐。

店小二答应一声,回身出去。玉琴独自坐着,心中十分着急。想起剑秋,不知他现在怎样状况,是凶是吉,这雕儿虽然通灵,可惜它究竟是禽兽,不会讲话的,不能说出剑秋在那一处,到底遇着了什么事?怎么不令人心焦。她方在默默思想,忽听掌柜的似乎又陪着一个客人走进来。

听那客人的声音也是个女子,带着愠怒的声浪说道:“怎么好好的一间上房都没有了?掌柜的,你可以想法一下么。”

接着掌柜的带笑答道:“姑娘请原谅,实在都已住满。本来这一间朝南的大厢房也是很好的,但是姑娘后一脚到,已被一位关外来的姑娘住下了。别无想法,只好请将就一夜。便在那朝北的小房间里暂歇罢。”

女子道:“那边太狭小,闷气得很。我不要!”玉琴细聆那女子的声音,入耳很熟。便走到外边一看,庭院里立一个紫衣女,正是云三娘,不由大喜。便呼道:“原来是吾师云三娘到了,弟子玉琴在此。”

云三娘回转脸来,也已瞧见玉琴。忙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道:“玉琴,我们离别多时,想不到在此重遇。剑秋在那里呢?”

5

玉琴被云三娘一问,不好意思回答。顿了一顿说道:“他不与我同行,别处去了。吾师一向安好吗?余师叔呢?”

云三娘道:“我和他去年到云南野人山走一遭,所办的事倒很顺手,所以就离开云南,要到京师去。他和我在江西分的路,因我要上庐山一游,他先到京师去了。我在庐山闻水月阉的慧空老尼,说起你的师父在青岛崂山,所以我又到山东来了,要想去拜访你的师父。”

这时掌柜的见二人彼此熟识,便带笑说道:“两位既是相熟,云姑娘不如便与这位姑娘同住室罢。”玉琴和云三娘都说“好的。”

玉琴遂请云三娘入室,问她可有行李搬来?云三娘笑道:“我是东飘西泊,没有东西”。一边说,一边走进玉琴的房间坐了。

云三娘道:“咦,一明禅师在崂山要耽搁好久的?你又没有前往,怎的会知道他又到黄海法游呢?”

玉琴遂把自己遄上昆仑,途遇乐山、乐水二沙弥,他们曾赴崂山去请禅师回山,方 知师父已不在那边了。云三娘道:“那么我幸亏遇见了你,不然真的要徒劳跋涉了。”

这时店小二已端正晚膳,托着一大盘肴馔上来。玉琴遂和云三娘同用晚餐。餐后二人挑灯对坐,重话衷肠。

云三娘问起玉琴复仇之事,玉琴遂把龙骧寨和白牛山的事情,以及自己如何手刃飞天蜈蚣的经过,一一告诉云三娘听。云三娘便向她恭贺道:“你的孝心可钦,果然给你复得大仇了,我也不胜欢贺。但是剑秋助你奔跑多时,现在他到底往何处去呢?”

玉琴道:“他正有危险,不知如何光景?”

云三娘惊异道:“你方才说他不知那里去,怎样又说他正有危险呢?”玉琴遂又把剑秋收伏神雕,以及乐山说他在神禅子贾三春家里,自己特地赶去找他,途遇神雕独飞,向她怪叫,引路至此的原因,叙述一遍。云三娘听了,忧形于色道:“如此说来,剑秋必有危险了。幸亏你遇见那雕儿引路,才到这里。我们必须设法将他援救为妙。”

玉琴点头说道:“是的。我们明天一早便走,再让那雕儿引导,必能把我们引到那里的。剑秋兄收了这个徒弟,果然不错。”又将自己身陷螺蛳谷,神雕相救的事,讲个详细。云三娘听得津津有味,直谈至更深,外边已是寂静无声,二人方始同榻而睡。

次日早起,二人用了早餐,玉琴付去房饭钱,便要和云三娘动身。店小二牵过花驴,又拉过一匹枣骝马来,乃是云三娘带来的坐骑。玉琴将包襄放在驴背上,和云三娘各自跃上。口中胡哨一声,便见那金眼雕已从头上泼剌剌地飞来,向西南上去了。玉琴招呼着云三娘,二人各个催动坐骑,跟着金眼雕追去。

途中又过了几个村落。二人在一家小店内,用了午餐,又随着金眼雕赶路。看看前去,将近徐州了。不多时又到一个村庄,只见那金眼雕却在村口盘旋着,不飞过去。

二人正在疑讶,那金眼雕突然敛翼飞下,立到玉琴臂上,又向玉琴怪鸣声。玉琴便回头对云三娘说道:“吾师,你看那雕儿如此形景,大约剑秋兄在这里了。”

云三娘点头道:“不错的,我们且入村打听一下看。”

玉琴道:“只是那雕儿却不能露眼的啊!待我来安置它。”说罢,跳下花驴。云三娘也下马立定。

玉琴呼着金眼雕,走进西首的树林中,指着一株大柏树说道:“金眼雕,请你在树上躲一下罢。我们知道了。要设法救你的主人。”

玉琴回到外边,却见云三娘正和一个矮脚的汉子讲话。那矮脚汉子瞥见玉琴走来,不由喊了一声“啊哟”拔脚便奔。好象耗子遇见了猫,飞也似地望村口逃去。

第三十三回老龙口渡船遇道姑红叶村石窟囚侠士

1

大凡行侠仗义的人,心中受不得半点儿委屈。玉琴在曾家因剑秋不别而行,所以急于追上昆仑,找寻剑秋。在师父面前理论,以便解释误会。谁知半途遇见乐山、乐水二沙弥,方知剑秋没有到昆仑山去,他的行踪在山东神弹子贾家。遂回头赶路,遄赴临城。途中却又遇着金眼雕,料想剑秋必有危险。随雕而行,以便访寻。

又在旅店之中重晤云三娘,真是再巧也没有了。至于那个矮汉又是何人呢?似乎作者写来故意奇特一些,但是其中都有线索,明眼人一望而知。性急的朋友却急欲知道剑秋究竟到了那里去了?那么待我先把剑秋的行踪交代一个明白。

剑秋在未到曾家村之前,已闻玉琴说起曾毓麟人品潇洒,才学丰富,但也没有放在心上。自从照了玉琴的话,前往京都,救得梦熊出狱,一同来至曾家,和毓麟相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如闻名,觉得毓麟真是一个风流书生,可爱可敬。

又闻玉琴独往龙王庙,将毓麟救出,似乎玉琴十分关注毓麟的。住了数天,又见毓麟对于玉琴也非常体贴,二人的情感很厚很深。

自己本欲早日离开此地,上昆仑去见师父。和玉琴说过两次,玉琴虽然点头应允,但是一经曾家的人挽留,玉琴却依然住下去了。一种恋恋之情,灼然可见。况且因为毓麟卧病之故,玉琴每天和剑秋谈话之时较少,而足迹常在毓麟室中。在玉琴是无心的,然而剑秋已觉得不满了。

剑秋又被梦熊常常邀请他组织的拳术团体中去教众少年舞剑,剑秋本也觉得无聊,藉此消磨光阴。且梦熊为人虽傻,而心直口快,对于自己十分倾倒,所以也很和他亲近。

一天下午,剑秋教罢众人剑术之后,同梦熊一路回家。途中经过一家花园,剑秋闻得花香,想要进去走走,梦熊认识花圃主人的,遂偕剑秋入内。圃中种植的花草果然繁荣,五光十色,目不暇接。又养着金鱼,在缸中掉尾游泳,悠然自得。

二人走了一回,遂坐在池畔石上憩息,相与闲谈。梦熊问起剑秋与玉琴以前遇合的事,且问二人可曾订婚。剑秋摇首答称:“没有。我们奔走南北,一向为的是帮助玉琴去复父仇,何暇提及此种事情!”便问:“毓麟可曾和人家论婚?”

梦熊忍不住,将以前毓麟向玉琴求婚的事讲个大略。剑秋听了,虽知玉琴没有答应。可是心里总觉得玉琴与毓麟关系密切,也许有情素了。

晚上孤灯独坐,钩起心绪。自思我和玉琴作伴长久,起先的宗旨,不过激于义愤,帮她去复仇。后来我们俩经过数次艰险,可算同患难,共生死。其间虽没有若何情爱上的表示,然而已非寻常之交了。

我一向敬佩她的孝侠双全,又爱她的婀娜刚健,兼而有之。此次和她关外归来,重上昆仑,满拟向师父陈述一切,师父当能作主,成全我们这段姻缘。谁想她被曾毓麟的情丝所缚,别有所恋。那么我不是做了他们俩情爱中间的阻碍物么?我将如何对付呢?

梦熊所说的话,句句是实。今天我在窗间,又瞧见他们俩的神情,怎不令人生疑?并非是我自寻烦恼啊!思想片刻,觉得在玉琴方面想来,此事不能两全。我是爱玉琴的,为她起见,宁可牺牲了我个人罢,让他们珠联璧合的成就了美满姻缘。一个儿风流公子,一个儿侠义佳人,倒是天生佳偶。

我又何必跟她在此捱这无聊的光阴呢?不如独自一走,再到昆仑去修习更深的道术,将来自可证果大罗,强如在这红尘中厮缠,象我师父一样,岂不逍遥自在呢!

剑秋想到这里,觉得非走不可。只是这个意思不能向他们直说的,又不能告诉他们自己要先去,他们必然要攀留的。所以硬着头皮,写就两封书信,放在桌上,留给玉琴和曾家弟兄。自己遂趁这夜半人静之时,佩上惊鲵宝剑,悄悄地出了客室。

呼起金眼雕,又到厩中牵出龙驹,暗下开了门出走。跨上龙驹,离却曾家。仰天长叹,加上一鞭,望前去了。

途中时时想起玉琴,板桥明月,茅店鸡声,觉得孤寂不耐。料想玉琴发觉了自己不别而行,不知她心中怎样感想呢?她若对于毓麟果已为情丝所缚,当然留在曾家,享受温柔乡中的滋味,而忘却天涯孤零的岳剑秋了。假若她仍不负我的,她自会追寻我,他日总有相见之时。剑秋且行且思,因他虽具毅力,悄然一走,然而他的心上又怎能忘得下玉琴呢?”

赶了许多日子的路程,这一天已到孟津。薄暮时候,来至一个渡口,前面一条大河,流水****,拦住去路。两岸十分辽阔,水流又是峻急,不能过去。这地方名唤老龙口,是黄河的支流。相传在昔老龙作怪,从黄河中决出这条河来。

在河边有一条渡船,往来岸间,专载行人。剑秋走到渡口,便跳下龙驹,手里牵着,高声喊道:“船家快来渡我过去。”

那船伙儿才将篙子向岸上一点,船身掉转的时候,忽又听得岸上娇声唤道:“渡船且慢开驶,我们也要渡过河的。”

船伙儿手中篙子停得一停。只见如飞鸟般三个人影已轻轻跳到船中。剑秋正背转着身子,向对岸观看。此时回头一看,不由得使他几乎失声而呼。因为来了三个道姑,一样妖冶动人,一个身穿紫衣和穿绿衣的,不是别人,却就是九天玄女庙里的祥姑和霞姑,还有那个穿黑衣的,便是螺蛳谷中的风姑娘。不知他们怎会聚在一起?偏偏在这老龙口渡船上冤家相逢。那船伙见是三个道姑,等他们付去度资,也就开船了。

原来那风姑娘自从在螺蛳谷被袁彪倒戈助敌,帮着琴剑二人杀死闹山虎吴驹和独眼龙佟元禄等众人,她虽得单身脱险,没有遭害;可是她在关外的根据地,却因此失掉了。想起师兄云真人在山东密谋组织,又有九天玄女庙的三个道姑相助,一定发展得很好。遂又入关,到那里去见云真人。谁知和祥姑等唔面后,方知云真人已死于非命,瑞姑也被剑秋所害,那么剑秋是他们的公敌了。

祥姑闻说剑秋已在关外,心中依旧要想起他,真是一半儿恨,一半儿爱,此等女子的心理无从捉摸了。他们本来因为云真人死后,教务大受影响,无形停顿。现在风姑娘到来,便请她为领袖。

风姑娘也借此托足,渐渐向四处活动起来,专一**富贵人家的子弟,勾结地方上土豪恶霸,煽惑一般愚民入教。这样势力可以膨胀起来了。前数日风姑娘偕同祥姑、霞姑,远道至陕州附近拜访一个同道,商量教中事务。却不料行至此间和剑秋撞个正着。

这时大家因在船上,不便开口。各自忍耐着,装作不见。剑秋也按着剑柄,瞧着河流,十分静默。不多时渡船已摇到对岸。风姑娘等先走上岸去,很快地走得无影无迹。剑秋也上岸,料想他们三人既已见面,必不干休,谅在前面等候。遂跨上马,向前跑去。

果然跑不到半里光景,前面林子里跳出三个人来,正是风姑娘和霞姑、祥姑。手中各自执着明晃晃的宝剑,按品字式立定。剑秋知道一场厮杀是免不脱了。遂即跳下龙驹,拔出惊鲵剑,迎上前去。风姑娘第一个开口说道:“姓岳的,你们勾结袁彪,夺我螺蛳谷。今日狭路相逢,看你走到那里去?我便代吴驹报仇了!”

祥姑也娇声说道:“剑秋、剑秋,你这个无情的男子!前次哄骗我姊姊出走,又把她杀 死。经我们发见了她的死尸,得知你的狠心,想我那样把十分的真心待你,你却如此无情,今日见面,还有何说?”

剑秋冷笑一声,把宝剑指着三人骂道:“你们这辈妖魔,为民物之害,没有一一把你们结果性命,还是你们的便宜。今日相见,何必多言?来来来,试尝你家岳爷的宝剑!”

风姑娘听了,又气,又怒,挥动手中双股剑,跳至剑秋身前,双剑齐下。剑秋挥剑迎住,两个人狠斗起来。祥姑、霞姑各个舞起双股剑,举步而前。

三人丁字儿般围住剑秋厮杀。七柄宝剑往来飞舞,倏忽成七道剑光,滚来滚去,杀得好不厉害。三人都是本领高强的,所以剑秋用出全力来对付。此时金眼雕已从头上飞至,展开双翅,向祥姑头上扫击。祥姑没奈何,只得跳出圈子,抵住神雕。那金眼雕十分敏捷,等祥姑去战它时,它又飞到姑娘头上去了。风姑娘挥剑向上击时,它又飞到霞姑头上去啄她的眼睛了。因此三个人被金眼雕分了心,一时不能取胜。

足足斗了一个时辰,忽然前面嗤的两声,便有两道白光,箭一般的射来。两个小沙弥已滚到风姑娘身前,两剑齐下。姑娘急急还身抵住。只听一个沙弥喊道:“剑秋师兄,你可认识我们么?”

剑秋正和霞姑剧斗,遂将惊鲵剑抵住霞姑的双剑。向二人仔细看时,正是昆仑山的乐山、乐水二沙弥。离别多年,几乎不相认识了。遂答道:“原来是乐山、乐水二位师弟,他们都是邪教中的妖孽,休要放松他们。”

说时精神振奋,一口剑上下翻飞,向霞姑进刺。风姑娘见乐山、乐水剑术高明,剑秋又殊不可侮。知道形势不佳,走为上着。遂和霞姑、祥姑打个招呼,三个人把剑紧了一紧,得个落空,一齐跳出圈外,落荒而走。

剑秋见她们狼狈逃遁,也不追赶,且向乐山、乐水二人相见。问讯之下,始知一明禅师在崂山游玩,不在昆仑,二人正要去请他归山。所以他也不欲上山去,想到山东神弹子贾三春家中去一游。等到师父回山后,再上昆仑不迟。于是他将风姑娘等的事情,约略告诉二人知道。以后就别了乐山、乐水,跨上龙驹,带了神雕,走向山东临城而去。

当他到得贾家时候,神弹子贾三春恰巧前一天动身,到杭州虎跑去探望一个老友去了。贾太太便请剑秋暂住数天,说她的丈夫不久便要回来的。剑秋想左右无事,遂在贾家住下。这时小神童瞿英,和贾三春的女儿芳辰,闻说剑秋前来,都走出拜见。

相隔一载,二人已长了不少。剑秋握着他们的手,和他们谈谈。他们对于剑秋是很亲近的,所以剑秋住在贾家,有这两位小朋友陪伴他,颇不寂寞。有时他同瞿英带着金眼雕,出郊外去驰马,教练金眼雕攻击之术。

瞿英十分欢喜那雕儿,学着剑秋的口号,那雕儿也时常要飞到他的臂上去。他抚摩着翎羽,常把大块的肉喂给雕吃。有时剑秋不出去,和瞿英、贾芳辰一对金童玉女在后园中伴他们练习武艺。觉得瞿英刀法神妙,轻身工夫又好,确乎是个后起之秀。贾芳辰爱使一对蜈蚣短铜棍,这是贾三春自己发明制造出来的。有几种杀手棍法,非有本领的人,不易抵御。那蜈蚣棍只有三尺长,形如蜈蚣,棍的四周都是很尖的铜刺。

却有一个姓武的朋友从杭州回到大名府去,贾三春托他便道带一封家信到来,说他自己一时不即返里,要在西子湖边消夏了。剑秋闻得这个消息,自思贾三春既不回家,我独自住在这里,没有意思了。素慕六桥三竺之胜,江南山青水碧,足以**涤人的胸襟。我既沉闷寡欢,何不前往一游,然后再上昆仑。想定主意,遂向贾太太告辞。说明自己要到杭州去拜访贾三春,顺便遨游西湖山水。贾太太和瞿英、芳辰等虽欲挽留,无如剑秋去志已决。遂辞别贾家诸人,跨上龙驹,带了金眼雕,动身赶路,取道南下。

这一天将近徐州,天色垂暮。途中遇见两辆骡车,行李沉重。有一少年,相貌俊秀,跨马相随。腰悬一剑,似习武艺。剑秋的龙驹跑得快,一霎时追上了他们。前边有一个小镇,很是繁盛的。剑秋经过一家较大的客店,早有店小二上前招接。剑秋便在这店歇下,把龙驹交给他们去上料,自己由店主导引,拣了一间上房。金眼雕便飞到墙东一株大树上去栖止。剑秋吩咐店小二,停会儿可将三四斤肉给那雕儿吃。店小二答应一声退去。这时天色还未尽黑。

剑秋喝了一杯茶,见那庭院很空畅。遂背着手在庭院散步,却闻外面人声噪杂。店主引着几个客人走将进来,当先一个便是方才在途中遇见的跨马少年。背后跟着一个年约六旬以外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有一个侍婢搀扶着。又有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女,还有一个老妈子,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小孩。看着他们身上都穿得很华丽,象是富贵人家。剑秋侧身望旁边一立,让他们过去。早由店主引到对面一间大客房去了。

剑秋踱了一回,只见那少年已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来。剑秋刚想走回房去,那少年却向他点头行礼,剑秋也只得还礼招呼。那少年向他开口问道:“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剑秋随口答道:“敝姓岳,草字剑秋。也要请教足下大号?从那里来?”

少年答道:“贱姓夏,草字听鹂。本是苏州人氏,一向随着家叔寿荫,宦游京师。此 番侍从老母以及妻子舍妹等返里,因为家叔放黑龙江边疆大员。家母畏冷,不欲跟随他们同去。遂由我伴送回苏,在故里静养。至于我呢?因先父早丧,屡欲从戎立功。回里以后,摒挡欲事毕,便要赴黑省去的。”少年说到这里,这时天色已黑下来了,店小二掌灯来。

剑秋不欲说出自己是昆仑门下的剑客。遂言山西人氏,自幼好习剑术。漫游天下,此番从临城友人处出来,意欲赴杭州一游,故而道出此间。少年道:“不才以前也曾从师习艺,颇好技击,可是功夫尚浅,不值识者一笑。愿安承教。”

二人说了几句话,只见侍婢走来。对少年说道:“大少爷,太太有事,唤你过去。”少年遂立起身来,向剑秋拱手,走过对面上房去了。

剑秋独自吃过晚餐,方欲就寝,只听门外咳嗽一声,那个少年夏听鹂又走来了。剑秋横竖一个人无可消遣,便请他坐下,二人又谈天起来。

夏听鹂道:“这几年来国家多事,萑苻不靖,山东道上尤其难行。我们此番南下,携带行礼甚重,更易起强梁者觊觎之心。我自己虽有一些武术,但是浅薄得很。

若遇到是真实本领的,一定要败北的。因此我在北京向任远镖局商借了一面镖旗,又请了两个保镖的人一同前来。

那任远镖局的主人姓侯名通,别号白眉猿,因他两道眉毛有若无的;讲道他的本领也在上乘,常常指导我的武艺,在北道很有盛名。可是他的势力只到济南,过了济南,便不行了。所以我过了济南,将两个保镖的人辞去,镖旗也不再插,偃旗息鼓的赶路。前去路途较近,只有此间地方和淮安一带,荆棘稍多。通了大江却无事了。

今天我们赶路时,见有两个人跨马跟我们一大段路,然后走去。我们很是疑心他们不怀好意。但他们若果想来下手时,我也不肯让他的。”

3

剑秋点头说道:“不错,现在这个时代,盗匪日多。如你们一类人,尤其容易诲盗。方才我见你们行李沉重,衣服华贵,人家一望而知是有钱的人。岂知我们单身独行,一身以外,更无长物。那有人来看想孤羊呢?”

夏听鹂听了,面上一红道:“我也是没法啊!足下说盗匪不却孤羊,这也未必见得。前年我至东省时,路过一处地方,名唤螺蛳谷,有一伙剧盗盘踞在那里。有一个盗魁名唤闹山虎吴驹,出来拦劫,我不服气,同他交手起来。他使的一对铜锤,果然骁勇,难以取胜。战到分际,背后又有一个女盗,挺着双股剑赶来。我见情势不好,遂拍马落荒而逃。幸亏我坐的骏马,奔驰神速,因此被我险脱。”

剑秋听了笑道:“夏先生,原来你也曾遇见闹山虎的。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去年冬里,我和一位同道,有事到关外去。在螺蛳谷遇见剧盗吴驹,被我们合力诛掉。还有那个女盗名唤风姑娘,是邪教中的女妖,本领果然高强,可惜被她漏网逃去了。”

剑秋关上房门,也脱衣安睡。等到一觉醒来,依稀听得窗外有老鼠窸窣之声,也没有注意,翻身睡去。不多一会儿,耳畔忽被一种声音惊醒,睁开双眼,凝神聆听。窗外有金铁相击之声,忍不住跳下床来,从枕边取了惊鲵剑,推开纸窗,一跃而出。见庭中正有三个人,走马灯般厮杀。再一看时,乃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挥动双刀,和一个长身的汉子,使着一对狼牙棒的,围住那对房的少年夏听鹂,左右夹攻。夏听鹂也舞动手中剑悉力抵御。

剑秋知道果有盗匪光顾了,便拔出惊鲵剑,大喝一声道:“夏君不要惊慌,有我在此!”飞动青光,杀入围中。二盗不防半腰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早已有些胆寒。剑秋的剑纵横扫**,更见神勇。那大汉虽也把双刀使紧,可是一个不留心时,被剑秋的宝剑顺势一削,呛啷啷一声,右手一柄刀早已削为两段。剑秋跟手一剑向他心窝里戳去。那个长身的汉子在旁见了,丢开夏听鹂,挥棒架住剑秋的宝剑。夏听鹂赶来,那个大汉将左手刀和他战住。这样一来,大家战了对手。

那汉子架开剑秋的剑,左手一棒打来,剑秋闪身让过,那汉子紧接着将右手的狼牙棒,使个御带腰,一棒打向剑秋腰里,剑秋将剑拦开狼牙棒,使个顺水推舟式,一剑削去,汉子急将左手的棒来迎住,又听呛的一声,那根狼牙棒已削做两段,上半段跳落在地上了。那汉子喊声“不好!”说道:“风紧啦!”遂即一缩身向对面屋顶上蹿去,飞步便逃。

剑秋喝一声“那里走!”随后跃上。早见那汉子已跑到外边墙边,飘身落下去了。剑秋仗着宝剑跟去,也从墙上跃下,见那汉子已跑有二三丈远,望东南方旷野间跑去,遂施展飞行术,紧紧追赶。可是任你跑得怎样快,那汉子似飞风一般,自己总是追不着,不觉使他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在去年冬里,他和玉琴回荒江的时候,不是在奉天城外东海别墅借宿一宵,大胆捕鬼,竟捉住两个飞行贼的么。内中一个名唤飞毛腿唐蠮的,自己追了好多路,没有追到。后来不知被什么能人将他缚住,抛在林中,因而擒获。今番遇见这汉子,真象那飞毛腿唐蠮。

他曾说过什么红叶村贾家兄弟,大约他必是坐地分赃大盗的党羽了。此次又被我碰见,一定不能放松他过去。遂把脚步带紧,向前追赶。只听头上泼剌剌地有一黑影掠向前去,知道是自己的金眼雕帮助他追人了。

墙边都植着柳树,墙上插着一把把的尖刀,教人难以跃上。

自己的金眼雕正在墙边回旋飞着,似乎等候剑秋到来的样子。剑秋走到墙边相视一下,纵身一跃,已近墙檐。即将手中惊鲵剑疾向墙边一扫,刷刷几声,墙上的尖刀都已削去,留出一小个地位。剑秋立在墙上,向里张望。见是一个空旷的庭心,朝南一间大庭,窗户紧闭,沉寂无声。金眼雕早已振翼飞到大庭的屋面上去了。

剑秋四顾无人,随即飘身向下。暗想那个飞毛腿藏在那里,他必然早已进屋。此时屋中人当然留意防备,我倒要小心些,不要着他们的道儿。一边想,一边蹑步走去。忽觉背后有一阵微风,急忙回过身来。只见一个黑衣少年,手中举着一柄宝剑,向他脑后刺来。

剑秋忙将惊鲵剑去架时,那黑衣少年已收回剑,又是一剑,向他的下三路扫来。剑秋把剑往下一压,两剑相遇,当的一声,青光和白光齐飞。二人各个跳出圈子,收回宝剑一看,都没有损伤,遂又重行交手。

剑秋暗忖这个黑衣少年,本领必然高强,他掩住我的背后袭击,一些没有声息。幸亏我机警,没有被他刺着。而且他使用的宝剑也是有来历的,所以我的惊鲵剑不能把它削断。我非得放出全副本领来,不能取胜。遂将手中宝剑一紧,舞得出神入化,变作一道青光。那黑衣少年也将宝剑紧紧迎住,上下翻飞,化作一道白光。青白二光在庭中搅成一个大圈。

战得数十回合,厅上灯火齐明,窗户大开,许多人持刀荷枪,一哄而至。为首两个人,一长一短。短的使动一柄钢叉;长的便是方才逃遁的飞毛腿,手里已换了一根铁棍。那短的便是矮脚虎袁鼎了。二人一见剑秋,便大声喊道:“姓岳的,你究竟是谁?以前在关外硬生生地和我们作对,险些遭你毒手。现在客店中冤家碰头,你又干涉人家之事,哼哼,今晚特地引你至此,管教你来时有门,去时无路,识得红叶村贾家弟兄的厉害!”

剑秋叱道:“狗贼,休得胡说乱道!前次便宜了你,今番却不肯轻饶!说什么贾家弟兄,我本来要来领教哩!”唐袁二人咬紧牙齿,飞步上前,想来夹攻剑秋。此时金眼雕早从头上飞来,唐蠮只得舞起铁棍战住那雕。

众庄丁说声:“好大鸟!”一拥而前,想来捕捉金眼雕。但是那金眼雕既狡且捷,怎会遭他们的暗算呢!那黑衣少年和矮脚虎袁鼎双战剑秋。剑秋一柄惊鲵剑,天矫如游龙一般。袁鼎是他的手下败将,那里在他的心上。大战八十余合,不分胜负。黑衣少年蓦地虚晃一剑,跳出圈子,向厅后退去。剑秋仗剑追赶。绕过大厅,右首有个月亮洞门,黑衣少年跑向门里去,剑秋追入,见里面乃是一个小小花园堆着不少玲珑的假山。

假山洞里寂寂无声,不见回答。剑秋方欲回身出去,忽听背后吆喝一声。回头看时,只见假山最高处,立着那个黑衣少年。指着他说道:“快来,快来!我岂真的惧你!再和你决下雌雄,包你尸骨不还家乡。只要切下你的当颅,当我们的溺壶用。”

剑秋听他辱骂,不觉心头火起。使一个白鹤冲霄势,跳那假山最高处去。方才立定脚步,忽又听得轰天一声响。自己踏脚处,突然向两旁滑开。身子望下直沉,跌落到一个石窟中去。上面立刻有大石板压住。四下一摸,都是既坚且厚的大石,利剑所不能损。一些不见光明,只好坐以待毙了。这时那金眼雕正随后飞来,不见剑秋。哀鸣一声,回头飞去。

4

那黑衣少年已现身石窟之后,假山也已恢复了原状。少年且笑且走,来到外边。唐蠮问道:“二爷可把他结果了么?”

少年点点头道:“被我用计赚他,落在石窟中去了。这一遭可以把他活活饿死!”

唐蠮、袁鼎二人听着,一齐张开嘴大笑。说道:“飞蛾投火,自来送死。谁教他多管闲事呢?”说时,屋上又跳下一个人来,正是那个彪形大汉。

一见众人各持军器,立在一起。便问道:“可是那个使宝剑的少年赶到这里来的么?”

唐蠮答道:“正是。我们今夜偏又不能得手。那个拔刀干涉的少年,便是我们二人以前在奉天城外遇见的姓岳的人。难得冤家相逢,一路追到这里。和二爷交手一场,被二爷诓落石窟中去,这样可报前仇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女伴,也有了不得的本领,不知何处去了?”

大汉很得意的笑道:“这真唤做天诱其衷,自投罗网。好好,我们今夜虽没有得手,总算报一个仇哩!大家辛苦,各去睡眠罢。”说毕,众人各自散去。一霎时灯火均熄,人声寂寂了。

读者可知道那个黑衣少年和大汉究竟是何许人物呢?原来就是唐蠮等口中所说的贾家弟兄了。大汉名唤振武,黑衣少年便是他的兄弟振威,自幼住在这个红叶村中。他们的父亲贾有章,本是淮泗间著名的绿林好汉,别号花刀太保,在草泽中很有势力。后来洗手不干,便在红叶村中自营搜裘,以娱暮境。弟兄二人自幼即随贾有章学习武术,根底很深。

又有贾有章的几个老友,时时指导,所以都有很好的本领。振武善舞双刀,贾有章即将花刀刀法授与他。振威爱舞剑。

乃是一个一尺多长的浑圆铁筒,中藏九枝火箭,筒口顺序有九个小孔,筒尾装有机捩,只消将机捩按动时,九枝火箭便会一一射出。箭身满涂硫磺松脂等引火之物,当箭射出去时,筒中另有一个装就的发火机,把箭激射出来。一遇空气,火自发燃,变成一团烈焰,直扑人身。中着了,便烧得人家焦头烂额。所以取名九龙取水,因为花炮店里本有一种花炮,名唤九龙取水,点着了药线,长到天空,一颗颗的火星,变成九条金龙,蜿蜓而下,煞是好看。

每当新年的时候,人家购来燃放,和小孩子们玩耍的。振威见了,遂苦思穷索,发明了这种暗器,更觉无敌。弟兄二人长大起来,贾有章已做古地下。他们俩在红叶村里,俨然作威作福,自尊自夸,无异恶霸的行为。振武又喜玩古董,每年自己出去做一趟买卖。其余时候让他们的门下客出去,他们坐地分赃,不必亲自出马。那飞毛腿唐蠮、矮脚虎袁鼎便是门客中最是得力之人了。

去年贾振武特派唐袁二人到奉天去,专一盗取富贵人家的古玩珍器,希望满载而归。谁知他们在东海别墅闹鬼以后,忽然来了琴剑二人,揭破他们的秘密,将他们双双擒住,反受囹圄之厄。幸亏贾振武和几个门客前来探听消息,方才想法将二人救出牢监,回转徐州。虽欲复仇,但是琴剑二人影踪已杳,无从探听,只好暂时搁下。

此次振武和唐蠮从兖州有事回来,途中遇见夏听鹂等一行骡车。估量行李沉重,又似官眷模样,不由动了觊觎的野心。又料夏听鹂等必在前边官渡驿借宿,所以傍晚时也到这个旅店来住。那时夏听鹂正在剑秋房中谈话,没有察觉。二人便住在里一进。捱到夜半,二人遂悄悄出来开始活动。

唐蠮先作鼠子叫,在窗外侦探里面的动静。那就是剑秋听得鼠声唧唧的时候了。唐蠮装了多时鼠叫,听听里面鼻息甚熟,都已睡着。唐蠮遂请贾振武在外面巡风,自己撬开窗户,轻轻跃入室中。里面灯火俱熄,黑暗中不辨东西,摸索至墙边行李所在,正欲动手。

不料夏听鹂已从睡梦中惊醒,向床头抽出宝剑,跳过来向他就是一剑,唐蠮把手中棒架开,知道里面人早已觉得,不易下手。于是纵身跃出窗外。夏听鹂那肯放过,也追将出来。于是二人遂把他围住厮斗。

若没有剑秋出来相助,夏听鹂一定斗不过他们的。但是唐蠮眼快,甫交手已识得剑秋,自知不敌,仗着脚快,所以即将剑秋赚到庄中,反败为胜。这非剑秋初料及此了。贾振武见唐蠮已走,自己不敢恋战。所以战了几合,也就免脱,跑回红叶村来。闻悉剑秋业已堕入石窟,才安了心。不消他们动手,数天之内便可把这一位生龙活虎的侠士饿死窟中了。

他的一肚皮怒气正恨没处可发,难得他们有人来了。便握着宝剑,一个箭步,滚到那人身边,一剑挥去。那人正向下走,没有防备,青光一闪,那人跟着骨碌碌的滚下石窟,喊得一声“啊哟”,已死在地上了。

剑秋横着剑,静候上面可再有什么动静。随手又见石窟顶上有一黑影,向内探首一望。剑秋方想下手,耳畔忽又听得上面有人唤道:“剑秋兄,你在哪里?快快出来。”其声虽低,而清脆如雏莺出谷,带有一种渴望的声调。

不是玉琴还有谁呢?不禁使他惊喜交加,呆呆立定身躯,几乎疑心这一遭是梦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