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十二

第六十一回妙计布疑云英雄被绐孤身陷敌手女侠受惊

1

在这个时候,常龙、常虎被程远大声呼醒,各从地上爬起,忙问程远何事?程远怒道:“你们不要假作态!你们看,常凤到哪里去了?”

二人回头一瞧,不见了常凤,便也惊异起来道:“咦!我妹妹到哪里去呢?好不奇怪!”

程远道:“真是奇怪,我的宝剑和毒药镖也都不见了!”

常虎道:“啊哟!程先生的剑和镖怎样会失去的呢?”

程远大怒道:“不是你们的妹妹盗去了,还有谁呢?你们快快说出来!她盗我的东西究竟怀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断无不知之理!”

常龙、常虎道:“我们都睡得很熟,哪里知道呢?”

程远道:“不要赖!”他一边说时,一边从镖囊里忽又摸出一样东西,乃是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写着道:

程远先生伟鉴:我很佩服你的本领高深,因为你能够将我的鬓边花击落,真非容易之事。但我很有好胜之心,所以把你的镖和宝剑乘间取去,和你是相戏的,你能取还吗?请你不要错怪我的哥哥。

凤白

程远看了这张纸条,见笔迹很弱,又有几个是别字,象是女子写的,当然是常凤和他相戏了。但又不知含有什么作用,对于自己弄什么玄虚,深悔自己太喜欢和人家兜搭,以至于此。若不早将东西取还,岂不要耽误我的行程吗?于是他将这纸条抛给常龙、常虎看了。常龙道:“程先生,你是明白的人,上面写得很是清楚,我妹妹一时好胜,和你戏耍罢了。你若要使物归原主,只是要你自己去找常凤好了。”说毕哈哈大笑。

常虎也说:“有了这个字条,便可证明非我们弟兄之咎。”

程远冷笑一声道:“你们休要假撇清,自家兄妹,安得不知?现在我又不知她藏在哪里,人生地疏的,我往哪里去寻找呢?你们弟兄倒反若无其事。哼!我不问你家妹妹要物,好在有你们二人在此,我只向你们要便了。”

常龙道:“那么你将怎样办呢?”

程远道:“要你们二人领我去同找。”

常龙、常虎听了,面对面地看了一会,常龙遂说道:“在这里附近有个明月村,那里我记得有一家熟识的人,我妹妹也许走到那边去。我们不如陪伴程先生同去吧。倘然找不到时,我们也无法可想了。”

程远冷笑道:“既有这个地方,去了再说。”大家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喊打水,彼此洗过脸后,吃毕早饭,三人遂一齐出门。

程远不知明月村在哪里,自然跟了常氏兄弟闷走。常龙、常虎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条河,常龙回头对程远说道:“到明月村去,走旱路太远,不如走水路较为近些。”

程远道:“随便你们走旱路,走水路,只要将我领到明月村便了。”于是三人沿着河边走去,只见那边泊着一只小舟,常龙便高声喊道:“船上有人吗?”

跟着见船上钻出个老汉来,问道:“客人们要往哪里去?”

常龙道:“我们正要坐你的船往明月村去。你年纪老了,待我们自己来摇吧。”

老汉道:“很好,本来我也摇不动哩。”

老汉把小舟靠近岸边,自己走上岸来。常氏弟兄便和程远跳到舟中,常龙走到船梢上去摇橹,常虎立在船头将篙点着水,这船便渐渐向前移动,回头对那站在岸上的老汉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从明月村回来,可以把船交还你的。”常龙摇着橹,一声蠳乃,小船便摇向前边去。摇了一大段水程,河面渐阔。程远坐着,有些不耐,便向常虎问道:“到明月村究竟有多少路?”

常虎摇摇头。程远又回转身问常龙道:“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常龙答道:“这却难以知晓。”

程远听听他们弟兄二人的话,忍不住又跳起来道:“怎的你们二人既答应伴我前往,怎么又不知晓?”常虎将篙子一横在手里答道:“我们弟兄本不是摇船的人,也不认得明月村在哪里,只好摇到何处是何处了。”

程远大怒道:“呸!你们既不认得路,又摇什么船,显见你们三人串通一气,又想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去了。”

常虎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们要把你骗到什么地方去呢?这都是你强逼着我们的啊,怪人家作甚?”

程远心中大怒,又说道:“哼!你们都是坏人王八羔子的,待我先收拾了你们,再去找寻你家小丫头!”常虎把篙子指向程远说道:“你骂人吗?不要欺侮我们弟兄无能。来,来 !我们较量一下,狗养的怕你!”

程远被他一激,立即跳到船首,说道:“好!待我先来收拾你这小子。”

常虎正要将篙子横转来打程远,早被程远抢住在手,右脚一起,已把常虎踢落水中。此时常龙在船梢上瞧得清楚,放下橹,把手指着程远骂道:“姓程的,你怎敢害我兄弟!”

程远心里正十分恼怒着,遂回身抢到船后来说道:“索性也把你收拾了罢!”一手使出那个狸猫捕鹊的解数,扑上前去,抓取常龙。常龙见他来势凶猛,不及躲闪,忙把身躯往后一个翻身,扑通地也跳到河里去。

只剩程远这一人在舟上,他又不会摇船的,又不认识路径,虽然将常氏弟兄打落水里,但自己却怎样办呢?常氏弟兄和他们的妹妹都非好人,我悔不该和他们同行,以致着了他们的道儿,他们说的明月村,又安知不是伪语欺人吗?不如回到寓中去再说。于是他就走到船头上把篙子点着水,正要回船,却见这船滴溜溜地在水中很快地自转着,自己险些站不住,便喊:“奇哉,怪也!莫不是今天我遇着了鬼么!”

他正在惊异之际,又见船梢后水里钻出一个黑脸来,正是常龙,程远骂道:“小鬼,原来你没有死,快快跳上船来,拼个你死我活。”常龙笑道:“姓程的,你莫要逞能,请你水里来吧!”说着话,把船梢一扳,程远说声“不好”时,这船早已一个翻身,船底向了天,程远跌入水中,心里明知常氏兄弟乃是精通水性的,不料又着了他们的道儿。刚要挣扎,早被一个人揪住了他的头发,向河底直沉下去。程远一张口,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水,狠命地伸手要打那人,但是他的手方才伸上时,又被一人紧紧按住,相助着把他压下去。

这样在水中打了一刻,程远喝的水一多,立即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及至他醒转来时,不知怎样地被常氏兄弟把他紧紧缚住,睡在河边,身上却又换了一身干的青布衫裤。看看河中船也没有,人也不见,常氏弟兄又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躺着,觉得有些疲软无力,想想常氏兄妹的行径,不知有何作用?若是他们真心要杀害我,那么早可将我沉死,何以又把自己救起,抛在这里,似乎含有戏弄自己的意思。我吃了这个亏,又将如何报复呢?心中恨恨的咬着牙齿,希望有人前来,可以解缚。

一会儿,只见前面有一个人很快地走来,象是个女子,及至走近身时,原来正是找她不到的常凤。他心中又气恼,又惭愧,只苦自己被缚着,不能和她一拼,所以双目怒视,向常凤表示着忿忿的意思。但常凤却含着笑对程远说道:“程先生,我家哥哥太卤莽了,尚乞恕宥!待我来解缚吧。”

一边说,一边将程远松了束缚。程远立起身来,对常凤说道:“姑娘,我倒要谢谢你了!你将我的镖和剑盗去,又有什么意思?我上了你哥哥的当,在你们的面前失败,我亦无颜再见哩。”说毕,他脸上露出一团懊丧之色,不顾常凤答话,掉转身飞也似地走去。他恐怕常凤要追住他说什么,所以施展他的飞行功夫,一会儿已跑了六七里路。

前面是一个山坡,山坡下有一座黑松林,他回头不见有人,立定身子仰天叹了一口气。自思我奉师命下山,自谓艺已大成,不料失败在凤阳花鼓女儿手里,足见我的阅历太浅,易受人绐。他们虽无意害我,然而这个玩意儿已闹得我大大丢脸了。我要去找常凤,却等她来解缚,这不是大笑话么!总而言之,我无面目见人了,不如死吧!

2

他这样一想,脑中充满了轻生之念,便走进黑松林,解了腰带,打了一个结,向树枝上一套,自己一伸脖子,挂了上去。眼前一黑,心里一阵难过,模模糊糊地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经过了若干时,自己的耳畔听得有很尖脆的声音在唤他,睁开眼来看时,自己并没有死,却软软地睡在常凤怀中。

常凤席地盘膝而坐,正用她的纤手抚摸他的胸脯。更觉愤怒与羞愧交并,跳起身来,对常凤说道:“我自己寻死,干你甚事?要你来解救作什么?”

常凤见程远责问,她却一些不发怒,带笑说道:“你这个人太不识好歹了,我紧紧跟着跑来救你,却反给你骂吗?”

程远道:“我既失败在女子手里,无面见人,所以自尽。你何必来缠绕不清呢?”

常凤又道:“好好一个男子汉,前途方长,却效女子寻短见,这算什么呢?难道你为了失去东西便要死吗?那么,我也好还你的,请你不必发急。我们兄妹和你并无恶意,聊作游戏,你却就要认真吗?所以我赶来看你情形,哪知你出此下策!即使你负气,也何致于此!你要找我,我在这里啊。”

程远听了常凤的话,也觉得她说的话很合情理,而又婉转,自己确乎不该如此轻生,就是不服输,也该再和她正式较量较量。又想常凤这小姑娘确乎有些本领的,不然我的飞行术自信是很好的,她怎能跟得上我呢?他这样想着,所以低倒了头,倒没有答话。

常凤见他这个样子,象是有些悔意,便又说道:“程先生,你是聪明人,现在觉悟了吗?料你吃了一些小亏,心里总是气得很,不肯和我们干休。那么,你我不妨用真实本领决个雌雄,我若输了,情愿把东西还你,并且叫我两个哥哥向你陪罪。你若输了,怎样?”这句话直说到程远心窝里,他本气不过他们用诡计暗算,以致自己失败,且要瞧瞧常凤究竟有多大的本领,敢出此言。顿时提起了他的精神,说道:“这样很好,我若输了,也不再向你们要东西。从此披发入山,一生不再跑到人间。”

程远说罢,遂先走出林子去,常凤跟着也走到外面。两人对立着,各使个旗鼓,交起手来。程远起初因要试看常凤的拳术,所以退让三分,见常凤果然身手敏捷,拳法精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紧逼过来,倘然自己不使出个特别的解数,休想取胜,也许要败在她的手里,所以他不敢怠慢,遂把王五教授他的几路杀手使出来,果然常凤抵敌不住了,额上香汗向下直淋。然而她还不肯示弱,依旧左跳右闪,上格下拦地招架着,得个间隙,一拳打向程远的腰里来。

程远早料到她有此一手,等到她的拳近时,身子一弯,给常凤打个空,而程远早已回手一拳望常凤肩上击去。常凤向右边一闪,但不知程远这一下是虚的,刚才打出去早已收还,趁常凤左边闪避时,使个银龙探海踏进一步,一伸手搭住常凤的腰肢,轻轻地一把提将过来。还防常凤有什么解救的手法,所以不敢就将她扶住或是放下。哪知常凤并无抵抗,反把身子倒入他的怀里,说道:“我输了,你的武术真是不错。我既被你擒住,任凭你把我怎样办吧。”

程远一听这话,便将她好好地放在地上,说道:“得罪了!我把你怎样办呢?方才你赶来救了我的性命,难道我此时还要和你过不去吗?你们既然和我玩的,那么请你现在把东西还了我吧。”常凤笑道:“程先生,不用性急,当然要还你的。我们且到旅店中去再说。我哥哥也在那里等候呢!”

程远踌躇一些,点点头道:“我就跟姑娘回去也好。”

于是程远跟着常凤便走。常凤把脚步一紧,向前飞也似地跑去。程远放出功夫追随后面,相差仅一肩,任常凤跑得怎样快,而程远总是这样地相差着。将近原处里许时,程远便把脚步放快一些,早抢出了常凤。常凤也把脚步加紧追上去,两个人好似比赛一般,这一里路程,一霎眼已走完了。来到一座小桥之前,方才立停脚步。常凤和程远相差三步路,常凤便带笑对程远说道:“你的飞行术十分神速,使我佩服。”

程远道:“不敢,不敢!姑娘的功夫也已到了上乘了。”

常凤把手向桥下一指,便见那里有一只小船摇过来,船上立着一个老汉,撑着篙笑道:“姑娘和先生平安回来吗?我方摇到这里呢。”

常凤遂请程远上船,说道:“这一遭不敢戏弄你了,归去吧。”二人到得船上坐定,老汉把船摇回去。常凤陪着程远在舱中谈笑,程远问道:“你们兄妹虽是唱凤阳花鼓的,却有这种好本领,使我很佩服,大概你们是江湖上的能人吧?我总有些怀疑。”

常凤张着小嘴笑道:“程先生,不用怀疑,我们兄妹是走遍天涯访寻仇人的,所以化装唱那花鼓戏,也知道早晚瞒不过程先生眼的。”程远道:“你们的仇人是哪一个,现在哪里?”

常凤道:“这事稍停,我哥哥自会告诉你的。”程远见她不肯说,也不便再问,就和她闲谈起来。常凤口齿伶俐,娇憨动人,足够解去途中寂寞。午后已回到了清风驿,二人上岸,由常凤付去了舟资,步入旅店。

只见常龙、常虎正立在房门口盼望,一见二人回来,便道:“好了,好了!你们大概已和解了。”程远心里还有些放不下方才水里吃亏的一回事,只点了一点头,不大理会,大踏步跨入房中,在沿窗椅子上坐下。常龙、常虎却走过来向他作揖道:“程先生,我们适才和你相戏,请你不要见怪为幸!”

程远只得说道:“好!你们弟兄二人的水中功夫果然高强,我中了你们之计,跌翻在二位手里,惭愧得很!”

常龙道:“这事不要提了。我们自知真实的本领不及程先生,所以聊施小计和程先生游戏三昧,触犯尊怒,千祈勿怪!”常凤又从她的褥底取出程远的那口“百里”宝剑和毒药镖,一齐交还程远,且带笑说道:“这两种东西始终没有离开这里,是我故意写了字条,激你出去的啊。”

程远接过,也带笑说道:“这都是我的卤莽,以致于此。幸蒙赐还,感谢之至!”

此时常龙早吩咐店小二摆上酒饭,请程远同用午餐。程远肚里正饿得很,大家入席,狼吞虎咽般将饭吃毕。常龙又拉着程远到窗前,对他说道:“方才的事,我们虽然和你相戏,却也想借此有两个要求,征求你的同意,不知你能不能允诺?”程远问道:“什么要求?凡是我可以允许的,我总可遵命。”

常龙道:“程先生尚没有家室,我这妹妹年方十八,虽然不是出身在闺阁之中,而容貌尚称不错。她的武艺你也见过了,比较我们二人来得高强,一向想找个俊杰之士和她配偶,现在逢见程先生,是个少年英雄,多艺多能,所以我们冒昧奉询,倘蒙不弃,便叫她侍奉巾栉可好吗?”

程远起初对于常凤本不放在心上,经过一番交手,觉得常凤的本领和自己相去不远,小小女子,有此能耐,倒也难得;并且生得很美,说话又讨人喜欢,所以他的木强之心也有些动了。今常龙先来向他征婚,他略想一下,便答道:“我是个光身的汉子,无才无能,若使凤姑娘下嫁于我,岂非鸦凤非偶吗?”

常龙哈哈笑道:“不要客气了!你能够同意,我们已不胜光荣。”

这时程远偷偷瞧常凤坐在床边低着头,好似静听他们的说话,不免仍有些含羞之态。常虎双手叉着腰,睁大着眼睛,立在桌子边,也在听他们说话。常龙又说道:“侥幸,侥幸!第一个要求你已答应了。我们都是自家人了!再说第二个要求吧,我们本来居住在浙江的海岛上捕鱼为生,此番出来,从海道到了山东,一路乔装改扮,唱花鼓戏掩人耳目,正要到济宁去找仇人报复。但是我们的仇人也非弱者,倘得我和我们同去相助下手,便可无虞了。好在你也是到济宁去的,当然答应。”

3

程远问道:“你们的仇人是谁?我去那里是奉师命帮助叶氏父子的。”

常龙道:“我们的仇人是那里的恶霸,姓柴名振海,他的武艺很高,羽翼甚多,若得将他除去,也为地方除害,所以我们要请你帮助。”

程远听了,便道:“这样也好,我就跟你们同去把那恶霸除掉吧。”常龙大喜,便拖着程远走到常凤面前说道:“一言为定,你们两口子将来成为夫妇,真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现在大家握一下手,就算文定了吧。我们江湖上是很爽气的,不用什么繁文。”于是常凤娇躯微抬,和程远握了一下手。常龙、常虎都笑起来了。

这一天,大家仍在清风驿过夜。次日付去旅资,四人一齐向前进发。常虎仍戴着面具,避人耳目。到得济宁,就在城里一个小客寓内住下。到得晚上,常龙、常虎又叫人端整了酒菜,和程远、常凤一同畅饮,又对程远说道:“事不宜迟,今夜我们便要到姓柴的那里去下手,早日复仇,以快我心,也好使程远兄事毕后再到叶家去。”

程远听了点头道:“很好,我初到这里是不识途径的,全仗你们引导我。”常龙道:“我兄妹都认得。”

席散后,四人静坐一回,听听外面已无人声,常龙便道:“我们好去下手了。”于是大家脱下长衣,扎束停当,程远自己挂上镖囊,背插宝剑,瞧常龙手里已拿着一对雪亮的钢叉,常虎也背着一柄朴刀。而常凤右手握一宝剑,左手却握着一个圆如车轮的东西,上面有一排锯齿,又有一排钩子,四面都是钢条,一双手恰巧伸在轮中,有钢条护着,不怕被敌人损伤。程远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兵器?我倒没有见过的。”

常凤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使动这家伙时,轮形便不停滚转着,上面有齿,可以挫伤敌人的兵器,上面有钩,可以钩住敌人的兵器;而且使急了,可使敌人不能进攻,是防卫一己的利器,唤作‘老虎轮’,我是熟练的。”程远道:“好个老虎轮,这真是可攻可守的家伙,今夜要看看你怎样使用了。”于是熄了灯火,开了后窗,四人轻轻跳上屋面,离开客寓,由常虎为导,曲曲弯弯地向前紧走。

这夜月亮也没有,夜色昏黑,街道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四人一路走着,无人知觉,早来到一个高大门墙的人家前面。常虎又领着他们走到侧面去,有一垛墙比较低一些,四人一齐轻轻跳到上面,鹤伏鹭行地向里面有灯光处走去。

但是走到里面,一进房,屋上却都布满着绳网,叫人难以行走。程远便将“百里”宝剑去剁开那些绳网。常虎有些不耐烦,先跳下庭心中。谁知庭院里有人防守着,一见屋上跳下一人,知道有人来了,连忙跑到里面去报信。常龙等见仇人已有防范,四人索性站在庭中等候他们出来厮杀。一会儿,屋里喊声大起,有许多壮士拿着军械照着火把杀将出来,当先一个老者,手横宝剑跳到庭中说道:“狗盗!想来复仇吗?老夫等候多时了!”

常龙、常虎便使开手中家伙,和老者战在一起。程远见那老者一口剑舞得白光霍霍,料知本领不弱,正想上前相助,却听里面大喝一声,有人说道:“狗贼!休要依仗人多,你家小爷来也!”便有一少年跳出,手中张弓拈矢,蓦地里一箭向程远面前射来,程远即忙将头一低,那箭忽地从他头顶上掠过,射去了一小绺头发,头皮上也微觉疼痛,吓了一跳,因 他没有防到这一着,险些送去性命,急挥手中百里剑,正要上前,常虎一见那少年,便丢了老者,抢上前去和少年决斗。

那少年放下弓,挺起手中棍棒接住常虎便战,一边却说道:“原来就是你这坏东西来了吗?”将棍棒使开了,只向常虎下三路扫去。几个回合,常虎早被他摔了一个斤头,爬起来再战。常龙恐防兄弟有失,连忙赶上前相助。

老者哈哈笑道:“你们都不要和老人作战吗?须知我年纪虽老,手中宝剑不老!”他正说时,常凤早跳过来,娇声喝道:“你这老头儿,休要口出大言,待我来结果你的性命!”

老者一瞧,来的是女子,便说道:“呸!女贼来了!”一剑便望常凤胸中刺去,常凤将剑架住,一面使开老虎轮和老者酣战起来。

程远在旁看着,觉得常凤的武艺果然了得,剑轮并进,战得二十余个回合,已把老者渐渐逼退。又见当老者的宝剑刺进去时,常凤手中的老虎轮在老者的剑头上绕转了一下,已把老者的剑钩住,老者正要用力夺还,而常凤右手一剑,已很快地向老者头上扫去,老者不及闪避,早削去了半个头颅,仰后倒地。

这时那少年一根棍棒使急了,如龙飞凤舞,常龙手中一松,也被他摔了一个斤斗。他见他的父亲被常凤杀死,顿时怒气冲天,目眦欲裂,将棍棒就地一扫,常龙、常虎急退时,那少年一个箭步已跳至常凤面前,要代他父亲报仇。不料程远立在一边,手里早托着一支追魂夺命毒药镖,因为他见那少年的棍棒实在使得厉害,正想乘隙以报一箭之仇。现在见他窜过去时,立刻觑准少年背后发出一镖。

那少年的精神全在常凤身上,没有防备,所以这支毒药镖早中他的右腰,大叫一声,跌下地去。常凤跑过去,手起一刀,又把那少年的一只臂膀砍下,骂道:“你这个王八,把我们兄弟大摔斤斗,你现在再能起来使你的断命棍棒吗?”

再想加一刀时,程远早拦住说道:“他中了我的毒药镖,一定不会活命,你又何必再动手呢?不知屋中可有羽党?”

常兄摇头道:“没有了。”

程远道:“那么走吧。”于是四人回身跃上屋顶,跳出围墙,一路回转客寓。大家坐下,将兵器放好,程远低声说道:“凤妹妹的老虎轮果然不错,那老者便吃亏在这个上啊。”

常虎道:“那小子的棍棒也十分厉害,不知怎样地被他抡急了,碰在他的棒头上,自 己就立足不住,马上跌倒了。”

程远点头道:“这种棍棒使用的大都是能人,其功用专在摔人跟斗,别种兵器很难抵挡,除非护手钩可以破它,或逢到空手入白刃的人,也可抵敌,所以今夜你们弟兄二人吃了一些亏。还有我看他的弓箭也很厉害,因此我发毒药镖伤了他,然而现在我心里却有些可惜他哩。你们不是说他们是恶霸吗?但我看他的情形却并不象啊,这是什么道理?”

程远说罢,常虎耐不住,扑的一声笑将起来,这一笑,却更使程远怀疑,便又追问道:“你们究竟和他家有什么怨仇,要把他们杀死,那家是不是姓柴?”

常龙答道:“那家姓叶,他们父子二人就是我们的仇敌。因我兄弟常虎以前也被那小王八射中一箭,养了一个月的伤,方才好呢。”

4

程远一听这话,止不住跳起来道:“呀!我又上了你们的当了!你说姓叶的,莫非就是我要保护的人吗?”常龙道:“不敢相瞒,真是这俩人。我们以前在途中因为听你说起要到济宁去保护叶家父子,他们已很厉害,怎样可以再加上你呢?所以我们不放你走了,一路嬲至此间,先去动了手再说。我们自知大大对不起你,请程兄看在我妹妹的面上,宽恕则个!”

程远此时恍然大悟,知道明月村的一回事就是他们牢笼自己,我虽知他们有些作用,却不料依旧堕入他们的彀中,不是鬼摸了头吗?他越想越气,越懊恼,便指着常龙、常虎说道:“你们总不该这样作弄人!大丈夫凡事都要光明磊落,岂可设计陷人?”

常龙笑道:“请你原谅,我们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倘然和你说明了,恐怕要请你袖手旁观不管这事,也是不可能的,怎肯帮着我们去动手呢?”

程远大怒道:“你们为自己打算,可以说称心适意了,但是我呢?我此次下山,乃是奉着师父龙真人的嘱咐,特地赶到这里为叶家父子帮忙的,现在反而帮了人家去把他们杀害。一则怎样对得起叶家父子,二则叫我如何可以回崂山去复命。害得我进退狼狈,不如和你们拚了吧!”说着话,跳起身来,一拳就向常龙胸口打去。常龙急忙跳在一边,常虎便提着两个拳头嚷道:“你真的要拚命吗?我弟兄也有拳头,此番却不让你了。”

程远道:“谁叫你让?”跳过去一伸手要抓常虎,常虎一闪身,跳至桌上,刚要还手,常凤早奔过来把程远双手拦腰抱住,说道:“此事木已成舟,你们在这里闹什么?若给店中人听了,那么外面正要出血案,于我们大大不便的。闹穿了事,我们怎能出得这济宁城呢?况且你们现在总是自己的人了,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说到这里,又对程远说道:“你宽恕了他们吧,倘然你一定不肯干休时,请你先把我打死了可好?我总不还手的。”

程远被常凤一说,心中的气稍平一些,真的要闹穿了,大家都不方便的。他立住脚步,一声儿不响,常凤又娇声问道:“你听我说话吗?”

程远道:“你放了手再说。”

常凤道:“我先要你允许之后方才放手,否则我宁死不放的。”

程远道:“有你这样赖皮的吗?我一准不动手便了。”

常凤听程远已答应,便放开来,又用手抚摸程远的胸前道:“你不要气了,一切的话,明天再谈。”程远叹了一口气,退到椅子上坐下。

常虎也从桌上轻轻跳下,说道:“妹子,都亏你解了围。这是我们的不是,我也自知对不起人家的。”

常龙道:“程兄是明白的人,当然不和我们计较。”程远却不说什么。隔了一歇,大家脱衣安睡,于是这一场黑暗中的纷扰告终。

直到天明,程远第一个先起来,因为他昨夜有了心事,未能安睡。常龙、常虎却睡得酣适。常凤恐怕程远要负气私逃,所以也不能安心睡着,一见程远起身,她也跟着起来,带笑对程远说道:“今天我们断不能再在此间逗留,须要早早回去了。”

程远瞧了她一眼道:“你们回去了,事已了结,当然自很快乐的。但我无家可归,崂山又不能再上,辜负了我师父的意思,无面目再去拜见他。从此天涯海角,一任此身漂泊去了。”

常凤道:“你休要这般灰心,我既配给了你,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都要回转丽霞岛,当然也要请你同去的,怎能放你一人独走呢?”遂过去把常龙、常虎唤醒,说道:“时候不早,你们忘记昨宵所做的事吗?快快动身离开这里吧。”

常龙、常虎被常凤唤醒,连忙披衣,开了房门,大家洗脸漱口。用过早餐,常龙去付了店资,立即动身,又对程远说道:“有屈程兄同我们一起去吧。”

常凤道:“我早和他说明了,自然一同走,便是他要离去时,我也不放他走的。”说罢,又对程远嫣然一笑。程远一时自己难定主意,就跟他们同行。出得店门,走在路上,早听有人在那里讲起昨夜叶家的血案。四人匆匆地出得济宁城,幸喜没有露出破绽。此番不走海道了,却取道江南。程远一路跟着他们走,常凤总防他要走开,所以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

程远心里虽然为着此事很不高兴,自悔在路上和人家多兜搭了,以至上了常氏兄妹圈套,把这事情弄坏,现在自己回不得崂山,又和常凤订了婚,只得跟他们到海岛上去再说。且看常氏弟兄待得自己很好,而且常凤也如小鸟般依依可爱,有一种魔力如磁石吸铁般地把他吸引住,因此也不想走到别处去。途中无话,到了乍浦,雇得一只海船,回到了丽霞岛。程远见岛上壮丁很多,好象都服从常氏弟兄的,所以他们回来时,大家都出来欢迎。又见常氏兄弟的住宅很是宏大,以为他们在岛上很有势力的,心里也有些猜疑。

常氏兄弟回来后,马上筹备常凤和程远的婚事。吉日也早择定,程远做现成的新郎,大小的事,一概不问,到了吉期,便换了新衣,和常凤成婚。岛上的人见程远这丰姿豪爽,气宇不凡,都啧啧称赞说:“好一位新郎!真配得上这一位美丽的姑娘。”拜过天地后,送入洞房,华烛影里,程远见常凤艳装凝坐,更饶美丽。他就上前走到她身边,笑了一笑握着纤手,同入罗帐。这一夜的风流恩爱,当然这一对儿都是甜蜜蜜的,忘记了别的一切。

婚后的第三夜,常龙、常虎从岛上带着众健儿坐船出去。程远虽不知他们为了什么事,心里却已瞧料了数分,便向常凤探询。常凤带笑回答道:“我们的秘密,索性告诉了你吧。你是爱我的,当不致于鄙弃我。我们兄妹三个并不姓常。”程远听了,大奇道:“唉!直到如今你们还是弄着假姓名,对我守着秘密吗?”

常凤将手一捏程远的肩头,说道:“你不要奇怪,这是我们的不是。我和你做了夫妻,自然不该再瞒,并且这里也不得不说明了。我们姓高,我大哥名蟒,二哥名虬,他们都有翻江倒海之能,在这丽霞岛上干的是海盗生涯,一向横行海上,附近官兵都奈何我们不得。今天他出去,也因好多时候没有在海面上作买卖,所以要出去搜拢一些油水了。”程远听了这话,徐徐说道:“那么,你也是一个女海盗了,你的名儿可真吗?还有济宁的一回事,我还有些不明白,你们究竟和叶家父子有什么大仇呢?”

常凤道:“我的名儿仍是一个‘凤’字,不过换了姓罢了。那叶氏父子和我家二哥有仇,只因以前二哥曾独自往山东去做买卖,到了济宁,闻得济宁城内富户很多,所以他施展本领,盗劫了数家,官中捕役捉他不得,未能破案。有一次他到叶家去下手,因为叶家也是富室,不料惊动了叶家父子,非但不能得利,反被那叶家的小子射中了一箭,险些伤命。

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我们,于是我们兄妹三人便去报仇。半途行至济南,恰巧遇见了你,得知你就是去帮助叶氏父子的人。起初我们想暗中把你除掉,后来我大哥见你是一位英雄,不忍杀害,所以想出这条计策把我配与你,骗至济宁,先去叶家动手杀害,好使你懊悔不得。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苦心啊。却给你时常怪怨呢。”

程远又点头说道:“原来是你们的苦心,但是那时候你作什么主张?”

5

高凤对程远笑道:“你想我也舍得把你杀掉吗?倘然我不要你时,恐怕你没有今日了。你虽有本领,尚非惯走江湖之人,怎防得到人家的暗算?”

程远笑道:“不错,我倒要谢谢你哩。我确乎是个没有经历的人,以至上你们的圈套。”高凤笑道:“你还懊悔吗?”程远不响。

高凤别转脸去,自言自语道:“一个人的心是难买得到的,大概你的心思总——”程远不等她说完,便过去拉得她的手,又把她的脸儿推回来说道:“我的心给你了,我没有懊悔,你放心吧。但你的心又如何呢?”

高凤喜道:“我的心吗,早已到了你的肚子里了。”说着话,把她的螓首钻到程远怀中来,程远便抱住了她,和她接了一个吻,这样可见程远早已做了高凤妆台下不叛的男人了。高蟒、高虬回来后,因为此行很是顺利,大宴部下。高蟒知道自己妹子已把真相告诉了程远,遂对程远说道:“你现在不要唤我常龙了,这条龙变了蟒,在海里兴风作浪,要害人的,你赞成不赞成?幸亏有只凤是没有变,请你也入伙吧!做海盗也很逍遥快乐的。”

程远听了,只得点点头。高蟒便请他率领一部分的健儿,做了头领。程远虽是如此,他究竟是个好人家的子弟,在崂山上又时常听龙真人的教训,现在陷身不义,心里总有些不愿意,不过被高凤笼络住了,他不得不屈身为盗。可是他在岛上,除了饮酒看书以外,时和高凤练习武术,难得出外和高蟒、高虬去行动的。高蟒也不能十分勉强他。

不多时候,高蟒、高虬又邀了怪头陀法喜和志空和尚两个来入伙。那怪头陀虽然本领高强,可是他明说是出家人,而对于酒、色两字却不能守戒,每天非喝三四斤酒不能过瘾,最好每夜有妇女陪他同睡,数日不御女,他就打熬不住了,即使高蟒不出去打劫,他也要拖着志空出去采花。这样,他的一生不知糟躏死了多少良家妇女,积着一生的罪恶,一些没有觉悟。因此程远对于这两个贱秃十分鄙视,不和他们亲近的。高氏兄弟虽然粗鲁,而对于女色却不放在心上的。

自从怪头陀等入伙以来,行劫时常要带一二妇女回来,专供怪头陀行乐,程远在旁看得十分气闷,只为了高凤,他勉强在岛上留住。不料事又出人意料之外,高凤和程远婚后,便得了身孕,肚腹渐大,到了临盆时期,遇着难产,岛上又无接生能手,所以高凤痛了两日一夜,小儿还不落地,她就香消玉殒,长辞人世了。程远和她爱好,见她惨死,抱着尸身放声痛哭,经众人再三劝解方止。高蟒、高虬自然也不胜悲哀,没奈何只得把高凤厚殓了,便葬在岛上,一块黄土长眠芳魂。

这一次高蟒得到手下谍报,到海面上来行劫,因程远好久没有出去,勉强要他出来相助,却不料遇到了琴、剑二人,虎斗龙争般在海上剧战了一番,剑秋中了程远的毒药镖,玉琴给高蟒在水中擒住。一行人回转岛上,其中最高兴的要算是怪头陀和志空了。怪头陀便告诉高氏兄弟说:“这女子便是在北方著名的荒江女侠方玉琴,还有他的同伴岳剑秋,都有非常好的本领,同属昆仑门下,和峨眉派一心作对,自己曾在杭州逢见过,在旅馆中行刺过,未曾得手。竟不料这一遭,男的中镖,女的被擒,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要求高蟒弟兄把玉琴交给他,由他去处置,代峨眉派复仇。谁知高蟒心里别有用意,遂含糊回答说待自己问清了口供,再作道理。他遂将女侠禁闭在铁牢中。

这铁牢的墙壁都是铁做的,屋上只开了两个小窗洞,有些亮光透入,可以知道昼夜,但是窗洞上下面都有极粗的铁丝网遮盖着,任你有本领的人,也难以出走。墙上又有一个小洞,有铁板关着,大约是送饭送水的。玉琴到了这里面,身上束缚虽解,而手里的真刚宝剑早被高蟒取去,手无寸铁,怎能出得这铜墙铁壁的牢狱呢?她席地坐着,觉得身上尽湿,很是难受。一会儿墙上的小洞开了铁板,有人抛进一套衣服来,她连忙取过,觉得很软很滑,都是绸制的,便将身上湿衣脱下,将那套衣服穿在身上,不长不短,恰是正好。

她穿好了衣服,在牢中徘徊地走着,见旁边只有一扇小小铁门紧紧闭着,四面毫无出路,难以逃走,不觉长叹了一声。又想起方才在海面上血战的一幕,自己陷身盗窟,凶多吉少;又不知剑秋的下落,心里非常气闷,然而她的一生,天南地北,受过了多少次数的危险困难,所以心里尚能镇定。他们既不即杀,且待以后见机行事再说吧。

不多时,外面小窗洞上的铁板一开,便有光亮射进来,有一个人把一盘饭和菜从洞里传送进来,说道:“姑娘,吃晚饭吧。”玉琴腹中早已饥饿,便走过去接了,且吃饱了肚皮再等机会。她吃了两碗饭,仍把那盘传出去,那人接过,把铁窗依旧关上走去了。玉琴坐下地来,一会儿天色已黑,牢中又无灯火,更见黑暗。她没奈何,依着墙壁而睡。听得门外又有足声,好似在那里巡逻一般。她想起了以前和剑秋在宝林寺坠身狮窟之内,危险万分,然而幸有剑秋同在,大家商量法儿,到底能够出死入生。还有那大破螺蛳谷时,自己也被风姑娘诱坠地坑中,但有那头忠义的金眼雕救她出去。

所可虑者,不要他早已遇害了,那么我们俩死在海上,我师父和云三娘等也不知道这回事啊。她想了好多时候,方才有些疲倦。这样睡着了好一刻,睁开眼来,上面小窗里已有一些晓色透入,知道天已亮了,遂立起身来,走了一回,重又坐下。隔了一歇,又有人送早餐前来。她吃罢早餐,自思海盗并不杀她,这样把自己幽禁在此,作何道理,倘然天天如此,自己不要闷死吗,反不如爽爽快快地好。

她心里正在发急,忽见铁门开了,有四个海盗走进来,用一具钢铁手铐把自己的手反铐住了,对她说道:“你快跟我们去见头领!”玉琴闻言,毫不惧怯,跟着他们便走,穿过了几进屋子,来到一个方厅上,见那活擒自己的黑面海盗正和一个美少年坐在那里,海盗把玉琴推至高蟒面前,高蟒便问道:“你就是江湖上著名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吗?”

玉琴毅然答道:“正是。你们这些狗盗在海上杀人越货,凑巧被我们碰见,所以追来,要把你们除去,不幸被擒,惟有一死而已。”高蟒听了,便回头对程远笑道:“程兄,你看她虽是个女子,倒这样十分倔强,不愧是个女侠了。”

程远笑了一笑,没有答话,他尽瞧着玉琴。玉琴见程远气宇不象绿林中人,心里也有些生疑。

高蟒却并不发怒,又对玉琴说道:“我们这里是丽霞岛,我就是头领,姓高名蟒,别号翻江倒海。陆地上由你们称能,海面上惟我独霸了。你的同伴姓岳的,早已死在海中,你被我们擒至岛上,欲归无路,只要我的命令一下,管叫你立即丧生。倘然你能够顺服的,只要听我的说话,将来幸福无量。”玉琴因要听他的下文,所以耐着性子不响。

6

高蟒以为玉琴已有些软化了,便指着程远向玉琴带着很和缓的声音说道:“这位就是程远,别号踏雪无痕,精通剑术,本是我的妹夫,这因我妹妹不幸故世,他如今还没有续娶,立志要得一个有本领的女子为妻。现在我瞧你的本领确乎不错,且看你也是个没有嫁过人的姑娘吧。若能情愿作程兄的妻子,我代你们做媒。”

玉琴听高蟒说出这些话来,两颊通红,心里又气、又怒、又羞,便大声骂道:“呸!你们这些狗强盗,安得生此种妄想!我方玉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杀而不可辱,岂肯跟你们这些狗强盗?亏你们落掉了狗牙,说出来的,狗强盗,快快闭口!”

高蟒被玉琴狗强盗、狗强盗地痛骂,心中顿时大怒,便指着玉琴说道:“小丫头,不识抬举,你要死吗?我把你宰了也好!”

于是那四个健儿奉了高蟒之命,把玉琴推出去,尽向东边而行。不多时,见前面有一个很大很阔的水池,中间有一块陆地,陆地上有两间小屋,屋边有两三株柳树,倒也有些风景,海盗到得池边,无舟是不能过去的。但那边有一只小划子船停着,海盗押着玉琴一齐坐到舟中,两个海盗打着桨把船摇过去,池水很深,水声汩汩。

一会儿早到得水榭边,海盗推着玉琴上岸,到得小屋子里,见屋中床帐桌椅俱全,并且窗明几净,比起昨天那个铁牢好得多了。四个海盗把玉琴送到了,两个坐船回去,两个守在屋子外面。

玉琴手上的铁铐没有开锁,所以两手仍反铐着,不能活动,且坐在椅子上。再说隔了一歇,有两个中年的女仆坐船前来陪伴玉琴,所以吃饭时并不开锁,由女仆喂给她吃的。玉琴虽觉不耐,也无可奈何。

午后因房门并不关闭,所以走出去散步,见那两个海盗手中各抱着鬼头刀立在屋子前后监视着她,又见那水榭孤立在水中,无舟不能飞渡,自己断乎难以逃走。她散步了一些,回到室中坐着,自思:“被他们这样软禁三天,倒也很难受的,我何不如此如此,佯作允许了,到时再想法子,或可比现在自由一些;倘事不成,同是一死,岂不较胜于此吗?明天我准口头允许了,看他们如何?”她心中主意已定,预备挨过这一夜。

天黑时,女仆代她点上了灯。吃过晚餐,女仆便问玉琴可要睡眠,玉琴摇头道:“且再停一会。”两个女仆伏在桌上打瞌睡,室中灯光受着风吹,摇转不定,玉琴枯坐着,没精打采,呆呆思想。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在那里说话,不多时那掩上的房门蓦地推开了,跳进一个人来。玉琴定睛看时,胖胖的身躯,凶狠的面目,手中握着一只槟铁禅杖,正是那怪头陀法喜。

怪头陀见了玉琴,张开嘴笑一笑。笑得玉琴心里也有些惊惶,知道那厮来意不善,连忙立起身来,同时那两个女仆也已惊醒,抬头见了怪头陀,说声“啊哟!”怪头陀将手一挥,说道:“去,去,去!”吓得两人连跌带爬地都出去了。

怪头陀回身把房门关上,窗边倚了铁杖。见玉琴立在墙边,面上满露着冰霜,星眸怒视,便走过去说道:“女侠,今夜你顺我则生,逆我则死。你是个美丽姑娘,虽是我们的仇人,我却不忍就杀你,待我和你欢乐一番,包管你快活,而且可以使你不死。”

怪头陀冷笑道:“俺既已来了,安肯便去!好姑娘,请你慈悲些吧!”一边说,一边紧紧逼上来。玉琴双手被铐,难以抵挡,忽地将身向上一跳,想要冲破屋椽逃出去时,却被怪头陀跟手跃上,将玉琴双足握住,猛力望下一拖,玉琴倒跌下来,恰巧滚在榻上。此时怪头陀双手将玉琴娇躯按住,要去脱她的下衣,好似一头疯狂的狮子,张牙舞爪地将把玉琴吞入肚中去。

第六十二回恶梦初回设谋离虎穴清游未已冒险入太湖

1

玉琴被怪头陀双手重重将她的**按住,仰卧在床,自己双手被铐,不能抵御,气得她脸色尽变,几乎喷出血来。

怪头陀力大如虎,腾出一手,正要剥下玉琴的亵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啪的一声,靠外的一扇窗倒将下来,跟着托地跳进一人,手里横着明晃晃的宝剑,指着怪头陀大声喝道:“你这贼秃!胆敢瞒着人家到这里来做什么!别人让你逞能,我程远却不肯放你如此猖獗!”

怪头陀好容易将玉琴擒在掌握之中,好事垂成,败于一旦,心中异常忿怒,只得放下玉琴,回身对程远骂道:“你这小子,和我苦苦作对做什么?你也无非想尝鼎一脔。现在我与你拼个死活存亡,谁胜谁得吧!”

一边说,一边跑至窗边,取过那只槟铁禅杖,跳出窗去,程远也跳出去,说道:“很好,你这贼秃,本要除掉你,现在我们俩决一雌雄吧。”一剑便望怪头陀头上劈去,怪头陀说声:“来得好!”把铁杖望上一迎,当啷一声,早把程远的剑拦开一边,乘势一禅杖向程远头上打来,程远收剑架住禅杖,忽地一跳,已至怪头陀背后,一剑很快地刺向他腰里去。怪头陀不及招架,把身子向前一跳,跃出七八尺外,回转身大吼一声,一禅杖着地扫到程远脚边来。程远向上一跃,躲过这杖,将剑一挥,正要进刺,怪头陀又是一杖,使个乌云盖顶,直打向程远的头上来。这一下十分迅速,难以躲避。

玉琴此时早已立在窗边观战,虽然这二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可是她的芳心不知怎样地却希望怪头陀败北,眼见这一禅杖,势甚凶猛,不觉代程远捏把汗。程远却并不闪避,仗着他身子灵便,将头一低,在禅杖下直钻出来。怪头陀打个空,而程远已至身边,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这一下也是出其不意,非常难御的,怪头陀怪叫一声,将铁杖向地下一拄,身子凌空而起,向右边打一个旋转,好容易避开这一剑,但是程远的剑尖已触着他的布衲左乳下,划开了一小条,皮肤也有些微伤。怪头陀吃了这个亏,怒火更炽,抡开禅杖,又对程远杀过来,程远也把百里剑舞开,剑光霍霍,变成一道白光,向怪头陀上下左右进攻。两个人斗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原来当怪头陀到水榭里来时,看守的海盗连忙过去通信,恰巧先撞见程远,程远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立刻坐船前来干涉,女侠没有遭着强暴的污辱,也算她的侥幸了。怪头陀见高蟒也已到来,便吼一声,将手中禅杖扫开程远的剑光,托地跳出圈子。程远也收住剑,退在一边。怪头陀横着禅杖,双目圆睁,兀是怒气未息。高蟒早已得到部下的报告,知道这事,所以立即过来解围。他当着二人之面,不便说什么,又不好派怪头陀的不是,只得说道:“在这夜里,你们不去睡眠,却来这水榭上打什么架?快快回去吧!明天我请你们喝酒。”

怪头陀究竟贼人心虚,心里有些惭愧,便答道:“很好,有话明天再讲。”他就跑到水边,跳上一只划子船,独自先去了。高蟒便带笑对程远说道:“我倒没有料到怪头陀出此下策的。若不是程兄得信较早,立刻赶来时,恐怕姓方的难保不被他奸污了。”

程远道:“可不是吗,我来的时候,那贼秃已把女侠按倒榻上,欲行非礼了。其间真不能容发,好不危险!”

高蟒道:“你如此相救,姓方的总当感激你了。”玉琴在室中听得他们讲话,却缩到里面去,装作不闻不见。高蟒又吩咐把守的海盗说道:“你们奉令在此把守,除了我和程头领外,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到此。如有故违,你们拦阻无效,马上就来报告,我当再派四人在那里看守船只,不许有人偷渡,或可无事了。”

高蟒吩咐女仆好好陪伴,和程远在室中看了一回。女侠别转了脸,不去瞅睬,二人就回身出去,也坐着船回去了。

室外人声渐静,两女仆回身入房,关了窗和门,说道:“好险啊!那个怪头陀怕死人了。”又请玉琴安睡,玉琴点了一点头,两女仆遂服侍玉琴睡了。她们就睡在地上,转瞬间鼾声大作,都已入梦。玉琴因方才受了一个很大的惊恐,脑中受了刺激,虽然睡在榻上,却是辗转不能成寐,暗想:“怪头陀真是可恶,而他不要杀我,然要奸污我,以致我险些被他玷污了清白之身,幸亏那个程远来解了围。虽然他的目的也是对我有野心,却救了目前的紧急,所以我明天决定答应了,免得这样锁铐着不能动弹。咦!程远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并且瞧他模样也不象个江洋大盗啊!”

她想了又想,遂想起龙飞买剑遇见龙真人的一回事来,龙真人不是和自己说过吗,他收了两个徒弟,都不归于正,那娄震甚至卖剑欺人;还有一个姓程名远的下了山,不知去向。龙真人正要找他,却不见了,他在海岛上入了强盗的伙呢。那么,我何不如此激他一番,包管他入我彀中。

玉琴出世以来,从来没有遭逢着这种奇耻大辱,咬碎银牙,睁圆星眸,大喝一声,要挺起身来作最后之挣扎。这时窗外又有人喝道:“贼秃不得无礼!俺踏雪无痕程远来也!”

果见程远横剑飞入,怪头陀遂丢下玉琴,回身向程远骂道:“你二次破我好事,与你势不两立!有了你,没有我;有了我,便没有了你!”遂抢过铁杖来抵御程远的剑。二人在室中交手,不及数合,怪头陀足下一绊,向前倾跌下去,程远趁势一剑斜飞,怪头陀早已身首异处。

玉琴见了,不禁大喜,说一声:“死得应该!”又见程远放下了宝剑,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自己作了一个揖,说道:“荒江女侠,我一心爱慕你,可惜你铁一般的心,石一般的肠,不能听了高蟒之言,和我同圆好梦。而那怪头陀却背着我要来奸污你,且喜已被我诛掉了。

我两次救了你,为的是什么?想女侠刚强的心,必能转软。现在我要再问你,可能爱我吗?”

玉琴听了这话,换了别的时候,早已恼怒了芳心,但她决定想用计引诱程远入彀,所以一些不作怒色,便答道:“你这样热诚相救,我岂有不感激之理?若你确是爱我的,那么你且把我的手铐松了再说。

2

否则,还当我是个俘虏呢。”程远道:“当然要解去。不过我现在还没知道你的心是真是假,万一开了手铐,你不要反抗吗?”

玉琴有些焦躁地说道:“当然先要你放了我的,我一个人在此岛上会有什么法儿逃去呢?”

程远道:“我尚难相信,必要先有一个表示。”玉琴问道:“什么表示?”程远笑道:“你要情情愿愿地让我在你的樱唇上亲一个吻,然后可以证明你是真心愿意了。”这句话叫玉琴怎能立刻答应呢!不防程远却不等她的回答,伸手上前将她拦腰紧紧搂住,抱在他的怀中,玉琴虽要挣扎,而觉丝毫无力,程远早低下头把他的嘴凑到她樱唇上来,她忙别过脸去说声:“不好!”醒过来时,原来是南柯一梦,桌上的灯火摇摇欲灭,已近五更了,额上微有些香汗,把心神镇定住,自思:“大概心里存了警觉之心,所以有这幻梦哩。幸而是梦,倘然是真的,我又将如何呢?”于是她更不敢睡了。

玉琴不能自由,难过得很。她心里气恼坐在椅子上,瞧着屋椽,呆呆无语。在这大海中的岛子上要求救星,一辈子梦想不到的。剑秋又不知死活存亡,非得自想方法不可,那么只有这一条苦肉计了。她正在思想,忽见女仆对着门外立起来道:“程爷来了。”接着便见程远一个人走进房来,对玉琴笑了一笑,又点点头。玉琴瞧他手中没带兵器,面上也露着和颜悦色,知道程远对自己始终没有恶意,暗想机会来了,我倒不可错过。

程远早走上前说道:“玉琴姑娘,今日已是第二天,你的心里究竟如何?我很可惜你白白死在这里啊。并且,我也知道昆仑门下都是行侠仗义之人,一向很敬爱的。姑娘剑术精通,为隐娘、红线之流,当然是巾帼英雄,羞与我辈为伍。但我程某本来不甘为盗,屈身于此的,倘蒙姑娘垂爱,我们将来别谋良处。”他遂把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从龙真人学艺,如何奉命下山,受骗到岛上等经过事情,约略告诉一遍。玉琴听了,方知道程远果然不是盗跖一流人物,正好利用他,便把头点了一点道:“既然这样说法,我就——”说到这里,假作含羞,低下头去。

程远见玉琴已表示允意,心花怒放,便道:“姑娘能够允诺,这是我的大幸了。姑娘被絷已久,我就代你先解了缚吧!”遂走到玉琴身边,代玉琴松去了手上铁铐。玉琴想起昨夜的梦景,不由脸上微红。程远以为她有些娇羞,更觉可爱,把铁铐抛在一边,回头见两女仆正立在门外,带着笑探头张望。程远便叫道:“你们走远些,我有话和姑娘讲哩。”

吓得两女仆倒退不迭。玉琴两手恢复了自由,舒展数下,方觉得爽快,便对程远说道:“我要谢谢你了!昨夜那个怪头陀,我和他曾结下冤仇,所以他前来想要玷污我,其实我是誓死不从的,只因双手被铐,不能抵抗,幸蒙程先生来救了我——”

玉琴没有说完,程远早摇摇手道:“何用道谢!这是义不容坐视的。如姑娘这样可敬可爱的女侠,怎可让那贼秃**?我和那贼秃素来不合意的。他名唤法喜,和他的同伴志空一同到此入伙,专作采花的勾当,不知给他奸污了多少妇女。自从你姑娘被擒来岛后,他就蓄心积虑地要把你得到他的掌握之中,都给我们反对,他就想出这恶毒的行为了,不料又被我把那厮驱去。他对我非常怀恨,所以今晨忽然失踪了。查问之下,方知怪头陀已独自一人背着我们悄悄地离开了丽霞岛,往他处去了。现在请姑娘放心吧!”

玉琴微微一笑。程远遂请她在窗边坐下,自己探首窗外,见近处并没有人,遂在玉琴身边坐定。正要说话,玉琴却向他问道:“程先生,你是崂山龙真人的高足吗?”程远答道:“正是。我师父是剑仙,他已将上乘的剑术教授我,且赐给我一口百里宝剑,削铁如泥,可惜我未能十分精谙,功夫尚浅,已下山了。”

玉琴见程远说到这里,在他的脸上充满着懊丧之色,遂说道:“君子之过焉,如日月之蚀,只要你能够改过,将来再可以见你的师父。并且我师一明禅师和龙真人也是朋友,我可恳求他老人家代为缓颊的。倘然你长此干那盗匪的生涯,不但埋没了你一生,你又永远休想见你师父之面了。我是真心的话,你听了如何?”

程远把双手掩着脸说道:“本来我在这岛上,非我素愿,一向如芒刺在背,清夜扪心,时觉惭愧;现在给姑娘一说,好似疮疤重发,心里苦痛得很,我非得早日离开这岛不可了。”

玉琴见程远已入她的彀中,暗暗欢喜,便说道:“象你这样有根底、有本领、出身书香门第中的人,前途真可有为,你若愿离开这里的话,我心里更快活了,情愿跟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的,我总不忘你救助之恩。”程远就把双手放下,说道:“有姑娘这样慰藉,我好似黑暗中遇见了明灯,我愿意和姑娘一同想法脱离这岛上。现在我可以去和高蟒说姑娘已答应我了,再要求他不要把你幽禁在这水榭里,由我引导着,便在我前妻高凤房里住下,然后我可预备船只,背地里瞒了高氏弟兄远走高飞,脱离这个魔窟,照这样办法可好吗?”

玉琴道:“很好,不过你须要依我两个条件。”

程远听了,一怔道:“姑娘有什么条件?”

玉琴道:“我有一口真刚宝剑,是我师父赐我的,数年来常常带在身边,非常心爱,现在你可知此剑落于何人之手?请你要设法代我取回。”

程远道:“这剑被高蟒取去,确是稀世难得的,无怪姑娘不忍舍弃。我见高蟒已把这剑挂在他的外房壁上,我常到那里去走的,我可以想法盗回。还有第二个条件呢?”

玉琴道:“我虽然答应了你,可是不情愿草草地在这强盗窝里成婚,须得离开了海岛再定吉期,你赞成不赞成?”程远道:“如此也好。我们既然决意要离开这岛,当然到别地方去再行结婚。只要姑娘爱我,不负我便了。”

玉琴点了一点头,于是程远快快活活离开这水榭去了。

到了下午,程远又走来对玉琴说道:“我已和高蟒说明,现在把你放出去,你千万要跟着我走,免得危险。”玉琴道:“自然跟你走啊。”程远遂带着玉琴走出水榭,坐了划子船,还到那岸边上,一路走到内屋里去。到得一间精美的室中,程远请她在椅子上坐定,说道:“这是你的房间,自从高凤死后,我只住了数夜,因为一切景物足以触动我的悲伤,所以一直住在外面客室里的。今夜有屈姑娘在此独宿一宵。”

3

次日,程远陪着高蟒、高虬一同前来和她谈笑,且说大后天要吃喜酒了。玉琴知道程远在他们面前必然说些谎话,所以佯作娇羞,不说什么。高蟒拍着程远的肩架道:“这里独有你享艳福,将来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大媒。”

高虬也说了几句笑话,然后退出去。黄昏时,玉琴对着灯光坐了等候,因为日间程远曾趁着人少的当儿,走来凑着耳朵告诉她说:“船只早已预备,今夜可以走了。”所以她打起精神,期待着,然而不见程远到来,两女仆坐在旁边打瞌睡。她心中正在嘀咕,闻得室外轻微的脚步声,程远悄悄地走来,先唤醒两女仆,说道:“今夜你们到外边去睡,由我在此陪伴姑娘。”

两女仆答应一声,对着玉琴看了一眼,带着笑说道:“方姑娘,你早些安睡吧,我们去了。”退到外边,程远就把房门关上。

玉琴又听两女仆走在外边说道:“我们不要作讨厌虫,今夜他们俩可以欢乐一宵。程爷自从凤姑娘死后,长久守着空房,所以他等不及大后天的佳期了。”带着笑声远远地走去。

玉琴听了,虽然难堪,却也只好由她们说笑了。程远闻女仆早已去远,便低声对玉琴说道:“我已买通一个姓刘的人,偷得一只帆船在海滩边等候了。那姓刘的是去年掳来的人,一向勉强在此地,他因我曾救过他的性命,常称我为恩公。他能驾驶船只,现已升为头目,所以我暗中和他说明了要离开此岛,他自然表示同情于我,答应我,把他所管的船独自驾着,今夜在海边等候我们出走,这样你好放心了。”

玉琴喜道:“你办得很好,我的宝剑呢?”

程远道:“你的真刚剑已被我取得,放在我的房里,只因我此时不便携来,少停我们出去时,可以给你。今夜高氏弟兄正在里面畅饮不已,我推托头痛,先退出来,大约他们必要喝醉了。我们出走,决没有人拦阻的。”于是二人静坐着,等到外面人声已静,将近三更时,开了窗,轻轻跳到屋面上,程远在先,玉琴在后,越过了两重屋脊,程远回头对玉琴说道: “下面正是我住的客室,你且在此等一回,我去去就来。”说罢,跳将下去,不多时跃上屋面,手里捧着一柄宝剑,双手递与玉琴道:“完璧归赵,请姑娘收了吧!”

玉琴接过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宝剑,心中大喜,把来挂在腰里。又见程远腰边也悬着他的百里宝剑,背上又驮着一个青布包裹,遂说道:“多谢你费神,我们去吧。”她跟着程远,大家施展出飞行功夫,离了盗窟,跑至海边。玉琴听见波涛声,一颗心顿时又活跃起来,星月光下见那边停着一只很大的帆船,程远击掌二下,便听船上也有人回击了二下,跟着有一个汉子走出来说道:“程恩公来了吗?快上船吧!”

程远道:“只得冒险夜行了。”

那人道:“恩公,请放心,你不是吩咐把船开到镇海去吗?这条水路我是很熟悉的,无论日夜,决没有危险的。”程远道:“这样好极了。”

那人遂挂起一道巨帆,把舟向海中驶去。这夜,两人在船里当然不便睡眠,便坐着闲谈些岛上的事情。玉琴心里总是放不下剑秋,他前番听了高蟒之言,有些不信,遂又向程远探问道:“我们懂武艺的人最爱宝剑,视为第二生命,我多谢你取回了真刚宝剑,心里很是安慰。但是我的同伴岳师兄也有一柄宝剑,不知落于何处,你可瞧见?”

程远被她突然一问,没有防备,无意地答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因为他——”说到这里,忙又缩住。玉琴连忙问道:“难道姓岳的没有死吗?”

程远只得说道:“他是受了伤,落在海里的,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他的宝剑。姓岳的不通水性,堕入这大海中,又受了伤,自然必死无疑。”程远说这句话,是因为自己用毒药镖把剑秋打伤,恐怕玉琴知道真情,必然要怨恨他,故而含糊回答。但玉琴听了程远和高蟒的话,有些不符合的,暗想剑秋既然受伤堕海,当然也要被他们提去的,岂肯放走?也许剑秋没有死,逃得性命,无论如何他总要来想法救我的。但是此刻我已离开这岛了,将来他不要扑个空吗?然而事实逼得她如此,也顾不得了,只要大家没死,将来终有一天重逢的吧。程远见她不说话,也就不再说下去,大家瞑目养神。听着水声风声。

不知行了多少路。玉琴睁开眼来,从船舱里望出去,见天空有些曙色,远远地在东边水平线上映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一会儿紫,一会儿红,一会儿黄,转瞬之间,千变万化。渐渐儿一轮红日探出了它的头来,天空中和海面上更觉光耀,海波腾跃,好似欢迎着太阳。不多时,红日已完全变成了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深蓝的海水上,更觉雄壮美丽兼而有之。她见程远正低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遂唤醒了他,一同走到船头上来看日出的海景,海风吹动衣袂,很觉精神爽快。

看了一会,见海面上远远地已有一点一点的帆船来往,程远走到后梢上向后面望去,幸喜没有追赶的船,离开丽霞岛已有好多路了。姓刘的也说道:“今日下午可到镇海岛上,高氏弟兄虽要追赶,恐怕已来不及了。”又对程远说道:“程恩公,你们二人可觉饥饿,船舱板底里藏有干粮和清水,你们可以去吃。”

程远道:“很好,你要不要吃?”

姓刘的答道:“我在此管舵,不能走开,好在这里我也有些食物可以吃的。”

下午时,已到镇海,傍了岸,程远便对姓刘的说道:“我们要上岸了,你要到哪里去呢?”姓刘的答道:“我舍不得抛下这条大船,在三都澳那里,我有一家亲戚,是业渔的。所以我想投奔那里去了。”

程远听说他已有去处,遂说道:“那么我们后会有期。”便从他包裹里取出二十两银子送给他,但姓刘的一定不肯接受,他说道:“以前恩公曾救我性命,自憾无以报答,今番随恩公出来,略效犬马之劳,岂肯受赐!况且我得了这艘帆船,无异一种产业,今后当在海边作个良民了。”程远见他坚决不受,也就收转银子,背上包裹,伴着玉琴走上岸去。姓刘的也驾舟南下去了。

程远和玉琴到了镇海,便在城中歇宿一宵。次日便向玉琴问道:“我们走向哪里去?”玉琴道:“我想回到荒江去,然后和你结婚。”

程远虽然不赞成,却不敢违拗,只得听她的说话,所以二人又向会稽方面赶路。这一天,到了会稽城,在一个客寓里住下,晚上二人谈些武艺,很觉有味。更深时,各卧一榻而睡。但是等到明天早上,程远醒来时一瞧,对面榻上不见了女侠,吓得他跳起来四面一看,房门依旧关上,惟有东边一扇窗虽然掩着,而没有搭上插销,说声:“不好!难道玉琴照抄高凤的老文章么?不,她决不会如此的。”

再一看枕边的镖囊、壁上的宝剑,依旧存在,惟有玉琴的真刚宝剑却已不见,可知玉琴明明是抛弃他而去了。这样看来,我不是上了她的当吗?遂开了房门,见店中人正在起身,便想玉琴此次私走,我和她同睡一间房里,尚且不觉,那么去问这些呆鸟做甚呢?店小二见程远起来,以为他要赶路的,所以连忙端整洗脸水来,又问程远要吃什么,喝什么?但不见了玉琴,自然有些惊讶。

程远满以和玉琴缔结良缘,以去鼓盆之戚,所以想了心计和玉琴一同脱离海岛,弃邪归正,迷途早返,谁知刚走到这里,玉琴的心也已转变,背地里一走了事,倒反恢复她的自由之身,自己白白辛苦,岂非又给人利用了吗?走到玉琴睡的榻边去搜寻,也并未有什么纸条儿,竟无一言半语和他留别,真是狠心极了。他越想越气,要追也追不着,要找也找不到,发怒有什么用呢?颓然倒在椅子上,觉得万念俱灰,世界虽大,自己实无容身之地。自尽吗?这也不必,高凤不是劝我的吗?这样看来,还是死者多情,待自己着实不错呢,可惜高凤早夭了。他心里充满着愤怒怨恨,悲伤失望,忘记了自己在客寓中,竟拍着桌子狂呼起来,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惊动了店中人,都来门边窥探,不知怎么一回事。

4

程远听着他们的说话,有些不耐,便走到房门边去对众人说道:“便是我这里不见了人,干你们甚事?议论纷纷做什么?”众人见他的脸上充满着怒气,估料他不好惹的,也就四散走开。程远心里益发气闷,自己打不定主意走向哪里去。这天天气温度忽然降低,天上布满了云,潇潇地下起雨来,因此程远仍住在客寓中没有动身。

见那雨点点滴滴地下个不住,檐流滴个不停,纸窗上风吹雨打,倒好似秋日一般。他闷坐了一天,独自一人尽喝着酒,到晚上已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然睡去。半夜里,觉得非常难过,大呕大吐了一阵,到次日竟卧病起来,头脑昏沉,有了寒热,只得耽搁在客寓里,等到病好了再走。

然而玉琴在那天夜半带了真刚宝剑,趁程远熟睡的当儿,便悄悄地里开了窗,跳上屋顶,离了客寓,丢了程远,独自出走,因为她此时早已脱险,再也用不着程远,况且程远对自己有一种妄想,而自己为了一时权宜之计,勉强允许了他,哄得他十分相信,死心塌地同自己离开丽霞岛。在这时,自己若不和他早日离开时,他倒反难以解脱。

这个样子虽然我对于他有些忘恩负义,然而因此他也可以脱离海盗生涯,重入正路,也未始没有益处的,我只好顾不得他了。她一边想,一边走,正走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要想出城去,忽见前面有个黑影从墙后溜出来,见了自己,忽又缩去。她啐了一声道:“见鬼吗?”连忙跑过去,却见一个矮小的汉子,背着一大包的东西,躲在墙脚边,遂拔出宝剑对着他面上一晃,喝道:“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人见了剑光,吓得跪在地上,低声说道:“我是个小偷,正从梁家富户里偷得一些东西逃出来的,请你饶了我吧!”玉琴听说那人是个贼,笑了一笑道:“你偷得银子吗?”那人道:“偷得一百数十两银子,其余的都是衣服。”

玉琴道:“那么,你将一百两银子快快献上,方才饶你的性命!”那人便从包裹里取出一包银子,战战兢兢地双手捧上。玉琴拿着便走,自思盘费有了,这种不义之财,乐得取它。遂望着城墙处走去,飞身越出了城墙,望大路赶奔。

但闷坐了多时,不得不出外去散步,她遂走向堤上去,立在湖边,眺望远近风景,却听背后马蹄声。回头看时,堤上尘土大作、有两匹骏马疾驰而来,马是坐着两个衣服华丽的美少年,扬着马鞭,快意驰聘。第一个身穿湖色绉纱长夹袍子的,面貌俊秀,似乎有些相熟。玉琴正在她脑子里思索,那少年一见玉琴,早已把马勒住,跳下马来,背后的少年跟着也将坐马收住,徐徐下鞍。

那在前的少年丢下马鞭,先向玉琴一揖道:“原来女侠在这里清游。”

玉琴一边回礼,一边仍记不得这是谁,只得问道:“先生怎样相识的?”

那少年见玉琴不认识自己,便笑道:“姑娘不记得吗?鄙人姓夏,名听鹂,以前在官渡驿曾见过女侠和岳剑秋先生的。”玉琴被他一说,方才想起红叶村神雕引路搭救剑秋的一回事,遂答道:“原来是夏先生,想不到在这里重逢!”夏听鹂道:“鄙人归后,时常遐思,今日无意再见,非常快慰。”

遂代那个同来的少年介绍道:“你来见见这位,便是名震北方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姑娘,也是昆仑门下的剑侠,没有缘分不会相见的。”那少年慌忙也向玉琴深深一揖,说道:“久仰英名,何幸得识玉颜。”

夏听鹂同时对女侠说道:“这是我表弟周杰,和我一样,喜欢武艺的,可惜不能精通而已。”

玉琴笑道:“不要客气。”夏听鹂又道:“自回家乡后,本要预备到关外去做事的,却因自己饮食不慎,生了一场大病,而家母身体也时常有些不适,所以贱恙虽愈,家母不放我远行了,我遂株守家园,无事可为。恰巧我那表弟周杰从白门迁来同居,因此我们两人在一起驰马试剑,研究武艺,以遣光阴。前数天,表弟想游西湖,我遂伴他到此。今天游了灵隐寺回来,却不想会和女侠见面,岂非幸事吗?但不知剑秋先生现在哪里,何以女侠独自在此?”

玉琴闻夏听鹂问起剑秋,不觉眉头一皱,说道:“他和我游了普陀归来,在海面上遇着海盗,彼此失散。现在我从海盗的岛上脱险出来,正在找他呢。此事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

夏听鹂听了,便道:“原来有此一番经过,想岳先生本领高强,必然也能够化险为夷,重逢之期不远了,请女侠不必忧闷。我等现住在清泰旅馆,倘蒙不弃,请移玉趾到那里一谈如何?”

夏听鹂又问起云三娘,玉琴回答说:“自从重下昆仑以后,云三娘便没有同行,因为她自己也是有要事回到岭南去了。”夏、周二人素来敬慕剑侠,现在见了玉琴,更是快活,就请女侠移到清泰来住,玉琴也答应了,便在二人的间壁开了一个房间住下。二人又伴着玉琴在杭州游玩了数天。二人想要回转苏州,夏听鹂便对玉琴说了邀请玉琴到苏州去小住。玉琴一想,自己一人耽搁在杭州,也非长久之计,剑秋一时不能见面,不如跟他们到苏州去游玩一番,剑秋若再不见时,我便回到天津曾家去。

剑秋倘然找不到我,也许要往那里探问的,比起滞留在南方好得多。便对夏听鹂说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也是很好的地方,既蒙二位盛情相邀,我就到尊处去盘桓数天也好。”夏听鹂和周杰听玉琴答应,都很欢喜。夏听鹂又去买了许多杭州土产,预备带回家去分赠亲友。次日又代玉琴付去了房饭钱,动身返苏。玉琴却在杭州城内外的高墙上,有几处用粉笔写上一行字道:“琴去苏,剑见即来。”

在南高峰的石上也有这个题字,以便他日重逢。她的用心也苦了。那时候交通不便,轮轨未设,所以他们雇着一只大船,从水道回转苏州。

夏听鹂是住在胥门外的枣市,也是那里有名的富室,屋宇很大,周杰也住在夏家的宅里。夏听鹂请到了玉琴,便请他老母和妻子等众人出见,又端整上等的酒席代玉琴洗尘,又打扫一间上等的精舍为玉琴下榻,好似到了大宾贵客,招待得非常周到,非常恭敬。过了一天,夏、周二人先陪玉琴到城里玄庙观、沧浪亭各处游玩。玉琴见吴人果然大都是文弱之辈,风气也很奢靡。象夏听鹂、周杰那样好任侠习武艺却是很少的了。

吴下山软水温,风景幽静,当此春日,虽不及西子湖边佳妙,而名胜之处也不少,嬉春士女蜡屐游山的甚多,诸山都在城外各乡。夏、周二人在次日雇了一艘画舫,陪伴玉琴到天平山去游玩。夏听鹂的老太太和妻子都一同去的,很尽一日之欢。游罢天平,明天,玉琴慕虎丘胜迹最多,想要往游。虎丘离枣市不远,寻常的女子当然要坐舟前去,但是玉琴很想春郊试马,所以愿和夏、周二人乘马前去。好在夏家厩中本养着数匹好马,一匹名唤梨花霜,全身毛色洁白,跑时非常迅速,不过有些野性,难以控御。

玉琴因为不识途径,所以常常跑了一段路,勒住马回头问询。不多时,已到虎丘。三人下马,走到山上,去四处游览,剑池、真娘墓等处,玉琴一一都去凭吊过。英雄美人,千百年后留得这一些遗迹,供后人凭吊而已。

夕阳衔山时,三人乃纵辔而归。又次日,夏、周二人陪着玉琴往游云岩,因为明朝要到邓慰山去,所以下山后不回苏城,便在木渎镇上旅店里开了两房间住下。

黄昏时,三人吃过晚饭,正坐着闲谈,玉琴因为日间在云岩山上望见了烟波渺茫的太湖,便向夏听鹂问起太湖的情形。

5

夏听鹂正将洞庭东西的风景古迹讲给她听时,忽听店外头有女子哭泣的声音,很是凄惨,跟着便听店中主人的叹气声,又有人骂强盗声。三人忍不住,便一齐走到外间来探问,见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女佣带着一个破散的包裹坐在店堂里哭泣。

夏听鹂先向店主询问,店主答道:“这位太太姓姚,是住在苏州的,据她说以前曾开过米行,现在很有些钱。前天带着她的儿子和媳妇到香山去扫墓,且乘便向香山一家典当铺提取八百两银子的存款回来,不料船上遇见了盗船,不但把他们的银子抢去,而且又把姚太太媳妇、儿子都抢到太湖里去。

姚太太和女仆此时方才赶到这里,身边分文俱无,要借宿我店中,我们自然只能答应她。不过她受到这种恶意的不幸,当然要哭泣不休。太湖里的强盗,现在一天猖獗一天,她的儿子、媳妇,既已被掳,一定凶多吉少,也许强盗早把她的儿子杀了,把她的媳妇添作压寨夫人了。”

那妇人闻言,哭得更是凄惨。店主又劝她道:“姚太太,你此时哭也无用,苏州的官府听到太湖里强盗行劫的消息,哪一个不头疼?去年太湖厅曾会同驻守的官兵到太湖里去进剿,但是送了许多官兵的性命,一个强盗也没有捉到。今年太湖厅索性装聋作哑了。听说强盗不久要聚集喽罗到各乡镇来骚扰哩。唉!现在变成强盗世界了,有什么话说呢!”店主见店堂里的人越聚越多,便引那妇人和女仆到里面一个房间中去打坐,众人方才散开,但是口里却在讲强盗的厉害。

玉琴随夏听鹂等回到房中,便问夏听鹂道:“你们苏州地方难道没有人吗?怎样让强盗猖狂到如此地步?这些官既然都是脓包,地方上的人士难道也是木偶吗?请你且把详细情形讲给我听听。”

据闻太湖中的盗匪占据在横山一带,作为他们的巢穴,已有多年。起初时,有盗魁三人,一名混江龙蔡浩,本领最是高强,能得盗人欢心,还有孟氏弟兄,乃是火眼狻猊孟公武和海底金龙孟公雄,两人都擅水底功夫。孟公武听说在前年死于北方,但是近来又有个羽士名唤雷真人的加入其中,又增加了不少羽翼。也有人说到了邪教的余孽,图谋不轨,所以湖匪的势力愈大,劫案愈多。而苏州的文武官吏竟如方才那人所说的装聋作哑,置若罔闻,连巡抚大人也畏盗如虎,这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玉琴听夏听鹂说起雷真人,便对二人说道:“原来是邪教的余党又在此地作祟。据我所知的,邪教中有四大弟子,两男两女,就是雷真人、云真人、风姑娘、火姑娘这四个人。云真人早已死在我师一明禅师的手里,风姑娘在玄女庙中也被我们诛掉,火姑娘在云南被云三娘逐走,只有雷真人一向未闻消息,却不料在这里联络盗匪。你们不要以为小丑跳梁无甚道理,须知蔓草难除,养痈贻患,将来吴人都要受殃的。”

周杰搔着头皮说道:“女侠的话,很是不错,然而我们力量有限,没有雄心去冒险。况且地方官吏尚且不肯为力,我们怎可越俎代疱呢?”

玉琴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道:“那些官吏,自然都是酒囊饭袋,不足与言。如二位,都是俊杰之士,须知诛暴除恶,为地方除害,自是游侠当为之事。记得我在荒江独歼洪氏三雄;入关后,韩家庄、天王寺、螺蛳谷、邓家堡、乌龙山、抱犊崮、玄女庙等处都被我们一一除去,甚为痛快。你们二位倘能助我,何不到太湖中去一探盗匪窟穴?”

夏听鹂道:“我等极愿意执鞭相随,可是那横山正在西太湖,地势极险,非有舟楫,不能飞渡。我们三人前去,也恐孤掌难鸣,于事无济,不比在陆上啊。”玉琴道:“这样说来,我们也只有坐视其猖獗了。”夏、周二人默默无话。

隔了一歇,玉琴又问道:“从此地到太湖有多少路?”夏听鹂道:“不远的,从这里到香山,便入太湖了。前番官军去了七八百人,大小战船百余艘,结果不免杀败。实在太湖中形势险要,港汊纷歧,外人进去,大是不易的。”玉琴点点头,知道他们虽习武艺,胆子尚小,哪里有剑秋的胆气!也许他们尚不信任她的勇武咧,所以也不再说下去。大家又谈了一刻闲话,玉琴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安寝,夏、周二人也就脱衣安眠。

到了次日早晨,夏听鹂和周杰起身,天气甚是晴和,预备伴同玉琴去游邓尉,但是女侠室门紧闭,迟迟不见起身。

夏听鹂呆瞪着双眼说道:“莫非她一人悄悄地背了我们,独自到太湖中去了?但这是很危险的事啊!”周杰一眼瞧见桌上砚底压着一纸条儿,便取过来和听鹂同看,见上面写着道:

我今独游太湖,兼访盗踪去也。君等请在此稍待,或返苏城亦可,二三日后我即当归来,幸乞勿念。

亦望勿必冒险寻我,以蹈不测也。

琴白

夏听鹂看了便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女侠冒险入太湖去了。唉!她虽然武艺高深,胆气雄大,可是湖中盗匪都非弱者,尽有能人在内,她一人前去,倘逢盗党,岂肯放过她?又是外来的人,不明地理,不谙水性,我们代她想想,真是非常危险的。”

周杰道:“昨夜她和我们的谈话,不是很有意思要去走一遭吗?恐她还要笑我们胆小如鼠呢!此行动机,完全出于昨夜听到那姓姚的妇女被劫而起。她不是说过,她的一生时常蹈险如夷吗?”

夏听鹂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勇敢的女子,无怪她的大名在北方很响的。我们虽为男子,自愧弗如,真羞煞须眉了。我希望她能够平安回来,那是最好的事。”

周杰道:“她大约从香山方面走去的。你且在这里等候,让我往香山去一行,寻找她的芳踪,也许可以知道一二的。”二人商议之下,于是夏听鹂留寓,周杰坐船到香山去。

浩阔的太湖,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更兼藏着不少杀人吮血的毒虫长蛇在内呢。而女侠扁舟一叶,浩浩****的向前去,躬身踏险。

第六十三回醉酒狂行水中闹趣剧游山闲话湖畔访异人

1

太湖为五湖之一,地跨江浙两省,烟波浩渺,帆樯接天,气象十分浩大。这一天,风和日暖,水波不兴。湖中船舶,东西往来的很多,有一只小船,挂着一道短帆,从香山方面驶来,船头上坐着一个女子,盘膝撑腰,婀娜中含有刚健之气,正在那里闲闲地眺望着湖景。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到湖面上,映着碧波非常晴艳。远远地有许多小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忽隐忽现,若近若远,与风水相抗,就是那洞庭七十二峰了。水天相连处,有许多帆船一点一点地浮着。还有那些湖中的网船,他们是浮家泛宅,终年在湖中生活的。

出来打鱼的时候,张着布帆,全凭风力向前推进。所以两船为一列,大家系住了网的一端,乘风前进,非常迅速。又有许多浪里钻的小船,一半船身好象浸在水里一样,稍不留心,便要沉没的。然而舟子们打着桨,似飞鱼一般,在波涛中疾驶,常常可以超出那些普通的船只。那女子瞧看得悠然神往,遂信口扣舷唱道:天苍苍兮水茫茫,扁舟独泛兮水云乡,挥我宝剑兮歼虎狼!

玉琴恐怕又不成功,便允许给他们十两银子,雇用三天,自己的饭食也由船上供给,回来时另有小账赏赐,先付五两银子。船上人见了雪白的纹银,遂答应载她到湖中去了。

玉琴在北方历游名山,南下后虽遨游过西子湖,到普陀山时,也曾在海上饱看海景。但是,那清秀浩**的太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所以她胸中觉得非常舒畅,一洗尘俗。不知不觉地口里唱起歌来了。横山是相隔很远的,舟子听玉琴说的是到西洞庭,他们自然把舟驶向那里去了。

午饭后,玉琴又走到船头闲眺。见前面已有一山相近,便问舟子:“这是什么山?”舟子答道:“这是龟山,将近东洞庭山了。姑娘要到西洞庭,还有许多水程。我们要绕着东面驶过去,恐怕到那里已要天晚了。”

玉琴道:“那么,我不要去游西山了。”

舟子面上露出欢喜之色,忙说道:“我们不如到东洞庭山泊舟吧。东山风景不输于西山,而且山上果树很多,尽客人大嚼的。”玉琴道:“我也不想游东山,要到横山去瞧一瞧呢。”

舟子听玉琴说要到横山去,脸上立刻变色,对玉琴又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姑娘,你到横山去做甚?”

玉琴故意装做坦然无事地答道:“有人告诉我,说那里风景很好,大可一游,所以我想前去。”舟子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姑娘,你是不是说着玩的?”

玉琴正色道:“谁和你们说着玩?我要到横山去,你们须得带我驶往,我一样给你们钱的。”

舟子把头摇摇道:“姑娘,你不要上了人家的当。你既然不知情,我来告诉你听吧。近年来,在这太湖里,十分不安静,因为有了湖匪。”

说到“湖匪”二字,把声音低一些,又向四边瞧瞧,并无别船相近,有两只网船早已去远了,遂又说得响一些道:“那湖匪便盘踞在横山上,非常厉害,常常出来行劫往来船只。太湖厅曾率官兵去剿,也被湖匪杀得大败而还。所以,我们靠水面上赶生意的人,轻易也不敢到湖中来,恐怕碰见他们。你是年纪轻轻的姑娘,被湖匪见了,不是玩的。平平安安地到了西洞庭,已是谢天谢地谢神明了。怎样要到横山去游,不是自己送上去吗?姑娘,你听谁说的?这不是好人啊!”舟子说时咋着舌,好似很害怕的样子。

舟子见玉琴听他告诉了山上有匪,却仍泰然,没有一些恐慌之状。又听她说话强硬,不觉诧异起来。船屋上的舟子听听他们的对话,也走到舱边说道:“姑娘,你以为我们说谎话吗?昨天湖上还有行劫的事,传闻有一个妇人被掳去。姑娘难道真的不知吗?我们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生意岂肯不做的呢?”

玉琴道:“有匪也罢,无匪也罢,你们只管带我开到横山去就是了。如有祸殃,决不怪怨你们。你们怕湖匪,我却不怕的。”

先前的舟子又道:“好姑娘,你倒有这般胆量,但我们却不敢去。金钱虽是贪的,然而性命也是重要的。做什么去白送性命呢?我们此次驾舟到湖中,载姑娘到西洞庭去,不过贪了姑娘的十两银子,方和伙计们冒着这个危险的。若是要到横山,我们情愿不要钱的了。”

玉琴带笑道:“再加你们五两银子,可好吗?”舟子摇头道:“不去,不去。不要说五两,五十两也不敢去的。我们穷人的性命也很宝贵的啊!”玉琴听了心里虽有些不快,而不欲用高压的手段去强逼他们,便道:“你们真是胆小如鼠,所以盗匪这样猖獗。”后面的舟子又道:“从这里到横山,湖面更阔,恐有风波,尽我们的力驶到那边,也要夜半了。况且山边港汊甚多,我们又不认得。不要说有盗匪在山上,便是太平时候没有湖匪,我们也答应不来的。在西山那里的船户,他们常在湖中往来,识水性的也很多,对于湖中诸山大都熟悉。他们的胆子比较我们大。请姑娘到了西山,另去雇舟前往吧。”

玉琴听他们如此说,只得先游了西山再作道理。遂回到舱中憩息。不觉又想起剑秋来,若是今天我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便有主张,助我同往。程远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倘然他还生存在天地之间,将来我总有一天和他重逢的。万一他已遇害,那么天壤间,再也难得这个知心的同伴。我也只有削发入山,不履红尘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又觉得非常难过。从头上取下那佩戴着的翡翠小剑来,把玩之下,睹物思人,一颗芳心又飞向天涯去了。良久良久,方把那翡翠剑戴上,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又走到船头上去眺望风景,以解郁结。水声****,这只船向前驶着。前面已望得见隐隐的岛影,舟子告诉她说:“西山快到了。”其时夕阳西坠,照到帆船上来,天已近暮。忽见那边水中有几艘小小的渔船,在那里打鱼。

玉琴的船驶近去时,见渔船上站着几个年轻的渔哥儿,身上都穿着短衣,袒开胸脯,下系短裤,赤着足。手里各执着渔叉,正在刺鱼。一个渔哥儿将手向前边碧波中一指道:“这不是一条大鲤鱼吗?弟兄们快快动手。”接着便有两把渔叉刷刷地向波心飞去,玉琴跟着看时,见果有一条金鳞红尾的大鲤鱼,足有四五尺长,冒出水面来。鱼叉飞过去时,那鲤鱼泼剌剌地向水里一钻,早已不见了,鱼叉都落了空。一个渔哥儿早喊道:“快请浪里钻史大哥来!”

此时,那条大鲤鱼又在前面水波里略一闪现,那人手中的标枪早已发出,喝声“着!”一枪正中鱼背。但是,那鱼受了伤没有死,又望水底一钻,要想逃生。那人又喊一声:“不要走!”起身跃入水中,不见了人影,水面上泛起了许多小泡。

2

那些渔哥儿都静静地向水里瞧望,一会儿,水波向两旁一分,那人早从水里钻出,一手握着标枪,一手托着那条大鲤鱼,踏着水波走来,如履平地。玉琴的船驶过去,恰巧那人在玉琴船前经过,玉琴这样瞧着很是惊异。那人也对玉琴瞧了一眼,口里说一声:“好一位年轻的美姑娘!”很快地走到他自己的小舟上去,将鱼向舱中掷,对众人说道:“今天得了这条大鱼,大家可以喝酒去了。”

玉琴见这渔哥儿,水性精通,眼尖手快,暗暗佩服。但是,自己的帆船一刻不停地向前驶着,转瞬之间,那些渔舟早落在背后。耳边却还听到渔舟上一片歌声呢。等到舟到西山时,天色已暮。玉琴的船便泊于山下。那里停的船很多,但是客舟甚少,大都是些渔船。两个舟子蹲在船艄上煮晚饭。

玉琴本想到横山去的,现在弄假成真却到了西山。山上虽有名胜之处,夏听鹂曾经告诉她的。然而此时已是天黑,也不好上岸去游了。只得坐在舱中,好不闷气。自思前在北地,常驰骋于山岭之间,今到了江南,却一直坐着船,摇摇晃晃的,水行不如路行来得爽气,以后我还是回到北方去。

一会儿舟子已掌上灯来,将晚饭送上,玉琴一见桌上几样菜肴,乃是鲜鲫鱼汤,炒虾腰笋片,红烧肉,白斩鸡之类,比较日间更来得精美。烹煮得十分可口,这却比北方吃得好了。她独自吃了三碗饭。洗过脸,舟子便将残肴撤去,又送上一壶香茗来。玉琴喝过一杯茶,便走出舱来。见天空中一轮明月,照得湖上也是一片波光,远近诸峰都已隐没,岸边都是竹篱茅屋,渔人之家。渔船上也是点点灯火,倒映在水里,一晃一晃的,四周很是静寂。玉琴赏着月景,十分不舍得回舱中睡眠。隔了些时,舟子轻轻地走来,说道:“姑娘,舱中睡处已代端整好,请姑娘将就睡一宵吧。”

玉琴道:“再停一会。”刚说话时,忽听岸上东首远远地有许多人飞跑而来,十分哗噪。玉琴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和舟子一同观看。

只见当先有一个短壮的人,飞也似地跑至岸边,背后有十数人,紧紧地追着,高声喊道:“不要跑,快快还我们的钱来!”那人没有路走了,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小包,回头哈哈大笑道:“你们要钱吗?跟我到水里来要吧!”说毕,将身一跃,早已到了水中。背后追赶的人,此时也已一齐赶到水边,嚷着道:“那厮入了水,更是没法对付,如何是好?”

玉琴在月光下瞧得清楚,起先的那个人,正是方才在湖中逢见的入水捉鱼的渔哥儿,那些追他的人,大约都是伙伴。但不知为了何事起衅,这却不知道了。此时,这幕趣剧正在继续进行,只见远远水面上,那人已冒出水面,怪声笑道:“你们果然来吗?我别的没有奉敬,只好请你们喝些清水了。”同时,在他的四周已有几个人泅到他身边去,想要动手,却被他挥动双手,一个一个打翻到水里去。那些伙伴,当然也谙水性的,不肯服输,又浮上来向他进攻。他不慌不忙,在水里翻波逐浪地把他们一一打退。渔舟上的人,也都从小舱里钻出来瞧热闹。

都拍手大笑道:“不愧为浪里滚,有些好身手。他们这些小鬼,怎生敌得过他?真是蚍蜉撼大树了。”岸边追的人,尚有五六个站着观看,也在那里摇头说道:“我们总是对付他不下的,就是一齐下水去,也不在那厮眼里。”又有一个人说了:“不如待我去唤他的浑家前来,倒是一帖药。那厮倔强不过了。”

众人都道:“好的,好的!只有请鸳鸯脸出来了。”说罢,便有两个渔哥儿,回身向东首小径上跑去。不多时,已和一个少妇跑来。

玉琴仔细看那妇人时,穿着淡青竹布衫子,头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一瞧她的脸儿时,不由一惊,半边青半边白,就成了一张阴阳的脸,好不难看。又兼有着一双大脚,穿着草鞋,真是丑陋得很。那妇人到了这里,便问人在哪里,大家指着给她看道:“史大嫂,他们正在水中打架呢。”

那妇人点点头,提着嗓子喊一声:“史兴,你还不住手吗?”

但是相隔甚远,那里忽上忽下地打得正在热闹之际,怎听得到这里有人呼喊的声音呢?那妇人见此光景,对众人说道:“那厮不理会,只有我下水去拖他回来了。”

众人道:“那么,辛苦史大嫂。”

妇人笑笑,把外面衫子脱去,露出里面一身白肉,胸前系着一个大红肚兜,又把脚上的草鞋除去,然后走至众人面前,使个蛤蟆入水式,早已跳到水里。一个头露出在水面,两手向前划着,宛似一条人鱼般,很快地泅到那里去。岸上人,舟上人一齐紧紧瞧着。玉琴看得很有趣味,也是目不转睛地紧瞧着。水中的人正和史兴乱打着,一见史大嫂泅来,连忙都缩开一边去。

史大嫂见了史兴,便骂道:“你在外边喝醉了酒,又要和人家打架吗?前番闯的祸,还怕不够吗?快快跟我回家去!”

月光下瞧得清楚,那活虎生龙般的史兴,早被史大嫂紧紧地双手拦腰抱住,挣扎不脱,气呼呼地说道:“不要这样,我跟你去可好?”

史大嫂道:“逃走的不是人!”

史兴道:“好,我要逃走是乌龟。”

史大嫂笑道:“呸!谁要你作乌龟?”

岸上人和船上人,一齐春雷也似般喝起彩来。二人早泅到岸边,一齐走上。史大嫂又对史兴说道:“回家去,伺候你家老娘洗澡。”说毕,套上草鞋,取了淡青衫子,拖着史兴便走。众人见史兴跟史大嫂走去,又是一阵拍手大笑。说道:“史大哥,只有你家大嫂来收伏你了。你抢的钱呢?”

史兴道:“小鬼们,明天老子再和你们算帐,钱在水底里,你们自己去取便了。”史兴去后,早有数人在水中捞摸了一回,把那钱包取得。众人欢笑着,一齐向小径上走去了。

邻近船上的人,看完这一幕趣剧,也就各自进舱。水面上依旧静寂。皎洁的明月,映在水里。风吹动一道道的银波晃**着。舟子便向玉琴说道:“姑娘,时已不早,这伙人都已散去,请姑娘安睡吧。”

玉琴答应一声,回进舱中,舟子早代她关上舱门。玉琴很羡幕这个醉酒闹湖的渔哥儿,水性精通,气力又好。还有那个史大嫂,虽然丑如无盐再生,却有这样好的水性,能把丈夫制伏。不要看轻是乡村渔妇,也有很好的本领呢。可惜不知他们俩究竟何许人,明天我倒要留心,问问山上人呢。想了一回,方才解衣安睡。

明日早上起身,舟子送过早餐。便问玉琴可要上岸一游,他可以去找个土人作向导。玉琴道:“我今天虽要游山,可是明天我仍想到横山去,你们倘然一定不肯载我前去的。无论如何,着落在你们身上,须得在此间代我雇好一艘船,你们方可回去。”舟子当然答应,便先上岸去。不多时候,领了一个洞庭山上的土人前来,约有三十多岁,是个很老实的乡农。玉琴向他问问山上的风景,他都能回报得出。玉琴道:“很好,那么有烦你引导我作一日之游吧。”

又吩咐舟子道:“今天我回来时,你们必须代我雇定一艘船,不可有误。舟金多少,我决不计较的。”

舟子道:“姑娘放心,我们总代你出力雇定就是了。”

玉琴遂跟着乡农走到岸上去,见那边居民都很朴实,非耕即渔。又有许多人家,都有园地种植果树。山上最高的是缥缈峰,玉琴登峰一望,洞庭诸山尽在其下。湖波浩瀚,水天一色,不由喝声彩。又去游著名的林屋洞,石壁上题有“林屋洞天”四字,洞口只有一人高,而深不可测。洞前积水盈膝,人不能进去。

乡农便告诉她说:“以前,在春秋吴国时候,吴王特请灵岩丈人入洞搜寻,洞中十分黑暗,丈人昼夜秉烛,走了七十多天,还没有走完,只得回了出来。说里面有石床、石几、石砚、石枕、金庭、玉柱、石钟、石鼓等物。后来吴王再叫人进去,隔了二十天,回来报告说,洞中有奇怪的虫豸,有和鸟一般大的蝙蝠,地上有许多人马的足迹,进去不得。所以,一直便没有人敢入内探寻了。五、六年以前,洞中出过一条大蟒蛇,益发无人敢冒险相近。”

乡农又说,这洞可通到湖南省洞庭湖中的君山。可惜世人不能走此长途,犯此奇险。玉琴听了,半信半疑,瞧瞧洞口的情形,确乎长久无人入内了。想要自己进洞一探,继想也没有多大意味,况且一个人鼓不出兴来,便一笑而罢。又去游过石么洞,走得那乡农也有些喘气,他见玉琴虽是女子,却是步履矫健,一些不觉疲倦,心中大大奇异,便说道:“姑娘到底是北方女子,不比我们苏州的小姐,一向娇生惯养的。金莲窄窄,走不上半里路,哪里会爬山呢?”

玉琴笑笑。他们的午饭是在一处僧寺里吃的。

此刻时已近傍晚,乡农便引着玉琴回转,玉琴瞧见他有些疲倦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来,瞧见前边有个凉亭,走到亭前,玉琴便对乡农说道:“你走得吃力了吗?不如在那亭里坐一会吧。”

乡农点点头道:“姑娘,你也坐一刻可好?”玉琴道:“好的。”于是走入歇凉亭。亭中有几只破旧的椅子,二人遂对面坐了下来。恰巧有一担卖豆腐浆的经过亭前,玉琴买了十文钱的一碗豆腐浆,请那乡农吃,乡农连连称谢。

玉琴自己并不要喝这东西,瞧着乡农很快地把一碗豆腐浆喝完了,便对他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多年,山上的事情可都知道吗?”乡农听了,便将大拇指一翘,答道:“不瞒姑娘说,我的别名唤作老百晓,就是不论什么大小事情,没有不知道的,所以我敢引导姑娘游玩。在这西山团团一百多里地方,只要你有什么问我,都可回答你的。”

玉琴笑道:“老百晓,我就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

乡农道:“可是山上关帝庙里的老和尚,还是大财主张善人,还是镇夏市的王秀才?”

玉琴笑道:“都不是。我要问你的是一个渔哥儿,有人称他是史大哥的。昨夜他在水里和许多同伙大闹,人家说他抢钱。后来被他的妻子拖回家去的。你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乡农道:“原来是史大哥史兴,我知道的。他确是西山的一个奇人。说来话长,待我详细讲给姑娘听吧。”

玉琴道:“很好。”乡农遂取过旱烟袋,就火刀石上打出一点火星来,烧着了烟,又慢慢地吸了两口,于是他一边吸烟,一边告诉给玉琴听。

后来有一次,山上来了一伙强盗,抢劫乡民赵姓、彭姓等家。关帝庙适在邻近,众盗打开庙门,也想进去抢劫。不料,那个老和尚提了一根棍棒,从黑暗里跑出来,抡起手中棍棒,左劈右扫,把一伙强盗打得落花流水,大半受了伤,狼狈而逃。连抢劫下的东西,也都乱抛在地,不及携去,仍是物归原主。

从此,山上人都知道老和尚能武艺,是个了不得的人,一齐敬服。赵姓、彭姓等家,对他更是感激,聚资重修关帝庙,报答老和尚相助之恩。从此,山上也太太平平,盗匪们不再敢来打劫了。”

“史兴在那时候,常常到关帝庙内去闲玩。庭院中有一个一百多斤重的石香炉,史兴有一天高兴,竟双手把那石香炉举了起来。恰被老和尚瞧见,他就欢欢喜喜地唤史兴进去,问了他一回,知史兴是孤儿,却有这样好的力气,便愿意把武艺教授史兴。从此,史兴常跟老和尚学武,竟被他学全了武术。

史兴还有一个本领,就是泅水。在这里的渔户,大半本都会此道的,因到太湖里去打鱼,时常遇见风浪,有覆舟之祸,若然学会了游泳,便可活命,似乎没甚稀罕。然而史兴的入水本领,与常人不同。他能在水底潜伏三昼夜,生啖鱼虾。又能踏水如履平地,不惧风浪。太湖中各处他都闯过的,没有不熟的地方。捕鱼的技术也很好,能手执两支标枪,左右击刺,百发百中。真是渔哥儿中的人杰。大家称他为浪里滚。因此,有一个姓武的老翁看中了他,要把他的女儿嫁给他为妻。讲起武家的女儿来,倒也是一个奇 怪女子。”

乡农说到这里,又装了一筒烟,吸上几口。玉琴听得很有趣味,便催他道:“快说,快说!”乡农咳了一声嗽,又讲道:“武家的女儿,名唤双喜。因她呱呱下地的日子,正是她父亲四十寿辰,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可是,从小生得十分丑陋,面上一半有了青色的记,半爿脸儿完全变成青色。

还有那半爿脸,却又很白的。便成了一个鸳鸯面孔,大家都称她鸳鸯脸。这样的女子,自然无人要去娶她。更兼她在作女儿的时候,便有很凶的名声,动不动就要打人,将来一定是个雌老虎,谁肯低首下心地去作她的丈夫呢?不过,她却有一个本领,就是入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高强。有一次,她跟父亲出去打鱼,在湖面上遇见了史兴,大家入水抢鱼,竟被她获胜。老翁便托人向史兴的叔父处去说亲。

史兴的叔父见史兴答应,便一口允许。老渔翁大喜,便把史兴招赘在家中。史兴成婚后,因岳家积有钱财,足供温饱,便懒得出去打渔,反喜欢赌博饮酒。夫妇之间,为了此事常常相骂相打,到底史兴屈服了,只得出去捕鱼。可是身边钱一多时,依旧好赌、好饮,吃醉了酒,就要乱打。人家有些忌惮他,凡逢到对付不下时,只得去唤他的妻子出来。他见了妻子,便不敢动野蛮手段了。他的师父老和尚,后来因他好赌好饮,所以渐渐不喜欢他,不肯再传授武艺了。老渔翁不久也得病而死。他们夫妇俩便住在山下,依然打鱼。

“昨天,史兴捕鱼甚多,大获其利。回来时,他就和许多同伴到小店里去喝酒。不知喝了几多黄汤,人已醉了,还不回家。反邀了伙伴们,到杜五郎家里去聚赌。史兴起初胜利的,十分高兴,便自作庄主,大摊牌九。不料牌风不顺,常常输出,他心里未免有些急了。恰巧第三条有了颜色,大家把许多钱下注。这一条倘然庄家统吃,他就可反败为胜;若是输了,他就要立不起身。

于是他大着胆子,把两粒骰子掷出去,是个两点。待大家依着次序取牌,史兴拿着两张牌,却不扳看,静待人家先扳出来看点子。上门扳的是一张幺六,一张幺三,是个一点;天门扳的更小,一张幺五,一张二三,也是个一点,却是短一;下门扳的是一张梅花,一张五六,也是个一点。大家都说输了,输了!怎么三门点子通小的,颜色在哪里!都上当了。”

史兴哈哈笑道:‘我只要扳个两点,便可全吃。这一遭你们吃亏了!’有人说道:‘你不必扳两点的,只要你一个人扳一点,便可吃通庄哩!’

史兴欣然说道:‘那么,你们瞧着,待我来扳吧,倘然扳个鳖,今后我一定要死也不再赌钱了。’他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张牌来看时,乃是一张幺四,他嚷道:‘有了这张牌,一定不会成鳖了。无论如何决不会没有点子了,我稳吃通庄。’

他说罢,遂将那一张很快地扳开时,众目齐视之下,大家一片声喝起‘好’来,乃是一张二四,拼起来也是一点,恰是个无名一,是一点中最小的点子。庄家非但吃不成通庄,反要通赔钱。史兴一双眼睛对两张牌睁圆着,口里恨恨地说道:‘怎的,怎的!我是无名一吗?不是活见鬼吗,要死老婆了!’

“众人欢笑不已,有的说道:‘史大哥,你该倒灶。不管你要死,或是你的老婆要死,我们总赢是的。快快赔钱来。’哪知,史兴一看自己身边的钱赔不够了,双目一瞪,对众人说道:‘呸!一吃一。我是通吃的。’

大家嚷道:‘没有这个道理,这是你一人杜撰出来的。’史兴道:‘明明是至尊一点,一吃一,通通都要吃的。’一边说,一边从身上解下一块青布来,双手把三门的钱,哗啷哗啷地一齐掳入布中,作一把提了。立起身来说道:‘明天会!’“大家见他动身抢钱,输了反说胜,岂肯放他走路?便有几个渔哥儿将他拦住道:‘不要走,你这样行为不是抢钱吗?快些还我们的钱来。’

史兴睁圆怪眼骂道:‘呸!我是赢的,谁要抢钱?放屁,放屁!’一伸手把当先两人打倒,跳出门去便跑,大家都说,浪里滚喝醉了酒,如此蛮不讲理,我们不要放过他。于是一齐在后追去。

史兴回头见众人追赶,他就不回家去,一迳奔到湖边来,遂在水中大闹了一回。这是姑娘亲眼见过的事。后来仍请了他老婆出来,方才收伏了他。昨夜我也在旁边瞧热闹,我若不知晓的,也不能说是老百晓了。”说毕,又猛吸着旱烟。

玉琴听这乡农把史家夫妇讲得有声有色,真是一对水上怪杰。自己的缺憾就是不谙水性,此番到横山去,也是大大的危险。若得此二人为臂助,很有用的。只不知这二人可肯助我同往?想至此,便又问乡农道:“你知他们住在哪里呢?”

乡农答道:“就在水边。”

4

玉琴点点头道:“这两个人倒很奇怪的,水里的功夫都不浅。我想去同他们一谈。你若肯引导我去,我当厚谢。”

乡农道:“姑娘要去时,我可引路。”

玉琴是急性的人,听乡农已允,立起身来便道:“我们快走吧。”乡农跟着走出凉亭来。见西面一个车轮般大的红日,已落到湖中的水平线上。白茫茫的湖波,映着一片晚霞,很是好看。

二人从山坡小径里走去。两边树木很多,樵夫荷着柴,也在归去。有唱得很好听的小鸟,在林中婉转而啼。乡农一路采些水果给玉琴解渴,自己也吃了不少。不多时,已到平地,渐渐向水边走来。打从一条小路上抄到一处矮屋,门前有许多桑树的。乡农指着说道:“这里便是史兴的家里了,待我先来叩门。”

玉琴点点头。乡农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只听里面有妇人声音说道:“外面哪一个?”

乡农道:“是我。今天有一位客人来找你们。”说着话,两扇柴扉“呀”的一声开了,正是那个史大嫂。仍穿着淡青竹布衫子,立在门里,嘴里咕着道:“哪里来的客人?”

玉琴向旁边一跳,躲过了。这时史大嫂连忙喝住那狗,又把它踢了一脚,说道:“滚进去!”那狗方才退到屋内去了。

乡农道:“好险啊!你家的狗怎么如此厉害,若非这位姑娘身手敏捷,不要被咬吗?真是人凶,狗也凶,一家都凶。恐怕连那横山上的湖匪,也不敢来侵犯你们的啊!”

史大嫂笑道:“这狗见了陌生人便咬的,尤其是城里的人。得罪,得罪!不知这位姑娘姓什么,何事到此,可受惊吗?”

玉琴微笑道:“不打紧的。我姓方,因慕你们夫妇水性精通,所以特来拜访。”

乡农也问道:“史大哥在家里吗?”

史大嫂摇摇头道:“不在家,他今天出去捕鱼,不知几时回来。若去喝酒时,说不定半夜始归。昨夜不是在湖上大闹的吗?这酒鬼的脾气愈来愈坏了,老娘管他不好,心里正气闷得很。不知方姑娘有什么事?”

玉琴一想,史兴既不在家,我也不必去和那婆娘说了,女人家十九不肯答应的,反而泄露了我的事。既然不巧,我只得依旧独自去吧。遂说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来看看你们,且欲向你家购几条大鱼。”

史大嫂道:“姑娘要买鱼,可到渔行里去,或是向渔船上买也有。若是家里,只有腌鱼,少有鲜鱼的。”

玉琴点点头道:“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史大嫂也不客气,口里却咕了一声:“活见鬼,老娘要缝衣服,谁有空功夫来兜搭。”“砰”的把双扉关上。玉琴回转身来,乡农带笑对她说道:“姑娘不要生气,史大嫂的嘴是没有遮拦,乱冲乱撞。凭你什么人,她都要得罪的。”玉琴笑道:“没要紧,倒是直爽的好。”遂和乡农走回自己的船上去。

因为不见史兴,玉琴心里未免有些不快。她踏上了船头,天色已渐黑暗,一群暮鸦从头上飞过。便问舟子道:“你们可代我雇定了船吗?”

舟子从后艄走过来,面上露出尴尬的模样,说道:“还没有哩。”

玉琴听说发了急,把足一顿道:“你不是答应得十足吗?怎么到了此时,还没有雇定船?

那么,我明天只有仍坐你们的船前去。”

舟子低声央告道:“姑娘,不要见怪。我们说明了到横山去,大家都是横着头。凭你肯许重价,谁肯冒此巨险?实情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第六十四回快意畅谈解衣为剑舞奋身苦战投水作珠沉

1

暮色苍茫中,玉琴跟着那乡农的手回过头去一看,见前面有五六艘渔船摇来,船头上各立着渔哥儿。打边的一条小船上,立着一个短胖的渔哥儿,上身披着一件青布衫,敞露着前胸。下面裤脚管卷起至腿弯,赤着双脚。

手里撑着一根竹篙,口里唱着渔歌的尾声道:“五湖四海任逍遥。”不是史兴还有谁呢?恰巧,他们的船渐渐向玉琴舟边靠拢来。史兴当先把篙点水,船至近身,瞧见了玉琴,不由对她看了一眼。

乡农忍不住喊道:“史大哥,你打渔回来吗?这位方姑娘,适才曾到你家里去拜访你的,恰逢你不在家里,所以回到船上。现在又在此间相遇,真是巧极。”

史兴闻言,把渔舟泊住,抛了篙子,跳到玉琴船头上来。双手唱个肥喏,说道:“这位姑娘曾到我家里去过的吗?姑娘是北方人啊!可是来游玩的,什么事找我呢?”

玉琴点点头道:“正是,江南人水性真好,昨晚我在这里,瞧见你醉酒闹湖,非常有趣。

你的水里本领,也可窥见一斑,无怪人家称你浪里滚了。我很想和你谈谈,所以方才来拜访的。”史兴听了玉琴的话,又将双手向玉琴唱个肥喏,说道:“不敢,不敢!我昨晚喝醉了酒,和弟兄们胡闹,惭愧之至。这里懂水性的人很多,区区本领没有什么稀罕,姑娘不要这样说。既然姑娘喜欢到我家里去坐坐,那么请姑娘跟我去也好。”

玉琴道:“好的。”史兴立即回身,跳到自己的船上去。取了一个渔篓,背在背上,仍跳到玉琴船上来,要请玉琴去。

此时,玉琴早已把钱谢了乡农,打发他去。又对舟子说了几句话,便跟着史兴一同跳到岸上。史兴说了一声:“姑娘走好。”自己打前领路,一会儿已走到那矮屋门前。屋里已上了灯,有一些灯光从竹篱中透露出来。史兴上前,向门上把手指弹了二下,只听里面史大嫂的声音很响地说道:“酒鬼,今天你为何回来的这般早?不去灌黄汤?哈哈,你也领教老娘的手段了。”

史兴忙隔着门说道:“不用多讲话,有客人在这里。”又听史大嫂笑道:“你有什么贵客呢?不是瘦鬼张三,便是赤鼻李四。在家里时,不许你们赌钱的啊。”

说着话,门已开了。史大嫂见了玉琴,仔细向她瞧了一瞧,说道:“你这位姑娘不是方才来看史兴的吗,怎么现在一起来了?”

玉琴微笑道:“是啊,我在船上遇见了他,所以又来了。”

史兴夫妇把玉琴让到里边一间屋里坐下。史兴将背上的鱼篓子交给史大嫂道:“这里有两条鲜鲫鱼,停会你去煮碗鲜鱼汤给姑娘喝。再把赤鼻李四前天送给我们的一块火腿,在锅上蒸熟了,切成片子。今晚我们要请这位姑娘吃一顿晚饭。”

史大嫂答应一声,玉琴却带笑说道:“我们初次相见,怎好叨扰?”

史兴道:“不要客气,这里乡僻之区,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去沽酒来。”说罢,立刻跑到里面,去取一个大酒瓶,对史大嫂说道:“这几天都是你不许我喝酒,所以家中一滴酒也没有了。”

史大嫂道:“便宜你这馋嘴的酒鬼。”

玉琴见史兴要去沽酒,忙从她身边摸出二三两银子,说道:“我这里有钱。”

史兴把手摇摇道:“哪里要姑娘的钱?我们虽是穷人,这一些东西还尽得起的。”一边说一边大踏步地走出去了。史兴去后,史大嫂又对玉琴说道:“方姑娘,对不起,要你独坐一刻了。”便拿着鱼篓子,走到厨下去烹煮。不多时,史兴已沽酒回来。他也没有功夫陪玉琴讲话,也赶到厨下去帮他的妻子烧火。

玉琴独自坐着,借着灯光,见这屋子里的陈设很是简陋,壁上挂着两柄雪亮的鱼叉,还有一柄鹅翎铜刺。此外,大都是些渔家的用物。暗想,史兴夫妇虽是粗人,然而性情却很豪爽的,和此等人谈话,一些没有虚伪,非常爽快。我到了他家,他们竟这样地优待我,也足够显出他们好客之心。我以前在北方时,曾和剑秋在李鹏家中耽搁多时,李鹏夫妇也待我们很好的。北有李鹏,南有史兴,可谓无独有偶了。我此番独探太湖,以歼除群盗为己任,那么少不得要借用他们俩的相助。只不知他们能不能作我臂助?却要少停再看情景了。她想了一会念头,史兴夫妇已把酒菜端将出来,请玉琴上坐,夫妇俩坐在两边相陪。

玉琴遂对他们说道:“萍水相逢,承蒙你们这样盛情款待,更使你们如此大忙,叫我如何报答呢?”

史兴说道:“我们在湖中是个渔哥儿,自知很下贱的。蒙姑娘看得起我们,能到我们家里来坐坐,真所谓蓬荜生辉,草木——”他说到这里,突然间说不下去了。

史大嫂笑道:“你既然说是个渔哥儿,索性爽快地说,何必咬文嚼字,学那些学究先生呢?”

史兴笑道:“那么我不说了,但是姑娘也不许再说什么客气话,我是对答不来的。快请喝酒吧。”说着话,便代玉琴斟上了一大杯酒,又代他妻子也斟满了一杯,然后再代自己斟了。说道:“我们爽快地喝几杯吧。”

史兴笑道:“无酒也罢,有了酒时,岂可不喝?若然叫我坐在这一边看你们喝酒,那么恐怕我肚里的酒虫也要钻出来了。今晚我们陪客人,你可怜我的,就让我多喝几杯,也好使我快活。”

史大嫂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却不能不让你喝了。但是你该知道,座上有这位姑娘在此,你不得喝醉了撒野无理。”

史兴点点头道:“我理会得。”说罢,咕嘟嘟地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喝个干。又对玉琴说:“请啊,请啊!”

玉琴见了这一对夫妇,并不觉得村野可鄙,反而妩媚可喜。也就喝了一杯,提过酒壶,把史兴的空杯里斟满了,自己也斟了个浅满。

史兴便向玉琴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氏?是不是一个人南下,到这里洞庭出来,可是游玩的?我看姑娘似乎习得一些武艺的,是不是?”一边说,一边指着玉琴腰里佩着的真刚宝剑。玉琴听史兴说她学习得一些武艺的话,便微笑道:“我姓方名玉琴,是关外荒江人氏。此次南下,本有一个同伴姓岳的。不过当我们游罢普陀,海上归舟时,我们俩分散了,我才独自跑到苏州。此次一人泛舟太湖,虽说遨游,可是最大的目的,是要访问横山上的湖匪。”

玉琴的话还没有说完,史大嫂早抢着说道:“姑娘,你怎样知道这消息?横山上的强盗端的厉害,你要去访问他们做什么?”

玉琴道:“因为他们骚扰人民,我要去取他们的首级。”

史兴对玉琴看了一看,说道:“姑娘你这话可是和我们说着玩的吗?”玉琴正色答道:“当然是真的。我和二位初次相见,岂能无端开玩笑的呢?”

史兴点点头道:“不错,那些狗强盗,在湖中实在是猖獗异常。抢劫了许多村庄,杀死了许多良民,理该把他们诛灭。但是,太湖厅曾经带兵去剿过,也没有用,那些官军都是不中用的东西,反被他们杀得大败。太湖厅本身,也险些儿被匪掳去。因为湖匪都非平常之辈,能人很多。要剿灭他们,确乎不是容易的事啊!”

2

玉琴道:“你说他们能人很多,那么你可知道他们一二?”

史兴又喝了一杯酒,说道:“岂但知道一二,便是其中的首领,我也认识的。”

玉琴道:“史先生,你和湖匪的首领相识的吗?”

史兴哈哈笑道:“这句话,我不敢在外边说,我不但和湖匪的首领相识,而且我们还在水中交过一回手呢。”

玉琴点头说道:“很好。史先生,请你详细告诉我吧。”

史大嫂在旁边说道:“姑娘,我们都是粗人,你不要这样称呼。叫这酒鬼怎么当得起呢?这里的人都唤他史大哥,称我为史大嫂的。姑娘,请你也是这样称呼吧。”

史兴遂说道:“姑娘,提起那横山,我在小时候也曾去玩过的。记得山上有一个灵官庙,住着数十家居民,半农半渔。后来却来了一伙强盗,占据了这个山头,作为他们的巢穴,把山上的人民胁迫入伙,有些怯懦的遂逃了出来。那湖匪的首领姓蔡名浩,别号混江龙,本来是长江里的大盗,后来被鼓玉麟大人的水师击散了,他遂到这太湖里来栖身。起初时,大家也不曾注意。

后来又加入了孟公武兄弟,弟名海底金龙孟公雄,兄名火眼狻猊孟公武,声势就渐渐地大起来。官军无力进剿,遂酿成了湖中的巨患。听说,火眼狻猊孟公武死于北方,似乎湖匪折了一条臂膀。可是,去年他们山上又来了一个道士,唤什么雷真人的,有非常好的本领。派着人到沿湖各乡村去传布教义,劝乡民入他们的教。有许多甘心附盗的,都入了他们的教,和他们勾通一起。因此他们的潜势力着实不小呢。”

玉琴听了史兴的话,心中暗想,原来邪教的党羽又在这里活动了。他们教中的四大弟子,云真人和风姑娘,都已死在我们手里,火姑娘在云南曾被云三娘驱走,惟有雷真人不知他在哪里作祟哩。还有那孟氏弟兄,以前本在韩家庄助纣为虐。当我们大破韩家庄的时候,孟公武早已授首。那孟公雄武,仗着水性得免,便宜了他好多时候。今日既然都在此间,倒可以聚而歼之了。

史兴见玉琴不响,以为玉琴听了他的话吓住了,便笑道:“姑娘,我说的都是实话。山上能人,恐怕还不止这几个人哩。”

玉琴点点头道:“不错,多谢你将山上的情形告诉给我听。但是,你说过曾和他们交过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史兴又喝了一杯酒,说道:“姑娘,我把这事告诉你,似乎有些自夸,请姑娘不要笑我。”

史大嫂在旁笑道:“偏有你的,爽爽快快地讲吧。你不说时,待我来讲也好。”

史兴遂说道:“这是前年的事了。有一天,我和几个伙伴同到湖上去打鱼,因为没有捕得大鱼,我们的渔船渐渐驶得远了,那里将近横山了。恰逢混江龙蔡浩带了他手底下几个弟兄,也在水面上捕鱼。那时我们也不知道他就是横山上湖匪的首领。以为他们不知是什么山上出来的渔船。大家各自捕鱼,两不相犯。忽然,有一条大鱼在水中出现,两边各用飞叉遥遥飞刺,但是他们的叉没有刺中。而那鱼的头上,却中了我一叉,立刻浮起在水面,不能动了。

按着道理,这条鱼当然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自然把船划过去取鱼。谁料,他们船上早有两个人跳在水中去,抢得大鱼,想要泅回他们自己的船上去。此时恼了我,立刻纵身跃入湖中,把他们打退,夺回那条大鱼。

蔡浩又道:‘这里是横山的湖面,你们也不该前来捕鱼。快快将鱼交出,万事全休。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听了这种野蛮的话,怒气上冲,便向他说道:‘湖面上不分区域,只要有本领,大家都可捕鱼。这条鱼不是生在你们横山的,安知不是洞庭山游来的吗?你是什么人!别人肯让你,我浪里滚史大哥却不认识人的。’

蔡浩听了我言,冷笑一声道:‘我就是横山上的混江龙蔡浩,今天你这小子,胆敢在我面前逞能!不还我鱼,休想回去。’

我听了他说出姓名,才知他就是湖匪的首领。一则事情已闹僵,二则我也不肯轻易让人的,便索性对他说道:‘你就是混江龙蔡浩吗?一向不识,今日相见,亦未见你高强。你虽然是绿林中的好汉,可是总不能不讲理的。无论如何,这条鱼总是我们所得。头可断,鱼不可还,凭你怎样办便了。我史大哥也是个好男子,什么三头六臂的人,我也不怕。’”

史兴讲到这里,睁圆了一双怪眼,将桌子一拍,杯筷都跳了起来。一双赤着的泥脚,向自己坐的长凳上一搁,做出气呼呼的样子。史大嫂指着笑道:“酒鬼,你讲便了,谁要你拍桌子?蔡浩又不在这里,倒吓了人家一大跳。”又对玉琴说道:“姑娘,他是粗人,你瞧了他这个样子别笑。”

玉琴微笑道:“这样讲得很好,有声有色。史大哥,请你快讲下去。”史兴接着说道:“那时候,蔡浩见我倔强,便要我在水中和他比较一下身手,谁胜谁得鱼。我本要试试那狗盗的本领,遂一口答应。我们两人,于是一齐跳到水波中去肉搏。

蔡浩水里的功夫果然不错,幸亏我在水底的眼光比较他远而且强,而且我这蛮牛般的气力也占了些便宜。因为大家不用兵器,是空手相斗的,所以我和他在水底里打了好久,到底被我打退。我遂得了大鱼,欣欣然地回来。隔了几天,忽然蔡浩派了一个头目前来,送我许多金银彩帛。说蔡浩虽然给我击败,却很佩服我的本领,要劝我秘密入伙。”史兴说到这里,将手在嘴上抹了一抹,取筷夹一块火腿,送到他的口里。

玉琴带着笑问道:“史大哥,此时你真为难了。怎样对付过去的呢?”史兴将大拇指翘起着说道:“我史兴虽是个渔哥儿,却也很有志气的。大丈夫在世,若不能做些有益于一国一乡的事,至少也要自立,不要做害人的坏坯子。我在湖中打鱼,将鱼换钱,有酒喝,有肉吃,逍遥自在过我的一生。虽不作官,也是快快活活的。岂肯将父母养下我的清白之身,去作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呢?所以我立刻拒绝,没有答应。”

史兴道:“姑娘说得甚是。不过,现在一般的文臣武将,大都只知道刮削民脂民膏,不顾小民的疾苦。他们只要作威作福,自私自利。于是一般小民的生活日艰,老弱的死在沟壑,强壮的都去作了盗匪,这叫作官逼民反。所以湖匪的势力渐渐日盛。那些官兵都是酒囊饭袋,前番去剿湖匪时,太湖边上各乡村都受着骚扰,船只也被他们拘去不少。

后来官兵败了,许多船沉的沉,掳的掳,一艘也没有还给老百姓,乡民反受了损失。不是剿匪,却是殃民。因此一般人也不希望官军来动了。现在西太湖各乡村,十有四五都向湖匪通款的。有许多又入他们的教,这样可免湖匪的焚劫了。所以我不但恨强盗,对于那 些瘟官,也是深恶的。”

史兴这一番话,可谓快人快语,听得玉琴眉飞色舞,连声叫好。便又问道:“侥幸他们没有来过。这也因为此地的渔户很有团结的能力,乡民也很能自卫,因此没有受着骚扰。将来也难说的啊!”

史兴说完了,壶中酒已喝干。史大嫂又去烫了一壶来,史兴代玉琴斟了一杯酒,说道:“我已把一切所知道的,告诉了姑娘。那么你究竟要去不要去?”

3

玉琴虽听史兴说湖匪如何猖獗,自己一人前去本是冒险之举,吉祸凶福尚未可料。可是,此行目的为的是什么,自己留给夏听鹂、周杰两人的字条又是怎样说的?我不入虎穴,谁入虎穴?既然到了这里,岂可见难而退,反给他们嘲笑呢?因此,她听史兴问她究竟去不去,她就坦然地说道:“我是要去的。不过这里的摇船人,十九没有胆的。一听我说要到横山去,大家都是摇头咋舌,都回答不去。我又不懂水性的,且不会摇船,要去也去不成功。倘然史大哥肯载我去,我岂有不去之理?老实说,我登门请教,也是为了此事。不知你们二位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玉琴说罢,史兴道:“如此说来,姑娘很有去的意思。若要我们帮忙,我们当然乐意的。但是姑娘一个人,能力有限,到了那边,寡不敌众,岂不是劳而无功吗?倘有危险,如何是好?”

史大嫂又说道:“我们并非轻视姑娘,山上的盗匪,都是有本领的。姑娘虽然勇敢,我们总是不放心的。”

玉琴听他们夫妇这样说法,暗想以一弱女子,而入虎穴龙潭,本来人人以为危险的事。我和他们初次相见,他们还没有知道我的来历,毋怪他们对我怀疑。谁知我以前在关外,初出茅庐,便独诛洪氏三雄,威名震于荒江。后来到韩家庄、宝林寺等处探险,但知向前迈进,岂肯鳃鳃过虑,畏首畏尾。现在他那里能人虽多,然而总不见得有铁拐韩妈妈、四空上人等一般厉害。而我的剑术,比较以前已大有进步。

史兴夫妇见玉琴这个样子,本来莫测高深,听她口出大言,究竟不知有多少本领,心中很是怀疑。现在听玉琴说要舞剑,一齐欣然说道:“姑娘能够舞剑给我们看,这是最好的事了。”

玉琴于是笑了一笑,脱去外面的褂子,露出里面墨绿绉纱的紧身小袄。从腰间抽出那柄真刚宝剑来,寒光森森,照得四壁光腾。史兴夫妇脸上都觉得有股冷气直逼上来。史兴不由说了一声:“好剑哪!”玉琴已一个箭步,跳到了庭心。二人跟着走出室来,立在一边。

这夜的月色,和昨夕一样的光明。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只见玉琴抱剑而立,对他们说道:“放肆了。”遂将宝剑一摆,右一剑、左一剑地舞将起来。起初时候,二人还瞧得清楚她使的解数。到后来,一剑紧一剑,飕飕地霍霍地变成一道白光,不见了人影。那白光的圆圈,渐放渐大,忽东忽西,宛如游龙般不可捉摸,二人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眼中耀着闪闪的电光,不觉大为惊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身怀绝技的女子,莫非她就是古时传说的女剑仙吧。

玉琴舞到十分紧急的当儿,剑光**动得更是厉害,二人不敢正眼相视。忽见那白光,从弧形蓦地向外一泻,好似一道白练,向门外那一株大树上飞去,早已到了树上。那剑光,又变成一个车轮般的,在树上旋转几下,便有簌簌的声音,落叶如雨。接着那白光忽又飞将下来,二人瞧得目眩神骇,却见玉琴早提着宝剑,立在二人面前,微微笑道:“酒后献丑,请二位弗笑。”

史兴夫妇都说道:“方姑娘,你的剑术出神入化,非寻常可比。我们有眼不识你是一位女剑仙,真是十分惭愧的。”

玉琴把剑插入鞘中,握着两人的手,从容还原至座,对二人说道:“你们以为我的剑术高强,其实我的功夫还浅,哪里当得起剑仙二字。老实说了吧,我就是昆仑门下的剑客,一向在北方的。此番和我的师兄岳剑秋南下遨游,被海盗所厄,以至彼此分离,不知他的下落。他的剑术,和我有一样的程度。至于我师一明禅师、云三娘等,剑术已臻神化,方可以称他剑仙呢!”史兴夫妇听了,更是钦佩。

玉琴问他们道:“不知二位究竟可能助我同至横山?此间地理,我毫不明白,汪洋太湖,无舟不能飞渡,须得仰仗二位之力。”

史兴道:“女侠有何差遣,不论什么地方,我们夫妇俩都愿去的。女侠有这样神出鬼没的剑术,还怕什么呢?”玉琴点点头道:“很好,明天就请你们载我到横山去。最好夜间上山,他们不至于防备得到。”

玉琴见二人已经心悦诚服地肯为己用,不胜欣喜。酒也喝够了,便要用饭。史大嫂便到厨下去盛出一大碗鲜鱼汤来,又将饭端上,请玉琴吃。史兴把壶中剩余的酒,一口气喝完了,也去拿了一只大碗盛饭吃。三人将晚饭吃毕,时已不早,玉琴便告辞回船,约定明日上午,她把坐来的船打发回去了,就到史兴家里来,以便同行。史大嫂遂送至门外,史兴又送玉琴到了她的船边,方才别去。

次日,史兴夫妇一早起来,因为他们遇见了女侠,心里异常高兴。不多时候女侠已走来了,二人忙着预备午饭,请玉琴吃。午后,史兴早已把自己的渔船停泊在水边伺候,请玉琴下船。把家中的门户,托给邻人代为照顾。玉琴见史兴带着那两柄雪亮的鱼叉,史大嫂带着一柄鹅翎铜刺,就是那壁上悬着的东西了。

三人下了船,摇出港去。逢见数艘渔船,船上的渔哥儿都认识史兴的,便问:“史大哥,你们夫妇俩到哪里去?”史兴怎肯直说,口里胡乱地说了一个地名,支吾过去。出了港,风势正顺,史兴又挂起一道帆来,向横山方向驶去。初时,常常遇见帆船和渔船,可是行了一大半水程,湖面更阔,却找不到一二别的船舶。但见万顷波涛,水天相接,水声风声不绝于耳。史大嫂便对玉琴说道:“在这里一段的湖面上,船只往来本是很少的。现在因为横山上有了湖匪,谁敢再在这里驶行?除了湖匪自己的船,人家的船简直不敢闯到这里来。”

玉琴笑道:“那么,我们可以说吃了豹子胆哩。”史兴听二人说话,也就说道:“少停倘然遇见盗船,他们必要查问,你们可以不必声张,我自会回答的。”

二人说声:“是。”但是,又行了许多水程,却没有逢见什么盗船,天色渐暮,史兴把手指着西面被晚霞笼罩着的一个高大的山头,说道:“这就是横山了。那里港汊很多,芦苇高长,很可以隐蔽的。”玉琴跟着史兴的手,瞧见了那横山。

觉得山色岚烟,云影波光,一片的好风景。想不到,却有杀人如麻的盗匪在那里。世间作恶的人,何以这样多呢?虽有三尺龙泉,恐怕也杀不尽。群盗如毛,何况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许多巨奸大憝,包藏祸心,为天下害的,也是杀不胜杀呢。她想到这里,不胜慨叹。这时,天色已黑下来了,湖面渐狭,山头已近。前面有几个小港,芦苇一排一排地长得比人还高。

史兴说道:“到了,到了。今天风势顺,所以到得早。前面必有盗匪,若被他们瞧见,我们更不好推托,趁这时候,我们快到芦苇中去隐藏吧。”遂将大帆落下,夫妇二人很快地摇着船,摇进了芦苇深处泊住。灯也不敢点,恐防被盗匪瞧见火光;饭也不敢烧,恐防被盗匪瞧见炊烟。三人伏在黑暗里,吃了些预备好的冷饭。听得芦苇外边有橹声、桨声,大约是有匪船摇过,侥幸没有撞见。他们在外边行过,岂知芦苇中有船伏着呢?

二人点点头,史兴说道:“我们到了山下,让我的老婆仍把这船摇到芦苇里守候,我愿随姑娘一同上山,去把那些狗强盗杀一个畅快,也让他们认得我史大哥的利害。”

玉琴道:“史大哥,你和我上山是很好的,但不知你可有轻身的功夫?”史兴摇摇头道:“这个,我却没有学习得。我师傅只教我刺枪弄棒,没有教会我飞檐走壁。惭愧得很!”玉琴道:“一个人,各有各的擅长,你虽没有飞行的功夫,却有水底的本领,也自有你的用处。不过此番上山去的目的,是在窥探。倘然遇见了他们,厮杀一阵也说不定的。

我自知,凭着我一个人要杀完他们,也是一件难事,将来还须再入虎穴的。你既不会飞行术,不如待我一人上山,较为便捷。请你们夫妇二人,在船上接应我吧。”史兴听说玉琴不要他去,便有些不高兴,默然无语。玉琴知道他的意思,便又对史兴说道:“史大哥,我并非用你不着,请你不要误会。此刻,我去探了一回虚实,回来后再和你们商量,怎样去破灭他们。将来你们正有大大的用处呢。”

史兴答应一声,便和史大嫂把船摇出芦苇去了。见前面水上静悄悄的,月亮的影儿倒映在水里,史兴将竹篙在船头上点着水;史大嫂在船艄摇着橹;玉琴按着宝剑,站在史兴的背后。

4

渔舟向前摇去,到了山下,史兴拣着冷僻之处,将船泊住。可是,这里都是乱石淤泥,离开岸尚有一丈路光景,史兴道:“姑娘,你能够上去吗?”玉琴点点头。史兴又道:“这里虽然僻静,然而我们的船只也不能多时停泊在此,只好仍旧回到芦苇中去躲藏。姑娘探山回来时,可以在此击掌两下,我们听到了声音,便可出来接应的。”

玉琴道:“这样很好,但请你们仔细留心着,我是不懂水性的。山上回来,全仗你们接应。倘然到了明天不回来时,当然我是凶多吉少。你们也不必再候,可以回去吧。”史兴夫妇听了玉琴这样说,不觉心中又代玉琴耽忧起来。史兴恨不得跟着玉琴同去。玉琴却很安闲地对二人说了一声:“再会。”飞身一跃,如轻燕离巢一般,已跳到岸上去,杳无声息。

史兴见了她这样好的轻身功夫,心中稍慰,立刻和他妻子把船摇到近处芦苇中去了。玉琴到了岸上,月光照着山径,很是清楚。她恐防被人瞧见,只拣黑暗处望山上走去。

穿过了一个大松林,见前面有许多小屋,傍山而筑,好象寻常的人家。然而,住在这横山上的人,当然都是湖匪的伙伴,决没有好人的。玉琴悄悄地走到那些屋子背后,见东面一排小屋里,都有灯光亮着,里面有牌声、掷骰声,原来有许多人在那里赌钱。

玉琴把他象抓小鸡一样,拎到那边树林中去,把他放在地上问道:“你快快告诉我,灵官庙在哪里,你们山上的首领可在庙中?”那人答道:“从这里向上走,就是一片操场。过了操场望东走,不过二三百步路,有一带黄墙,门前新竖立着一对旗杆的,便是了。他们都在那里。姑娘,请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湖匪。”玉琴笑道:“你不是湖匪,可是好人吗?”

那人不响,玉琴手起剑落,把那人杀了。死尸抛在林中,自己出了林。照了那人说的话,又向山上走去,果然走到了一片大操场,穿过操场,前面都是些矮屋,并无灯光,大约屋中人都睡了。又走了一段路,月光下遥见前面有一带黄墙,知道目的地已到。飞步走到那边,见旗杆上的旗,被风吹动,招展不已。她恐防门前有人,便从侧边飞身跃入。细瞧庙里,高高低低,新旧房屋很是广多,有的有灯光,有的没有灯光。她跳到了大殿的顶上,听听殿内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壮着胆,向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渐渐走到一个院子上,只听下面屋里有人在那里说话,她使个蜘蛛倒垂式,双足挂在檐上,全身向下。用唾沫湿透了窗纸,戳了一个小孔,用右眼向屋子里偷窥。却见屋内正坐着三个人正在谈话,巧极,巧极,这三个人她都认识的。

原来就是邓家堡邓氏七怪中的三兄弟。左面的是闹海蛟邓驹,右面的是出云龙邓骏,下面的是赤链蛇邓骋。以前在大破邓家堡的时候,被他们侥幸逃脱,想不到竟在这里。那么,史兴说的“山里能人很多”这句话不错了。静心一听他们的谈话,又是巧极,正在讲起她自己。

邓骏说道:“想我们弟兄七人,本来在邓家堡独霸一方,何等威风。偏有那个荒江女侠和姓岳的,屡次前来寻事。他们都是昆仑门下,专和那些峨眉派以及绿林英雄作对。所以他们纠合了同党,帮着那个新到任的瘟官,捣破我们铜墙铁壁般的邓家堡,把我们弟兄杀害了四人,闹个家破人亡。

我们三个人好容易逃得了性命,在淮安府弟兄会了面,无处安身,便去投奔洪泽湖满天星周禄。叵料周禄好象梁山泊上的白衣秀士王伦一般,不能容留林冲,量小非常,便我们忍耐不住,只得离开了洪泽湖,别作道理。幸而遇见了孟公雄,他以前和我在濮州清真观里认识一面,他遂招请我们,到这里来安居。否则,我们岂不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吗?想起前情,好不可恨!”

玉琴听他们这样说,心中暗暗好笑:“你们的仇人就在眼前,想要把我碎尸万段,真是妄想,仔细我来斩掉你们的头颅。”

她本要跳下去和他们动手,既而自思,我到这里来,是要窥探湖匪的首领和雷真人那些人的,别要打草惊蛇吧。又听底下邓驹说道:“听说荒江女侠和邪教中人也是作对的,邪教中人对于她也是衔恨入骨的。冤家甚多,将来总不得好死。

这里的雷真人,就是邪教四大弟子之一。他常说,若遇女侠,必要把她生擒活捉,先**一个痛快,然后再用惨毒的方法处死她。”邓骋接着说道:“那雷真人本来是一个好色的羽士,他和他带来的宠姬薛素英,在那个玉皇阁上,夜夜欢娱,荒唐得很。”邓骏道:“那薛素英虽是个****的女子,却也精通武艺,很是难得。这个小小横山,四方人都来归附,前途很是乐观。我们在这里,也大可安身了。”

玉琴听了邓氏弟兄的话,一心要去找寻雷真人,所以不去惊动他们。身子一缩,回到屋面上,又向里面行去。

5

翻过一重屋脊,立定了,又向四下一望,见西南上有一高阁。最奇怪的,阁上的四角,东南西北都高高地竖着一盏红灯笼,不知有何作用,想那阁子,大约就是邓氏弟兄说的玉皇阁了,我且冒着险前往一探。

她这样想着,于是连蹿带跳地跑到那玉皇阁上。南面两扇窗里正有灯光映出,窗前恰巧是一条横弄的屋脊,很是平坦。

好玉琴,跨到了屋脊上面,正想去窥探阁中的动静,却不料左首红灯之下,泼剌剌地飞出一件东西来,向玉琴头上猛扑。玉琴抬头一看,乃是一头苍鹰,张着它的尖嘴,要来啄她。

玉琴怎敢怠慢,连忙拔出真刚宝剑,退后三步,护住头上。那鹰见了剑光,遂在前面盘旋着,不敢下来。怪叫了一声,只见那三盏红灯之下,扑扑扑刷刷刷又飞出三头很大的鹰来,一齐将玉琴包围住。

原来,这四头苍鹰,乃是雷真人平时豢养着的随身护卫,非常勇猛,能帮助他们的主人和人们战斗。

雷真人常常倚着它们而取胜的。所以在他住的玉皇阁上,四角扎好鸟巢,四头鹰一到晚上便埋伏其中,四盏红灯就是他们的记号。这样雷真人可以和他的宠姬,在阁内高枕无忧,不怕刺客来了。

玉琴怎会知道有这些东西呢!此时,阁中的薛素英正对着银灯独坐,雷真人在下面和蔡浩、孟公雄饮酒未来呢。

薛素英听得苍鹰飞起和怪叫的声音,知道外面有人来了,便向壁上摘下她的宝剑,身边又带着暗器,开了窗,跳将出来。

否则,带在身边,传达消息,相助作战,大有用处呢。那四头苍鹰合了群,声势更盛,上下进攻。

恼怒了玉琴,将宝剑使开,白光飞处,一头鹰叫了一声跌下地去。薛素英瞧得清楚,不由大怒,娇喝一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刺客,敢将我鹰伤害!”

玉琴见阁中一女子跳出,知是雷真人的宠姬,便说:“奸姬,我来取你们的性命!”丢了三鹰,舞剑直取薛素英。

薛素英挥剑迎住,二人在屋上狠斗起来。薛素英虽勇,却不是玉琴的对手,幸有三鹰在旁相助,战了二十余个回合。屋下的人都已惊觉,孟公雄第一个跳上屋来,月光下见了玉琴,便道:“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闯到这里来了!不要走,我今夜要代我哥哥复仇。管叫你们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一摆软鞭,跳过来向玉琴头上砍下。玉琴也说:“草寇,休要胡说!”将剑架住。

她一个人敌住二人,本来很从容的。无如头上还有三只鹰飞来飞去的,要乘隙伤害她,所以分了心。孟公雄一心要复兄仇,一柄鞭尽向玉琴身上下进攻。玉琴早防着他,迎住他的鞭,乘着势望外一削,嚓的一声,孟公雄的软鞭早已削成两截。

孟公雄只得跳出圈子。在这个时候,一道白光飞舞而至,雷真人已到了。玉琴瞧雷真人,五短身材,颌有短须,黄冠道服,和云真人仿佛相象,就预备和他决一雌雄。

孟公雄在旁嚷道:“雷师傅,这女子就是北方的荒江女侠方玉琴,专和我们绿林中人作对。此次难得她赶来送死,休要放走了她啊!”雷真人道:“就是这臭丫头吗?听得消息,我师兄云真人,师妹风姑娘,先后都死在他们昆仑派手里。我们的教在北方大受影响,好不可恶。”

玉琴谁耐烦听他们说话,口里骂了一声“妖道!”手中的真刚宝剑已刺向雷真人的心窝,雷真人挥剑迎住。孟公雄又去换了一柄刀来助战。

玉琴只身敌住三人三鹰,觉得雷真人的剑术很是厉害,自己未能取胜。又听屋上喊声大起,有许多人杀来,灯笼火把,照耀如昼。混江龙蔡浩,手里把着一柄三股托天叉,也是不会登高的,高声大喊:“上面的贼子,快快下来和你家蔡爷战一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