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十三

第六十五回访女侠蓦地得凶音观兽戏平空生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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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琴听了,暗想今晚其势不能得胜,好在我已明白了他们的底细,不如快些脱身回去,再作道理吧。遂将手中剑光望外一扫,跳出圈子。要想走时,似见薛素英右手向上一举,便有一件东西很快地向她身上落下,她顾了上面的鹰,避让不及,左肩头中着。她身上穿得很薄,觉得痛入骨髓,回头一看,原来一只飞抓,五个钢指,早已嵌入她肉中。此时,薛素英见自己的飞抓已把玉琴抓住,心中大喜,便将手中绳索用力向怀中一拽。幸亏玉琴赶紧将宝剑向绳上一割,顿时摆脱身躯,回身疾走。

薛素英拽了个空,跌在屋上,险些滚下。雷真人连喊:“可惜,可惜!”便和孟公雄随后追来,这时候,邓氏弟兄各执兵刃,一齐上屋来助战,把玉琴拦住去路。邓骏挺着手中的一对短戟,见了玉琴便喊:“我们正在讲起你,你却来了。休要逃走,吃我一戟!”玉琴本想再战,一则恐怕众寡不敌,二则自己的左肩已中了飞抓,疼痛难当,况且背后又有雷真人等追来,所以不敢恋战,虚晃一剑,望斜刺里逃去。

众人怎肯放她,随后紧紧追来。其中要推雷真人和邓骋的飞行功夫最好,紧紧跟着她。玉琴逃到墙边,飘身而下,急不择路,望西边奔跑。此时,庙里锣声大起,蔡浩早赶出庙来,传令山上众弟兄快捉奸细。玉琴用出平生功夫来,飞也似地望山下遁去。回头看看山上,一处处的火把,夹着喊声,一齐望这里追来,而雷真人和邓骋二人当先,离开自己不过二三十步,稍一迟慢,便被追及。她拼命跑到了水边,向前面芦苇中击掌二下,希望史兴夫妇快把船来接应。哪知水面上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到来,她心里大为惊讶,再向四周细细一看时,原来她慌忙间走错了途径,史兴的船并不泊在这里的芦苇中,叫他们怎样来接应呢?玉琴暗叫一声苦,雷真人已和邓骋赶至身后,仗剑大喊道:“小丫头,前面是水,你想逃到哪里去!好好儿束手受缚,跟我回去。”

邓骋也说道:“姓方的,今夜是你的末日了。”玉琴咬紧银牙,圆睁杏眼,挥动宝剑,回身和二人重又狠斗起来。但是肩上受的伤很重,且又失去了归途,心中惊慌。苦战了二十余合,见背后追的人快要赶到,喊声四起,火把如长蛇一般,映得山林尽红。玉琴自思,今夜又要陷身匪窟了,只得虚晃一剑,落荒而走。雷真人哈哈笑道:“不要走,这里四面都是水,你还有什么地方逃生呢?”跟着追来,背后蔡浩托着钢叉和邓氏弟兄都已追来。

玉琴绕着湖边奔跑,跑了许多路,只见前面茫茫大水,越走越不对了。追者四至,力气已穷,不由仰天长叹。自知此番若被他们擒去,眼前都是仇人,决无幸免之理,恐怕再没有第二个程远来救护了。左右一死,不如投身清波,死在水中,倒也清清白白的。于是她耸身一跃,跳到了水中央,一个怒浪打来,把她卷到不知哪里去了。雷真人不防到她有这么一着,立定了身躯,对着水里发呆。蔡浩、孟公雄、邓氏弟兄等都已追来。孟公雄闻得玉琴已投水自沉,遂说便宜了那厮。蔡浩要想下水去搜寻,孟公雄又道:“我知道她是不懂水性的,到了这个汪洋大湖里去,一定不会活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众人都说不错,于是大家分着两小队,到山前山后去搜寻了。渐渐人声与火光俱杳。月光照着湖波,夜间的狂风怒吼着,推动了波浪。可怜这位芳名远播,侠义无双的巾帼英雄,竟悠悠地作了珠沉,随波而逝。

那夜史兴夫妇在芦苇中守候女侠回来。但是,等到四更以后,仍不闻水滨有击掌之声,心里都有些不安。史大嫂遂对史兴说道:“女侠去了好多时候,怎么不见回来,大概凶多吉少。都是你没有伴她同往,没得接应。也许她虽欲回船,而迷失了途径呢。”

史兴道:“我本来要同她去的,无奈她一定要独自去走一遭,否则我岂肯坐在船上打瞌睡呢?”

史大嫂道:“女侠虽然身怀绝技,剑术高强,然而山上的盗匪中很多能人。她独自一个人闯入虎穴,当然众寡难敌了。我们既然送她来的,怎样办呢?”

史兴道:“不如待我也上山去探一下子吧。”史大嫂摇摇头道:“一个去了没有来,再要陪上一个吗?抛下我一个人在此,如何是好?”史兴道:“我们把船摇出去,在山下探望探望,再作道理。”

史大嫂点点头,于是两人把小船摇出芦苇。月影已西,遥望山上有一带火把,向这里蜿蜒而来。原来,这时候女侠早已落水,蔡浩等到别处来搜查余党了。史兴恐怕被他们瞧见,只得将小船仍隐入芦苇。

他仗着自己在水里的功夫高深,回头对史大嫂说道:“你当心了船,我要从水里游过去窥探情形。这样好使他们瞧不出我啊!”史大嫂道:“你去去就来,看岸边可有女侠的影踪。”

史兴便轻轻跳下水去,从水底泅到岸边,在黑暗的地方探出头来,向岸上看去,只见岸上立着许多匪众,持着火把,向四下里照看。

其中有一个嚷着道:“我们跑来跑去,哪里找得什么余党,真是捉鬼了。大概早已逃去哩,不如回去歇歇吧。”

又有一个说道:“那个女子本领真好,胆量也大,一人敢到我们山上来。真是奇怪,她究竟和哪一个人作对呢?不知我们山上有许多英雄好汉,她一人哪里敌得过呢?现在她投水而死,还是她的便宜哩。”史兴听了,心中不由大惊,好似把他的顶上浇了一盆冷水。一会儿那些匪众都退去了,史兴游回来爬上船。

史大嫂问道:“你可窥探得什么?”

史兴把湖匪说的话,告诉了她听。史大嫂将足一跺道:“哎哟!女侠投了水吗,她是不谙水性的,一定要葬身在鱼腹了。如此美丽,如此侠义的姑娘,竟逢到这样悲惨的下场了!她只身来此,无非是为民除害,现在却反牺牲了自己。这个大仇,谁人代她去报复呢?”说罢双手掩着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史兴也凄然说道:“女侠不幸而死,果然是可惜的。我们将来如有机会,必要代她复仇的。你不要哭,哭也无益,我们不如把小船摇到别处去探一下,也许女侠虽然投了水,不一定死亡的。”

史大嫂道:“女侠既是不谙水性,到了这浩淼的湖波中,安有生还之理?不象我们都会水性的啊!”史兴道:“且去找找看,也是没有办法而如此。”

史大嫂遂停止了哭泣,把船摇出去。见山上复归静寂,遂沿着山下向东边摇过去。摇了不少水程,并没有发现什么。看看天上渐渐发白,东边日光已隐隐欲出,那月亮远在云端里,好象美人卸妆欲睡呢。史兴找不到女侠的影踪,只是唉声叹气。史大嫂便对史兴说道:“我们不要再做傻子了,女侠早已落水,当然不会活命,随波而逝,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寻呢?再隔一些时候,匪船便要出来,我们不要被他们疑心才好,不如回去吧。”

史兴一想,他妻子的话不错,在此无益,不如回到西山去再说。于是掉转船身,挂起一道短帆,驶回家去。他们回转了家门,史兴觉得异常乏味,史大嫂对史兴说道:“女侠这番丧了命,都是我们间接害她的。因为我们若不答允将船送她上横山去时,她也不能前往啊!”

史兴道:“那些贼子,早晚必有恶贯满盈的一日,我若在湖中遇见了他们的单船,一定不肯放过他们的。”

这天下午,他没有出去打鱼,在水边闲步,心里只是想念着玉琴,无限惋惜。却见有一艘客船,摇到西山来。船里有一少年,步至岸上,见史兴立在这里闲眺,便向他探问道:“请问你,前天可有一女子从香山那边到此吗?”史兴道:“那女子姓什么?”

少年道:“姓方——”话没有说完时,史兴又道:“你可是要找荒江女侠吗?”

少年听了这话,面有喜色道:“正是,正是荒江女侠。你怎样知道的?可曾遇见她,她现在哪里?”少年问时,船上又钻出一个少年,跳到岸上来。

先前的少年回头说道:“好了,我们得到一些线索了,这位渔哥儿知道女侠的。”后来的少年说一声:“好。”便要叫史兴快将女侠消息告诉给他们听。

史兴见近处有人走着,恐防泄漏。遂对二人说道:“此处不便细讲,请二位到我家里去一坐吧。”二人都说:“好的。”于是,史兴引导着二人,走到他的矮屋里去。

这两个少年究竟是谁呢?当然是夏听鹂和周杰了。他们二人,自从发现女侠所留下纸条以后,周杰当日便赶到香山,去探听玉琴的下落。向各处船埠询问,可有这样一个女子前来雇船,到太湖里去?有些舟子回答不知道,有些舟子却说是有的,只是他们不敢答应。后来不知她坐着谁人的船去的。

周杰探问了数次,明知女侠十分之九已入太湖,自己一个人可能到哪里去找寻呢?遂回到木渎客寓里,告诉了夏听鹂,商量可有办法。夏听鹂说道:“我们这番是奉陪女侠出游的,却不料生出这个岔儿。虽然是她自己要去太湖探险,但是万一女侠有失,我们坐视不理,若叫天下人知道了,不要怪我们不义气,笑我们没胆量吗?为今之计,我们与其在这里坐守,不如再到香山去,详细探访究竟女侠坐了谁的船去的。若能逢见船户,那么女侠的行踪总可知道一二了。”周杰当然赞成。

过了一宵,次日早上,夏周二人赶到香山去。再往各船埠逐一详问,果然被他们问得一家船户知道女侠是坐的丁三的船,据说到洞庭山去的,但是丁三的船还没有回来。得了这一个线索,周杰就要坐了船追去,夏听鹂却主张在此等候原船回来了再说,免得在路上错过,反而不能相逢。

这样,二人便住在香山小客寓里静候。过了一天,丁三的船已摇回香山。二人得知,便去查问,丁三把女侠到洞庭西山的情形,详细奉告,且说女侠和一个渔哥儿同去的。二人问他那渔哥儿姓甚名谁,丁三却称不知。二人遂要雇丁三的船到西山,去探访下落。丁三只得答应,便载着二人重又驶至西山。恰巧在停船的时候,史兴正在湖滨闲眺。丁三便走过去,指着史兴对二人说道:“岸上这个渔哥儿,就是引女侠去的,你们可去问他吧。”二人听了丁三的话,周杰首先跑上岸来,一问就是。这真是巧得很哩。

二人到了史兴家里,史兴又请二人上坐,史大嫂也出来相见,彼此通过姓名。夏听鹂先将自己和女侠的关系告诉史兴夫妇;史兴夫妇遂将女侠夜探横山,投水自沉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一遍。夏听鹂和周杰听得这个噩耗,当然知女侠已葬身鱼腹,空留英名,心里非常悲痛,大骂横山湖匪猖狂无道。

史兴也说:“女侠这样好的本领,以前曾经过许多恶战和危险,都能取胜,这是她自己讲出来的。却不料此次送命在太湖,岂是她意料所及的?我们总该想法,代她复仇才好。不过湖匪中很多能人,女侠尚且不敌,何况我们呢?所以我们夫妇二人,忍耐着这口气,无处发泄。将来若有机会,必要杀上横山,捣破匪窟的。”

史大嫂也在旁边嚷着,要代女侠复仇。且说这样一位又美丽,又勇武的姑娘,竟死于非命,真是非常可惜的。夏、周二人也为女侠洒了几滴眼泪。

夏听鹂又对史兴说道:“我等虽然很愿意代女侠复仇,无奈自己的本领有限,力不从心。但女侠尚有一个同门的师兄,姓岳名剑秋,武艺高强,和女侠仿佛的。可惜,他们先前失散了,没有同来。若得此人前往,引导着我们,方才可以冒险到匪窟去。又有他们的师长一明禅师和云三娘,都是昆仑派的剑仙,天下无敌的,他们能够来时,雷真人等便不足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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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兴道:“那么,我们到哪里去找来这些人呢?他们若知道女侠身死的消息,必肯前来歼灭仇人的。”夏听鹂道:“一明禅师和云三娘,大概在昆仑山。不过,远隔千万里外,一时怎能够跑到那里去呢?”史兴听了,叹口气。

夏、周二人在史兴家里坐了一会,因为女侠已死,各人心中非常不高兴,他们便要告辞。史兴却挽留道:“时已不早,你们断不能再回香山。且在西山歇息一宵,明日再行动身吧。我们夫妇别的没有奉敬,酒和鱼是有的。大家难得相逢,不妨畅饮数杯。”夏、周二人见史兴夫妇很是直爽,便点头答应。

这天晚上,史兴杀了几条鲜鱼,沽了七八斤酒,夫妇二人陪着夏听鹂、周杰一同吃喝。这夜月色依然很好,史兴多喝了酒,又是愤恨,竟大哭大骂起来。取了两柄渔叉,要拖夏、周二人同上横山去杀贼。幸亏史大嫂将他按住,对二人说道:“这个酒鬼,只要喝醉了酒,就要做出什么事来的。此后我不能让他再喝了。”

史兴虽然经史大嫂按住,夺去了鱼叉,他却仍要喝酒,只得把他横拖倒拽地拉进房里去。推倒在**,回身出来把门锁上。夏、周二人见了这情形,不能再留,遂告辞回船。史大嫂向二人道歉,送到门外,还听得史兴在房里大嚷大跳呢。二人别了史大嫂,回到船上歇宿。想着女侠的事,深为扼腕。又觉史兴夫妇也是奇人,不能把寻常的渔哥儿看待的。

次日清晨,二人起身,在船上吃了早饭,丁三便要开船。夏听鹂惦念史兴,要想到他家里去探视,向他们告别。

却见史兴敞着胸,赤着脚,从岸上匆匆地跑来,跳到船上,对二人说道:“昨晚我喝醉了,多多失礼,抱歉得很。我是一个粗贱的人,谅你等不致于见怪的。”夏听鹂道:“史大哥,你为人非常爽快,在酒后更显出你的血性来,我等更是佩服。今日返舟,正要前来辞别。”史兴道:“不敢当。我因为恐怕二位要回去,所以赶来相送。”

夏听鹂道:“多谢美意,我们到了香山,便要回转苏城。我住在枣墅,你们夫妇俩倘然到苏,千乞请来舍间盘桓。横山方面倘有什么消息,也请你随时通知。我们无论如何,此心耿耿,早晚必要想法代女侠复仇的。”

史兴答应了,便道:“很好,蒙你们看得起我,将来倘到苏城,必要趋前请安。我不敢耽误你们的行径,愿祝你们一路平安。再会吧。”说毕,向二人拱拱手,回身跳上岸去了。

夏、周二人坐着船回到了香山,重赏舟子。歇宿一宵,次日便坐了船,赶回苏城去。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心里好不懊恼。两家的家人闻得此事,都为女侠可惜,不免怪女侠太好勇了。夏听鹂常觉郁郁不乐,若有所失,驰马试剑的豪兴,也减去了不少。这个样子过了一个多月。史兴那边消息沉沉,而湖匪的猖狂依然如故。

忽听人说,阊门外边从别地方来了一伙做兽戏的人,有各种表演,有些是滑稽突梯,有些是惊心动魄,大有可观。

所以看兽戏的人,可说人山人海,热闹异常。夏听鹂正是闷得慌,周杰怂恿他去看兽戏,于是二人带了家人,一同前往阊门观看。兽戏场的票价分作三等。头等每座票价制钱二百文,在那时候可算是很贵的了。座位舒畅而接近,可以看得清楚。二等,每人卖一百文,也有座位,不过都是些长凳,而且距离较远。三等,每人票价三十文,却只能立着看,而没有座位。然而看的人,大都是二等三等,在头等席上很少的。

因为吴人大半胆小,座位太接近了,比较危险一些,所以宁可远些的。夏听鹂等购得头等座,入场后,拣着东边的一排座位坐下。看兽戏的人源源而来。二等三等的,一会儿早已挤得满了,有些人只得到头等里来。此外,还有叫售食物的小贩,挤来挤去地做些生意。夏听鹂和周杰等坐定后,见场中地方很大,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大布篷围着,大约里面藏着各种野兽了。旁边一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立或坐,都是兽戏团中的人。

到了表演的时间,先有几个人打着鼓敲起锣来。锣鼓一响,看客的精神顿时兴奋。只见有一个人,从布逢里牵出两头又高又大的狼犬来,一黄一白。到得场中,那人取过一面小锣,在手里敲了数下,二犬便彼此猛扑起来,其势甚猛,但并不咬伤。扑斗多时,白犬被黄犬扑倒在地,算是输了。

那人锣声一停,二犬并不再斗,却走过一个童子来,展开双臂,将两犬的前爪拉住,望上一抬,两犬便在他的臂膊上,头向下后股向上,倒立起来。一会儿童子的手一翻,一犬早翻到他的背上,一犬挂在他的胸前,童子摆了一个坐马式,施展双手,把两犬忽然翻到前面,忽然翻到后面,忽而在上,忽而在下。这黄白两犬,跟着他的手,翻来翻去的,好象风车一般。看得人眼花缭乱,大家喝起彩来。弄了好多时候,方才停手。

夏听鹂瞧这童子,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梳着两条小辫子,面目生得十分清秀;穿着一身蓝布衫裤,脚踏草鞋,很是讨人喜欢。这场过后,接着便有十二头小白猿,各骑在绵羊的背上,在场中赛跑,跑得第一的猿猴,便有人去代它披上一件红衣,算是得胜。后来,又排成队伍,学着马兵的操练,十分整齐。表演毕,循序而入,大众看得很是满意。

锣鼓又响起来,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牵了一头黑熊出来,在场中叫黑熊表演各种动作。黑熊都听他的号令,一些没有错误。末后,那少年又和黑熊相扑为戏。众人看得正是有味,黑熊的表演又停了。那少年便独在场中,打了一套醉八仙的拳法,功夫着实不错。

夏听鹂见那少年面貌生得很黑,臂上肌肉结实,象是个孔武有力的样子。那少年回过去,换了一身黄色纸衣,头上戴着一只彩色的高帽子,和那以前奏技童子,手执武器,一同走出场来。那童子身上穿的是红色的纸衣,头上也戴着纸帽,形式甚是滑稽。少年手里握着一管长枪,童子挺着一对鹅翎铜刺,两人各使个旗鼓,对打起来,刺光枪影,杀做一团。

夏听鹂瞧着,便对周杰说道:“这两个年纪虽轻,倒也很有些本领,我们及不上他呢。”周杰点点头道:“不错,以我看来,那童子的武艺,比较那少年高强得多。你看,他手里的一对鹅翎铜刺,左右拈刺,着实有几路很好的解数。现在,他们不过是表演武术罢了,若要真的动手时,恐怕少年早已败了。”二人战够多时,忽听那童子口里喝一声“着!”

趁少年手中的枪没有收回去的当儿,一刺横飞而入,少年躲避不及,在他的滑稽纸帽上,早搠了一个窟窿。少年便跳出圈子,拖着枪走了。观众一齐拍起手来,那童子笑嘻嘻地提着铜刺,也走过去。夏听鹂觉得这童子果然可爱,恨不得抱他过来,一问姓名。这时,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着两匹白马,身上穿了一青一红的衫子,先在场中跑了几个圈子。锣声一阵紧一阵,而女子便立在马上,作天魔之舞。一会儿二马对奔,跑得相近的当儿,二女子各将身子一跃,大家交换了一匹马。这样循环换着,在马背上如履平地,看得众人呆了。锣声渐低,二人忽地把娇躯倒竖在马背上,双足向天,嘴里唱起歌来,唱得很是好听。

等到唱罢,二人一翻身坐在马上,向观众笑了一笑,退到后面去。便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伟男子,发长如鬼,双目的眼珠好象突出在外面,形容生得可怕,手里举着一根很长的黑鞭,在空中挥着,呼呼有声。从那帐篷中,引出两头乳虎来。先在场中走了一个圈子,徐徐到得场中。伟男子口里发出一种口令般的怪声音,那两头乳虎便相对着跳舞起来。

大众看了不由好笑。这两头乳虎,竟象猫儿一般,驯伏得一些也不觉可怕。作罢各种表演,两头乳虎立着不动。伟男子展开双臂,喝一声:“来吧!”两虎奋身一跳,早左右分立在他的臂上,那伟男子便向大众带笑说道:“众位爷们,看得高兴吗?乳虎的表演尚不足观,请诸位稍待一下,看大虎来了!”他说完这话,挺着双臂,把两头乳虎托进帐篷里去。

接着,便看他换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臂上套着三个铁圈,手中仍把那黑鞭向空挥着。便有一头大虎,从帐篷里跳将出来。伟男子只顾把黑鞭不住地紧挥,口里发出嘘嘘的声音,那大虎方才跟着他一步一步来到场中。众人瞧那虎,比驴儿还大,全身毛色斑斓,一对金睛突出,张开血盆也似的嘴,露出大舌和锐利的獠牙,果然十分威风,令人有些害怕。

那伟男子和大虎对面立着,从臂上取下三个铁圈,口中猛喝一声,向大虎一一掷去。第一个铁圈抛到大虎面前,大虎伸出左前爪抓住,踏在地上。第二个铁圈来时,伸出右前爪抓住,踏在脚下。第三个铁圈飞到时,那大虎张开虎口接着铁圈,衔在口里。伟男子遂走近虎身,一手拉着虎口里的铁圈,顺着势旋转。那大虎便跟着他,团团打着圈子,只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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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转了二十个圈子,方才停住。看那大虎,前面双脚踏住的铁圈,仍没有换动地位。伟男子便将铁圈从虎口取出,又取出了虎爪下面的铁圈,抛在一边。遂叫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前来,他将手中鞭呼的一挥,小姑娘早跳到虎背上,骑着那大虎,在场中绕着圈子,慢慢儿地走。伟男子在旁边挥着黑鞭,很严密地监视着。这样走了两个圈子,仍回到场中心。

红衣姑娘下了虎背,伟男子又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好象很勉强似的,遂向地上仰卧着,伟男子把黑鞭挥了三下,那大虎走过来,伏在红衣女的身上,张开了大嘴,把它的舌头,在她的面上舔了数下。此时那红衣女,面色发白,闭着眼睛,一任那虎摆布。四周的看客,都很代她担心,倘然那大虎发起野性来,那少女不是很危险的吗?但是那大虎在伟男子指挥之下,竟很驯良得一些也不伤害,象和那红衣女很亲热的样子。

伟男子口里又喝了一声,红衣女子遂将两手抱住虎的前腿,那大虎也将双爪举起,好似扶她起来的样子。红衣女从地上立起来时,那虎也作人立,红衣女望旁边一跳,那虎方向地上一坐,昂着虎头,向四下看看。红衣女取出一块手帕揩着她额上的汗,走开去了。

那伟男子又对大众说道:“诸位爷们,方才瞧了这大虎,在那小姑娘的面上舔着,大概很代那小姑娘捏把汗的。这个是危险的事情,但不是这样表演,便不能出人头地的。现在这个不算数,因为还不算危险到极点。待我把我的头放在虎口里,看它咬不咬。若是它要咬时,我这条性命算为了表演而牺牲。若是它不咬我的话,我的头当然还生在我的颈上,我便要开口说话,请诸位爷们另外随意赏几个钱,给我晚上喝酒。”说毕,遂走过去,将虎的口上下擘开,又将自己的头颅徐徐伸到虎嘴里去。

那大虎张开着嘴,把那伟男子的头整个儿地衔地口里,却并不下咬,不肯伤害它的主人。当然这是经过训练的,不然怎肯冒这样的巨险呢?隔了一刻,伟男子将他的头缩了出来,吐了一口气,带着笑对大众说道:“侥幸得很,我的头还留在我的颈上,没有咬掉。那么,请诸位多多赏赐吧。”

他说着这话,便有两个汉子,托着藤匾向大众讨赏。众人便纷纷将钱抛在匾里,不多时早已满了。伟男子见了十分高兴,便又说道:“多谢诸位的赏赐,待我再来冒险一下,给诸位爷们看个饱。”便又将虎嘴分开,将头送进去,他此番格外卖力,尽把头向虎嘴钻入,于是他的头又没入虎口中。两只虎牙,碰在他的颈上,十分危险。

正在这个时候,不料观客中有一个顽童,掷了一颗石子,斜刺里向那大虎身上飞去。这一下,不知是他出于游戏性质呢,还是被这恐怖的状态激起了他的反常态度来呢?遂飞了这一石。但那大虎出其不意地吓了一跳,虎口立合,喀嚓一声,将那伟男子的大好头颅顿时咬了下来,鲜血淋漓,这一遭他真的牺牲了,大概他梦想不到的。

全场的人立刻哗乱起来,那大虎失了指挥的人,又见四面的人都在**,于是大吼一声,向人堆里跳过去,想要冲出围场。许多看客更是惊骇,大家回身拔脚急于逃命,东倒西跌,自相践踏,救命之声,不绝于耳。夏听鹂和周杰也都十分慌张,惟有周杰带得一柄宝剑,遂拔了出来,和夏听鹂左右分开,保护家人。叫他们不要惊乱,此时要走也走不成了。

夏听鹂折了两根椅子腿,拿在手里,瞧见兽戏团中,早有那个黑少年和童子,还有红衣女等,一齐手执兵刃跳出,去追捕那虎。同时,西首头等座里,有一个壮士手横宝剑,一飞身从众人头上跃过,去帮着拦截大虎。对面正有一个小小土阜,那虎跑到了小阜上,见背后有人追赶,它就回转身来,前面的两爪踞地坐势,张大着一双凶狠的金睛,虎视眈眈,专待敌人进攻。兽戏团中的少年和童子等,追到土阜下,见了大虎这个样子,一时也不敢上去。

但是,那个壮士却挺着剑,向大虎所在直奔上去。大虎见有人来捕它,狂吼一声,向那壮士头上扑过来。那壮士侧身让过,将手中宝剑舞起来,变成一道青光,滚向大虎身上去。夏听鹂等众人瞧得很是清楚,见那一道青光,在那大虎前后盘旋了数次,那大虎已被刺倒,骨碌碌地滚到土阜下,躺在血泊中,四爪向空中乱舞,一会儿便不动了。

众人惊魂初定,秩序渐渐平静。可是受伤的人,已不少了。许多胆子较壮的人,又一齐拥过来,争看那杀虎的壮士和那死虎。夏听鹂叫周杰保护着家人,自己立即跑到那边去瞧看。那壮士已把剑插入鞘中,神色不变,走下土阜,对兽戏团中的人说道:“你们的大虎,已咬死了人,又突围而奔,野性复发。

虽则有你们追捕,恐防一时难以驯伏,又去伤害人畜。所以我拔剑相助,把这虎斩了,使人心可以安定。不过对于你们,却有损失了,不要怪我吗?”

黑少年对那壮士说道:“我们在此地表演,无非想多挣几个钱,哪里知道闯出了这个乱子,把我们的团主都咬死了。我们还要这头虎作什么呢?这头大虎是团主在云南山中收伏来的,相随数年,十分相熟,每次表演,没有闯过祸。现在不知是哪一个顽童,抛了一石子,以致闹出这个惨剧来。那虎惟有团主能指挥他,我等恐难制伏。承蒙先生仗义相助,斩了此虎,免得危害地方,累我们更要获罪,真是感激之至。而先生的神勇,也是非常佩服的。”

壮士微笑道:“不敢,不敢!”正要回身走去,夏听鹂对那壮士凝视了多时,瞧着他一种英爽的态度,威武中带着秀气的面容,认得此人就是荒江女侠的同门师兄岳剑秋。

这一喜,真可说得喜出望外了,刚要想上去见时,又见那黑少年喊出来道:“先生,慢走,慢走!请问你尊姓大名。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剑秋听了,回转头来,对他说道:“我姓岳,但与你素昧平生,却不相识。”

那黑少年道:“岳先生,可记得当年张家口外骑花驴的童子吗?我姓韦,小名阿虎,现在却单名一个虎字了。我父韦飞虎,前在北方是一个有名的大盗。我母亲那时在家里,把迷药放在浓茶里,给了一位姑娘喝了,要把她杀害,劫去她的金银。后来,都是我骑了那花驴出外,跑到了外面来,遂被你撞见,赶去援救。我母亲便死在你们手里,我独自逃了出来。也没有遇见我的父亲,吓得不敢回来。一路行乞,到得北京,便逢见了我们的团主赤发鬼余七,收我做他的义子。那时,他正在组织这兽团,便带了我到云南去。我从他学得不少武艺,随着他到处奏技,做了漂泊江湖的人。现在我们的团主死了,往后这个团不知要怎样办法呢?”

剑秋听了他的话,也想着这事,便微微笑了一笑,向韦虎说道:“如此说来,我是你的仇人呢!”

韦虎道:“岳先生,不要这样说。那时候我年纪尚轻,不知道什么,眼看着我的父母作强盗,杀人劫物,一个月内不知要作多少次,不当一回事的。自然我的心也变成凶恶了。不过今日的我,已非昔比,知道我父母所做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杀人者,人亦杀之。我一家父子离散,母亲死在人家手里,这真是佛说的果报,我能怪先生吗?”

4

剑秋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是透彻,将来你的前途必很光明。可喜,可喜!此时你瞧许多人围着我们观看,我也不便和你多说话,你们一行人耽搁在哪里?”

韦虎道:“我们一半人带着野兽,露宿在这场中的。一半人却住在渡僧桥旁的招商客寓里,我也住在那里。”

剑秋道:“很好,那么我明天早上,到客寓里来看你。虽然你们逢了这惨事,大约不致于就散伙的,但恐官府将要禁止你们续演了。我因那边还有两个朋友,不要冷落了他们。再会吧!”说毕回身就走。

夏听鹂在旁边立着,起先听二人讲话,自己不便就去招呼,只得耐心等候。今见剑秋要走,连忙从人丛中挤出来,走到剑秋面前,深深一揖道:“岳先生,别来无恙,可认得昔日官泽渡相逢的夏听鹂吗?”

剑秋无意中逢到了韦虎,却又来了一个夏听鹂,起初不觉一呆,但他对于红叶村的一幕,他心爱的金眼雕便在那时牺牲的,他永不会忘记。所以脑子里想了一想,便答道:“原来是听鹂兄,此番我刚到苏州,还没有到府拜访呢。”

夏听鹂道:“岳先生言重了,今日我们重逢,真是巧极。因为我也急于找寻岳先生,而苦没有消息呢。”

剑秋顿了一顿说道:“听鹂兄,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夏听鹂道:“你可知道荒江女侠,在前一个月里曾来苏北吗?”

剑秋听了,不禁大喜道:“我正要找她,她果然到此地来的吗?那么她现在何处呢?请你快快告诉我。”

夏听鹂见剑秋问得这样急切,暗想自己倘然立刻把女侠珠沉的噩耗告诉他听,他骤聆之下,不知要气得怎么样子。况且在这个稠人广众之中,也不便泄露这个消息,不如稍缓再详细告诉他听。便答道:“此刻女侠又到别一个地方去了。”

剑秋不由一呆道:“玉琴又离开这里吗?你可知道她到哪里去的?”

夏听鹂道:“知道的,只是此时不便奉告,请岳先生少停至舍间去,我可以细细告诉。”

剑秋点点头道:“也好。”于是,夏听鹂引着剑秋回到他的家人那边,又介绍周杰和剑秋相见,周杰方知杀虎的壮士就是女侠的师兄岳剑秋,果然名不虚传,十分敬重。剑秋把手向西边一指道:“我的同伴来了。”

夏听鹂和周杰跟着他的手看时,见西边走来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个丰神俊逸的美少年,腰里佩着宝剑,和剑秋在伯仲之间。女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并肩走至剑秋面前。美少年便对剑秋带笑说道:“剑秋兄,我们看兽戏,谁料看出这种又滑稽又悲惨的事来,猛兽真不可以狎弄的。幸亏你大显神通,立歼此虎,你变做杀虎太保了。”

剑秋笑道:“不敢,不敢!我恐此虎逃出去伤人,所以杀了它。”说到这里,便指着夏、周二人代他们介绍,且说道:“我从这位听鹂兄的身上,探知了玉琴的消息,可喜不可喜?”

二人面上都有喜色,女的带笑说道:“那么,我们不致扑空,真是幸事。可是女侠在哪里呢?”

夏听鹂道:“请你们三位到了舍间,便可知道。”剑秋遂指着美少年说道:“这位是姓程名远。”又指着女的说道:“这位姓萧名慕兰。他们和我一同来苏寻找女侠的。”

夏听鹂估料,这二人也不是寻常的男女,很表敬意。便叫周杰先送家人回去,自己招待着剑秋等三人同行。

这时候,场中观客渐渐散去,韦虎扛着死虎,回入帐篷。团中人都在那里收拾,莫不垂头丧气,谈论着这不幸的事。剑秋等三人跟着夏听鹂走回枣墅。

看书的读到这里,必定要发生疑问。因为那“踏雪无痕”程远以前镖打剑秋,是剑秋的仇人。而萧慕兰是卫辉府“云中凤”萧进忠的爱女,她和韩小香客寓谋刺琴、剑不成,萧进忠虽把琴、剑二人请到庄中,却听了琴、剑的话,到底没有代韩天雄复仇,为自己出气,所以她和韩小香负气出走的。

她不但与剑秋站在相对的地位,而和程远也是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人。现在怎么这三个人反会在一起走,而变作同伴呢?当然有一段离奇的遇合,可惊可喜。且待在下慢慢地写将出来。

第六十六回代打擂台女儿显绝技留居客地俊士结新知

1

萧慕兰、韩小香从庄中负气出走,他们究竟到哪里去的呢?萧进忠的妹妹虽不能武,而有个姊姊名唤贞姑,也是个有武艺的女子。以前嫁给扬州地方一个姓平的盐商,家道很是富有。姓平的名漱芳,自和贞姑结婚后,生下一男一女。

女名小玉,是姊姊。男名小英,是弟弟。二人从母亲那里都学得一些武艺。而周贞姑因喜欢小英之故,把平生的武艺尽传授于他。所以小英的武艺,比起他的姊姊高强。后来,小玉远嫁至浙江绍兴的西面红莲村,因为村里有一个姓孙名天佑的,是一个美少年。他的父亲以前曾在扬州做过一任县吏,那时候和平漱芳往来亲密,情谊颇笃,平漱芳见天佑温文尔雅,是个浊世佳公子,心里很是相爱,便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央媒出来说合,天佑的父亲当然同意,两家便择了吉日,先文定了。

成婚后,在岳家住了半个多月,便和小玉告别回去。贞姑嫁去了女儿,便想抱孙,平漱芳也欲早遂向平之愿,就在本地代他儿子小英配定了一家亲事,涓吉成婚。那时小英在弱冠之年呢。隔了几年,平漱芳骤患中风,长辞人世。贞姑哭泣尽哀,得了胃病。

小玉在那时候,和她的夫婿孙天佑带了他们的结晶物佩韦,一同前来服孝,一住数月,不料归途中,孙天佑感冒了些风寒,回到红莲村便病倒。起初小玉还以为是纤芥之疾,没有赶紧代他就医,谁知后来病势剧变,连忙请医来诊视时,已是迟了。小玉年纪轻轻守节抚孤,过着她的凄凉生活,一心一意把儿子抚养成人。佩韦幼时身体很好,为人也十分高傲,他的性情和亡父大异,却喜欢习武。小玉遂指点他一二武艺,又代他请了拳教师,在家里教授。希望佩韦的武术能够造就,将来好去考武场,一样可以博取功名。后来拳教师因故离去,而佩韦已学得一身本领,在乡里中颇有一些名望。别人代他起了一个别号,唤作赛燕青。贞姑看着心里自然欢喜。

这时佩韦已有十五岁,镇上有一铁匠店,店主姓郑,有一儿子名唤百福,很有臂力,特地在自己店中打了一根镔铁齐眉棍,约重七十余斤,常常拿在手里乱使。有一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行脚僧,恰巧瞧见郑百福在店门前乱舞铁棍,他看了说道:“这小子有了如此大的力气,而没有名师指导他的武艺,未免可惜。”

郑百福瞧那行脚僧相貌奇怪,立在一边观看。又听行脚僧口里叽咕着说话,好似讥讽他的样子,他的性情生就好勇斗狠的,所以抡开镔铁齐眉棍,向行脚僧身边逼去。行脚僧依旧屹立不动,郑百福便使一个旋风,手里的铁棍已向行脚僧的头上落下。说声:“贼秃吃我一棍子!”说也奇怪,那行脚僧避也不避,扑的一棍正打在他的光头上。

郑百福满拟这一棍总要把这贼秃打个半死,谁料棍下时,好似打在顽石上,反激起来震得郑百福虎口尽裂。郑百福自己也有些不相信,看看和尚头上丝毫无恙,不觉心里大怒,又骂一声:“妖贼!”把手中棍向行脚僧的胸口猛力捣来,那行脚僧不慌不忙,等棍子到时,伸手一抓,早已抓住。轻轻向自己怀里一拽,那根七十余斤重的镔铁齐眉棍,已到了行脚僧手里。微笑了一下说道:“乳臭小儿,怎敢这样无礼!”两手把铁棍一弯,这铁棍早已弯成了一个圆形,变做数圈套在他的臂上。

店主十分愿意,一口允诺。郑百福在旁听了,立刻向行脚僧拜倒。

行脚僧笑笑,一手扶他起来,说道:“只要你虚心受教,包你一身武艺。”又将弯成数圈的铁棍,拈在手掌中,只一捋,早已变成一条铁棍,却长了数寸,还了郑百福。

于是郑百福立刻拜别了家人,带着一个衣包,跟行脚僧走了。原来那个行脚僧名唤定慧,是少林派中的高僧。卓锡在黄山妙高寺中,一向不收徒弟的。此刻从普陀回来,路过这里,见了郑百福,忽然心动,便带了他回去。

郑百福到了黄山,起初很专心地跟从定慧学艺,定慧也把拳术武技挨着次序一一教导。只是在寺中的生活很苦,郑百福有些熬不住,看看已过了两年。恰巧,有一次定慧因有要事,又要到嵩山少林寺中去走一遭。叮嘱郑百福好好在寺中自己练习,恪守清规,不得私自下山。但郑百福在他师父去后,他在寺中感觉到十分无聊,所以和一个火工串通了,违背师言,偷下黄山。在附近村庄里去饮酒吃肉,一饱馋吻。晚上来不及回山,便借宿在一家乡民屋里。那家有一个小姑娘,虽是乡娃,而生得姿色美好。

郑百福年纪渐长,食色天性,况又在醉后,不知顾忌。便去强握小姑娘的手腕,口里说些不干净的话,任情调戏。小姑娘吓得哭了,于是家人出来解围,向郑百福等责问。那郑百福自恃武力,动起手来,把小姑娘的哥哥打伤倒地。邻人闻得这事,动了公愤,遂鸣起锣来。全村的乡人,托着钉钯,挟着自卫的刀枪,一齐赶至,把二人围住。

郑百福始知自己闯下了祸,遂夺过一柄枪,和那火工杀出重围,回到山上去。乡人探知是山上妙高寺定慧和尚的徒弟来此闹事,遂静候定慧回来向他理论。

郑百福回至寺中再三思想,知道此事不妙,将来师父回山,一定要把自己严责的。遂不待定慧回山,偷下黄山,逃回故乡。不肯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只说自己武术已成,无以可敌,定慧叫他下山的。家人不知底细,自然相信不疑。

郑百福回乡以后,岂肯安分守己?听他人说起赛燕青孙佩韦武艺怎样高妙,他当然不服。遂在村中搭起一座擂台,自称少林嫡传弟子,谁有人能把他打倒,愿奉五十金为酬。他父亲虽然不赞成他这个模样,但是郑百福非常倔强,怎肯听从!他搭好擂台之后,请人写了一副 大的对联,悬在擂台左右。

上联是:少林派著名无敌;

下联是:红莲村惟我独尊。

郑百福摆擂台的第一天,红莲村附近的居民得知这个消息,一齐来瞧热闹。擂台的四周,站满了许多人。郑百福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衣服,身上系一个大红彩球,露出一双肌肉结实的手腕,向台下观众拱拱手道:“兄弟得少林嫡派真传,愿意和天下英雄一较身手。如有人能胜者,预备五十金奉赠盘费。如若给我打败,便是自不量力,死而无怨。至于我们村中人,大都是无能之辈,请不要上台来自找苦吃。”

郑百福在台上说这些话,满露着一团骄气,目中无人,明明是向佩韦挑战。村人们听了,自觉无能力和他一决雌雄,但又眼看着郑百福这样睥睨一切,各不佩服,都怂恿孙佩韦上去打擂台。

佩韦也站在人群中观看,瞧了这副对联,又听了郑百福的话,心里也觉得此人自称少林派,大吹其牛,非得把他打倒,使他丢脸不可。

他正在思量,旁边又有人叫他上去,忽又听郑百福在台上继续说道:“我们红莲村,一向受别处人欺侮,真没有一个大胆的英雄好汉。现在我摆了擂台,当可一雪此耻。大概村中人除了兄弟,不见得有第二个人吧。”

2

郑百福方才将话说毕,佩韦早忍不住,从人群中走前数步,飞身一跃,早已上了擂台,将手指着郑百福说道:“姓郑的,不要这样自称高强,我孙佩韦就是村中人,愿意领教。”一边说一边脱下长衣。郑百福对佩韦看了一下,点点头道:“你就是别号赛燕青吗?既然不服,我们不妨比试一回。倘有死伤,谁也不能怪怨的。不过我少林门下,不打无能之辈,谅你的本领平常,还是退下台去的好呢。”

佩韦不由哇呀呀地喊起来道:“郑百福,你休要口出狂言,今天你既摆下擂台,赛燕青决意要和你较量!”遂使个金鸡独立之势,等待郑百福来攻。郑百福狂笑了一声,立刻使一个猛虎上山,将双拳打向佩韦头上来。佩韦望旁边一跳,躲过了郑百福的拳,右手一起,使个猿猴采桃来探郑百福的肾囊,郑百福急忙避过。又是一腿,使个金刚扫地来扫佩韦的足踝。

佩韦轻轻跳起,顺势使一蝴蝶斜飞式,掠至郑百福身畔,一拳打向他的嘴边,名为霸王喝酒。郑百福将身子一跳,退后五六步,方才避过。他见佩韦身手十分灵捷,不愧赛燕青之名。不敢懈怡,连忙将他师父所传的少林拳使将出来。虽然他在山上不过学得一小半,自己闹了岔儿,逃下山林,没有全学会的,然而已非寻常懂武艺的人可敌了。佩韦见郑百福已变了拳法,拳势大异,连忙也用出自己的本领对付周旋。

佩韦被人抬到家里,口里呻吟不绝,他的母亲小玉一见如此形状,便问道:“你莫不是去打擂台的吗?我千叮万嘱,叫你不要去和人家较量,你偏偏不听我言,背了我,偷出门去。现在果然被人打伤了,如何是好?你伤的什么地方?”

佩韦答道:“伤在股际,那厮使的少林拳,孩儿自己不小心,被他打倒。”小玉遂叫她儿子睡到**,自己去取一个膏药,代他敷在伤处,又说道:“这种膏药,是我舅舅云中凤萧进忠秘制的,你受的伤还算不重,只要好好睡着休养,不久便可痊愈。此种膏药,在你外祖母家里存藏很多,以前幸我带得数个在此,专治一切跌打损伤。只是我希望你以后再莫要恃勇和人家斗本领,外边的能人真多呢。”

佩韦道:“母亲之言不错。但此次,那个姓郑的摆设擂台,他的存心也欲打倒孩儿,所以在台上说了许多自豪的话,孩儿一时气他不过,故上去和他一较身手的。现在孩儿败了,虽自知本领不敌,然而胸中这口怨气,怎能平消?望母亲代孩儿出个主张吧。”

小玉道:“都是你自招其殃,我又有什么主张。我的本领更是不济事,况且又有年纪,无能为力了。”佩韦流了两滴眼泪,说道:“这个羞辱,无论如何我将来必要报复的。否则,孩儿也没有颜面再住在这红莲村中了。”小玉听了她儿子的话,略一沉吟,又说道:“那姓郑的,果然也太可恶。我想,只有遣人到扬州,去请你小英母舅前来,他的本领比我们都高强,只要他能够答应来的话,大概总可把姓郑的打倒的。

再不然,我可去请舅舅萧进忠来,不怕那厮猖狂了。”佩韦听说,心中稍慰。于是小玉便写了一封信,打发一个人立刻星夜驰至扬州,去请他弟弟小英到临。孙家的下人奉了主人之命,不敢怠慢,不分昼夜兼程赶奔到得扬州平家。拜见了贞姑,送上小玉的手书。

贞姑读了来函,得知自己的外孙给人打倒,女儿要请小英前往代为出气,她心里也很觉愤愤。只是前几天小英适患河鱼之疾,至今未曾恢复身躯,如何可以立即前去呢?她正在捧着女儿的函发怔,里面走出两个婀娜刚健的年轻姑娘来,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走上前问道:“姑母,这是谁来的信?”贞姑双眉微皱,把这事告诉了。

那穿浅红衫子姑娘立刻说道:“姓郑的太欺了!既然表兄有疾,不能前往,我愿到那里去代出这口怨气,顺便可与小玉姊姊相聚一回。”

那姑娘又说道:“姑母放心,我去时当和小香妹妹同行,有我们两个人,难道再不能把那小子打倒吗?”原来这位说话的姑娘,就是萧慕兰,那一个就是韩小香。他们自从负气出走,离了卫辉府,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想起了她的姑母,所以投奔到此,在贞姑家里一住数月,无事可为。

扬州上名胜亦已游遍,又觉有些无聊起来。贞姑探知慕兰离家的原因,劝她仍回家去,而慕兰不愿意即回,惹她的哥哥嫂嫂讪笑。恰巧小玉来了乞援的信,慕兰得知后,立即毛遂自荐,愿去一显本领。贞姑知道这位侄女的武技已臻上乘,只在小英之上,不在小英之下,有了她去,也许足以取胜,因此一口应允。当晚即叫来人歇宿一宵,明日动身。慕兰、小香预备行箧,借此可以到浙江省去一游。

到了次日,贞姑赠送了数十两银子,作为盘缠。二人带了随身宝剑和行李等,辞别了贞姑,又和小英夫妇道别。小英在昨晚已有他的母亲把这事告知了他,他也极愿意慕兰等代他去走一遭。不过谆嘱慕兰见机行事,倘得胜了,适可而止,须要给人家一个退步。慕兰含糊答应了,跟着小玉家里的来人离了扬州过江来,一路朝行夜宿,急急赶路,别的地方也不敢逗留。这一天早到了红莲村。

慕兰、小香和小玉还是在小时候见过面,相见之下欢悦无限。小玉一向也听得慕兰身怀绝技,是她舅舅的爱女,萧进忠一身本领都教授给她。小英既然有病不能前来,有了慕兰更是好了。小香虽比慕兰疏远些,而且是个盗女,然而大家都是亲戚,当然亲热。这时佩韦已能起身强行了,听说慕兰前来代自己出气,喜不自胜。

母子俩设宴款待为二人洗尘,席间慕兰向佩韦问起郑百福,佩韦道:“那厮是铁店里的儿子,本有些蛮力,闻得前年有个行脚僧自称少林派的,带他到黄山教授武术。过了二年,那厮走回乡来,自夸尽得少林秘传,非常了得。因为村中惟有我擅长武艺,一心要把我打倒,所以搭了这擂台向人挑战。我气他不过,遂上去和他动手,那厮果然有些杀手拳法,所以我失败了。现在那厮仍摆着擂台,气焰更高,自称神拳太保。这消息早已传遍浙东。曾有几处会拳术的人,也来打擂台,都不能取胜咧。姑娘明天若去和他交手,倒也要留心些。”

慕兰也是个气高心傲的女子,听了佩韦的话,微笑道:“我理会得,决不吃那厮的亏,好在我这位小香妹妹,不是寻常之辈,我打败了还有她呢!”小香把手摇摇道:“你不要说这话,姊姊倘然败于那厮,我更是无济于事了。”慕兰道:“不要管他济不济,明日和那厮一交手,便知究竟。今晚我们且畅饮一番。”于是大家饮酒吃菜,直到夜阑方才散席。小玉引导二人至客房睡眠,一宿无话。

台口还放着一锭五十两的元宝。此时擂台之前已站了不少人,都在闲看。有些乡人见佩韦又走来了,且有女子同行,便暗暗指着他窃窃私议。

一会儿郑百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台下拱拱手道:“我自摆设擂台之后,忽已过了半月,先后打倒了无数好汉,大概都已知道我神拳太保的厉害了。现在再以三天为限,过得三天我也要休息休息,因为既没有人能够胜我,我也不必再等了。今日请诸位不要错过机会,有本领的人快快上来,与我见个高底。昨天整整一日,竟没有一个人上来,怎么没有一个英雄好汉呢?”

说罢哈哈狂笑,笑声未毕,只听台下娇声喝道:“姓郑的休要口出大言,目中无人,我今天倒要领教领教。”

3

说着话早见有一个苗条身躯的年轻女郎,穿着淡红衫子从人丛中耸身一跃,如飞燕穿柳般跳到了台上,正是萧慕兰,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郑百福说道:“姓郑的,你不要自负不凡,赛燕青乃是我的亲戚,你把他打败了,不过是你的侥幸,自称什么神拳太保,以我看来,可说是狗拳小了罢了!别人怕你,我却要和你斗数合哩!”

郑百福听了慕兰的话,又对她全身上下熟视一回,哈哈笑道:“你是个黄花闺女,弱不禁风,不守在高楼,却要来此打擂台,真是蜻蜓撼石柱了,你家郑爷拳下留情,让你回去罢, 免得在人前出乖露丑。”

慕兰闻言,不由气往上冲,冷笑一声道:“你这厮敢是瞎了眼的,我既已到此,有什么畏缩,快快交手!”遂卷起双袖,一拳向郑百福打去。那郑百福将身子一侧,举起右手,想来抓住慕兰的手腕,慕兰早已缩回来。郑百福见自己抓不着,便使个玉带围腰,要来擒住慕兰的纤腰,慕兰身子敏捷,使个金蝉脱壳让过了,又是一拳向郑百福头上打去。

二人这样交手了十数个回合,郑百福方觉得慕兰虽是女子,本领却果然不弱。遂又使出他的少林拳来,双拳一起一落,如雨点般的向慕兰进攻。慕兰暗暗点头,遂也使出她父亲教授的一百零八下天罡地煞拳来。小香、小玉、佩韦等在台下一齐看着,见二人狠命相扑,但见拳影倏忽,使人目眩。隔了良久听得郑百福一声猛喝,慕兰早已应声而倒,郑百福大喜,便踏进一步俯身下去,想将慕兰一手提起,羞她一下,不防慕兰乃是假跌,娇躯突然鹊起,疾飞右腿,正踢中郑百福的腰窝。

慕兰双足虽穿着紧紧弓鞋,但是鞋头上都系着锐利无比的铁尖,这一下裙里飞腿正踢中郑百福的要害,大叫一声,立刻蹲倒着不能动弹,口吐鲜血,面色惨白。

慕兰自从击败了郑百福,女豪杰的名气传播出去,又有一般拳术家,本是闻风而来打擂台的,但是到了红莲村,郑百福早已倒台,未免扫兴。又闻得打败郑百福的乃是女子,更是好奇心生,于是便有许多人写信到孙家,要求和萧慕兰比武。慕兰起初不欲多生麻烦,想置之不理,偏偏佩韦和小香极力怂恿,她也摆一座擂台以十天为限,和外边人较量身手,显些本领给人家看。慕兰遂要和小香一同上台,彼此轮流应付来人,大家可以休息。

小香也是好胜之人,当然答应。佩韦十分高兴,便在门外附近雇了工匠,也搭起一座很大的擂台。村中人一得这个消息,更是视为奇事,纷纷传说。擂台已成,第一天是慕兰,第二天是小香。也是照样预备五十金为胜者所得。自有别处来的武士和国术家上台和这两位姑娘角逐,可是两天以来,先后上台比试的共有十数人,都被慕兰、小香打下台去。

佩韦母子见了格外喜悦,慕兰、小香的芳名更是驰遍遐迩了。第三天又轮着了萧慕兰,她立在台上向台下人说过几句话,便叫人去打擂。当时便有一个身躯长大的北方男子跳上台来,和慕兰交手,不到七八合,早被慕兰一拳击中了他的项颈,受伤狼狈下台。接着又有一个矮子爬上台来,要和慕兰交手。慕兰见了他的形状不由笑道:“你这三寸丁也要来和你家姑娘较量吗?”

矮子点点头,两下里动起手来。矮子不知使的什么拳,东一跳西一跳的,倒也是很灵活。慕兰起初不放在心上,手中一个松懈,却被矮子一头钻进,伸出右手,来一个银龙探海,直探入慕兰的**,想要一探那销魂的所在。慕兰急忙向后一跳,退下数步,险些着了矮子的道儿,被他探了宝去。脸上一红,芳心着恼,立即舞动两条粉臂向矮子上三路攻去。矮子慌了手脚,跳得更忙,被慕兰得间儿抓住,提将过来掷于台下,说一声:“矮鬼去吧!”

那矮子背心着地,“啪”的一声,如皮球般弹将起来,说也奇怪,他好似一些不觉痛苦,趁着弹的势力早已站起身,重又爬上擂台,嬉皮涎脸地对慕兰说道:“鄙人拳力虽是不济,然而背心却生得特别之厚,掼不坏跌不痛的,所以鄙人不肯认输,仍要再和姑娘一决胜负!”

矮子道:“须要你把我打得爬不起来,方才算输,否则我一辈子不服的!”

慕兰又气又笑道:“生平没有听过这种办法。”

矮子道:“我不管你听过没听过,除非你把我打死了便罢。”

慕兰大怒道:“好的!你既然一定要送死,那么休怪我无情了。”于是二人又交起手来,慕兰见矮子的拳脚都不是正轨,恐怕自己真的着了他的道儿,所以攻守进退丝毫不敢轻忽。

那矮子的拳术并不高明,所以又给慕兰一把抓住衣领,拎将起来,狠命向台下一摔。这一摔使劲更重,那矮子跌了个四脚朝天,但他立刻又爬将起来,向台上笑笑道:“好厉害的姑娘,我矮子的背心虽硬也不高兴给你再摔了。”遂向人丛中一钻,顿时不知去向。

慕兰看了心里十分奇怪,观众一齐哗笑。在笑声中忽见有一美少年刷地跳上台来,杳无声息,向慕兰双手一揖道:“鄙人路过此间,听得姑娘摆设擂台,打过不少英雄好汉,十分钦慕,鄙人略习小技,偶尔有兴,愿和姑娘一较身手,倘若败了请姑娘勿笑。”

慕兰听那少年说的话很是温文,完全没有虎虎之气,又见他生得剑眉星眼,英姿俊爽,立在台上恍如玉树临风,确为生平罕见的美男子,不由暗暗钦佩。便答道:“休要客气,极愿领教。”

于是二人各自站定地位,彼此交手。慕兰觉得这美少年出手便与众不同,当然是个有本领的人。不可轻视。遂使出她的天罡地煞拳来,那美少年也施展平生本领和她对抗,拳来脚往,兔起鹘落,看看斗到一百合以上,慕兰见自己不能取胜,心中未免有些急躁。

美少年卖个破绽让慕兰一拳打向自己腰里来,却起个海底捞月要捉慕兰的手腕,慕兰怎肯被他捉住?一击不中早已收回,正要变换拳法,不料那少年张开双臂向自己身上猛扑过来,这一下来势迅速而猛,不及避让,早被少年一把抱住柳腰,轻轻托将起来。

台下观众齐喝一声彩,这彩声真如惊天动地。小香、佩韦在台后见了这情状,非常吃惊,恐防那少年要伤害慕兰,所以赶紧跑过来。少年的手一松,慕兰早已跳下,脸泛桃花,对少年说道:“足下的拳术果然非常高明,谅必有名师传授,今日我认输了。台前的一锭银子聊作程仪,但不知足下尊姓大名,可能见告?”

那少年听了慕兰的话,也微笑答道:“鄙人姓程名远,路过这里,恰逢姑娘摆设擂台,一时有兴向姑娘领教。姑娘的拳术也是非常高深,我很佩服,方才我有得罪之处,请姑娘海涵是幸。至于那银子我也不敢拜领,但请姑娘也将芳名见示。”此时佩韦在旁,见那姓程的少年态度和蔼可亲,遂上前和他相见,介绍慕兰、小香,且将摆擂台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程远。

程远被佩韦等招接到了孙家,小玉也早经人报告给她知道,大为惊异,所以亲自出来迎迓。一见程远相貌俊美,不由暗暗喝声彩。程远上前拜见了小玉。佩韦便叫厨下去预备一桌丰盛的酒席,在后花园思齐堂上宴请程远。大家先在书房里坐谈,佩韦问起程远的身世,程远也就详细奉告,只是把自己在丽霞岛为盗,以及偕同荒江女侠脱离虎穴的一层事隐过不提。慕兰、小玉听了,才知程远是个无家可归、天涯作客的奇人,都代他扼腕。

佩韦也将他们的家况约略奉告,但小香是巨盗韩天雄之女,却也不能直言的。少停酒席已备,佩韦母子和慕兰、小香一齐奉陪着程远走到后花园来。

那后花园面积虽不大,而构筑得非常曲折清幽,是佩韦的祖父费了许多心思造下的。大家到了思齐堂上,分宾主坐定,程远见酒席丰美,先向佩韦母子道谢,佩韦先向程远敬了酒,然后一一斟过,举杯畅饮,谈些江湖上的事,彼此很是快活。

散席后,程远便在园中坐了一歇,想要起身告辞。佩韦不肯放他便走,坚请程远在此勾留数日,慕兰、小香也在一边挽留。程远虽然心里急于赶路,却不知怎样的软下来点头答应,遂叫人到镇上小旅店里把他的包裹和宝剑取来,并将饭房钱付讫,他就在佩韦家中耽搁下来,不觉变更了初时的宗旨了。

原来程远自从在会稽旅寓里被女侠弃了他而去,他心里一气便生起病来,动身不得,旅店老板代他请了一个医生前来诊视,服了数帖药方才渐愈。他在病中时十分凄凉,颇恨玉琴存心诓骗,殊属不情,自己不知怎样的偏会堕入情网,受了玉琴的诡计。若给高蟒弟兄和怪头陀知道了,岂不要笑掉牙齿!好忍心的玉琴,将来必要去把她找到,看她怎样对得起我啊!又忆念起自己的亡妻高凤,洒了几点情泪。

等到病体完全恢复后,他就动身要到杭州去找寻女侠。刚才赶了一天路,恰巧途中听人传说红莲村有个女子摆擂台,本领高强,他听了心里不由一动。暗想莫非女侠在那里吗?但是计算日期已有多时,那么女侠恐不会逗留在这里的。他被好奇之心冲动,遂取道往红莲村来。到得村中天色已晚,他就住在小旅店里,向人一探听,方识摆擂台的乃是从邗江来的两个姑娘,顿时失望。

然而自己既已到此,不得不一看究竟,所以次日他挤在人群中观看,始知又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姑娘,暗暗佩服,技痒难搔,遂上台去和慕兰较量,最后他就用出他那一下猫捕鹊的绝手,果然取胜了,暗自庆幸。慕兰等慧眼识英雄,将他款留住,打擂台的事也就宣告终止了。他在孙家一连住了好几天,每日和慕兰等闲谈武艺,渐渐把寻找女侠的心淡忘了。

佩韦的母亲小玉见程远人品既生得丰采可爱,武艺又是超群,很想代慕兰为媒,使他们二人缔结良缘。因为二人的遇合很巧,也可以说是天作之合,然而这事必先得慕兰同意,然后可以去和程远说合,所以她乘慕兰一人独在的时候,就将这意思告知慕兰,要征求她的同意。慕兰自从和程远见面后,一颗芳心也不由**漾起来,只觉得其人可爱,最好永远厮守在一起,现在听小玉说出这话,笑了一笑,不置可否,立刻回身便跑。小玉知道慕兰已有意思,便追出房来,格格地笑道:“好妹妹,你敢是害起羞来吗?将来你要谢我的大媒哩,不要走!”

慕兰走得快,刚跨出院子,却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二人险些儿都跌倒,慕兰定睛看时,乃是韩小香,连忙立定了说一声:“对不起!”

小香道:“姊姊作什么跑得这般快,大姊姊为甚追你?”

慕兰道:“有什么事你去问她吧!”小玉此时也走过来,说道:“我正要同她说笑话呢!”却不肯直说,大家都回进去了。但小香早已听得小玉口里说着:“谢谢我大媒”的一句话,她的心中已估料到几分,见她们不肯告诉,也只好装做不知,但是不知怎样的心里老大不高兴,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隔了一刻,佩韦走进来,对慕兰、小香说道:“现在我有些事要到人家去走一遭,程远独坐在书室里,请你们二位出去陪陪他吧。”慕兰听了这话,跟着佩韦走了出去,小香却推说要到房里去更衣,所以慕兰一人来到外边。佩韦走出门去,慕兰便走至书房中,见程远正独自坐在窗前看书。他一见慕兰翩然步入,忙含笑相迎。慕兰微笑道:“程先生一人无聊吗?我们到后花园去走走可好?”

程远道:“好的。”

于是立起身来和慕兰走出书室,并肩缓步入后花园去。花红草绿,景色鲜妍。二人走至一个鱼池边,俯视水底金鱼浮沉绿草之间,忽在水面吻喋,忽又悠然远逝,很见活泼。二人观了一刻,便在一块太湖石上并肩坐下,大家又谈起武艺来。从武艺上又谈暗器,慕兰自言善用袖箭,又说韩小香惯放毒药镖,百发百中,凡人中了毒药镖,过了二十个钟头,便没有命活。

程远说自己也用一种毒药镖,可是非到危险时刻不肯用的,因为彼此交手以真本领取胜,才是正道,若用暗器胜人,已失光明态度了。从前江南大侠九头狮子甘亮,他用的飞镖上系响铃,发时便有一种叮零零的声音,使人家防备,倘再不能躲避,只好怪怨自己没有功夫了,然而甘亮的响镖仍是极难避让的,足见他的本领远出人上了。

慕兰点点头,遂说:“我的父亲云中凤萧进忠少年时惯用飞蝗石子,有一次他在夜间登屋巡视,瞥见后院中有个人影一闪立刻蹲下地去,我父亲以为是有外人到了,腰边恰系着石囊,遂取出两颗石子觑准那人面上飞去,只听那人啊呀一声向后栽倒,我父亲跳下地去细细一看,那人乃是庄中的庄丁。原来那庄丁因为便急懒得上厕去,便在园中拉屎,不料中了两石子,双目都给我父亲打坏了,我父亲没奈何只得给他一笔养老费,叫他回乡去。从此以后,我父亲发誓不再用暗器,便是我学会了袖箭,我父亲也再三叫我不要轻发。至于小香的毒药镖,他老人家更是不赞成的。”

慕兰道:“不错,就是有一个荒江女侠和她的师兄邀了云三娘前去把他们歼灭的。那时候小香适在我家,所以未及于难,她与荒江女侠有了杀父之仇,常思报复。有一次女侠等途过卫辉,被我撞见,我听了小香之言,同往旋店行刺不成,后来怂恿我父把他们请到庄上,想要较量一下。可是我父亲被他们把话激动了,没有跟他们动手,放他们去的。因此我与小香负气走到外边来了。”

程远听了这一番话,想不到慕兰、小香也和荒江女侠相识,有过一回恶感的,他就对慕兰说道:“凡事当辨是非,断不可意气从事。韩天雄即为盗匪,被人诛灭,自是罪有攸归,断不能错怪女侠等一众人的。尊大人不肯和他们动手,不失光明的态度,你们负气出外是不应该的。姑娘,我喜欢直言,并非我责备你啊!”

慕兰把手掠着鬓发笑了一笑,答道:“程先生说得不错,韩天雄生前犯案累累,多行不义,以致于此。我所以和女侠等作对,也是听信小香妹妹的怂恿,又有些好胜之心罢了。其实小香惟有忏悔,她若要为父亲复仇,那么有许多被她父亲杀害的人又向谁去复仇呢?此间,小玉母子虽然都是亲戚,而因为她是盗女,未免就有些看不起她了。”

慕兰说到这里,在她的背后假山石畔却有一个人悄悄地立着静听,面上露出怀恨之色,就是韩小香。她因为心里有些不高兴,故走到花园里来闲步散闷,却听前面池畔石上有男女唧唧谈话之声,正是慕兰的声音,她便立在假山石背后偷窥出去,见慕兰正和程远对坐着絮谈,心里就是一怔,遂屏息静听。

听得慕兰正在讲她的家世,一味说他们不好,和以前变了态度,不觉将银牙紧紧一咬,说不出的妒与恨,叹了一口气回身走去。然而慕兰和程远哪里知道这一席话已给小香听去了呢?他们意气相投,正谈得娓娓不倦,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第六十七回一梦太荒唐暗怀醋意飞镖何突来别有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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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天空里一钩明月泻出她的清光,下照到庭院中来。花影斑驳,境至清幽,一片一片的白云向西面移动着,倏而如美人,倏而如名马,幻作各种奇形怪状,时时在那里变换的,这好似象征着人心的变态。程远在日间和慕兰后花园中一席清谈,印上了心版,大家觉得甚是投契。后来在晚餐之前,佩韦的母亲小玉特地又到书室中来见程远,问起程远可曾和人家订婚。

明日佩韦得知了这个消息,喜孜孜地走到慕兰房中去,恰巧慕兰正和小香坐在一起闲谈,佩韦便向慕兰双手一揖道:“兰姨,恭喜、恭喜!”

慕兰突然一呆道:“何喜之有?”

佩韦道:“我们要吃兰姨的喜酒了,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我母亲作大媒,你要请母亲吃十八只蹄子呢!”

慕兰给佩韦这样一说,不由两颊飞红,说道:“啐!你不要胡说乱道!”

小香在旁听着,心中也不由一惊,假意问道:“你母亲把慕兰姊作媒给哪一个?我倒真的没有知道呢?”

佩韦又笑道:“此人武艺高强,是个少年英雄,现在正住在这里。除了他,兰姨也不肯下嫁的啊!”

小香点点头道:“原来是他!我也要向慕兰姊讨吃喜酒了。”

慕兰忍不住立起身来把手摇摇道:“小香妹,你不要听他造谣言,分明是有意来调侃人家。”

佩韦道:“谁来造你的谣言,你以后做了新娘子,我总得向你讨喜酒喝的,否则我何不向小香姨恭喜呢?兰姨一向很直爽,有男子气,怎么今日反倒有些腼腆起来,难道做新娘都要如此的吗?”

慕兰道:“你偏要多说,仔细我来拧你的嘴!”说着话,真的走过去伸手要来拧佩韦,佩韦双手捧着嘴巴,说声:“啊哟!”连忙逃出去了。

慕兰也跟着追出去。惟有小香却坐着不动,把手支着头,呆呆地思想一会儿,咬紧牙齿自言自语道:“你不要在我面前假撇清,你去和他作一对儿,我不来抢你的。只是你不该背着我说我的不好,你自己算是清白的女儿,难道人家不是清清白白的吗?即使我父亲以前行为不正当,现在人已死了,你去告诉人家作甚,却不顾亲戚之谊吗?这小丫头倒如此促狭,我错当她是好人了!”

韩小香这样在房中恨恨地说,慕兰却一些没有知道。她听了佩韦刚才说的话,知道她的表姊小玉已代自己和程远的姻缘撮合成功了,心中暗暗欢喜,未尝不感谢小玉之美意。但她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走到小玉处来。小玉见了慕兰,将她一把拉住,把嘴凑在慕兰的耳朵上低低说了几句,慕兰刚要走时,小玉却不放她走,只说如何如何。

慕兰道:“任凭你怎样便了,但是我父亲——”说到这里,小香却走了过来。小玉一松手,别转脸来正要把这事告诉小香,慕兰却对小玉眨眨眼睛,小玉便不说了。

小玉笑道:“小香妹妹,你将来自会知道的。”小香哼了一声,正想坐下来,慕兰一握她的手说道:“我们到后花园去走走吧!”小香只得跟了她同去。

走到那个所在,想着:“这就是慕兰和程远并肩而坐,喁喁清谈之处,他们俩昨天说的话,大半都被自己无意中在暗地里听得,然而他们却没有觉察。慕兰你瞒着我要和人家订婚,态度何以如此不明,真使我怀疑了。我本来同你一齐到此打擂摆擂的,不过被你占了个先,你的本领未必远胜于我啊!即如程远打擂台那天,也不过凑巧轮着你罢了!彼此都和那姓程的是个初知,你却施展狐媚的手段,将那姓程的**得倾向于你,尚恐别人要抢你的,所以背着我说我的坏话。你既然对我如此无情,以后不要怪我无情了。”

她一边想一边咬着牙齿,俯视着地上默默无声。慕兰怎知道小香心里正在衔恨于她,却带着笑指点风景,挽着小香的手绕过鱼池,走到假山上去眺望。小香瞧着慕兰脸上得意的神情,她心里却是怀恨,谁高兴陪着慕兰游园?推说肚子痛,赶紧走回房中去了。

小香到了自己房里,便向**和衣而睡,她心里对着慕兰一半儿怀恨,一半儿妒忌。闷闷地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见小玉走进房来,自己连忙起身。

小玉握着她的手,带笑说道:“小香妹妹,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同意不同意。”

小香道:“什么事?”

小玉道:“我来代你做媒好不好?”

小香听了不由一怔,她便含笑问道:“表姊你是不是戏言呢?”

小玉道:“谁来与你相戏?就是那个姓程名远的,我看他真是个美郎君,所以,愿代你们二人做媒,使你们俩成就良缘。”

小香带着怀疑的态度问道:“是那程远吗?我知道表姊已代慕兰姊作了媒,怎么又来同我说,岂非明明向我戏言吗?”

小玉道:“你还没有知道吗?慕兰虽然愿意,而程远不知怎样的偏不愿意起来,佩韦问他究竟是何意,他说佩服小香妹妹的武艺高强,容貌秀丽,倒有意于你。所以,我就和你来说了。”小香听了这话,心里仍有些不信,只听房门外脚步声,走进一个美少年来,不是 别人,正是程远!

小玉指着程远笑道:“你看他自己来了,你还不相信我的话吗?”此时,小香别转了脸不理程远,倒有些害羞起来,程远走上前对小香深深一揖道:“一向钦佩姑娘是天仙化人,难得相逢,真是佛说有缘,敢请孙夫人代我为媒,早遂求凰之愿。不知姑娘能不弃我吗?”小香见程远这种殷勤的态度和言语,心里不觉暗暗欢喜。小玉也在旁说道:“表妹,你看程先生这般诚恳,大概你总可以答应了吧!”于是小香点点头,程远又笑嘻嘻地走近她身边来握她的手,小香把右手伸出来给程远握着。

心里卜的一跳,慕兰面上一团怒容,又对小香说道:“我和姓程的是一对儿,早已文定过了!你这不识羞的鬼丫头,竟敢夺我的程郎吗?”小香也勃然怒道:“什么程郎不程郎,你问问他自己看,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现在他自己跑到我房里来,向我求婚,并非我来夺去你的!你怪我做什么?”

慕兰遂对程远说道:“程郎,我早已和你说过小香是强盗的女儿,你为何这样没出息,要和她勾搭呢?快快走罢!”说着话便上前将他们的手分开来,拖着程远便走,一声不响。

程远正要跟着慕兰同走,在这时候,韩小香愤怒到了极点,霍地从床边掣出宝剑追上去,就向慕兰头上一剑劈去,只听喀嚓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下地来。再向地上一看时,却是程远的头颅,不知怎的杀错了!不由口里喊声:“啊哟,不好了!”同时听得耳边有人高声问她:“怎样不好了!”睁开眼来一看,原来是一场恶梦。

2

小玉正坐在床边一手握着烛台,对着她微笑。此时小香竟有些恍惚起来,小玉又道:“你敢是正在做梦吗?”

小香只得点点头答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入大河里,因此喊起不好来了。表姊来此做甚?”

小玉笑道:“你睡得忘记了吗?天晚了,我们要吃晚饭,因为不见你,所以寻到你房里 来。”小香一听这话,脸上不禁飞红。

小玉不知她的心事,又说道:“快些出去吃饭吧,你为何这样疲倦?吃了晚饭不妨由你睡到天明罢了。”小香遂一骨碌坐起身来,跟了小玉一同来到外边用晚饭。见了慕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不多说话。慕兰见小香这两天神情有些异样,心里暗暗奇怪,却猜不出因 何如此。小香吃过晚饭,没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先回房去安睡了。这天程远在外面很想遇见慕兰,但是从早上等到黄昏,不见她人倩影,暗想:“象慕兰这样豪爽的女儿,难道还要因此害羞吗?好不奇怪!”

次日下午,他正和佩韦坐在书房里闲谈,佩韦告诉他说:“你们这头姻缘有我母亲为媒,又是彼此同意,当然是成功了。不过此刻兰姨到这里来打擂台,远离家乡,此时还须向她的家长禀明,方可成婚。因此我母亲曾劝兰姨早日回乡,和你一同去相见。”程远听了,便问起慕兰的父亲云中凤萧进忠,佩韦详细告诉他听,且说萧进忠武艺虽高,很是爱才,象你前去一定能中雀屏之选。

程远听了笑笑。二人正谈得起劲,忽见慕兰翩然而入,程远起立相迎,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慕兰遂一同坐下,随意闲谈。佩韦因自己谈了好一刻话,所以推说有事,先走出去。室中只剩二人对坐着,谈谈湖海英雄的事,约摸过了良久时刻,只听窗外有人咳嗽一声,慕兰听得出是小香的声音,忙立起身来走出室去瞧时,见小香的背影已走入堂后去了,心里不觉有些疑讶,且有些不快。回到书室里,程远便问外面是谁,慕兰道:“我也没有看见什么人。”程远坦然不疑,仍和慕兰谈笑自若,又讲了一回话,慕兰方才告辞出来。

慕兰却淡妆素抹,别饶清丽。四人一路走一路讲,已到了碧浪湖,但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湖面,四周种着许多柳树,在这暮春三月的时候,丝丝柔条早已绿了,随风吹着摇曳飘拂,好似翻着许多碧浪,倒映入湖中,所以望过去水也绿得更可爱了,碧浪之名即由于此。

四人绕着湖岸闲步,芳草如茵,柳树中见有数株红桃,鲜丽可爱,落英飘堕袖襟。远望湖后有一带青山,如屏风也似的列着,这样更见得风景幽美。慕兰对着碧波对佩韦说道:“这样好的湖却没有游船,未免太沉寂了。倘若今天湖上有船时,我们可以坐了在湖中**漾,岂不是好?”

佩韦道:“此地风景虽好,只惜太偏僻了些。所以,游者罕至,土人也没有船只预备了。”佩韦刚说着,程远将手向东边一指道:“你们说没有船,那边不是有船来了吗?”大家跟着他的手一看,果见有一艘渔船慢慢地向这边摇来,船头上立着个老渔翁,手里撑着竹篙。佩韦便把手向他一招,老渔翁把船撑过来,问道:“你们几位公子小姐相招作甚?”

佩韦道:“我们要坐你的船到湖中去一游哩。”

老渔翁摇摇头道:“我是打鱼去的,假使给你们做了游船,那么我不是白白出来了吗?”

慕兰笑道:“渔翁,我们不要白坐你船的,你若载了我们去,少停自有酬劳,岂非和你去打鱼一样的吗?”

老渔翁听了笑笑道:“这样也好的,你们下舟来吧!”于是四人一齐跳入舟子,渔翁回头对他们又看了一看,说道:“咦,你们四个人跳到舟上来时怎么我的船没有颠晃?你们的身子怎么轻得如此?好不奇怪,我有些不相信!”

程远笑道:“你不要管他了,快些开船吧!”

渔翁咳了一声嗽,便走到后艄去摇橹。四人坐在舟中,真觉得舟摇摇兮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春水绿波足以**涤胸襟。程远和慕兰更是有说有笑。小香一人坐在后边,心里很觉难过。这样在湖中兜了一个圈子,因为湖面不大,所以都游遍了。

程远便问佩韦:“这里可有什么古迹?”

佩韦答道:“碧浪湖边只有一个古墓,据说是以前梁山泊好汉浪里白条张顺之墓。”

程远道:“听得张顺之墓在杭州涌金门,怎会这里也有他的埋骨地?”

佩韦道:“古人的假墓本来是很多的,安知不是后人附会出来的呢?况且张顺这个人,虽然《宣和遗事》上有他的名,然而他是不可考的,《征四寇》上所载的更是小说家言,不足凭信了。”

佩韦笑道:“那里荒凉颓圮,不足留连,不比西湖边上的古墓,都有人修理的啊!”

程远听佩韦说起西湖,便想起玉琴,遂说道:“他日若有便时,我必要去一游。”

慕兰道:“我和小香妹也没有游过,缓日我们不妨一齐前去。”说到这里,回头对小香说道:“是不是?大概你也很赞成的吧?”

小香点点头,勉强笑了笑,说道:“也好。”

佩韦又问道:“现在大家可要游张顺墓吗?要游的话,前面就好停船了。”

慕兰道:“既然是个荒墓,一无点缀,我们不必去游吧。”大家听了她的话,都同意。于是回到原处,走上了岸。佩韦取钱谢了那渔翁,一同走回家来。

路过一处,有个小小土阜,土阜上有许多大树,忽地从树上飞出两只乌鸦来,在他们的当头呀呀地叫了两声,直飞过去。小香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把手向空中一抬,刷的一声飞到上面,便有一只乌鸦一翻身落下来。佩韦在旁边瞧着,喝一声彩,且说道:“小香姨的眼功果然不错,听说你惯用毒药飞镖,北方那个著名的荒江女侠也中过你一镖的?”

小香道:“这有什么稀罕,外边能此者很多,即如慕兰姊的袖箭何曾不高妙?以前荒江女侠在夜间来窥探我们庄子时,确乎被我击中一镖的,可惜不知有谁解救了她,便宜了这丫头,后来她再来的时候,可惜我不在家里。”她说了这几句话立刻缩住,似乎懊悔失言的样子。所以又说道:“这乌鸦对我们叫得可恶,所以赏它一石子。你们不要笑我。”

慕兰正要接口,恰巧树林里又飞出三头乌鸦来,程远即向地上拾起三块小石子,翻身向上发出去,三枚石子如连珠般飞到空中,大家跟着向上瞧时,但见那三头乌鸦不先不后一齐从空中跌翻下来,落在土阜之前。佩韦不禁又喝一声彩,说道:“不料程先生的手术竟有如此神妙,恐怕《水浒传》上没羽箭张青也没有你这样技能了。程先生平日善于射箭呢,还是惯发飞镖的?”

程远道:“区区小技,何足道哉!我虽然有时也用飞镖,可是我怎及人家的神乎其技呢?”

慕兰带笑指着程远和小香道:“你们二人都会飞镖,真是一个儿半斤,一个儿八两,我的袖箭怎及得你们的高明。”

程远道:“使用暗器也是以巧胜人,究竟是要有真实本领。”

佩韦道:“你们都不要客气,我总是望尘莫及哩。”大家说说笑,走回了家门。程远和慕兰心里都觉很快活。

次日早晨,程远正坐在书房里自思自想,想自己和慕兰的婚姻,大概可以有成功之希望。我本来脱离丽霞岛,目的在荒江女侠身上。可是女侠半途抛弃了我独自一走,可知她人芳心不属于己,这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令人无限抱憾。不料我在此突然逢见了萧慕兰,也是一位女中英雄,且喜她对于自己很是钟情,言语之间十分投合,那么我不必恋恋于女侠了。他正在思想着,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一张纸条,笑嘻嘻地走进来,对他说道:“这是小香姑娘叫我送来的,等候回音。”程远点点头伸手取过条子一看,见上面写着道:

昨日在碧浪湖归途中,飞石投鸟,甚佩技能之高。闻先生惯用飞镖,百发百中,小香平时亦喜此道,不揣庸陋,拟于今日下午即在后花园中一较身手,借此可以领教。想先生为当世豪杰,决不示弱于小女子也。即乞赐知为荷。

此颂

台绥

韩小香

程远看罢,觉得小香有意挑衅,其心不良,我何必与女子比较高低,胜之不武;万一失手,那么败于妇人女子之手,也给人家讪笑。然若不答应吧,这条子明明写着“先生为当世豪杰,决不示弱于女子”这两句话,我不要被她看轻吗?想了一刻,遂从桌上提起笔来,在那条子下面批了“遵命”二字,吩咐丫头拿回去复命。

此时他深悔昨天自己不该在小香面前显什么本领,以致引出这件事来。外面一般通武艺的女子真不好对付的啊!隔了一歇,慕兰和佩韦走了进来,程远便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们听。

3

慕兰很惊奇地说道:“小香要和你比镖吗?她用的是毒药镖,人家中了一镖是有性命之忧的。”程远笑道:“我用的不也是毒药镖吗?她必要我和她比试,有什么话可以推辞呢?只得冒着险周旋一下了。”

佩韦道:“香姨和兰姨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当然这事的起因为了昨日途中飞石投鸟,程先生似乎胜过了她,所以她不服气了。这事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

程远道:“我想这事只有答应,不过我心里已决定宗旨,断不伤害小香,一方面自己格外留心一些,便可安然过去了。”

慕兰道:“你不想伤害她,也许她有意伤害你的。大家使用毒药镖,总不是一件稳妥的事。”

佩韦道:“我倒有个稳妥方法在此。”慕兰喜道:“你有什么方法快说出来。”

佩韦道:“我虽然不会用暗器,而家里却也藏着数支铁镖,待我拣出三支,少停给他们二位使用。那么万一击中,也不过普通之伤,没有性命之忧。我想二位总是同意的,彼此比试见个高低就罢了,并无仇怨,何必要用毒药镖呢?”程远点点头。

慕兰道:“好的,准照这个办法便了。少停我们做公证人,可以在旁监视,但是这件事起因于小香,我很不赞成的。程先生要好好儿防备着,小香的暗算心计很工巧呢!”三人谈了一刻,佩韦和慕兰走到里面去,告诉了小玉。

小玉也怪小香多事,慕兰又跑到小香房里去见小香,便问起这事,小香道:“程先生的武术甚是精通,姊姊前番在擂台上已和他较量过身手,我却还没有和他一试。他既是善用飞镖,所以我很愿意与他比个胜负,难道姊姊不赞成吗?

慕兰听小香如此说,只得笑了一笑道:“我也并无什么赞成不赞成,但恐你们万一失手,受了伤,不是玩的罢了。少停我来作壁上观吧。”于是她就回身走出,想小香的态度在这几天里大大改变,此次又约程远比镖,似乎不是偶然的事,心里也就明白了数分,只是不能明言罢了。

程远问佩韦道:“就在这地方可好?”

佩韦道:“正是此间较为空旷。”程远便和小香各个脱去外面的衣服,走到草地中间立定。大家见小香腰际悬着一个黄色绣花的镖囊,佩韦忙把他拣出的三支铁镖放在二人面前,带笑对二人说道:“今天你们比镖,不外是游戏的性质,但你们平日彼此用的是毒药镖,万一二人中不论哪一个中了毒镖,却不是玩的。所以我将这三支无毒的铁镖供给你们使用,大概你们也赞成的吧?”

程远接口道:“很好,当然我们是玩玩的,大家都不要受伤就是一件好事情。”

小香听程远这样说,她心里虽然不赞成,然而也不得不同意,遂向程远问道:“哪一个先发镖?”

程远微笑道:“请姑娘先发也好。”

佩韦又说道:“我想你们不妨拈个阄儿,以定先后。”

小香对佩韦紧看了一眼,说道:“那么你将阉子来拈。”

佩韦道:“我只消用一个制钱向空中一抛,倘然落下来是正面的香姨先发,反面的是程先生先发。”

程远道:“不论先后总是一样的。”

慕兰道:“佩韦的说话很是公平,快抛吧。”佩韦遂取出一个制钱,望空中一抛,落下时恰巧是反面。

程远道:“如此却要让我先发了。”小香脸上有些不悦。程远便从地上拿起那三支铁镖握在手里,佩韦、慕兰、小玉立在一边看他们开始比赛。

小香本想自己先发当然可以占些便宜,现在自己却要先让人家打她三镖,然后方可由她动手。她知道程远的本领是不小的,故心中未免有些虚怯,硬着头皮对程远说道:“程先生请你发镖吧。”说毕掉转娇躯,向西边很快地跑去。程远暗想,凭我的技能,又得了先发的机会,要胜她也不是一件难事。但是我在这里客客气气,何必定要伤她呢?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他如此一想,遂很随便地向小香脑后飞了一镖,小香将头向左面一侧,那镖便离开耳边约有四五寸,很快地飞向前面草地上落下去了。小香仍望前跑,前面将要尽头。程远又是一镖向她下部飞来,小香双足向上一跳,又躲过了,回转身来向斜刺里便走。慕兰等见程远连发两镖都被小香很轻易地避过,明知程远无心击伤小香,否则他前日飞石投鸟的本领到了哪里去了?程远心里也想,自己虽然不欲伤人,但也应该给小香知道一些厉害,倘然三镖完全不中,她不要误会我真的不会用镖吗。

小香跑了十数步,见程远第三支镖却迟迟不发,心里未免有些焦躁,转头来,说道:“程先生,怎样不发啊?”程远笑了一笑,说声:“来了!”一镖向小香脸上飞来,其势甚疾,小香急避时,鬓边戴着的一朵红花已被击落,那镖恰从她的颊旁拂过,把小香吓了一跳。佩韦看着,对慕兰说道:“相差毫厘,真险哪!”

小香避过了程远的三镖,只吃了一个虚惊,没有受伤。现在要让她发镖了,心中暗暗欢喜,向地下把三支铁镖一一拾起。

程远对小香说道:“三发不中,自觉惭愧,请姑娘高抬贵手吧!”说毕,回身便走,小香跟着追上去,觑个亲切,一镖发出,不偏不斜正向程远头后飞来。程远听得后面风声,回过头来,伸手一接,早把小香那支镖接在手中,向地下一抛。小香见自己第一支镖已被程远接住,不由两颊飞红,心里又羞又恼。

这时程远已跑到草地尽处,回转身跑来,恰和小香相对。小香迎上去喝声:“看镖!”把手向左边一招,程远以为小香的镖又来了,连忙向右边一侧,谁知小香只喝了一声,手中的镖却没有发出。等到程远向右边避让的时候,呼的一镖,照准程远头上飞至。程远避了一个空,知道中计,跟着小香的镖已飞到脑门,不及回身接镖,只得索性向右边一倒头,小香的镖恰巧从他耳边拂过,落在前面草地上去了。

佩韦在旁不禁又喊一声:“好险啊!”慕兰暗暗代程远捏把汗,程远险些儿中了小香的镖,想小香果然厉害,便不敢大意。小香以为这一镖总可击中程远的了,谁知又落了个空,心里说不出的万分焦急,于是聚精会神地想怎样再发第三支镖。二人在草地上绕了个圈子,程远从西面折到南边,恰和小香成一三角形,十分接近。小香心生一计,并不跟着程远追去,很快地扭转身一镖从横里向程远心口飞去,程远跑得快,那镖已横飞到他胸前,不及缩身停住,只用手一撩,那支镖又到程远手中,这样小香的三镖也没有击中程远。

程远以为比赛终止了,便笑嘻嘻地说道:“完了。

小香姑娘的镖法真是不错。”缓步望慕兰那边走去,忽见慕兰神色很惊惶地对他说道:“背后镖来了!”心里一惊,连忙回头一看,果见一支镖已飞到自己的颈后。这支镖是出于程远不料的,幸亏慕兰喊了一声,程远虽不能用手去接,赶紧把身子向右边一躺,滑了一个筋斗,才把那支镖让过,爬起身来,回头对小香说道:“我们各发三镖,且喜各未命中,彼此无伤,以为幸事;不料姑娘三镖发毕,又来这一镖,险些儿着了你的道儿,难道这也是比赛吗?”

小香脸上涨得通红,嗫嚅着说道:“我知道程先生躲避的功夫很好,所以又发了一镖。本来是试试你的,果然被你让去了。”此时佩韦、慕兰、小玉一齐走上来,佩韦从地上拾起小香的那支毒药镖,双手还给小香道:“香姨,请你收藏了吧!你这一镖真是飞得出人意外的,若没有兰姨在旁呼唤,那么程先生一定要中毒药镖了,岂不危险?”

程远带笑对慕兰说道:“我要谢谢慕兰姑娘,方才小香姑娘的这支镖,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我完全没有防备的,若没有你在旁喊一声时,恰巧中在我的后颈,我还能有活命吗?”慕兰道:“小香此次要求和程先生比镖,我料她不怀好意的,所以我对她很注意,她果然下起毒手来了,这样暗算人家是极不应当的事,使我们对于程先生都有些抱歉。”

小玉说道:“小香妹妹怎么存心伤人,不知她因何事而和程先生为难?”

程远道:“大概前天我们打从碧浪湖回来时,她拾石投鸟,我一时高兴也显了一些小小本领,遂引起她嫉妒之心了。”

佩韦向慕兰脸上瞧了一瞧,说道:“恐怕没有这样简单的吧?”

程远此刻也有些觉得,把手摇摇道:“我们不要研究了,好在我没有受伤,她自己也很惭愧了。”于是佩韦收拾起地上的铁镖,程远披上长衣,一齐走出园来。晚饭时,小玉不见小香出来同吃晚饭,遂叫女仆去唤她,女仆回报小香姑娘有些腹痛,不进晚餐了。小玉、慕兰见小香如此态度,心里都有些不悦。

黄昏时,慕兰和小玉谈了一回话,告辞回房,熄了灯,解衣而睡;但是睡倒了枕上不知怎样的精神有些不安,一时不能入梦。想起日间程远和小香比镖的一幕,程远的本领确乎比小香高强一些,他发的镖都是很随便的,明明无意伤害小香,而小香所发的都很厉害,程远避让得巧而且快,没有被她命中,后来这一镖,我瞧见小香从她的镖囊里拿出来向程远偷发的,我不得不喊他提防了。

小香所以发这种狠心,要将程远置于死地,是大有深意的。她对于我的样子不是也有些芥蒂吗?哦,大约她对于我和程远的婚姻很有些嫉妒之心,但是一则大家是亲戚,二则我为了她远离家乡,她反这样对待我,岂非太狠毒呢?她想到这里,心里便有些气恼,更不能睡觉,好容易挨到三更时分睡着了,忽又梦见程远和小香正在后园比镖,小香一镖飞去,正中程远的头颅,仆倒在地。心里一吓,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时方知是梦,略觉安心,但是心头上兀自突突地跳跃呢。细想梦景又觉不安,忽听窗边好象有人在那里轻轻地拨动了窗,心里一怔,连忙悄悄起身下床,黑暗里面摘下床边挂着的双刀,伏在床后,一声儿也不响。

第六十八回烟雨楼老人谈飞贼灵官庙双侠救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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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兰既知刺客就是小香,却不好追赶了。在屋上呆了一呆,同时对面的黑影也不见了。她冷笑了一声,回到房里点上了灯,坐定后暗想,天上惟有人心最不可测度,韩小香昨天和程远比镖,有意偷发一毒镖要伤程远,她的狠毒已可窥见一斑。这一镖没有命中,反使她十分羞愧,恼羞成怒,她的一口毒气自然要发泄到我身上来了。方才若不是我醒着时,我不是早做了刀下鬼吗?唉,这种恶毒阴险的人,如何再能和她同在一起?我明天要将这事告诉大家知道,即日和她分离,谅她行刺不成也没有面目再来见我了。”

这夜慕兰不敢再睡,一直坐到天明,梳洗毕下楼去见小玉。恰巧佩韦也在旁边,慕兰即将小香行刺的事告诉他们听,小玉母子更是惊奇,却说:“小香怎么狠毒到如此地步!”

慕兰道:“一个人杀机一动,杀心随之而生,小香既欲伤害程远,又要刺死我,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幸亏我们都没有被她暗算着,今日看她再有怎样的态度!”

佩韦说道:“她所以不顾一切下此毒手,当然是为了兰姨将和程先生订婚,这件事她是很有妒意的,你们不看她这几天的神情大大地改变了吗?”

小玉道:“人家订婚和她有什么相干?既使她有些嫉妒,也不能动手害人啊!有其父必有其女,到底强盗的女儿也不会好的,我不敢再留她住在此间了,还是请她早些走吧。”遂自己跑到小香房里去,想看看小香作何光景。不料小玉走到那里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小香的影子?仔细察看,见小香的宝剑、镖囊和衣服等物一齐不见了,好不奇怪,便去喊了佩韦、慕兰进来一同视察。

佩韦便说道:“香姨去了。她一日之间做了两件大大对不起人的事,还有何颜再在此间?无论行刺成功与否,她已决心要走了。”

慕兰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小香既然走了,这是最好的事,照眼前的情势,我也不能和她相处在一块儿了。”三人遂走到外面去见了程远,把这事告诉了他,程远也说:“小香这种行动非但很恶毒,也是不合情理的。她自己知愧而去,也是很好,我们只要时时防备便了。”

慕兰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对小玉等说道:“我此番离家远游,也是为了她和荒江女侠作对,又和我父亲负气,现在她对我如此无情,竟欲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我深悔当初轻信她言了。我也想回家去望望我的老父,他老人家必能原谅我的。”小玉道:“妹妹出来了好多时日,现在想念家乡要回家去,这样本合我的主张。我意欲请程先生一同陪伴回去,一面待我写好一封信给妹妹带回,说明我为你们二人撮合的事,想舅父见了我的信,又亲眼看见了程先生,这个美满姻缘一定可以成功的了。将来请你们给个信儿,我们路途虽远,也要来喝一杯喜酒的。”小玉说了这话,慕兰和程远笑了一声,都没有回答。

慕兰道:“不敢当的,我们在此许多叨扰。”

小玉道:“妹妹说哪里话来,此次妹妹南下,是我们请来的,且代佩韦出了气,我们心里非常感激的,没有什么报答你。”慕兰道:“我们都是亲戚、姊妹,何必客气!”小玉笑道:“那么我也只好不说了。”到得晚上,慕兰和程远各自戒备,但是很平安地过去。料想小香已走远,不敢再来尝试了。

次日,慕兰和程远收拾行囊,准备动身。小玉却忙着在厨下指挥下人做菜。到了午时,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要请慕兰、程远,一同坐在上面,带笑说道:“你们二位是一对儿,先在这里并坐了,喝个交杯酒儿。”慕兰怎肯依从,于是程远坐了首位,朝着外面,慕兰坐在左边,小玉坐在右边,佩韦坐在下首。

敬过酒,大家且吃且谈,非常快乐。席散后,慕兰便和程远携了行囊向小玉母子二人告别,小玉又把一封信交给了慕兰。母子二人送至村口,叮咛数语,方才分手。慕兰和程远离了红莲村向前赶路,这一天渡过了钱塘江,到了杭州。慕兰以前和小香南下时,虽也曾路过这里,却没有时间一游西湖,程远也没有到过这里。素慕六桥三竺之胜,不欲当面错过,因此二人商得同意,决定在杭州逗留数天,作一畅游,然后再动身北上。

于是二人遂投了一家较大的客寓,放下行囊,歇息一宵。这一遭程远和慕兰因为将来要成为伉俪的,不用避嫌,大家住在一间房里,不过各据一榻罢了。次日,两人一早起身,便 出去游湖,觉得山明水秀,心旷神怡,直到晚上方才返寓。次日又去游山,兴致甚好。有一天,在南高峰的石壁上,慕兰指着一行粉笔书的字,对程远说道:“你瞧,这是谁写的?”

程远一看这壁上的字乃是“琴去苏,剑见即来”,但“即来”两字已有些模糊了,心里不由一动。慕兰笑道:“琴是玉琴,剑是剑秋,明明是女侠留言在此的,她恐防她的同伴剑秋或要找她不着,所以如此,真是用心绝细了。”程远暗想:“玉琴不忘剑秋之心于此可见,那么以前我对她的爱慕不是太冤了吗?无怪她要背我而走了,可是剑秋中了我的毒药镖又落入大海怎会尚在人间呢?玉琴,玉琴!你也太痴心了啊!”

慕兰见程远不响,便又问道:“你看是不是,怎么转起念头来了?”

程远道:“我正在辨认,果然是女侠写的,世间哪有第二个琴与剑呢?这样说来,女侠已经苏州去了,不知剑秋又在何处,他们能不能重逢呢?”

程远点点头道:“你有这个心思,我当然赞同的。”程远说这句话,也因他对于女侠已无恋恋之意,而再见一面亦未尝不愿,所以赞成慕兰的提议。二人在杭州畅游数天,遂决定要去苏州一行。程远主张取道嘉兴坐船前去,顺便可以一游嘉兴的烟雨楼,慕兰依着程远的说话。

这一天,二人离开了西子湖头,早到得嘉兴,借宿在一家大成旅店里。次日二人正想去游烟雨楼,恰逢老天下起衇衇细雨来,慕兰皱着双眉说道:“天公怎么不做美,下了雨我们如何出去?”

程远道:“这雨下得不大,我们何不冒雨出游?况且我们游烟雨楼,得睹雨景,也许比起晴天来得好,不要怪怨老天吧。”

慕兰听程远这样一说,心中又起了劲。

于是二人购了两柄雨伞,冒雨出去,在湖边雇得一艘小舟,一声欸乃,向烟雨楼摇去。船上有一个很年轻姿色秀丽的船娘殷勤招待,不住地把媚眼对着程远斜瞄。程远在杭闻人言嘉兴的船娘十九很**的,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雨丝飘飘斜打到篷窗上,澄清的湖波受着雨点的轻洒,化作许多小圈圈儿,好似有无数游鱼在那里仰沫。烟雨楼是在湖中的,二人舍舟登陆,走上楼去,在沿窗桌上饮茶小坐。

慕兰凭栏望雨,见湖中轻烟细雨笼罩着水波,岸边垂柳迎风摇曳,别有一番风景。一个侍者上前来,问二人可要吃些酒菜,程远便随意点了几样冷盘、两斤酒,和慕兰在烟雨楼头浅斟低酌,赏那楼外雨景。楼上游人不多,旁边座上却有一个老者和一中年男子,也在那里饮酒。

那老者已喝得有些微醉,把箸夹了些菜在口里缓缓咀嚼,将手一摸颔下短须,叹口气说道:“一个人的命运真不可知的,你说好吧,好的也会变坏。我的大女婿赵兴,在本县当了几年捕快,好容易今年升了捕头,一家都欢喜,以为此后可以多捞一些油水,谁料现在逢到了这种棘手的案件,叫他怎么办呢?”

中年男子道:“这种事情真是少见的,莫怪令婿一时不能破案。你想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何去捉拿呢?”

老者道:“这种采花飞贼,真象小说书上所写的了,我女婿虽然懂些武艺,却如何捕得这种飞贼?前天晚上,他们在陆家巷要道口埋伏,忽见东边蓦地蹿来一条黑影,大家连忙上前去兜捕时,那黑影已一跃而上,到了人家的屋顶。我女婿忙和两个伙计登高去捕,那个黑影已一眨眼不见了。叫人家如何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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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道:“除非有几个被**的妇人见过那贼,别人又怎么瞧见呢?据南门王姓妇女说,那飞贼有一个假面具罩住他的真面目,身上穿着黑衣,躯干伟大得很,把人家妇女强奸后即去,且在黑暗中,所以不能认识出他的真相,但是摸索所得的,觉得那贼头上的头发甚多,蓬蓬松松地飘在两肩,没有梳辫。你想奇怪不奇怪?”

中年男子道:“真是奇怪,我想天下无不破的案,早晚总要水落石出,把那采花飞贼擒获的。东城灵官庙里王灵官听人说是很灵验的,令婿何不上那里去求求签,通通神?也许王灵官能够在暗中帮忙的呢。”

老者道:“不错,人的力量不济事,只好求神佛呵护了,我想那贼总有恶贯满盈的一日。”

程远和慕兰正听得出神,中年男子一眼瞧着慕兰,不住地向她上下打量一遍,又对那老者说道:“在这几天里,城中的姑娘们都吓得躲在高楼上不敢出来了。只要风姿稍美丽的走在外边,不幸而被那飞贼暗中瞧着,那么夜间必要光临,一场祸殃就难免了,怎么还有人大着胆出来游玩呢?”

慕兰听了,知道那人是在说她,不由对程远笑了一笑,隔了一刻,老者和那中年男子先去了。程远便向慕兰说道:“你听得吗?这里竟有了采花飞贼,地方上的妇女平白地受人**,而且官中缉捕不得,一时难以破案。方才听那二人说的话,可知那采花贼的本领必然非常高强,那厮仗着艺高胆大,肆无忌惮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若不除去,公道何在?我想在此不妨逗留数天,暗地里察看动静,倘能帮助公家把那贼擒获正法,也不负我们行侠仗义的宗旨,不知姑娘如何意思?”

慕兰点点头道:“也好,那贼若然撞到了我们手里,一定不肯饶他。”二人吃罢了酒菜,付去酒钞,下了烟雨楼,仍坐着原来的小艇回去。慕兰在舟中向舟子问起飞贼采花的事,舟子们也讲得有声有色,说这事在嘉兴城里发现了二十多天,有三个良家妇女都因不肯被贼污辱,而被飞贼用手指掐死的。县令虽然加紧严缉,而不能破案,所以地方上的人十分惊惶呢。”程远和慕兰听了,除暴之心更切,登岸时厚赏舟子,一路回转客寓。那雨下得渐小了,程远对慕兰说道:“大概明天要放晴的,我们明日再到街上去走走,听听消息,倘然那贼瞧见了你,一定不肯放过的,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赚他前来,以逸待劳。”慕兰微笑道:“不见得会有这般巧事的吧。”程远道:“姑且试一试。”

果见路上绝少年轻貌美的女子,有些人瞧见了慕兰,都很注意地看上一看。二人跑了许多路,也没见有可疑的情形。从南城转到东城的当儿,忽见那边小桥上走下一个茅山道士,约有四旬以外的年纪,两颊毛茸茸的,生着不少胡子,一双棱角的眼睛旁边有一刀疤,身穿灰色道服,走路时很似有些本领的人,而他的相貌也是显现着凶恶之象,必非善良之辈。凑巧和二人侧面碰见,转向东首的路上去,一眼瞧见了慕兰,很注意地向慕兰一看,走了数步又回头望望。二人本要上桥去的,见那茅山道士的形迹有些可疑,慕兰遂立定了,故意对程远放高了声音说道:“我走得力乏了,不如回寓去吧。”

程远道:“好的,你本是不惯走路的人,回去吧,这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二人说着话,回身便走,希望那茅山道士听了他们的说话,若要回身来追蹑时,十分之中有七八分光景了。但是当他们回身走转的时候,茅山道士只又望了一望,并不来追踪,反而很快地向东城走去。慕兰遂低声和程远说道:“此人不对吧,恐我们多疑了。”

程远道:“无论如何那道士绝非善类,多少有几分嫌疑,或者他身上可以找出一些线索来。他虽不来跟踪我们,而我却很想去追随一下,察看察看。”

慕兰道:“也好,我们一同去。”

程远道:“你是女子,更易使人注意,不如由我一人独去,即使被那道士见了,不致于生疑,所以姑娘不如先回寓吧。可认识途径吗?”慕兰道:“认得的,那么我先回去哩。”说毕拔步便走。

程远也就回身去跟那茅山道士,远远地隔了数十步,且喜那道士并不回头,举步若飞,这样走了两条街,地方渐渐冷静。在那边沿着小溪树林的旁边,有一座庙宇,那茅山道士走到庙门之前,把手指在门上轻弹两下,便有一个小道童出来开门,让道士进去,庙门随即关上了。程远悄悄地走近庙门一看,庙上匾额有“灵官庙”三字,便想着烟雨楼头老者所说的话了,他就想假意进去求签,顺便察看一下。继思此事不妥,那茅山道士方才已见过我在路上和慕兰同行的,此刻马上一人前来求签,这岂是偶然的事呢?我不如回去和慕兰商量了再作道理。想定主意,遂又在庙的四周看了一回,觉得这灵官庙占地并不广大,里面的屋子也不多的,不过地在偏僻旷野之处,两边没有邻舍罢了。

于是他一人寻路回去,见慕兰独坐室中,一手支着香腮,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一见程远回来便带笑问道:“你回来了!可得到一些疑点?”程远摇摇头道:“没有,此时还不能决定。原来那茅山道士便住在东城灵官庙内,我想明天和你一同到那边去烧香求签,看看庙中的状况再作道理。”

程远呆了一呆,又说道:“依姑娘心思,又怎样呢?”

慕兰道:“依我吗?我想今夜我们俩就到灵官庙去一探究竟,倘然不是的,我们也死了心,何必去烧香呢?若然是的,我们便把他们破获,为地方除害,岂不是好!”程远道:“好,好!依你,依你!”于是二人在晚上吃过晚餐,熄了火,大家在屋子里坐着养神。

二更过后,店里已是十分静寂,程远便和慕兰脱下长衣,都作短装扎束停当,各人带着兵刃和暗器,开了后窗,从屋上翻到店后,飘身而下,杳无声息。程远在前,慕兰在后,施展飞行术,望东城走去。其时正逢月黑夜,数十步外已瞧不清楚。路过一处要道,见有两个捕役守在屋檐上,东张西望地觇动静,但是二人打从他们对面过去,而他们一些也不觉得,二人未免暗暗好笑,这种不中用的东西,便是守到天明也无用的。不多时,二人已到得东城,灵官庙已在面前。窥探庙中,只有一二灯光照在墙角上,四下寂寂无声。

只远处有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程远立定了,对慕兰低声说道:“我们且在外边等候一下,倘若有人从里边出来,便更是好办了。因现在时候还早,庙中尚有灯火,不如等到三更过后,再行入庙。”

慕兰点点头,于是二人便在一株大树背后席地而坐,离开灵官庙不过五六十步,若然有人从庙中出来,那是很容易瞧见的,而他们却被树荫掩蔽,不易被人瞧见。

二人守候了约有一炊许,庙中静静的哪里有什么人出来呢?慕兰正要催促程远进庙,忽听小溪边有很快的脚步声,二人运用夜眼向外望出去时,见有两条黑影一先一后向灵官庙赶来。到得庙前,当先的黑影耸身一跃,如蝙蝠般跳入墙内去了,后至的黑影跟着一跃也到了墙上,手中明晃晃地横着一口宝剑,象是追赶前人的模样,可惜天上毫无星月之光,瞧不清楚。接着又见那黑影也跳了进去,于是慕兰一拉程远的胳膊说道:“我们快去吧。”一边说一边立起身来,程远也跟着立起,一闪身从树后出来,一同走至庙门前,扑扑地早已跳到墙上,见里面正是一个佛殿,佛殿背后的院落里有金铁相击之声,料是有人在那里动手了,二人忙跃至佛殿屋顶,越过屋脊向里面走去。果见下面庭中,有两个黑影在那里猛扑。

二人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暂且不能下手,伏在屋上冷眼静看。在这时候,后边廊下一声吆喝,又有一条黑影跳将出来,背后一个道童持着一盏黄色的灯笼。程远借着灯光望去,见出来的那个茅山道士,身上也穿着短衣,手抱一对鸳鸯锤,喝声:“哪里来的小畜生,敢跑到祖师爷爷的庙里来逞强!”又瞧那厮杀的一对儿,不由一怔,原来中间的一个头陀,使着一支槟铁禅杖的,正是怪头陀法喜。

3

那茅山道士忍不住了,将手中鸳鸯锤一摆,跳上前说道:“法喜师兄,你且休息休息,待我来生擒他。”怪头陀闻言,便把禅杖着地一扫,跳出圈子。茅山道士便舞动双锤和那少年狠斗,那少年毫不惧怯,把宝剑使急了,浑身上下化作一团青光,霍霍地只向茅山道士要害处劈刺,幸亏茅山道士手中的一对鸳鸯锤也是疾若骤雨,毫不松懈。二人斗了五十余合,那道士虚晃一锤,跳出圈子,说道:“好小子,祖师爷杀你不过。”

少年也喝一声:“妖道**僧!今夜我特来歼除你们的,往哪里走?”踏进一步,逼上去时,只见那茅山道士,把手中鸳鸯锤对着少年,锤头与锤头一磕,便有一股黄色的烟气从锤头里钻将出来,少年鼻子里才闻到这股烟气,咕咚一声立刻向后栽倒,撒手弃剑不知人事了。

茅山道士哈哈大笑道:“饶你的本领高强,只要遇到了祖师爷的迷魂烟,不怕你不跌倒。”怪头陀赶上前,举起禅杖要向少年头上猛击时,茅山道士忙拦住,说道:“你这样一杖打死了他,倒便宜了这小子,我有好多年没吃过人心,不如把他缚了起来,塞在神龛之下,没有人能知道的,待我明天夜里端整了美酒,取他的心来作下酒物吧。”

怪头陀答应一声,便叫道童取过一根绳来,把那少年紧紧缚起。这时候程远在屋上看得愤愤不平,刚想拔出宝剑跳下屋去救那少年,却被慕兰一把拖住,程远不明她的意思,只得忍着不动。听怪头陀和茅山道士在下面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话。隔了一歇,都到后面 去了。程远透了一口气,回头向慕兰道:“方才我想下去救那个少年,你为什么拦阻住我呢?”

慕兰道:“那茅山道士锤头里的烟不知是什么东西,果然厉害,你若下去动手,不要和岳剑秋一样被擒吗?”

程远听了“岳剑秋”三字,不由一呆,又向慕兰道:“那个被系的少年难道就是昆仑门下的岳剑秋吗?”

慕兰道:“正是。我方才详细端详,觉得必是此人。他手里的宝剑舞成青光一团,这便是强有力的证据。因为以前我和他交过一回手呢。”程远给慕兰一提醒,也想出那少年果然是剑秋了。怎么他以前中了我的毒药镖,竟没有死,偏又走到这里来呢?那么我去救他好呢,还是坐视不救呢?他心里正在忐忑,慕兰又道:“下面的一僧一道都有十分了得的本领,不知剑秋怎样追这头陀到此?我们还不明白真相。此刻他们已将剑秋擒住,藏在神龛之下,我们何不暗暗下去将剑秋释放出来,然后一同去收拾他们呢?”

慕兰道:“不如把他救出了庙再作道理。”程远道:“好的。”遂把那少年扛在自己肩上走出大殿,望边墙上一跳,慕兰隐在背后,一齐跃出了灵官庙,回到那大树下的原地方去。程远放下少年说道:“此人受了迷香,一时不能苏醒,我们用什么法儿解救?”

慕兰道:“不如去舀些凉水来,向他面上喷数遍,看他能够醒不醒?”远道:“我们不妨试试,只是没有舀水之器,如何是好?”

慕兰道:“那么我们不如把他带回客寓去解救,至于这里的妖道、**僧,明天再想方法来收拾吧。”程远听了慕兰的话,仍将少年负起,和慕兰一径赶回客寓。仍从后面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室中,把少年横身放在榻上,程远便轻轻地出来,取了一杯凉水进来,含在口中,向少年脸上一喷,这样喷了数次,那少年方才醒了过来。

在程远出去取水之时,慕兰已点下了灯,所以屋子里微有一些灯光,那少年见了二人,不觉说声“啊呀!”一骨碌翻身坐起,又说道:“你们是谁?我怎的在这里?方才那个妖道到哪里去了?”

慕兰忙对他摇摇手,说道:“请你的声音低些,不要惊动了人家。方才你在灵官庙被那茅山道士锤上发出的黄烟迷倒,是经我们冒险把你救出来的。这里是客寓,不是庙中了。”

少年道:“如此说来,我真感激不尽了。我追那怪头陀到了庙中,却上那妖道的暗算,险遭不测。二位又怎样前来相助呢?”

慕兰道:“你可是昆仑门下的岳剑秋先生吗?”

少年一怔道:“在下正是,但姑娘怎会认识我的?”

慕兰道:“岳先生何以如此健忘?可记得卫辉府旅店内壁上飞镖的一回事吗?”

剑秋对慕兰仔细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你就是萧姑娘吧?别来无恙,却在此地重逢,救了我的性命,惭愧惭愧。这位又是谁呢?”又瞧着程远向慕兰询问。

慕兰道:“他姓程名远,正和我一同从绍兴红莲村回到卫辉去的。”

剑秋想了一想,便向程远问道:“足下可就是丽霞岛上的踏雪无痕程远吗?”

程远见剑秋向自己追诘,当然不得不承认。遂答道:“以前我错听高蟒兄弟之言,在那岛上混了好些时候,现在已经觉悟,脱离那地方了。”

程远听了更是一怔,暗想:“自己和女侠的事,剑秋怎会知道?”好不奇怪。剑秋见他发呆,便将自己受伤遇救以及会同非非道人大破丽霞岛,高虬授首高蟒逃脱的经过约略告诉了一遍,且说这是从岛上盗党那里问出来的消息。

程远听了方才大悟,但是慕兰又不明白起来了。程远也就将自己的出身,以及在岛上的来历,除自己向女侠乞婚的事只得隐去不提外,略述一遍,于是彼此都明白了。程远因自己以前曾镖伤剑秋,所以又向剑秋道歉,剑秋道:“彼一时,此一时,我也不能怪怨人家的。现在我们捐弃前嫌,宛如一家人了。

只是那怪头陀和茅山道士必须要去锄灭,不容他们造孽作恶,贻地方无穷之害,况且我的惊鲵宝剑也丢失在庙中,落在贼手,也要把它想法取回。”

慕兰道:“是的,这两个人既非善类,亟当锄而去之,只是岳先生怎样和怪头陀相遇,并知道他是采花贼呢?可能告诉我们吗?”于是剑秋笑了一笑,低声说将出来。

第六十九回曲巷去采花头陀铩羽龙潭来盗锤妖道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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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霞岛一役,剑秋虽把盗魁高虬除掉,然而他的意中人女侠玉琴却已不在岛上,竟使自己大大失望,遂别了非非道人,回到大陆来找女侠。可是茫茫大地,向何处去找寻呢?

倘然江南不见芳踪,那么只好回到曾家庄去,也许女侠会先到那里去的,多少可以得些端倪,否则再上昆仑,无论如何必要把她找到。他想定主意,先到了杭州,旧地重来,情景不同,觉得一个人踽踽凉凉,很是没趣。勉强打起精神出去游玩,无意中在北高峰瞧见了玉琴留下的笔迹,方知玉琴已到苏州了。

他心中一喜,宛似在黑暗里找到了一线光明,连忙动身赶奔苏州。但他途经嘉兴,也曾到烟雨楼一游,玩赏南湖风景。次日本要动身,但是听人传说城中出了采花奇案,虽有官中严捕,却终不能破案,因此他如程、萧二人抱着一样的心思,暂且留居旅店,要一观动静,到底是什么人在此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这一天,他踱到街上去散步,很留心地察看有什么形迹可疑之人。忽听前面木鱼响,有一个头陀正在当街化缘,瞧着背后影很象在哪里见过的,他就悄悄地、远远地跟在后面,只见那头陀一转弯走入了一条冷静的小巷。望着侧脸正是怪头陀,心里不由奇怪起来,暗想:“怪头陀离了丽霞岛却跑到这里来化缘吗?闻得这头陀非常好色,那么这里采花的案件也许就是那厮犯的了。我既已遇见了他,岂可轻易放过?”遂也踅入小巷去。

怪头陀朗声宣诵佛号,正在前面一步一步地走。剑秋恐防自己被怪头陀瞥见,恰巧旁边有一垛高墙的嘴角伸出在巷口,剑秋便隐身墙角边,偷看怪头陀的动静。只见怪头陀忽然停立在一家门前,手里敲着木鱼,抬起了头,不知在那里瞧些什么。遂探出头来,跟着向上面看时,原来这人家前面的短垣内有一座小小红楼,楼窗开着,正有一个十七、八妙年华的小姑娘,伸出了半身,在窗口晾衣,所以那怪头陀瞧得呆了。小姑娘已把衣服晾好,听得街头木鱼声,向下面看了一看,把手掩着面,说声“怕死人也!”立刻把窗关上,不见了苗条倩影,怪头陀又对那家门口凝视了一下,方才敲着木鱼走向前面去了。

到得晚上,他暗暗带了惊鲵宝剑,出了客寓,跑到马家,要想觅一个藏身之处。恰巧背后一垛风火山墙下面有一道横脊正好隐身,他遂从旁屋上跃登,伏在横脊后。黑沉沉的又是月黑夜,人家决不会瞧见这地方有人的,而自己望出去,前面几重屋顶都在眼底,尤其是女郎小楼上十分清晰,里面还有灯光射出呢。

他静伏了良久,不见一些影踪,暗想怪头陀若然不来,自己不是变做痴汉等老婆吗?一会儿楼上灯光也已熄灭,大约楼中人也已熟睡了。他等候得好不心焦,正想立起身来吐口气,忽然眼前似乎瞧见有一条黑影,从左面飞到小楼上去。忙定睛看时,果见一个黑影站在小楼屋顶之上,好似向四周察看一下,但是自己这地方是十分隐秘,来人决不能瞧到的。

然而怪头陀的飞行本领真使人佩服,怎样上来的,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今晚我倒要好好地对付一下了。一边想一边见那黑影手里横着一件东西,大约是禅杖了,三步两跳地到了屋檐前边,使一个蜘蛛倒坠式挂身在檐上,向里面窥探。

剑秋乘此机会一跃而起,拔出惊鲵剑蹑足跑至黑影处去,正一剑劈下时,那黑影已觉得有人赶来,一缩身早已翻起,把一支禅杖护住头顶。剑秋的剑正砍在禅杖上,当的一声,给那禅杖挡住。剑秋方欲收回剑时,敌人的禅杖已乘势横扫到他的胸前,剑秋忙向后一跳,退了数步,才让过禅杖,喝一声:“贼头陀你在这里采花害人吗?可认得你家岳爷。”

怪头陀听出剑秋的声音,也说道:“好小子,前番便宜了你,此刻却来寻衅,一定不肯轻饶你了。”怒吼一声,把手中禅杖使一个泰山压顶,向剑秋头上打来,剑秋舞剑迎住,二人在屋面上各奋神勇,拼命决斗。

剑秋的剑虽已化作一道青光上下飞舞,可是怪头陀的禅杖也使得神出鬼没,一步紧一步,没有松懈。但听一片叮当之声,辨不出谁胜谁负,此时楼中人大半惊觉,喊声四起,有人高举着灯笼出来照看。怪头陀知道近几天官中正在加紧缉捕自己,一旦露了真脸,此后将存身不得,于是虚晃一杖,跳出圈子便逃。剑秋岂肯舍弃?也随在后面紧追。

怪头陀也在他处聚了数月,方到丽霞岛的。后来钟大椿杀死了河南巡抚的胞侄,官军大举进剿,接战不利,他遂散伙南下到了嘉兴。遇着旧时的伙伴在灵官庙作了茅山道士,劝他一同出家在此忏悔前孽。

钟大椿一时无路可走,遂听了伙伴之言,暂戢野心,作了道士。然而他哪里肯真心修道呢?背地里常瞒着庙中人到别处劫掠财物,变成独脚强盗,又从人家得来一种秘制的迷人香烟,放在他特制的一双鸳鸯锤头之内,遇到劲敌当前力难取胜时,他就把双锤一碰,透出这种迷人的香烟,把对面人迷倒,所以他每次出去,无不得利而归。他的伙伴知道了他的秘密,虽然有些不赞成,可是惮他凶猛,不敢说什么。不久他的伙伴病故,钟大椿便做了庙中之主,把旧人逐出,另收了两个小道童,教授他们武术,将来可作自己的羽翼。他这样在嘉兴倒很逍遥的,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巨盗。

自从怪头陀到了庙中以后,他心里以为多了一只强有力的膀臂,谁知怪头陀的目标与他不同,专在妇女上用功夫,暗中出去采花。仗着他的本领高大,一般捕役不在他的眼里。每天他借着化缘为名,出去物色娇娃,只要瞧见了美貌的妇女,他就记好了门径,夜中便来采花,所以被他**过的妇女很多,而始终没有破案。这一次他到马家采花,却不料和剑秋狭路相逢。他遂把剑秋诱至庙内,让钟大椿上前动手,方将剑秋擒住。他本欲立刻结果了剑秋的性命,只因钟大椿要吃人心,便让剑秋多活一天,岂料屋上有人窥探,一乘间隙,便把剑秋救了出去呢。

剑秋陷身庙内,做梦也想不到救他的人却是程远和慕兰,不但前嫌捐弃,心里很是愉快。当夜大家不敢多说话,以启人疑,将近天明时,剑秋辞别二人,从屋上跃出,回到自己客寓里去,用过早餐,便付去房饭钱,又到二人寓中来,开了一个房间。遂走到程远室中,和二人密谈如何去破案的方法。他们不愿意去报官,因为怪头陀和那道士武艺高强,官中若去搜捕,必成漏网之鱼,徒劳无益,反不如仍由他们前去下手,较为稳妥。不过那茅山道士的一对鸳鸯锤能够施放黄色之烟,把人迷倒,这是最难对付的。

剑秋想了一想,对二人说道:“我们倘要把那鸳鸯锤盗到手,那么非有烦慕兰姑娘前去不可了。”慕兰一怔道:“我的本领很是微薄,你们二位都较我高强,为什么要我去呢?若我也象岳先生的那样失手了,你们也能来救我吗?恐怕他们闹过了一回岔儿,第二次不肯再疏忽了,我这一颗心却舍不得送给那妖道做醒酒汤呢!”

2

剑秋微笑道:“我并不是叫姑娘勉为其难,不过我也有一种计划。”程远道:“剑秋兄有何妙计?请你指教。”剑秋道:“那怪头陀既然荒**好色,茅山道士和他同党也未必不好色的,我们何不以色为饵,借此下手,把他们双锤盗去就是。请慕兰姑娘今天一人赶至灵官庙去进香求签,假意在那里逗留,倘然他们要向慕兰姑娘兜搭时,慕兰姑娘不妨便在庙内和他们厮混一阵,乘机盗取双锤。挨到晚上,我与程兄同来援助,里应外合,不难剪除丑类了。所以我要请姑娘去走一遭。”慕兰听了剑秋这样一说,便欣然道:“此计甚妙!

我就立刻前往,但你们在晚上必要赶来的,否则孤掌难鸣,我可要吃你们的亏了。”程远笑道:“姑娘,你请放心,我们二人决不会使姑娘上当的!”剑秋道:“事不宜迟,午饭后姑娘即可前去,稍迟的时候也许他们要出外的。”

慕兰点头答应,于是三人又坐着说话。剑秋问起韩小香,慕兰不好意思完全告诉出来,只说和她因有了意见,负气她去了。不多时已到午刻,大家用过午膳,慕兰换了一件淡青的衫子,淡扫蛾眉,薄施脂粉,鬓边插着一枝红花,装饰得比昨天更觉明艳。

程远在旁瞧得出神,剑秋看了,心里也不由想起女侠来。待到此事解决了,决定赶到苏州去找寻她。慕兰妆毕,又把一块绣花手帕系在襟上,暗地里带了袖箭,以防万一,对程远说道:“此刻我一人前去,伪托进香,却不能携带武器。少停你们来的时候,千万不要忘却了我的双刀,必要带来,好让我酣斗一场。”程远道:姑娘放心,我一准带上。”于是慕兰又和二人说一声再会,姗姗地走出店去了。

她在途中购得一些香烛、纸锭表示进香虔诚,循着昨夜的途径,走到东城灵官庙门前,见庙门大开,她就信步走将进去。大殿上正有两个男子在那里烧香膜拜,那个茅山道士立在一边招待。一见慕兰步入,见她携有香烛等物,知是来烧香的,连忙走过来说道:“大姑娘辛苦了,请坐,请坐!”

一个小道童端过一张椅子,请慕兰坐下,接过她手中的香烛去点在神像之前,又把纸锭等物放在庭中冲天炉内焚化。慕兰瞧着王灵官的神龛,不免暗暗好笑。又见那两个烧香男子拜过神像,却不回身退出,在殿上逡巡不走,一个颔有短髭的年纪已有五十开外,精神饱满,目光锐利,向茅山道士问讯数语,然后走出殿去,由茅山道士陪着到一边去坐吃茶。

她祝告些什么呢?原来她说道:“大盗匿居,犯案未破,神庙竟作匪窟,神若无灵则已;神若有灵,今日今夜,妖道、**僧共受诛戮,毋使漏网。”小道童岂知其中的玄妙呢?慕兰拜祷毕,立起身来。

恰巧那茅山道士已回至殿上,忙过来招呼道:“方才给那两个汉子厮缠住,不能来陪姑娘,很是抱歉。这里灵官庙的签是非常灵的,姑娘可要求求?”

慕兰见茅山道士肯和自己来兜搭,正中其怀,遂微笑道:“好的。”于是慕兰又求了一签,乃是上上签,题名是《信陵君窃符救赵》。慕兰暗喜,茅山道士又要领慕兰到庙内各处去随喜,她便跟着他走到一处处去,顺便察看形势,默记途径。少停,那茅山道士把慕兰引到后面一间精室里去吃茶。

那地方十分幽静,外人足迹难到,因为那门是开在隐蔽之处的。坐定后,茅山道士对她笑嘻嘻地说道:“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是从北方来的吧?我在昨天似乎在路上见过姑娘和一个少年走在一起的,不知姑娘尊姓,何以到这里来烧香?”

慕兰听茅山道士向她盘问,自己早有准备,所以很镇静地说道:“不错,我姓萧,是河南人,此番跟随我的表兄南下投亲,不料那亲戚又迁至别处去了,我要回乡而表兄不肯,二人意见不合,争闹了一场,他竟抛别了我不别而行。茕茕弱女,作客他乡,举目无亲,身边又没有多钱,怎能回转家乡,因此心中忧闷非常。听得此间人说,东城灵官庙神佛很是灵的,所以特地虔诚跑来祷于神前,求神保佑我早回家乡才好。”

茅山道士又问道:“你家中可有什么人呢?”

慕兰道:“我是自幼儿父母双亡的,本是靠着婶母度日,只因婶母待我不好,我遂暗暗跟了表兄出门的,不料表兄没良心,中道相弃,竟使我进退两难呢!”

慕兰说到这里,低倒了头,将手帕去拭目,似乎很伤心的样子。茅山道士见了这般情形,信以为真,遂说道:“如此说来,姑娘的身世是可怜的,孤零零的一个人怎能回乡呢?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庙中尚有空屋,姑娘倘无居处,不如就请住在这里。贫道本也是朔方人,出月将有一道友赴豫,姑娘倘然必定要回乡的,贫道也好托道友护送姑娘同行,不过姑娘家中既已无人,婶母又不可依,回去也是徒然啊!”

慕兰黯然道:“不回乡又怎样是好呢?”

茅山道士道:“那么请姑娘暂住此间可好?”

慕兰听茅山道士这样说,遂顺水推舟地说道:“你们庙中可留居女客吗?恐怕不方便的吧!”

正在这时,室外忽然跳进一个人来,一把揪住茅山道士说道:“好!你们庙中暗藏妇女,胆大妄为,跟我到官里去吧!”慕兰起初不由一怔,及至抬头看时,见一个头陀形容丑恶可怖,头戴金箍,双目外突,满布血筋,短髭绕颊,恰如刺猬,必然是怪头陀了。假作惊奇之状,对茅山道士说道:“你们庙里不都是道士吗?怎么来了一个头陀?吓死人也。”

茅山道士忙道:“姑娘不要惊恐,这是我的朋友法喜头陀,因路过这里,在此暂时借住的。”

怪头陀听了慕兰的话,便嚷道:“小姑娘,你不要怕。我的面貌虽然丑陋,但我对于妇人女子却是很温和的。小姑娘你从哪里来的呢?怎会和我这位大椿兄在此喁喁私语?所以我胡乱喊了一声,不过开开玩笑,你不要见我怪。来,来,来!我伴你去喝酒好不好?”

茅山道士见怪头陀和慕兰兜搭起来,便过去一拉怪头陀的衣襟说道:“你跟我到外边去,我有一句话要通知你。”怪头陀遂跟着茅山道士,一掀门帘走至外面庭心中去讲话。

慕兰轻轻掩至窗前窃听他们讲些什么,只听茅山道士对怪头陀说道:“你夜夜到外边去采花,玩得还少吗?这个雌儿,难得她自己送上门来,请你让我享受一下子吧。”

怪头陀道:“你一向说不近女色的,怎么现在也动起心来了?”

茅山道士微笑道:“这个色字魔力很大,英雄难逃美人关,此后我也不再笑你好色了。”怪头陀道:“既然你动了心,那么你放心吧。我决不来夺你所爱,妄想染指的,只是这个美人儿虽然秀丽异常,可是我瞧她眉目之间隐有杀气,倒象谙武艺的样子,你也不可不防啊。”

茅山道士说道:“你不要多疑,她这样温和美丽,岂有什么本领?既使懂些拳术,我们又非无能之辈,却怕这样一个弱女子吗?”

怪头陀道:“我就是因为昨夜捉住岳剑秋,忽然有人将他救去,所以心中惴惴不安呢。”

茅山道士又笑道:“休说一个岳剑秋,便是荒江女侠来时,也逃不脱我的鸳鸯双锤。他若再来时,我们立刻捉住杀却,也不再想喝什么醒酒汤了。你不要心里不安,便是面前放着千军万马,我们也要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哩。”

慕兰在窗畔,起初听了怪头陀之言,心里有些担忧,恐防被他们窥出破绽,后来又听茅山道士的话,方才放心。一会儿茅山道士回身入内,怪头陀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慕兰假作余悸未定之状,说道:“这个奇怪的头陀在哪里?我见了他,不知怎样的,心头便要跳起来。我不要住在此间吧,我还是住别处去。”

茅山道士遂向左边壁上轻轻拍了两下,便露出一个小小门户。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3

慕兰壮着胆,跟他走进门去,乃是一个布置精美的房间。茅山道士指着窗前一张椅子,说道:“姑娘请在此坐一回,我要到外边去照料照料,此间断没有人来的,姑娘放心!姑娘倦时不妨在我榻上睡一回,少停我再来引导姑娘往别室去住。”

慕兰答应一声:“很好。”茅山道士回身走出,壁上复合不见门户了,慕兰知道这是道士暗设的机关。她虽在虎口,也不恐惧,镇定心神。室内牙床,锦衾虽极富丽,却只有一样东西使她特别注意,就是茅山道士所用的一对鸳鸯锤,正挂在床栏杆上。

自己此番冒险前来,目的就是此物,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细细注视。见那两锤头上都有两个小小弹簧似的东西,下面有几个线香小眼紧阖着。大约彼此碰动时,弹簧一缩,那迷人的烟便从小眼里喷出来了。然而使用的人自己的鼻孔里先闻上解药,那么不愁被迷住。她此刻见了她心上想窃取的东西已在手边,很想在这时盗了双锤,偷出庙去,岂不省力?

这样一想,她从床头上取下双锤,握在手里,顿一顿觉得也有七八十斤重。再一思量,又觉这样盗了去是不妥的,一则自己出去,也许遇到了他们,动起手来反被他们包围;二则即使被我乘间逸去,他们觉察之后便有预备,也许遁走他方,岂非打草惊蛇吗?我还是忍耐些时吧。好在那厮已入我彀中,不怕怎样了。

想定主意,仍把双锤挂在床头,才回身走到床前,只见壁上一动,那个茅山道士已走了进来,手里拖着一盘糖果食物,笑嘻嘻地对慕兰说道:“姑娘可觉寂寞吗?这里没有好东西吃,请随意用一些。姑娘住在这里,要什么只管说,不必客气。”

慕兰点点头道:“谢谢你了。”茅山道士把盘放在桌上,那小道童又送上一壶香茗、两个茶杯来,立即退出。

茅山道士遂斟满了一杯茶,送到慕兰面前,说道:“姑娘请用茶!”慕兰欠身答谢,茅山道士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慕兰闲谈。他本是个粗莽之辈,现在虽然十二分地留着心,装出斯文态度来敷衍慕兰,而在慕兰的眼光里总觉他有一股犷悍之气。便假意向他道:“那个可怕的头陀呢?”

茅山道士道:“他到街上闲逛去了,姑娘放心,少停决不使姑娘再和他见面就是了。”

慕兰听了这话,暗想:“你叫我不要和他见面,谁知夜里我倒偏要和他见见哩。”不多时,暮色来临,茅山道士又回身出去,一会儿掌了一盏明灯前来,室中顿时光亮。他对慕兰带笑说道:“姑娘难得屈驾于此,庙中没有什么款待,我只预备得一桌浊酒粗肴,愿陪姑娘同博一醉,不知姑娘可能赏饮吗?”

茅山道士听了这句话,早已得意忘形,哈哈笑道:“难得,难得!”便到窗边一拉绳子,说道:“我叫他们搬进来吧。”

隔了不多时候,便见那个小道童和一厨役,送进一壶酒和四个碟子来,端过一张圆桌,齐齐放在桌上,又安放下两付杯箸,立刻退去。茅山道士便将灯移至圆桌上,向慕兰一招手,道:“姑娘请过来喝一杯可好?”

慕兰谢了一声,便走过来坐下,先斟了一杯酒,双手献给茅山道士,道:“我先来敬三杯。”

茅山道士一边口说不敢不敢,一边早已接在手里一饮而尽。慕兰说:“喝得好爽快!”又斟满了一杯敬过来,茅山道士又接过喝一个干,接着慕兰的第三杯又敬到了,他又凑到嘴边衋地一声喝下肚去。茅山道士已喝了三杯,遂还敬慕兰一杯。慕兰想要用酒灌醉了他,以便盗取双锤,好让程远、剑秋二人来时,妖道、**僧一齐授首,所以自己也不能不喝一些。

不料饮得数杯时候,壁上叮零零地响起来。茅山道士连忙放下酒杯,对慕兰说道:“有屈你独坐些时,我去去就来。”一边说一边立刻从身边掏出一个小瓶,去了盖,倒出一些白色的粉涂敷在他自己的鼻上,跑到床头取下两个鸳鸯锤来。

慕兰暗想:“不好,这铃声当然是报警之用,莫非他们已来了吗?但是我到了此间,双锤尚未盗得,怎生是好?唉!他们来得太早了,叫我怎样摆布他呢?”

于是立起身子,把茅山道士的衣袖一把拖住,假作惊惶之状,说道:“你拿了兵器跑去做什么?”

茅山道士笑道:“姑娘有所不知,现在外边时世不好,常有盗劫,不由人不严密防备。今夜大概外边又到了什么歹人,因此我必须自己出去抵抗。”

慕兰道:“你去了丢我一人在此,强盗来时如何逃避呢?茅山道士道:“你不要惊慌,藏在这里包管无人知晓,我去去就来的。”

慕兰把足一蹬道:“不成,我要跟你去看看。”茅山道士道:“好姑娘,你耐心坐一会儿吧,我打退了强盗即来。”慕兰把粉颊贴到茅山道士的胸前,娇声说道:“你不依我吗?不让我跟你走吗?”

这时候一阵粉香直扑到茅山道士的鼻管里,茅山道士情不自禁地把双锤并在右手,腾出左手向慕兰颊上摸了一下,说道:“姑娘必要跟出去时,我也只好依你了。”遂又用手向壁上一按,现出门户。慕兰瞥见那小瓶正在桌上,便道:“这瓶倒很好玩的。”顺手拿在手中,茅山道士急于出去,无暇顾及,没有注意。他拉着慕兰同在黑暗中转了几个弯,早听得外面金 铁相击之声。

二人来到庭院中,早见那个怪头陀舞着槟铁禅仗,正和两个人斗在一起。小道童执着短剑,持着灯笼正在旁边呆看。一见茅山道士跑来,高声喊道:“师父来了!”

这时怪头陀已专斗一人,茅山道士挺起双锤,正和那老者接住厮杀,那老者手中使一口刀,舞得上下翻飞,神出鬼没,茅山道士的双锤如何抵敌得过,虚晃一锤向后退下,那老者挺刀追来,茅山道士便把手中双锤望外一磕,即有一道浓烟向老者面上直喷过去,老者一闻这股烟气,立即撒手扔刀,跌倒在地。同来的汉子一见老者跌翻,发了急,将手中槟铁短棍格开怪头陀,跳过来想要搭救时,茅山道士又将双锤迎着他一磕,一股烟气直透出来,那汉子也照样跌下,毫无抵抗力。

慕兰在后边看着暗想:“好厉害的家伙,今夜我怎样能够得手呢?”一边想一边暗从怀里取出一件小小东西,藏在手中仍是静静儿地站着。怪头陀见二人跌倒,便要结果他们的性命,茅山道士又拦住道:“且慢!”怪头陀道:“昨晚我们已将姓岳的擒住,本待把他一杖打死,偏是你要留下他做什么醒酒汤喝,以致被他漏网逃生。今晚何必再踏前辙?方才我因没有出去,十分无聊,在庭中散步,忽见墙上有人影一闪,知道有人来了,以为又是那姓岳的哩。连忙取了禅杖出来,他们已跳到下庭心正在摸索,我一边吩咐小道童拉铃报警,一边拦住他们厮杀,不过这样一来,有误你好事了。”说罢一声冷笑。

茅山道士道:“我并非不欲杀死他们,因为这二人是不认识的,不知道他们是否官中人来庙找寻线索呢,还是姓岳的同党?倘然是姓岳的同党,那么昨天姓岳的稳是被他们救去,然而今夜为什么姓岳的没有同来呢?岂不使人有些疑惑?所以我想把他们弄醒过来问明白了,再行动手杀却。”怪头陀给茅山道士一说,也就无话可讲了。

茅山道士正要吩咐道童取冷水来,偶回头见慕兰正向自己姗姗地走来,连忙说道:“啊呀!我只顾厮杀,忘却你了。姑娘且不要怕,现在强盗捉住,已无事了。”一边说一边带着笑走到慕兰身边,想要安慰她几句,不料慕兰右手向他往上一抬,便有一点寒星,照准他的咽喉射去。茅山道士做梦也想不到慕兰会有这么一着的,猝不及防,无可闪避,大叫一声向后而倒。慕兰见自己用了袖箭,果然出不意地把茅山道士打倒,好不快活。

怪头陀愤恨在心,一支禅杖使急了,呼呼呼的风雨之声只向慕兰身上紧逼。慕兰本领虽强,却觉怪头陀如疯虎一般,自己一口单刀又不得手,久战下去,恐防要吃他的亏,程远等如何还不来呢?心中正在焦急,忽听屋面上叱咤一声,一个人影箭一般飞下庭心,当先来的正是剑秋,大喝道:“贼头陀!昨晚遭你们暗算,这一遭恐怕你性命难逃了。”怪头陀见剑秋到临,分外眼红,大吼一声,丢下慕兰,接住剑秋拼命决斗。慕兰见剑秋已至,而程远未来,心中不免有些疑讶,又不好询问,遂过去将小道童擒住,夺下他手中的宝剑,喝道:“你快与我去拿些凉水来。”

那道童战战兢兢地答应一声,被慕兰押着走到后面去舀了一大碗凉水出来,慕兰接在手里,含了一口水向地下迷倒的二人脸上喷去,又把瓶中的白药倒在二人的鼻子上,二人各打了一个喷嚏,醒了过来。立刻从地上爬起,见怪头陀正和剑秋鏖战,那茅山道士已横卧地上,倒弄得有些不明不白。慕兰便把单刀还给老者,说道:“我们快快共捉**僧,不要放走了这个杀人的采花大盗。”老者说一声是,便接过单刀,和慕兰分左右向怪头陀包围,共助剑秋进攻。那汉子也从地上拾起短棍,使动棍子上前助战。

此时怪头陀力敌四人,手里禅杖兀自不懈。剑秋见一时不能胜他,心中愤怒,咬紧牙齿,只顾上下左右地劈刺。慕兰和那老者也各施展平生本领,伺隙而进,又斗了三十余合,剑秋得个间隙,一刀直劈进去,喝声“着!”看看已至怪头陀头上,怪头陀的禅杖正被慕兰的剑、老者的刀逼住,不及收回抵挡,急避时,左肩上着了一刀,狂吼一声,霍地将禅杖向外猛扫,险些击中慕兰的手腕,慕兰急跳过一边,怪头陀乘势便向屋上一跳,已登屋顶,想要逃走。剑秋等人怎肯放他逃生,一齐飞身跃上,随在后边追赶。

那少年也跳上屋来同追。怪头陀负伤奔逃,正逃至墙边,想要逃出庙去,不防前面屋上伏着一人,突然跃起一剑扫去,怪头陀忙把铁杖来格时,剑峰已到,削去了三个指头,大叫一声,禅杖早已抛了出去。

那黑影身手非常敏捷,飞起一足,正扫在怪头陀的足踝上,怪头陀立脚不住,一个翻身,早已跌到墙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