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江女侠十一

第五十六回黄昏寂寂铁杖惊书生碧海茫茫孤舟追剧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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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把二人扶起说道:“现在贫道把我的姓名告诉你们吧。贫道就是青岛崂山一阳观的龙真人,和你们的师父一明禅师是很契合的,禅师时常到崂山上来小住,贫道也听他谈起你们的义侠仁孝,可敬之至。你们都是有根底的,前途深长,可喜,可喜!”

剑秋道:“蒙仙师这样奖掖后进,惭愧之至。弟子等也曾听禅师说起仙师大名的。”

龙真人叹道:“我哪里及得上禅师!便是为了那两个畜生,心里也气恼得很。我有两口宝剑,一名‘流星’,一名‘百里’,是我在幼时从滇中得来的。那‘百里’剑赠给我的大徒弟程远,因他违反了我的教训,深自懊悔。不料这‘流星’剑又被娄震盗下了山,借作骗人财物的东西,真是污了我的宝剑。现在我带这畜生回崂山去,这流星剑既已卖给了你们,我就送与爱剑的人吧。”

剑秋道:“这是仙师的宝物,我等不知,一时高兴买了下来。现在明白了真相,仍请仙师收还罢了。”

龙真人指着彩凤说道:“就是这位姑娘用的么?我瞧她武艺很好,我愿意将剑赠送与她,这也是她的缘法。你们不要客气。”剑秋见龙真人说话坚决,都是真意,便叫彩凤拜谢,从地上拾起那剑。

龙真人又喝令娄震立起,将身边的六十两银子取出来奉还。娄震只得摸出银子双手还与剑秋,剑秋不肯拿,龙真人道:“你不肯拿时,我这柄剑仍无异卖给你们了。”剑秋方才谢了取下。

龙真人便对四人说道:“好,我们后会有期,再见吧!”于是他就带着娄震回头便走,且说道:“你这畜生腿上有了镖伤,待我到前边去代你医治罢。你以为外边没有能人么?今夜吃了苦头哩。”娄震垂头丧气的跟着龙真人去了。

剑秋等立着瞧龙真人等走入林子,才一齐回入店中。且喜无人知道,只有曾毓麟立在庭中呆呆地瞧望。一见他们回来,心中大喜,便问可曾将刺客追获。剑秋、彩凤把这事告诉了,他也代彩凤喜悦。大家回到房里再行安睡,梦熊却睡得正甜,一些也不觉得。直到次日天晓大家起身,听他们讲起昨宵的事,方才嚷道:“你们何不告诉我一声?也好使我瞧瞧热闹,得便赏他一弹。”

玉琴道:“只来了一个,还怕我们战他不过,却要唤你起来相助么?”

毓麟道:“大哥多喝了酒,睡得如死人一般,便是有人来将你扛了去,恐怕你也不会醒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于是剑秋见了店主,将房饭钱付讫,离了官渡驿南下。

途中坐船的时候多,一路无话,早已到了江南。其间虽曾经过扬州和苏州,他们也没有耽搁,坐着帆船赶至杭州。觉得江南山软水温,和北方大异。况又正当春日,青山含笑,大地如绣。

玉琴等游目骋怀,大家十分有兴。又想起“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这句话确乎不错。江南水道纵横,港汊纷歧,旅行的人大都坐船。挂上一道风帆,水天辽阔,纵其所如了。他们一到杭州,便住在城外清泰旅店里,仍开了两个房间,都在楼上。因为三月中,四处来杭进香的人很多,游客也不少,所以旅馆住得很满。他们的两间是相并着的,在最后一个院子里,后面便是一个小小天井。北面一条短墙,墙外就是街了。

当夜大家坐定了,商议明天先去游湖还是先去游山。玉琴、彩凤主张先游湖,剑秋、梦熊主张先游山,毓麟和窦氏则无可无不可。争论不定,于是又要拈阄了。毓麟道:“我们到了此地,山要游,湖也要游,畅观胜景,何争一日之先呢?”剑秋写了两个阄儿让玉琴来拈,玉琴拈了一个,解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山”字,不由把嘴一撅,丢在桌上。

剑秋看了笑道:“前次被你拈胜,今番要依我了。”玉琴道:“便宜了你。”剑秋取过买来的西湖地图看了一回,夜深了,各自安睡。

次日一清早起来,用了早餐,六人也不雇轿,也不坐马,叫一个本地人引导着往游南山净慈寺、法相寺、石屋洞、烟霞洞各处胜地,一一都去游观。途中岚影苍翠,野花媚红,山径曲曲弯弯,引人入胜。四顾幽秀清丽,疑非人世间了。玉琴回顾毓麟已跑得额上出汗,便问道:“毓麟兄,你跟着我们跑可觉得乏力么?”

毓麟摇头道:“不。”

彩凤笑道:“他也只好说‘不’了,做了一个男子汉,怎会走不过女子呢?”窦氏道:“这却不能如此说道,毓麟是个斯文公子,不能和你们走惯天涯之人比的。”

毓麟脸上不由一红,道:“你们太小觑我了。我虽没你们那样精通武艺,可是走走山路总行的。况且这里的山不比北方的山荦确峻险啊。”

玉琴道:“毓麟兄不必发急,我是说着玩的。”一边说,一边已走至虎跑泉。

虎跑泉是在定慧寺内,相传昔有二虎跑地作穴,泉水从穴中涌出,因此得名。清高祖南巡时曾至此一游,所以泉旁立着一块御碑。泉水共有三井,游人都将制钱抛投,左右转侧而下,井底亮晶晶的都是钱。六人坐在厅上品茗,一尝清泉佳味。僧人们端出果盘来敬客。

这时忽然外面一声高喝道:“慧觉老和尚快快端整美酒嫩鸡,洒家来也。”声如洪钟,惹人注意。剑秋等回头一看,见有两个出家人大踏步走将进来。首先的那是个形容丑恶的怪头陀,头上戴着金箍,短发毵毵披在颈后,双目突出好似缢死鬼一般,满裹着血筋,一张阔口,唇边露出两只獠牙,短髭绕颊,密如刺猬,额上有一条很深的刀疤,身穿灰色布衲,脚踏芒鞋,肩着一枝铁禅杖,杖头系一青布包裹。背后一个和尚年纪还轻,一张雷公嘴,生得尖嘴尖脸。

一齐走到厅前,向琴、剑等众人望了一下,口里又喊:“慧觉老和尚何在?洒家来了,还不迎接,更待何时?”

厅侧客室里便走出一个老僧,面貌很是慈祥,见了怪头陀,先向他行礼道:“不知师父驾到,有失迎迓,且请到里面坐。”怪头陀把杖头包裹取下,交给寺中一个僧人接去,又将铁禅杖向地上一拄,咚的一声,石上爆出火星来,便拖了禅杖跟老僧进去。此时梦熊也觉瞧得有些奇怪,便问剑秋道:“你们瞧那怪头陀倒有些蹊跷,不知哪里来的,他一双眼睛真是可怕。”

剑秋点点头道:“这双眼睛是多吃了人肉所致,我以前见过一人,也是如此的。”便对玉琴说道:“那东华山的混世魔王樊大侉子,不也是这个样子么?”

玉琴答道:“正是。我料那头陀也非好人。”

毓麟道:“相貌如此凶恶,当然是盗跖之流。我若在夜里遇见了他,一定要当他是个鬼了。”梦熊不觉哈哈地笑将起来。剑秋刚要说话,忽见那边客室里一个光溜溜的头颅探出来,正向他们窥视。尖尖的雷公嘴,就是方才一起来的年轻和尚了。玉琴指了一指,说声“咦!”那头颅又缩进去了。于是众人心里一齐起了大大的猜疑。

梦熊此时忍不住喊起来道:“哈!你这尖嘴和尚鬼鬼祟祟的,向人家张望什么——”刚要再说下去时,剑秋早已先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梦熊不知剑秋有什么意思,只得缩住口不说。幸亏室里也没有反声,剑秋便对众人说道:“我们归去吧,时已不早了。”

于是付去茶资,大家立起身来,走出虎跑寺,取道望湖边而归。梦熊遂大着声音说道:“那两个秃驴必非善类,生得奇形怪状,好不可怕。”

窦氏道:“那怪头陀所携的铁禅杖足有七八十斤重,他能用这东西,本领必然不小,大约又是江湖上的怪杰。”剑秋道:“瞧了那头陀,要使人想起韩家庄的铁拐韩妈妈,她的铁拐好不厉害,我们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玉琴道:“那时候我们的剑术还是浅薄,换了现在,我们却不怕她,无论如何必要和她拼个上下,不必有劳云三娘了。还有那母夜叉胜氏的一枝钢鞭,也不输于铁拐啊。”众人且说且走,毓麟和彩凤指点着道旁风景说说笑笑,兴更浓厚。玉琴和剑秋、梦熊、窦氏谈论着怪头陀,她的眼睛很锐利,无意中回头一看,恰见离开他们背后数十步路之处,那个雷公嘴和尚偷偷掩掩地跟着他们行来。她便将玉肩向剑秋的肩上一碰,轻轻地说道:“你瞧那秃驴,果然有些蹊跷,在后面跟上我们来了。”

剑秋听着,也回头瞧了一眼,连忙别转脸来,装作若无其事,低低对玉琴说道:“琴妹,我们别睬他,让他尽跟,索性让他知道了我们的住处,只要好好防备他们,也奈何我不得。”玉琴点点头,仍泰然地走着。

窦氏母女、毓麟兄弟却都没有觉察。在夕阳影里,一路走回清泰旅馆,天色已黑下来。

一行人将进店门里,琴、剑二人又留心向后面一看,果然那和尚一直跟了下来,远远地立在那里窥探他们入内。

琴、剑二人绝不声张,直等到了里面,大家坐下休息。曾毓麟伸了一懒腰,喝了一口茶,先对众人带笑说道:“今天我喝了虎跑寺的泉水,觉得旅馆里的茶没有味了,无怪古人卢仝、陆羽以品茗试泉为生平第一要事哩。”彩凤笑嘻嘻地对他说道:“你游得快活么?两条腿可跑得乏力,总算被你赶上的。”

毓麟道:“如此清游,胡可多得?虽跑折了两条腿,也是快活的。”

玉琴冷冷地说道:“毓麟兄真快活么,可知道今天我们又遇到尴尬事了。”

毓麟怔了一怔,说道:“有什么尴尬事?莫非在虎跑寺遇见的怪头陀要来寻斗么?”

梦熊在旁嚷道:“我早知他们不是好人的,吃人肉的贼秃当然非盗即贼,但是他们与我们素不相识,要来寻我们做甚?”

彩凤道:“方才那个贼秃向我们张望得着实有些不怀好意。”

玉琴道:“姊姊不知道,那个雷公嘴的秃驴在我们归途中曾蹑足追踪到店门口呢。”

彩凤道:“呀!那贼秃跟随我们至此的么?那是一定有意窥伺我们了。”

剑秋低着头,好似寻思一般。

窦氏问他道:“岳先生,你们可有些认识那两个么?”

剑秋道:“我也正在思索,实在不认得。”

玉琴道:“大约他们总是金光和尚门下一流人,我们以前在宝林寺、白牛山、天王寺、邓家庄等各处和峨眉派结下冤仇,便是我们不去找他们时,他们也是时时刻刻地要来报复 。也许我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认识我们呢。不然那贼秃和我们偶然邂逅,便来跟踪作什么呢?”

窦氏道:“这样说来,今晚我们却不可不防了。”

琴、剑二人都点点头。毓麟听了,脸上露出懊恼之色,说道:“此次我同你们南下,玄女庙、抱犊崮纠缠了好多时,你们都杀得辛苦。现在到了明媚的西子湖边,正好及时行乐,探幽选胜,谁料又要生出岔儿来,未免令人扫兴。”

玉琴微笑道:“此次不是我们去兜搭在身上,乃是人家找来的,避也避不了。然而在我看起来好如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窦氏道:“好姑爷,你放心吧,有我母女俩在此,管叫那贼秃猖狂不得,决不使你损伤一发的。况且又有岳先生和玉琴姑娘相助,你尽管高枕而卧,不用多虑。”

玉琴道:“伯母说得甚是,放着我们这几个人,还怕敌不过那两个秃驴么?”

毓麟听大家这样说,心中稍慰,点头说道:“你们不要笑我胆怯,我是只会拿笔杆儿的人,前番两次遇险,幸逢玉琴妹和彩凤妹舍身奋勇将我援救,我是感激不尽的。今夜仗你们去对付吧。”

彩凤把手指向毓麟脸上,羞着道:“你真是个怯书生,还要叫人家不要笑你,不怕害羞么?今夜我拼着不睡,保护你如何?”

剑秋笑道:“甚佳甚佳。毓麟兄,你有了这位武艺超群的嫂嫂作保护人,何畏之有?以后你快快拜她为师,学习起来吧。在这个叔季之世,丈夫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文武都用 得着啊。”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梦熊却嚷道:“我游了一天,身子倒不觉疲惫,肚里却饿得很,快快吃了晚餐再商对付之计罢。”

剑秋道:“不错,我的腹中也觉空空的,要想吃喝呢。”遂和大家点了几样菜,吩咐店小二早为准备。店小二先将灯掌上,接过菜单出去知照。不多时,已将酒菜送上楼来。大家坐定,将晚饭用过,又闲谈了一番。窦氏道:“我们如何防备,要不要先说妥?”

剑秋道:“这里只有毓麟兄一人可照常安睡,我们五人可分在两间房里埋伏,专等秃驴前来,不要声张,看他们怎样下手。”

彩凤道:“我和母亲及玉琴姊一同潜伏在这屋里保护毓麟,好叫他放心大胆。”剑秋道:“很好。我与梦熊兄伏在间壁房中,若有风声互相接应,不要放走了秃驴。”

于是大家取出兵器,穿了短装,准备停当。剑秋、梦熊走至间壁房间里去。大家把窗门关上,彩凤便对毓麟说道:“你安睡吧,少停秃驴若来,有我们抵挡,你切不要声张。”

毓麟诺诺答应道:“谨遵妹妹吩咐。我真是疲倦得要睡了。”又向玉琴说道:“恕我无礼。”

遂先脱下长衣上床去睡。窦氏和玉琴、彩凤又静坐了一歇,养息着精神,听听店里人声渐静,约摸已过二更时分,玉琴遂将桌上的灯扑的吹灭,她和彩凤各挟宝剑伏在毓麟睡榻左右,窦氏却伏在桌子底下,等候动静。毓麟虽然睡了,可是心里有些警戒,哪里睡得着!

暝目想起那怪头陀的情状以及那柄铁禅杖,总觉得有些恐怖。虽有琴、剑等众人在此,仍未能帖然安宁,只是在**翻身。彩凤起初以为毓麟已入睡,及听他时时翻身的声音,忍不住低低说道:“做什么还不安睡?请你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和玉琴姊姊都在你床边作保驾将军呢。”

毓麟道:“多谢,多谢!我正睡着哩。”

彩凤道:“呸!你睡了还会开口答话吗?”这句话说得玉琴在旁听了,不由扑哧一 声笑了出来。

彩凤又要开口时,窦氏道:“你们别声张了,那东西快来哩。”于是大家屏息无声,再听店里已是十分静寂,一般旅客大都已入睡乡。

2

这样等候了好久,忽闻窗外微有一阵风声,两扇窗顿时开了,一条伟硕的黑影如箭一般地射进室来,双脚落地时杳无声息,已至毓麟床前,呼的一禅杖打下。毓麟是醒着的,如何不觉得,只急得他失口喊声“啊呀”!但是禅杖落下时,当的一声,已有一剑从毓麟旁边飞起,挡住那禅杖,乃是彩凤的流星宝剑了。

同时玉琴也已一跃而起,一道白光径向那黑影头上。那人见室中已有戒备,忙将禅杖收转,架开玉琴的剑,回身便走。窦氏已从桌下跳出,喝声“着!”双钩向那人脚下左右卷来。那人将禅杖望下用力一扫,当啷两声,窦氏的虎头钩早已**开,一耸身跳上了屋面。玉琴喝一声:“不要走!”和窦氏双随后跃出,见屋上立着两个人,就是那怪头陀和尖嘴和尚了。

玉琴挥动真刚剑向前进刺,那尖嘴和尚一摆手中两柄烂银戒刀,拦住便战。这时剑秋已从那边房里跃上屋顶,怪头陀见他们都来了,大吼一声,抡起铁禅杖向剑秋当头打来。

剑秋舞着惊鲵剑敌住,窦氏也使开虎头钩来助剑秋。五个人在屋面上叮叮当当狠斗起来。彩凤本要出外助战,却被毓麟将她一把拉住,央告道:“好妹妹,你别出去战了,在我这里防御着吧。我见那怪头陀实在害怕,请你先别走,他们大约敌得住的。”彩凤见毓麟发急,也不忍走开,恐防真有余党入室。所以仗剑站在毓麟床前,听屋上厮杀的声音。梦熊却因一则自己对于登高的技能不济事,二则估料怪头陀凶悍,非己能敌,不敢冒险,取过弹弓立在窗槛上,想得间发他一弹。但是他们已杀到后边去了,影子都望不见呢。

原来那怪头陀和剑秋等战上数十合,觉得剑秋等果然名不虚传,自己一击不中,反给人家拦住。惝然惊动了地方,这里是个繁华热闹的大都会,将有牵连的事情,不如走罢。

因此且战且退,到得后边,蓦地将禅杖一扫,打开剑秋的剑和窦氏的双钩,望后一跃,早到了短墙上,说声“走”!一翻身跳到地下去了。那尖嘴和尚也将双刀一紧,架开玉琴的剑,跟着飞身跳出墙来,已到了后街。剑秋、玉琴、窦氏一齐跟在后面跳出来,那怪头陀蓦地一回身,便有两个飞锤飕飕地向他们头上飞来。

三人左避右闪,躲过了第一锤,那第二锤恰巧飞到玉琴耳边,玉琴左手一起,把飞锤接 住,正想回击时,那两个贼秃已趁这隙儿,一个转身窜入旁边小巷里。三人追去时,已不见了影踪。这里两边都有小巷,不知走向哪一条。玉琴还要搜索,前面灯火照耀,却来了一队巡夜的兵丁。

剑秋不欲多事,一拉玉琴衣袖,说道:“回店吧,不要追了。”玉琴、窦氏遂随着他跃上围墙,来到自己屋顶上,仍从窗里飞身跃入。这时彩凤已将灯点亮,毓麟坐在**,梦熊也走了过来。店中亦有少数人闻声惊起,向楼上探问,但都没有瞧见剑秋等回来。剑秋遂伪言屋上有贼,已被他们驱走,叫楼下人安心睡眠。楼下人听说没事,也就各自归寝,不再查问了。

彩凤见他们顷刻之间已回来,便问道:“刺客逃走了么?”剑秋道:“竟被他们走了,便宜了这两个贼秃。”

窦氏道:“那怪头陀的铁禅杖果然不错,老身的双钩也急切近他的身不得。有此好本领,可惜不归于正,也是徒然。”玉琴将接住的飞锤在灯光下细看,足有八九斤重,锤形甚小,作八卦式,是铜制的,角上都有棱尖,锤中镌着“法喜”两字,大约是那怪头陀的名字了。玉琴便将锤给大家看,且说道:“这锤有棱角,很不易接,稍一不慎,手中便要划碎。方才我用二指把锤夹住,真是侥幸。”

大家接在手里传看,都说厉害,险些儿着了那贼秃的暗算。彩凤指着毓麟说道:“都是他拉住了我,不放我出外助战,否则那贼秃既有铁锤,我也要还他一袖箭呢。”

毓麟道:“方才那怪头陀跳进来的时候,不问情由便向我**兜头一杖,你们想,叫我这文弱之身怎禁得起这七八十斤重的禅杖一击?怎不令我骇杀?幸亏彩凤妹妹代我挡住了,保得无恙。想你们三人足够对付的,自然不肯放她出来。”

玉琴笑道:“不错,你谢谢她吧。”毓麟果然在**向彩凤作了一揖,道:“多谢妹妹。”

彩凤笑道:“你这人真似吃奶的孩子了。”

剑秋将飞锤放在桌上道:“那怪头陀想是来行刺的,他们总是和我们有什么冤仇,不然何至于一见面就跟踪前来下毒手呢?”

玉琴道:“我早说过了,他们定是峨眉派中人。明天我们只要到虎跑寺去一问究竟,便知端的了。”

剑秋点点头,梦熊把飞锤取了去,说道:“这个东西你们留着没用,不如给我带回去做个小玩意吧,那锤是很好的,制得甚佳,我想那贼秃轻易放出,中不着人,岂非太不值得呢?”

剑秋道:“你瞧锤上不是有一个小小的环么?本来可系铁链的,不过系了链便放不远罢了。”

梦熊道:“不错,不错!”玉琴道:“你既心爱此物,就送与你吧。”梦熊大喜,便将飞锤放入衣袋。

窦氏道:“此刻将近四更,我们还可安睡一刻,料他们不敢再来了。”于是大家放下兵刃,各自回房,解衣睡眠。

次日早上起来,天色阴沉有雨意,剑秋便和梦熊上虎跑寺去探听。玉琴、彩凤等在寓中坐着闲谈,没有出去。到午饭时,二人回来了。玉琴、彩凤忙问二人可曾探得底细,有没有遇见怪头陀。

剑秋答道:“哪里会再见?我们跑到寺中找那慧明老和尚,向他问起情由,原来他也和那两个秃驴并不十分熟识的,只知那怪头陀名唤法喜,尖嘴和尚名唤志空,常在江浙沿海走动。他们富有多金,不知从哪里得来的。

以前曾一度捐出五百两银子给寺中修理大殿,所以他们每至杭州,便借宿在那里,性情粗暴得很,慧明和尚见他们很是惧怕,只将好酒肥肉款待他们,直等到他们去后。至于他们的来历,因他们很守秘密,实在不知晓,他不敢详询。

昨天二秃驴来后,志空在我们出寺的时候跟着出来的。到晚上他们就告别了老和尚出来,不知上哪儿去,今天并没有再住。他既然如此说法,我也不必把夜间的事告诉他听了。只苦了我们二人的腿,白跑了一趟咧。”

玉琴道:“暂时便宜他吧,将来再遇见时,他那双凶恶的红眼睛我总认识他的,再和他算帐。”

剑秋道:“只好如此了。”

窦氏道:“这事已过去,我们别谈。莫忘了我们来游西子湖的啊。”

剑秋道:“不错,今天大有雨意,我们俩在归途中曾飘着数点雨,明日再行出游吧。”这天众人吃了饭,便在旅馆里坐着闲谈,没有外出。

到傍晚时,天上的云散了开来,屋上映着一角淡淡的残阳,玉琴喜道:“明日大概可以天晴,我们可以一游湖上了。”夜间大家恐防万一怪头陀再来行刺,仍各当防备。然而一夜很平安地过去。

次日天晓,玉琴、彩凤首先起身临镜梳妆,各换了一身新衣,益见清丽。毓麟和剑秋瞧着心中甚乐。大家用过了早餐,遂走出店来。到得湖畔,雇了一只较大的游艇,一同坐上。舟子打着桨,便向湖心摇去。波光潋滟,其平如镜,许多小艇来来往往,上面坐着惨绿少年,红粉佳人,都是来游湖的。四周岚影苍翠,好似美人在那里临镜晓妆,梳她们的凤髻,娇媚可爱。玉琴瞧着,不由喝声采。他们都是在北方久居的人,现在见了这山明水秀的西子湖,不觉都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了。先到钱王祠、白云庵两处游览一过,遂至三潭印月。大家在九曲桥上徘徊着,又到潭边,见三潭相对着立在水中。

相传这是宋时苏轼在杭设立的。剑秋等游玩良久,遂又回船,望丁家山一带摇去。到午时已至孤山放鹤亭了。大家坐在放鹤亭上饮茗。遥望保蠯塔如簪花美人,临风玉立,很令人心旷神怡。众人又往谒林和靖墓及鹤冢,还有亭下的小青墓,摩挲古碣,发思古之幽情。

此时毓麟便滔滔地把林处士梅妻鹤子的故事告诉众人听,继又讲着冯小青的一段历史。玉琴、彩凤听了,心里都觉惨然,眼眶里几乎掉下泪来,毓麟又吟着小青的四首绝命诗道: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点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读《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青冢黄昏,美人千古。

这几首绝命诗流传人间,正够动人哀思。

3

彩凤点头叹道:“象小青这般遭遇,自是红颜薄命。但古今来痴心女子甚多,岂独一冯小青呢?”

玉琴道:“小青的身世固是可怜,然我总怪她是个弱者,受大妇那样的虐待,一些不会抵抗,以致幽闭孤山,终生不得再和冯生见面,到底忧郁而死,不过徒为后人所悲,对于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却完全断送了。为什么不毅然决然地和大妇脱离呢?”

彩凤也说道:“小青果然是弱者,但是冯生也何尝不是弱者呢?假如他自度没有力量制服那大妇,那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地害了人家一个多才多貌的好女子呢!”

毓麟笑道:“你们俩说得也不错,可是古今女子大都是弱者。诗人咏吟的,小说家所写的,很多很多。象小青处于她的环境中,心里未尝不想抵抗,无如伶仃弱质,尽人摆布,一些没有反对的力量。那时社会上也没有人对她表同情,肯出来助她的。自然不得已,只有一个死字是她可怜的归宿了。这种是消极的反抗。你们都是一剑敌万人,巾帼中的英雄,当然和她不可同日而语了。”

彩凤道:“是的,换了我时,一定不肯这样地忧郁而死,为仇者所快心。须要搅他一个落花流水,不退让的。”

她说到这里,不由脸上一红,又说道:“呀!我也不肯做人家的小星了。”玉琴道:“倘然我在那时的话,一定要把那大妇浸在醋瓮里,叫她喝一个饱,再把小青救出来,使她和冯生见面,让他们二人很平安地住在一起,成就一对神仙的眷属,岂不爽快?”

毓麟听了玉琴的话,不觉笑道:“爽快,爽快!可惜冯小青没有遇见玉琴妹妹啊。”

玉琴道:“不是我说废话,若然现在我遇见了这等事,自然起了不平之心,要干涉一下的。”

剑秋笑道:“琴妹,你倒好象古押衙了。物极必反,我料再过数十年或是百年,中国的妇女必有解去缚束,放任自由的一口,再没有冯小青这种人了。”

玉琴叹道:“这也难说啊!”梦熊在旁听得不耐烦,却嚷 道:“这一个姓冯的女子已死了好几百年,你们却还在这里议论些什么?游了半天,我的肚子也很饿了,快些吃饭罢!吃饱了好再去游玩。我的兄弟酸溜溜地一肚皮的书,你们要听他讲书时,不如夜间回到旅馆里坐着再听吧。”

剑秋道:“好!梦熊兄要吃午饭,我们腹中也有些饥饿,就在孤山用吧。”梦熊一嚷,把众人的谈话剪断,才一齐回到放鹤亭上。点了几样菜,三斤酒,大家吃了一个饱。毓麟抢着把帐付去。

大家下了孤山,仍坐着小艇向前面各处去游。到了岳坟,大家上岸,走进岳王庙去拜谒武穆遗像。剑秋自认为岳王后裔,向岳王焚香下拜。玉琴等也对此民族英雄都肃然起敬。又看了精忠伯及坟前竖立的四奸铁像,一则流芳百世,一则遗臭万年。游罢出来,心中很多感慨。又到玉泉去观鱼,上栖霞山游栖霞洞、紫云洞,一个儿凄神寒骨,一个儿暮云凝紫,都是瑰琦不可名状。岭上又多桃花,又有桃溪,满目绛英,煞是好看。

游罢了栖霞,回到岳墓前下舟,在湖上返棹回去。见夕阳映射水面,鳞鳞然作黄金的颜色,又好如霞彩绮丽,可爱的西子披着艳丽的衣裳,把她的明眸送人回去。大家都觉得目酣神醉,说不出什么话来。

回转了客寓,都说快哉!快哉!尘襟都被湖水涤净了。

夜间各自早睡。次日又去游灵隐、天竺、韬光等处,登北高峰清啸,再游宝石山,葛岭而归。又次日往江边一带邀游,在云栖吃午饭、登六和塔观钱塘江。又次日游城隍山、紫阳山、凤凰山等处,又至城中走了一遍。这样他们在西子湖边一连游了五六天,天天倘徉在青山绿水间,几乎把别的事都忘却了。

他们本是来游西湖的,自然要把西子的面目看个饱了。其时各处来此进香的人也很多,到处都见游人。他们在灵隐曾听人家说起普陀山风景的佳美,玉琴心里很想乘便往那里一游,向众人征讯同意,剑秋首先赞成,毓麟夫妇也愿同往,窦氏和梦熊当然也没有话说了。

他们在杭又流连了两天,刚要准备动身到普陀去,忽然店小二领进一个人来和他们相见,大家一看,认得是曾福。曾福见了众人,一一叫应。毓麟兄弟不由一呆,便问曾福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家中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曾福禀告道:“大少,太太前几天忽然患了寒热病,十分沉重。

虽请大夫前来诊治服药,可是服了药后如水沃石,一天不好一天。老爷和老太太急得没法想,恐防大少爷和二少爷在杭州游玩,一时不归,因此打发我星夜南下来寻找大少爷等,请你们赶紧回家去。我赶到此间,走遍各处旅馆方才找到,真不容易啊。”

梦熊听了不觉跳脚道:“哎呀!我的浑家有了重病么?曾福,瞧你这样说法,路远迢迢的,一来一往要耽搁许多时日,即使我马上赶回家去,恐怕她也早已长逝了。啊呀,我的妻呀!”他说着,顿脚大哭起来。

剑秋连忙劝道:“梦熊兄,这事先要定行止,不要先哭乱了你的心。”

毓麟也说道:“大嫂子病虽沉重,并不一定是死的。父亲母亲因我们在外边不知道,当然只好先打发曾福来叫我们回去。你哭有什么用呢?”

梦熊听说,收住眼泪道:“回去,回去!那么我们今夜就回天津去吧。”

毓麟道:“哥哥,你又来了。今日时已不早,我们来得及就动身么?要走,明天走也不为迟。”于是他又向曾福详细问了一遍,叫曾福便在此间住下。

毓麟便对剑秋、玉琴说道:“我们本想跟你们一起去游普陀,现在出了这个岔儿,老父有命,不能不回家乡,只好半途分手。你们去游吧。”又向彩凤道:“我不能不伴同大哥同归,你心里如何?”

彩凤还没有回答,窦氏早说道:“你们弟兄俩都要回去,一则路中要人保护,二则彩凤也未便不归,老身和女儿当然也伴你们一齐回去了。”

剑秋道:“你们既然都回去,不如一齐走吧。普陀之游只好俟诸异日了。”

毓麟道:“有了岳母和彩凤妹妹伴送我们回里,你们二位难得到此,正好往游普陀,何必要跟我们同回?这真是煞风景的事。”

梦熊又说道:“兄弟说得不错,你们二位大可不必回去。况且这是小事情,也许我们赶回去时,我的浑家病已好了。那么你们俩不是跟我们上了当吗?”

玉琴笑道:“这样说,梦熊兄何必哭呢?”毓麟、彩凤又再三劝琴、剑二人不要同回,仍去游普陀,玉琴才道:“既如此说,我就让你们先回去。我和剑秋兄去游了普陀山,再回津沽来望候你们。”

彩凤道:“这样我们也安心了。”这天晚上,大家到酒楼里去畅饮一回,方才归寓。

次日早上,梦熊、毓麟和窦氏母女以及曾福带着行李和琴、剑二人告别了,动身回天津去。琴、剑二人自毓麟等去后,他们俩人又在杭州游了一天,才也别了西子湖,动身向定海县去。到得那里,雇了一只帆船驶至普陀。风和日丽,海不扬波。二人付去舟资,很活泼地跳到岸上,找得一个引路乡人,引导他们上山。只觉得山上风景又清丽又雄壮,与别处不同。

白华庵门前有两株香樟大树,三人都不能拱抱,是数百年的老物。石凳清洁整齐,一路走上去,寺院林立,钟声频闻,顿使人想起昆仑山的一明禅师来。到得文昌阁才坐着略事休息。又至普济寺游览,殿上小笼内供着十八尊真金罗汉,寺前有御碑亭。二人徘徊片刻,遂至法雨寺,天色将晚,寺中僧人留他们在此下榻。夜间进餐都是素馔,笋菰菘韭,烹煮也很精美,可称山中佳肴,别有风味。晚餐后,二人到客房里各据一榻,解衣安睡。

晨间听得远近禅院内钟声递响,清心宁神,加着山鸟弄吭,清风习习,使人遍体清凉。二人遂去邀游古佛洞、梵音洞,上佛顶山畅游一天,晚上仍回到法雨寺歇宿。第三天又至千步沙海滨去散步,见许多渔船正开向东面去。海涛汹涌,一望无际,小浪打至山下,濒洞有声。二人立着,对着前面的大海出神地遐想。天风吹着玉琴的云鬓和缟袂,飘飘欲仙。

4

剑秋侧转脸来瞧着玉琴,不由微笑。玉琴打了一个呵欠,回头见剑秋正对她紧瞧着,不由脸上一红,走了几步,又回身过来对剑秋说道:“海阔天空,安得驾一叶舟,挂轻帆,乘长风破万里波,快意当前!一览瀛海之奇观,探冯夷之幽宫呢?”

剑秋拍手说道:“琴妹这话说得好畅快,我也有此想。缓日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取道海路,坐船到上海,游罢了苏州,再坐海船北上津沽。其间经过东海、黄海、渤海,虽不能说乘长风破万时浪,比较在内地乘小舟,坐驴车就来得爽快。将来倘有机会,我们俩真的可以到海外去走一遭。明朝时候,宦官郑和三下南洋,收服异邦,生擒番酋,石破天惊,到海外去做一番事业,区区之心,窃慕于此。”

寺僧就对二人说道:“你们二位不如仍从定海县回到杭州,再从那里北上吧。何必海行冒险呢?”

剑秋道:“海行有什么危险?我们又不怕风浪。”寺僧道:“风浪还是小事。 ”玉琴道:“那么又有什么大事呢?你这和尚说话太蹊跷了。”

寺僧道:“二位有所不知,近来海盗非常猖獗,时出抢劫,这里的海面不大安静。而且这些海盗都是有非常好的武艺,官军也不敢进剿,所以近日到山上来的人很少,否则在这个时候,正是香火盛的当儿,山上何至如此冷落?这是你们二位亲眼所见的,出家人安敢打谎?”

玉琴听了便笑道:“唔,原来为了海盗之故。但是我们却不象官军那样的畏盗如虎,我们很想见见那些海盗有怎么样的好本领哩。难道他们都有三头六臂的吗?一样是个人,怕他做甚?”

寺僧见玉琴这样说,不觉瞪着双眼,说不出什么来。剑秋道:“你不要奇怪,我们决定要从海道走,遇盗不遇盗,不必多虑。就请你代我们雇一艘帆船,决不有累你的。”

寺僧见他们如此坚决,毫无畏惧,估料不出他们的来历,只得代他们去雇船,回来复命道:“这里的船因怕海盗抢劫,大都不肯受雇。问了许多船户,方才雇定一艘,但是船资须要加倍,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剑秋道:“多花些钱算得什么,请你知照船上人,我们明天一早动身。”

寺僧答应退去。玉琴就对剑秋说道:“我们此去海上,不生岔儿也就罢了,倘然遇见海盗,一定不要放过他们。”

剑秋答道:“是的,我们以前逢见的都是陆路盗寇,海上的还没有交过手呢。”于是二人在法雨寺又耽搁了一宵。

次日清晨,剑秋取出银子谢了寺僧,吃过了早餐,寺僧引了一个舟子与二人见面,好引导他们下山。琴、剑两人行李很轻简,由舟子负着。二人别了寺僧,跟着舟子向山下走来,到得海边,只见一只半旧的渔船停在那里,问讯之下,始知这只渔船也是寺僧再三商量,许了重资,方才肯载二人动身的哩。

二人走到船中,虽觉简陋,总算聊胜于无。坐定后,舟子送上一壶茶,解了缆,离了普陀山向海中出发。正遇顺风,挂着一道布帆,望前驶去。阳光照在海面上,鳞鳞然作金色,渔船被波浪推动,一上一下地颠簸着。二人在船上远眺海中风景,雪白的海鸥掠着舟上的帆边三三两两地飞过,白羽映清波,很是鲜丽,增添人家的兴趣。舟行不多路,忽见前面有一帆舟,舟上立着几个商贾模样的人,面上都露出惊惶之色,还有一个商人倒在船舷边,一臂已断,血迹淋漓。

剑秋道:“海盗在哪里?”

一个商人指着东北面海上数点黑影说道:“那就是盗船,他们刚才行劫了去的。”

玉琴道:“可追得着吗?”

老者向玉琴瞧了一眼,说道:“他们坐的是打桨的小舟,我们是帆船,况且向东北去又是顺风,追是追得上的。不过我们都不是海盗的对手,追上去不是送死吗?”

玉琴道:“你们也太可怜,海盗煞是可恶,待我们追上去,把你们被夺去的金钱夺回来就是了。你们且少待罢。”遂吩咐自己的舟子快追。舟子犹豫不敢答应,玉琴拔出剑来叱道:“快追!”

舟子瞧见这样情景,吃了一惊,不敢不依。又加上了一道帆,那船便如奔马一般地向东北方驶去。剑秋、玉琴立在船头上,大家横着宝剑,心中充满着不平,不顾一切地去追海盗。海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海浪打到船边,看看前面的盗舟渐渐追及了。这时海盗也已觉得背后有人追赶,三只浪里钻的小船一齐回过身来,准备厮杀。琴、剑二人向前仔细瞧时,见三只盗船上长长短短地立着十数个短衣扎额的健儿,个个怒眉竖目地举着兵刃。

正中一艘船头上,首先立着一个黑衣大汉,头上戴着一顶笠帽,赤着一双脚,手中高高举着一对雪亮的钢叉。右边一只船上,首先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抱着一口宝剑,神情安闲。左边船上,当先立着的乃是一个秃驴,身穿蓝绸的短衲,脚踏草履,右手抱着一枝镔铁禅杖,威风凛然,杀气满面。原来就是在虎跑寺蓦地相逢,后来到清泰客栈里行刺不遂的怪头陀。一击不中,翩然远逝。

琴、剑二人本疑那怪头陀是个空空儿之流,忽来忽往的,究竟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以后可能再有一天重逢。却不意在这茫茫的大海上又见面了,怎不诧异呢?所以玉琴又将宝剑一指道:“贼头陀,那天晚上胆敢存心不良,来栈行刺,侥幸被你逃脱。今又在海上纠众行凶,抢劫人家的财帛,原来你是一个罪恶滔天的海盗。”

第五十七回虎斗龙急飞镖伤侠士花香鸟语舞剑戏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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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头陀见了二人,一双凶恶的红眼发出火来,也大喝道:“小丫头,你是我们峨眉派的仇人,屡次欺侮我党,杀害我党。好,现在你们敢是把头颅送上来了,须吃我一禅杖。”怪头陀正说着话,剑秋已怒不可遏,耸身一跃,已跳至那只小船上,使个蝴蝶斜飞式,一剑向怪头陀劈去。怪头陀飞起禅杖,当的一声,迎住剑秋的宝剑,回手一禅杖,对准剑秋腰里打去。剑秋侧身避过,又是一剑向怪头陀肚上进刺,怪头陀又把禅杖驾开。两人便如猛虎相扑地狠斗起来。

惟有那美少年却并不动手,只抱着剑立在自己的船上作壁上观。他觉得琴、剑二人的剑术神妙,都是有真实本领的人,不禁暗暗佩服。他在身边摸出一样东西拈在手里,踌躇着还不即发。那黑衣大汉和玉琴战了多时,看看敌人真是劲敌,虽然是个女子,而她的武艺只在自己以上,不在自己之下,久战下去自己恐怕要吃她的亏,遂想用别的方法去对付。

玉琴不知那大汉心里的意思,尽把剑紧紧逼着。因为那大汉的钢叉柄上绕着一种软藤,宝剑削不断它,那大汉又很狡猾,不让钢叉的头和剑碰着。又斗了十数合,玉琴觑个间隙,陡地飞起一足,正踢中那大汉的腰窝。哎哟一声,一个翻身,连人带叉跌到海里去了。

玉琴大喜,挥动宝剑向后面四五个盗党砍去。众盗都纷纷跌落水中,只剩了玉琴一个人在这小舟上。正要回身来战美少年,忽然觉得那小舟大大地摇晃起来。低头一看,船边有几个人头探出来,正在扳动这舟。

她说声“不好!”连忙把宝剑望船边只一掠,早削落了几个手指。方知海盗们都通水性的,要在海里暗算自己。这时候船梢底下又钻上一个人来,正是被自己踢下去的黑面大汉。刚要奔过去用剑刺他,不防那大汉已展双手将船梢握住,用力一扳,那船便倒翻过来,船底朝天。玉琴立脚不住,已跌到海里去了。

剑秋一边和怪头陀厮杀,一边留心瞧玉琴被海盗暗算翻落海中,心里不觉大吃一惊。接着便见那黑面大汉双手挟住了玉琴钻出水面来,大喊道:“我已把这小丫头擒住了。”同时几个落水的海盗已浮出水面,一盗早取得玉琴的真刚宝剑在他手中,又有两盗把那小舟翻过来,大家跳到船上去,都说这小丫头可恶,累我们落了一回水。

那黑面大汉也挟着玉琴爬至船上,掷下他手中的钢叉,取过一根索子将玉琴缚住。回头对那美少年说道:“你们在此对付那男子吧,我先把这小丫头带回岛上去哩。幸亏劫来的金钱都在你船上,没有损失啊。”说罢,吩咐手下盗党划回去。黑面大汉一声令下,众盗把桨划动,那只浪里钻便飞也似地冲着海浪向前边驶去。

剑秋十分发急,自己又被怪头陀一枝禅杖缠绕住,急切不能脱身,喊了一声:“不好!”急把剑使一个银龙搅海,分开禅杖往怪头陀腰里刺去。怪头陀见这解数厉害,连忙退后一步,收转禅杖来驾格时,剑秋乘势一跃,跳回自己的船上,要想吩咐舟子去追前面的浪里钻。恰在这个时候,那美少年把手一抬,便有一件东西很快地飞奔剑秋咽喉而来。

这里剑秋船上的那两个舟子瞧了这个情景,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躲在船梢边,不敢动弹。直等到海盗们去远了,便立起身子走到船头上,见剑秋蹲在那里,口中呻吟着一动也不能动,唤他也不应。肩头上淌出黑色的血水,一只亮晶晶的红缨钢镖,一半儿插在他的肩窝里。

一个舟子忙嚷道:“哎哟!这位客人敢是中着海盗的毒镖了。我们以前在定海县看草台戏,有一出唤作《茂州庙》,就是做的黄天霸捉拿一枝桃。黄天霸是本领非常好的英雄好汉,但是一个不留心中了一枝桃谢虎的毒药飞镖,险些儿送了性命。幸亏讨着救药方才转危为安,保得无恙。我瞧这客人方才和海盗战的时候,一口剑青光霍霍,端的和黄天霸有些不相上下。现在也中了毒镖,没有救药,如何是好?”

那一个舟子笑道:“老三,你真是个戏迷,亏你记得清楚。你可看见过黄天霸吗?”

那舟子笑道:“黄天霸不是现今的人,我如何能够见他?不过我在戏上看见了,便想得出他的为人。还有一出《连环套》捉拿窦二墩,也是他的好戏。”

那一个舟子道:“你不要讲黄天霸了,我们把这客人怎样办法呢?本来我们不高兴出来做这生意的,都是山上法雨寺的和尚再三商量,许了我们的重利,方才把舟驶出的。不料半途果然遇见了海盗,出了这个岔儿,一死一伤,正是晦气。我们没有送了命,还是大大的便宜。我想法雨的寺和尚总知道这两个人的来历,不如把他送回去交代一个明白,死也好,活也好,脱了我们的干系。”那一舟子点头道:“是的。”于是二人下了一道帆,拨转船头,挂上偏帆向原路驶回。

此时那商人的船还在后面徘徊着,直等到剑秋的船过来,舟子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一齐咋舌惊骇,没奈何,也只得驶开去。当剑秋的船将要驶至普陀山时,忽然对面来了一只大船,桅杆上挂着一面杏黄旗,上有丝绣的“飞海”二字。船头很阔,一只藤椅上坐着一个道人,面目清朗,微有短髭,身穿杏黄色绣花道袍。两边立着四个戎装佩剑的娇婢,情状奇怪。

两船相近时,那道人一眼瞧见了渔船上蹲伏的剑秋,立刻喝令渔船停住。那个舟子估料不出道人是怎么样的人,不敢不依,便把舟靠拢来。道人立起身,指着昏迷的剑秋向舟子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这少年如何受伤?快快直言告诉给我听。”

遂有一个年轻侍婢娇声答应,将双袖卷起,露出雪白的粉臂,跳到渔船上,施展双臂将剑秋轻轻托起,跃回大船,放在道人面前的脚下。一个侍婢过来把剑秋的衣服解开,露出他的肩膀,把那枝红缨钢镖拔下,只见上面一个很深的小孔,四周都已红肿,小孔里慢慢儿地淌出黑色的血来。

道人仔细看了一下,便从他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金瓶,揭去上面翡翠的瓶盖,倒出一些白色的药粉在他的手掌里,又吩咐侍婢取过热的清水,先用一块软布蘸了水,把剑秋的伤口洗涤干净,然后将他手中的药粉用水化了,蘸在一块清洁的布上,把布卷好塞在剑秋的肩上小孔里,外面又用布把来包扎好。剑秋完全失去了知觉,尽道人摆布,只是昏昏地睡着,一些也不知道。

舟子在渔舟上看得呆了,那道人便对舟子说道:“此人遇见了我,也是他命不该绝,再隔一个小时,他就可以醒过来了,只是还须服药方可无患,待我带回去把他完全医好吧。你们可以放心回去。山上和尚若然查问,你们仍可老实说的,决没有事。此人可有什么东西留在你们舟上?”两个舟子听道人这样说,也不敢不依,便将剑秋的行箧和宝剑送上大船。道人瞧见了那柄惊鲵宝剑,暗暗点头,吩咐一个侍婢把剑秋的东西和那只拔下的钢镖一齐收藏好,又取出三两银子赏给那两个舟子,打发他们回去。然后叫两侍婢把剑秋好好弄至舱中去睡息,下令驶回岛去。自己也回舱内,取酒痛饮。

果然隔得一小时后,剑秋口里呻吟了两声,悠悠醒转,睁开眼来见了这个情景,不由大大惊奇。想起方才自己和玉琴追赶海盗,正和他们大战,玉琴中了暗算被海盗们捉去,自己又受人家一飞镖立刻痛得昏晕过去,大概是一种毒药飞镖,此后便模模糊糊地不晓得了,却是又怎的又在这船上?

2

前面坐着的那个短髭的道人又是谁呢?旁边还立着四个戎装佩剑的娇婢正在侍候那道人饮酒,好不奇怪。想我从前在邓家堡中了毒镖,幸亏找着一个不知姓名的矮老叟将我救活,现在又逢到了何人呢?

他瞧着道人正要开口时,那道人也已回过头来瞧见了他,便把手向剑秋摇摇,说道:“你不要讲话,危险的时期没有过去,等我再给你服了药,方才稳妥。此刻你仍旧睡着不要动了。”

到晚上时,这大船泊在一处海岸边,舱中点起五色明灯,有几个健儿走入舱来听道人吩咐,道人却换了一种话说了几句,剑秋觉得非常难听,一句也不懂,象是闽粤之间的土语了。道人又在舱中摆上许多酒菜,四个侍婢陪他畅饮。剑秋不能吃什么东西,有一个侍婢给他喝了一口清水。

黄昏后,道人等熄了灯火,各自安寝。剑秋听得舟外风涛之声,想想自己所处的境地,大有迷离惝恍的样子。又想玉琴陷入盗手,此时不知性命如何。我一则受了重伤,二则正不知被他们载到什么地方去,以后却不知能不能再和女侠见面,恐怕又是很难的了。所以他心中非常凄惶,一时不能安睡,听道人们都已鼾声如雷,深入睡乡了。直到下半夜,他方才朦胧睡了一觉。

次日醒来,见红日射到舱中,道人等都已起身,这船正向南面驶去。这天,剑秋依旧喝口水睡养休息,听道人对他的娇婢说,须再服一次药后,方能进食。说也奇怪的,自己的大小便竟一昼夜不通,当然危险的时期没有过去啊。薄暮时,渐渐驶进一个海岛,岛边有很宽广的港湾。这大船驶入港时,两旁停着许多大小船只,有几艘和自己坐的一样大,桅杆上都挂着一盏黄色的灯笼,各个钻出许多甲士,向着这船欢呼行礼,岸上也早放起三个号炮,好似欢迎他们回来。

这船便在岸边停住。道人吩咐两个健儿把一张绳床弄着剑秋上岸,便见道人已坐在一肩绣花的轩轿里,四个人抬着他走。那四个侍婢各跨上一头黑驴,跟着轩轿而行,自己的绳床也紧随在后。黑暗中,走到一处,黄墙金阙,是很大的建筑物,又象庙宇,又象宫室,门前灯光照耀。有一小队甲士,手里都握着红缨长枪,立在那里警备着,一见道人进来,连忙举枪行礼。

道人出得轿,四个侍婢带着剑秋睡的绳床一齐走入门去。里面门户重重,十分广大。又有一队少女,各提着鹅黄色的纱灯,款步来接,一直到得一座大堂上,点着五色的琉璃灯,四壁绘着许多彩色的龙虎图形,华丽夺目,正中供着一个全身羽士的仙像。剑秋正在很错愕地审视,那道人却吩咐一个侍婢,持着烛台,引导着,把剑秋抬到堂的东面去,道人自己却举步走入堂后去了。

他们把剑秋曲曲弯弯地抬到一个小小的庭院里。向南有三间平房,那娇婢开了左边的室门,把剑秋抬进去,烛台放在桌上。借着亮光,见这屋里陈列着床榻几椅,象是一个客室。两健儿放下绳床,把剑秋扶到榻上去睡。那娇婢遂对剑秋说道:“你在这里静睡着,不要动弹,待我去请示了再说。”她说毕,便同两健儿带着空绳床回身出去,剑秋当然只得安心卧着。

服过了药丸,仍叫剑秋睡下。不多时,有一个女仆提着一个便桶进来放在榻后,侍婢便和女仆一同走去。一会儿,她又来了,和那女仆扛着一张藤榻前来,对剑秋带笑说道:“我奉郑王之命,来此侍候你的。你如需要什么,请你对我说,不要客气。”

剑秋点头说道:“有劳你了。”那侍婢又忙着将榻子放在一边,铺好枕褥,那女仆又搬了不少应用的东西前来,放在室里而去。

时候已是不早,那娇婢把房门关上,换过一枝红烛,将身边佩剑取下,悬在壁间,坐在榻上,对剑秋睇视着。剑秋瞧她身穿青罗衫子,鬓边插着一朵淡红色的鲜花,脸上薄施脂粉,倒也生得秀丽。暗想救我的道人很是奇怪,大约是这岛上的主人了,但是他为什么叫一个在他身边服侍的娇婢来伴我呢?只听那娇婢对他说道:“你服了药,闭上眼睛,安心睡眠一番,把恶血泻出后便好了。”剑秋点点头,遂闭上眼睛,一会儿果然睡去了。

直到下半夜醒来,觉得腹中大痛,想要大解,张眼见桌上烛台半明,那个娇婢横睡在那边榻上,鼻息微微。剑秋不欲去惊动她,他自己挣扎着起身,但是那娇婢已醒了,见剑秋在榻上坐起,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床。她的外衣已脱去,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湖色小衣,酥胸微露,云鬟半偏,睡眼惺忪,玉靥晕红。轻轻走到剑秋面前说道:“你要大解吗?”

剑秋道:“正是。不知毛厕在哪里?”

妖婢笑着将手一指那边的便桶,说道:“这里不比北方,你不必上厕的,只要坐在这个东西上好了。你不要自动,待我来扶你。”遂伸着粉臂来扶剑秋下床,剑秋也觉得自己丝毫无力,只得由她扶着。走到便桶边坐下,腹中又是一阵疼痛,立刻泻下许多粪和血来,小便也通了。

不多时,肚中已出干净,顿觉身子轻松得多。娇婢送过一张草纸,剑秋揩了起身,那娇婢仍过来扶他到榻上去睡。等到剑秋睡下时,她就坐在他的脚边,问道:“你可觉得适意吗?待我来代你捶一回腿吧。”

剑秋忙道:“谢谢你,我现在很觉舒适,不用捶,你请到那边去安睡吧。”娇婢不答,却捏着两个粉拳,便至剑秋的两腿上一起一落地轻轻捶着。剑秋见她十分诚意,也未便峻拒,且觉她捶得自己十分松快,遂让她这样捶了。捶着捶着,自己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熟了。

但一想到玉琴的生死问题,心里突突地跳动,十分难过。现在自己已和玉琴远隔两地,且不知道怪头陀等是哪里的海盗,他们将玉琴擒去,一定要加害于她的,那么玉琴形单影只,又没有我在她身边,一个人怎样能够逃生?她的性命不是凶多吉少了吗?

我和她相处数年,奔走南北,行侠仗义,几次三番遇过危险,却都能化险为夷,出生入死的。大破天王寺之后,我师云三娘为媒,我们俩便缔结了鸳盟,满拟将来一对儿长为比翼之鸟,白头偕老,情天常圆,谁知今番在海上遭逢着这个岔儿,同命鸳鸯,竟作了分飞劳燕!若是能够象以前那样的暂吮分散,自然日后总有重逢的一天。

但是假若她不幸而死于海盗之手,那么今生今世我不是再难睹她的玉颜吗?早知如此,我们倒不如和毓鳞、彩凤等一齐回转津沽,便没有这事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如焚;又充满着悲伤的情怀,从身边摸出他常佩的那个定情宝物白玉琴来,在手掌上玩着看着。

正当出神的当儿,忽听庭院中纤细的脚步声,那个娇婢已走将进来,见了剑秋手里的白玉琴,便问道:“你从哪里得来这个东西!好玩得很,能不能送给我?”

剑秋忙说道:“这个东西是我家传之物,常常佩在身边,恕我不能送你,请你不要见怪!”那娇婢便一声不响地从她身边取出一粒白色的药丸,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剑秋面前,说道:“你吃了这丸药,便完全没有事了。你中了人家的毒药镖,若没有遇见我家郑王,恐怕此时你早已不在人间了。”

剑秋将白玉琴藏了,对那侍婢带笑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很是感激你家主人的,但不知这个岛名唤什么?你家主人又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

3

我听你们称他郑王,难道他做过什么王吗?到底是怎样一回事,请你告诉我听可好。大约你家的主人必有非常好的本领,可是他一边称王,一边又穿着道服,使人看了好不奇怪,你快告诉我吧!”娇婢摇摇头道:“你说我家主人有非常好的本领,果然不错,但是他的号令十分严厉,轻易不许我们在他背后讲他的事情,如有故违,将有不测之祸。你若要知道真情,请你自己问他。他若高兴和你说时,自会给你知道。现在你也只可称他郑王便了。你不要再问我,免得被人听见。快些用药吧!”

剑秋见她不肯说,也不能勉强,累她受祸,遂取过药丸,和水吞下。娇婢又说道:“今天你可以吃东西了。你的肚子想必很饿,待会我去唤他们送来。

她笑了一笑,一手拈着衣角答道:“在郑王身畔,共有四个侍婢,也是他的女徒,你在船上瞧见的,我就是四人中的一人了。我们的武艺都是郑王教导的,虽不算好,也不能说平庸。我姓傅,名琼英,还有那三个同道的姊妹,一名琼华,一名琼秀,一名琼丽,我与琼华年纪最轻,你猜猜看,我可有几岁?”

剑秋道:“你是不是十六岁?”

琼英道:“琼华是十六岁,我还要比她小一岁。”

剑秋道:“那么,你是十五岁了?以后我就唤你的芳名可好?”

琼英点头道:“好的。我也没有请教你先生的大名呢,我已告诉了你,你必要告诉我的。”

剑秋道:“我姓岳,名剑秋。山西人氏,一向在北方,此番和我同伴南下,游了普陀山回去,在海中遇了海盗,遂和他们厮杀起来,不幸中了他们的毒药镖,而我的同伴也被他们捉去。我蒙你家郑王救活,住在此间,但我心里非常挂念我的同伴,日内必须拜别郑王,前去探听盗踪,搭救同伴的性命。”

琼英道:“岳先生,你的同伴既被海盗捉去,此时一定遇害,哪里等得及你去救他呢?”剑秋听了琼英的话,皱紧眉头,一声不响。

琼英又道:“你好好儿休养着吧,不要多忧多虑了。”

剑秋将牙齿一咬,右手向榻边一拍,只吓得琼英直立起来,问道:“怎的?怎的?

”剑秋道:“无论如何,我必要去想法援救的。倘然他们把我的同伴杀害了,我也要杀尽那些狗盗,代我同伴复仇的。”

琼英微笑道:“你到了岛上,若要离开,须得郑王允许,方可自由。他若不让你走,恐怕你也走不成的。”

剑秋道:“他留我在此何用?我若见了他的面,当和他说明一切,他自然同意。”

琼英重又坐下,说道:“你耐心住着,见了郑王再说。不过郑王如此优待你。你不要忘记他的情谊啊!”

剑秋道:“当然,不会忘记的。”琼英和剑秋说了一刻话,便走出去了。午刻又走来和剑秋同用午膳,一天到晚地伴着他。

剑秋究竟受的是外伤,已服过道人的药,创口早已凝结,精神回复得很快。又次日,若无其事走下地来,急欲一见郑王,谢他援助之恩,可以向他告辞,离开这岛去找玉琴。谁知消息沉沉,郑王仍没和他相见。他屡次催琼英去传话,琼英说道:“郑王不高兴见人时,说也无用,反而逢彼之怒。他若想着你,自会请你去见的。我如有机会,总代你说。”

一天饭后,庭心内花香鸟语,天气晴朗,剑秋却仍闷坐室中。琼英指着壁上的惊鲵宝剑,对他说道:“岳先生有这口宝剑,武艺一定很好。我从郑王也学得一二剑术,左右无事,不如便在这庭心里和你比一回,看看你的本领怎样高妙。”剑秋摇摇头道:“我的本领,也属平常,不必显丑了。”

琼英一定要比试的,哪里肯歇,已向壁上摘下她和剑秋的两柄剑来,把惊鲵剑递送到剑秋手里,说道:“请你比一回,只要彼此手里谨慎些,大家就不会受伤了。”

剑秋听她如此说,暗想,照这个样子,自己倘再不答应,不但使她讨没趣,也许她要疑心我胆怯了,我就和她戏弄一番,也可试试她的本领好不好。遂立起身来,说道:“你既然定要比武,我只得遵命了。”

琼英大喜,便把自己衣衫扎束好,握着她的宝剑走出房门,一个箭步蹿到庭中,娇声唤道:“岳先生,快些来啊!”剑秋也就将长衣脱去,提着惊鲵剑,走到外边。琼英见剑秋到来,便退后数步,把剑使个解数,一剑向剑秋下部扫来。剑秋把剑望下架开,踏进一步,轻轻地回手一剑,看准琼英鬓边刺来。琼英倏地一跳,已到剑秋身后,又是一剑从他头上劈下,说 道:“岳先生,看剑!”

剑秋赶紧将剑收转,使个丹凤朝阳,恰巧碰到琼英的剑上,当的一声,琼英的剑直**开去,倘然剑秋顺势一剑削去,琼英的剑早成两截了。但是剑秋并不想伤她的剑,所以也就缩住。

琼英见剑秋果然身手灵捷,料他不是弱者,便把她所学的神化太极剑术使将开来,立刻左一剑右一剑的,好象有数十百道剑光,数十百个人影团团儿将剑秋围住。换了别人当此,早已招架不来,但剑秋识得她使的太极剑,是武当派的剑术,想这小妮子果然有些本领,所以她要逼着自己和她比试,这倒未可轻忽。失败在这小女子手里,岂不要被人耻笑吗?遂也把自己的剑术施展开来,抵住她的进攻。青光和白光闪闪霍霍地在庭中飞舞着。

战了二十多个回合,琼英卖个破绽,故意使剑秋撞进来,剑秋明知故犯,跟着逼进,琼英早使个蝴蝶斜飞式,一剑向剑秋耳边削来。剑秋早把身子一侧,躲过这剑,又踏进一步,将惊鲵剑使个蜻蜓点水,向琼英胸中刺去。琼英闪避不及,叫了一声“哎哟”!正要望后倒下去时,剑秋的剑早已收住,舒展左手将琼英一把擒住,轻轻提将过来,当啷一声,琼英已将剑抛在地下,乘势倒在剑秋怀里,将一手抚着她的酥胸,喘着说道:“险哪,险哪!岳先生,你的剑术果然高妙。若是我和你真的动手时,方才这一剑我还有命活吗?”

琼英却合着星眸,依旧倒在剑秋怀中,驯伏着不动,芳香直透入剑秋的鼻管。好剑秋,竟能坐怀不乱,微微一笑,一松手,将琼英放下地来。琼英脸上红红的,对剑秋横波一笑,低头拾起宝剑,一溜烟地跑到房中去。剑秋也跟着步入,各把剑仍悬在壁上。剑秋穿了长衣坐下,琼英倒了一杯香茶,双手送到剑秋面前,剑秋忙谢了,接过一饮而尽,将茶杯放在桌上。

琼英纤手一掠鬓发,傍着剑秋坐下,笑嘻嘻地说道:“岳先生,方才我使的一路剑,名为神化太极剑,是郑王教会我的,据说比较外边别人使的太极剑变化繁复,很有几路令人难以招架的剑法,竟还不能胜你,那么你的剑术果然非常之好,真是一位异人。倘给郑王知道,必要惊奇你了。”

剑秋道:“请你不要告诉郑王,他知道了,又多麻烦,我急于要去找我的同伴哩。”琼英闻言,默然不答。剑秋恐防她总要泄露的,很是后悔。

到得次日晚上,琼英从外边走来,带笑对他说道:“好了,好了!郑王今夕要请你去相见了。只是你须格外谨慎,郑王的性情,喜怒无常,很令人难以捉摸的。”剑秋点头答道:“我理会得。”隔了一歇,便有两个戎装的健儿走入院子里来,一见剑秋,忙立正行礼,说道:“郑王有请岳先生。”

剑秋立起身来,整整衣襟,跟了两健儿走出去,琼英紧随在后。刚走到外面走廊里,又有两个小丫鬟提着两盏杏黄色的纱灯迎上前来导引。剑秋跟着他们转了几个弯,前面有一宽敞的厅堂,堂上灯烛辉煌,鼓乐繁响,堂下站着七八个健儿,见剑秋到来,便高声向堂上禀道:“岳先生来了!”

剑秋遂昂然走上堂去,见那岛上的奇人。

第五十八回飞觞醉月秘史初闻扫穴黎庭芳踪遽杳

1

“思明堂”三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大字匾额,先赫然映入剑秋的眼帘。五彩锦屏之前,端整着一桌丰盛的筵席。

正中缕花大椅上坐着那个道人,身上仍穿着一件杏黄绣金的道袍,旁边立着三个娇婢。在他的右首坐着一个少妇,身穿绣花的衣服,年纪虽有三旬左右,而容颜仍是娇嫩如处女一般;髻上戴着一只颤巍巍的珠凤,更见富丽。堂的两边有两面着地的大玻璃镜,映着灯光,更见明耀。

剑秋见了道人,便向他深深一揖,称一声郑王。那道人见剑秋英气凛然,仪表不凡,也就和少妇立起答礼,指着左边一个客座说道:“壮士请坐!”剑秋谢了坐下。琼英向三个侍婢笑了一笑,便立在剑秋身后。

剑秋遂向道人说道:“小子在海上误中了狗盗的毒药镖,幸蒙遇见郑王把我援救,再生之德,没齿不忘!”

剑秋答道:“小子生平略知武艺,是太原人氏,姓岳名剑秋。此次和我的同伴来游普陀,归舟时在海途中遇见客商被盗劫掠,一时仗义心热,便和小子的同伴单舟去追海盗,和他们剧战一番,不料同伴被擒,小子也中人家暗算,这是我们没有本领,以致于此,惭愧得很。”

道人听了,便哈哈笑道:“岳先生,你不要这样很客气地自称‘小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是很喜欢结交天下英豪的。当救你的时候,我见过你所用过的宝剑,便知道你也很有来历的人,所以把你载至岛上,又叫我的侍婢琼英专诚伺候,等你将养痊愈后,再和你细谈一切,彼此剖心相告,方不负此一段意外遇合因缘。岂知岳先生依然见外,一味客气,把庐山真面隐瞒着,难道以为我不足与语吗?”

剑秋听道人这样说,心中暗吃一惊,想他莫非本已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刚要回答,道人又说道:“昨日琼英无知,要和你比赛什么剑术,竟败在你手,她跟从我学的神化太极剑,虽然小妮子功夫尚浅,然而也曾出去对付过能武的人,现在你能视若无物,可见岳先生必定是有来历的剑客,但不肯以实相告罢了。我闻中原有昆仑、峨眉两派的剑术,而昆仑剑侠更是出奇超群,很令人羡慕,欲一识其人,岳先生敢就是昆仑剑侠吗?”此时剑秋方知琼英已说了出来,那么不能再瞒隐不露了,遂即把自己的来历直说。道人鼓掌而喜道:“好!我这一双眸子果然还不虚生,岳先生正是昆仑门下的高材,幸亏没有失礼。当然琼英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时众人都是惊喜,琼英更对着剑秋很得意地微笑着。道人说道:“你既然实言告诉了我,那么我也不妨把我在岛上的事情奉告一二,免得你猜疑不置。”剑秋道:“正要请问郑王的历史。今蒙见告,小子当洗耳恭听。”

道人遂说道:“我就是延平王郑成功的后裔,所以自幼抱着宗族的观念,一心要继我祖之志,驱逐胡虏,光复神州,使我皇帝子孙脱去异族的羁轭。而太平天国的失败,也使我非常痛心。我在这琼岛上经营部伍,制造战舰,要想等候中原有事,可以乘机起义,已有二十多年了。

然而年华渐老,事业无成,一腔雄心也减去了不少。蒙部下推戴,冠上我‘郑王’二字的尊号,不得已而郊虬髯之称王海外。岳先生可要见笑吗?又因我少时从武当门下学得剑术,因此我仍是道家装束,自誓此生倘不能成就我的志愿,那么我就没有脱去道袍的日子了,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人家了。我的别号是‘非非道人’,你就称我为‘道人’吧,不必称什么‘郑王’。

记得我以前曾在海上援救过一个童子,乃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幼子,在我岛上长大的,我也曾将剑术传授给他,所以武艺很好,思想也不错,是一有志青年。后来他就辞别了我到内地去,我曾把联络中原豪杰的事托付他。但是,他去后消息杳然,不知怎样了,有时我很想念他。现在逢见了你,可称和他一时瑜、亮。倘然你肯在此相助我时,使我多添一只得力的膀臂,将来我若不幸而赍志以没,也好把这个小小根据地托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剑秋听了,忙说道:“这一重大的责任,恐怕我担当不下的。并且小子飘泊天涯,如闲云野鹤,消散惯了,也恐没有这种雄心和勇气啊。郑王所说的姓李的少年,莫非是龙骧寨的李天豪吗?”

道人见剑秋知道李天豪,面上露出惊异之色,答道:“正是的。岳先生怎样和天豪相识?”

剑秋道:“那么,郑王就是天豪兄所说的‘非非道人’了?我和天豪兄是在寨外邂逅的,那龙骧寨在张家口外崇山峻岭之中,很是隐秘,外人不易轻至。他和一个壮士名宇文亮的一同占据在那里,又联络邻近的白牛山上的绿林,厉兵秣马,积草屯粮,正在积极扩充。小子曾在龙骧寨里住过好多天,因此知道一切。只是年来为着别的事情,没有重去罢了。”

道人听了剑秋的话,不禁喜悦道:“此子果然不负我的,但他何以不到琼岛来一谈呢?不知他现在可有家室?”剑秋道:“天豪兄已娶得宇文亮的胞妹蟾姑为妇,也是一个巾帼英雄。”

道人点头道:“这样很好。今天我听你告诉这个好消息,真使我快慰的。现在且喝酒吧。”

剑秋正谦辞间,堂下有人唤道:“单将军来了。”接着便见一个身躯伟硕的壮士大踏步走入,面如锅底,须如刺猥,十分雄武,见了道人,俯首行礼。道人便代剑秋介绍,方知此人就是单振民,是岛上的一员勇将,道人非常信任他的。

单振民听说剑秋是昆仑剑侠,也很表示敬意。道人便请单振民入席相陪,又指着他自己身旁的美妇人说道:“这就是我的第十六宫吴姬。”剑秋方知是郑王的宠姬。大家遂举杯畅饮,肴馔很是丰富,大半都是海货。堂外皎皎的明月也把她的娇脸映到里面来,月色灯光,非常明丽。席间,郑王又吩咐宫中女乐前来一奏清曲。道人令下后,屏后便姗姗地走出四个少女,掌着异样的宫灯,背后一小队女子手里捧着各种乐器,一齐走出来,向道人行礼后,排列在席前。一个美貌的少女催动羯鼓,笙萧琵琶,众乐齐响,吹弹得非常好听。

吴姬嫣然一笑,立起身来道:“那么,我到里面去换了衣服再出来舞吧。”

道人道:“很好。”

吴姬便闪身走入屏后。《霓裳羽衣曲》奏毕,吴姬已换了一身紫色绣银花的衣裙,走将出来,香风四溢,手里挽着一条五色的丝带,走到筵前,将丝带旋转着腰摆动柳,施展玉腕,翩翩跹跹地舞将起来,靡漫的乐声在旁和着,进退疾徐,无不中节;舞得人眼花缭乱,倩影和带影也分别不出了。非非道人见剑秋虽然看着听着,却是正襟危坐,好象不动心的样子,暗暗点头。吴姬舞罢,放了丝带,重复入席,道人一摆手,众女乐也就退去。

道人便又叫琼英上前斟酒,且对剑秋带笑说道:“岳先生,你要说我太享乐吗?唉!本来这个道不道、王不王的海外孤臣,满怀着宗社之痛,不得已而醇酒妇人啊。况且食色性也,我的耳目口鼻和常人无异,当然难避女色。岛国无他乐,只有此耳!想岳先生当不以为狂悖的,且不知岳先生可有家室?”

2

剑秋答道:“小子流浪江湖尚未成家,平常时也不想及此。”道人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在我身边有四个娇婢,也是我的女徒,都能武术,而琼英容貌美丽,性情娇憨,尤为此中翘楚,还是个处女,所以我叫她伺候岳先生,虽经过数天光景,而我瞧这小妮子一片痴情,已对于你有十二分的爱慕。倘然你先生有意,收她做个姬妾,使她得伺奉英雄巾栉,也是琼英之幸了。”

道人说到这里,琼英恰巧斟酒到剑秋面前,玉靥晕红,代剑秋斟了一杯酒,美目向剑秋流盼着,说一声:“岳先生请用一杯!”

剑秋听了道人的话,本想一口回绝,但当着众人之面,不忍使琼英过窘。遂答道:“多蒙郑王如此看得起我,万分感谢。可是小子独身已久,守戒之期未满,容我稍缓再定吧。”道人点头道:“也好。”剑秋遂举起杯一饮而尽。

道人和单振民一边劝着剑秋喝酒,一边问问他昆仑门下的情形,剑秋应对得十分佳妙。直到酒阑灯灭、月影移西,方才散席,仍由两个女婢提着纱灯导引剑秋回转客室,琼英也跟着剑秋归寝。剑秋在室中略坐一歇,因为多喝了些酒,便想解衣安睡,见琼英低头坐在对面,只是一声儿不响,剑秋遂问她道:“琼英,你为什么不开口?”琼英仍是不答。

剑秋有些知道她的心事,暗想小妮子情窦已开,很是钟情于我,大约因为我方才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应郑王,所以她失望了,恼恨我了,倒也怪可怜的。便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柔荑说道:“琼英,你是很活泼的,为何此时竟象木偶一般,可是有些恼我吗?”

剑秋道:“你不要疑心,这是真话。因为我学道以来,曾对天立誓,十年之中,不破色戒,所以我一时不能答应郑王,似乎辜负人家美意,不过我并未拒绝,将来我也许不负你的。”

琼英道:“那么,你还有几年戒期呢?”

剑秋道:“只有一年了。”

琼英微笑道:“你不要骗人,我也是好好的女孩儿家,休得轻视于我。”

剑秋笑道:“你待我很好,我哪有不知之理,必不哄骗你的。”

琼英叹了一声道:“这却由你吧!”两人又闲谈了一刻,方才各自安睡。

次日非非道人又请剑秋去相见,要留剑秋在岛上共同计划。剑秋不好答应他,也不好向他拒绝,只说自己须要去找得他的同伴,杀却海盗,以复一镖之仇,然后心头气息,再定行止。道人见他的意思很是坚决,便叫部下到浙江海面舟山群岛那里去访问盗踪,早日回来报信,打发了好几个人去,且嘱剑秋耐心等候。剑秋当然只得安居在琼岛了。有一天,非非道人邀他一同坐着镇海战舰到海面去巡弋,剑秋本觉得无聊,出去海上宽散宽散,也是很好的事,自然应允。

琼英和三个娇婢也随着同往。镇海舰上挂着三道大帆,在洪涛中向前驶去,势如奔马一般,非常迅速。剑秋和道人坐在船头上,看着涛涛的巨浪,指点着远近一点一点的岛影,心里觉得异常雄壮,然而一想着了玉琴,怅望大海,心里又触起许多忧烦。这时,忽见南面有一舰外国的兵轮在海中鼓浪而行,烟囱里黑烟缕缕,比较他们坐的镇海舰快上数倍,而且庞大得很,船头上隐隐安放着几尊大炮,桅杆上悬着一面蓝地红条的国旗,向东边开过去。隔得不多时候,那兵轮早已不见,只瞧见水平线上一缕黑烟罢了。

道人指着那黑烟的去处,说道:“这是欧罗巴洲英吉利国的兵轮,竟在这亚洲海面上耀武扬威地驶着,外国人的势力渐渐侵略到中国来了。你方才看他们的兵轮,不用人力,也不用风力,却用着火力,开足了轮机,快得异乎寻常。我们坐的镇海舰,可算是帆船中的大王了,然而哪里比得上人家的兵轮?倘然我们的兵船和他们的兵轮交战起来,速度上已望尘莫及,岂能获胜呢?况且他们的兵器又不是我们的刀枪弓箭可比,胜负之数不待战而已定了。我料数十年后,外人的军备更要进步,中国若不急起直追,力求御侮固边之术,那么不要说在我们的领海里没有我们翱翔的余地,恐怕他们还要深入堂奥,撤我藩篱,喧宾夺主地将我国的王权尽行夺去啊!象满洲那样的颟顸无能,真是大可虑的。所以我汉人先要努力革命,取回政权,方才可以维新图强呢。”

天晚时回转琼岛,道人又设宴款待剑秋。次日道人便陪着剑秋在岛上各处游览。又次日,道人在海上阅兵,大小战船一齐出来,在波涛中操练,军容严整,真是有纪律之师,非乌合之众。剑秋对道人说了不少赞美的话。道人道:“他日我若能驱此健儿到故国去逐走胡奴,那么我志得酬,虽死不恨。”

剑秋道:“我看满奴的气运已衰,我汉人中间很有许多志士,在那里暗中进行革命的事业,只可惜一般人民的头脑还是不清楚,革命的思想尚未普遍,还要国内执笔之士在那里鼓吹革命思想,灌输入他们的脑中去,方才可以义旗一举,四海响应。”

道人说道:“不错,我情愿做一个陈胜,为革命前驱啊!”

剑秋道:“有志者,事竟成。我预祝郑王成功。”阅兵回来,剑秋觉得郑王很有雄才大略,无怪他要称雄海上,不甘屈居人下,但是他的行为未免有些奇突,虽然说是醇酒妇人,大丈夫不得志于时,然而一个人要创造大业,若先沉缅酒色之中,那么温柔乡里也足够消磨人的壮志啊!我瞧他也只能成一方之霸而已。他说愿为陈胜首先发难,这也许是可能的事哩,他叫我留居此间帮助他一切,但我却无志于此,将来李天豪、宇文亮、袁彪等倒可以彼此联络着做一番革命事业的。现在我只望早日得到海盗的消息,好去寻找女侠,把她救出来。万一不幸,而她不在人间,那么我只有披发入山,从此不愿意再在尘寰中立足了。

隔得数天,道人请他去会面,因为差出去探问的人已得着消息回来,据说那天在海面上行劫客商的众海盗乃是丽霞岛上的。丽霞岛是舟山群岛之一,一向常有盗踪。海盗的头领姓高,名蟒,别号翻江倒海,精通水性,使一对钢叉,万人不敌;手下盗党都是很厉害的,盘踞在那丽霞岛上,时常在海面行劫,或是骚扰沿海乡村。官兵惮他勇猛,也不敢去进剿。所以他们日益猖獗了。至于掠人的事,却不知晓。

剑秋既知海盗所在地,便向道人请命,要告借一舟,让他前去丽霞岛搭救同伴。道人说道:“他那里人手既多,地势又是不明,你一人前去,恐怕寡不敌众,不能得胜,不如待我亲率健儿助你同往,庶克有济。”

剑秋听道人肯亲自走一遭,大喜道:“多蒙郑王不惜劳驾远出,热心相助,使我更是感激了。只是此事宜速不宜迟,小子要求今天立即动身,不知郑王意下如何?”

道人见他如此情急,一笑允诺,把岛事托付了单振民,遂下令镇海、潜海两舰预备出来。他和剑秋带了琼英、琼华、琼秀、琼丽四个娇婢以及二十健儿一齐下舟,便在这天下午动身出发。在途中,道人仍是饮酒作乐,态度很是安闲。剑秋却恨不是自己坐的船,风帆之外再加翅翼,一飞就飞到丽霞岛,便想起昨天所见的那艘英国兵轮来了。

剑秋不肯直言,仍是含糊回答。

舟行两天,已近丽霞岛,杳小的岛影已显露在前面。道人遂对剑秋说道:“我们还是黑夜动手,还是白日进攻?”剑秋道:“若要救我同伴,自然黑夜上去为善。倘和他们明枪交战,恐防他们要逃走的。”

道人道:“既然岳先生如此主张,我们不宜再向前进,不如缓缓而驾,黄昏时到岛边上岸,较为隐秘。”于是下令两舰卸落两帆,慢慢驶行。这样又行了一段海程,非非道人正和剑秋立在船头上向前眺望,四婢旁侍,忽见对面有许多小舟很快地驶来。

剑秋连忙指着说道:“这些小舟来得可疑,莫非海盗已经探知我们的行踪,前来抵御吗?”

道人点头说道:“大概是的,这里海面上常有他们的船只来往,耳目很灵。我们这两舰正向他们的岛上驶行,他们当然要起疑心,而来阻止了。”便回头对琼英等说道:“你们好好预备吧!”

琼英等四人立刻走进舱中去,脱了外面的衣服,走回来,一齐粉红色的短靠,头裹香帕,脚上套着尖细的铁鞋,手里各横执着明晃晃的宝剑。剑秋看了很是欢喜,他自己也拔出惊鲵宝剑,准备和海盗厮杀。那边潜海舰上的众健儿也已得令预备。道人却笼着双袖,仍是从容不迫,熟视无睹。

此时对面的小舟已和两舰渐渐接近。剑秋瞧得清楚,只见小船上七长八短地果然立着许多海盗,手中各执兵刃,一齐呐喊起来。当先一只较大的船舶,众桨飞动,箭一般地驶来,船上立着的黑面大汉,手里横着两柄钢叉,正是前番将玉琴擒去的巨盗,大约就是所说的盗魁翻江倒海高蟒了。仇人相见,怒不可遏,剑秋叱咤一声,身子一跃,已跳上那船,两脚立定,一剑已向高蟒胸口刺去。高蟒把手中叉架开,说道:“原来是你!没有死,又来寻衅了。”

3

剑秋也说道:“狗盗,你把女侠用暗算擒去,现在她在何处?快快把她释放,方才罢休,否则我把你一剑两段,以泄我恨!”高蟒喝道:“原来姓方的丫头和你是一对儿的,你不放心她么?现在她已做了我的老婆了,你还来找她做什么?前次你中了毒镖,侥幸不死,今番前来,一定性命难保了。”

剑秋闻言,更是发怒,咬紧牙齿,挥剑进攻。高蟒也将双叉使开,叮叮当当地战在一起。这时候,左边飞来一舟,舟首立着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握着双刀。右边也有一舟很快地驶上,船头上立着一个年轻的汉子,**着上身,胸口黑毛茸茸,面貌也生得和高蟒一样丑陋,手中挺着一柄九环大砍刀,一齐向镇海舰杀来。琼英、琼华便跳到左边的船上,敌住那个雷公嘴的和尚。琼秀、琼丽也跳到右面的舟上,和那年轻汉子接住厮杀。

但是这一道金光非常夭娇,分不出剑的光和道人的影。雷公嘴的和尚只觉得眼也花了,手也乱了,一对双刀不知向哪里招架,不消三个回合,金光飞到他的头上,那贼秃狂呼一声,身子倒在船头上,一颗光头早已不在他的颈上了。高蟒瞧得清楚,大吃一惊,料这道士必是个异人,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况且今天羽翼少了,不如仍用水底功夫取胜吧,遂把钢叉向剑秋面上虚晃一晃,剑秋让避时,高蟒一个翻身跳到海里去了,接着小船上众盗党一个一个跟着跳下去。

剑秋明知海盗们仗着水性又要来翻船了,只苦自己没有入水的功夫,仗着宝剑,双目向水中注视着,很留心地防备。果然看见船梢边水底伸出几只手来搭住着,正要扳动。剑秋连忙跳过去,将惊鲵剑向下只一招,便有十数手指堕地海里。此时琼英、琼华也已双双翻身跳入海波中去,潜海舰上也有八九个健儿执着兵器下海去和海盗们厮杀。

海浪更是汹涌,一阵阵鲜血直冒上来。剑秋方知琼英等都谙水性,小小女子,竟有这样多能,倒也难得。他遂跳到那边小船上去助琼秀、琼丽,那**汉子急了,一刀向剑秋顶上猛力砍下,剑秋把剑望上迎着刀锋顺势只一削,即听呛啷一声,那汉子手里的一柄九环泼风大刀早截作两段,刀头落在船板上。

汉子更是惊惶,一翻身滚入海中,琼秀、琼丽都娇喝一声,跟着跳下去。剑秋见非非道人门下的四个娇婢一样都能水性,非常惊奇,只不知他们在水底可能战胜海盗。回头见非非道人已回镇海舰,自己也就回到舰上。道人对他笑道:“狗盗敢在我们面前卖弄水底本领,多见其不知自量了。琼英等年纪虽轻,却自幼熟悉游泳,水性非常好的,我料一定能够对付得下,你请放心。”

剑秋点点头。一会儿,果见琼秀、琼丽浮现水面来,琼秀手中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是那汉子的首级,爬到镇海舰上来报功。接着又见琼英、琼华也从波涛中钻出娇躯,琼英口里衔着她的宝剑,手中托着一物,和琼华也回到舰上来。道人便问:“贼魁高蟒怎样了?”

琼英答道:“高蟒那厮果然厉害,不愧‘翻江倒海’之名,在水底和我们交战,更是勇猛,我等围他不住,后来被婢子乘闲一剑刺去,把他的左目剜了出来,但是却被那厮漏网逃去了。婢子等特来请罪!”

说罢,把手中托着的一只眼睛献上,道人笑道:“今天你们作战得非常勇武,使我很是喜欢。高蟒虽然逃去,非你们之罪,且喜已挖了他一目,以后料他不能再猖狂了。你们很辛苦,快到舱中去换衣服吧。”琼英等四人答应了一声,一齐回到舱里去。

剑秋见海盗们死的死逃的逃,海上已没有阻挡,对道人说道:“高蟒已逃,二盗被杀,料想盗薮中虽有余党,决没有力量抵抗我们。只是我的同伴尚不知下落,是否被他们幽禁在岛上?须往那里找寻一遍,小子的心方安。”道人说道:“不错,正要捣其巢穴。”遂命两舰向前快驶。在日落大海时,两舰已到了丽霞岛,傍崖泊住。琼英等四人都已换了衣钻出船舱,琼英立在剑秋一边。

剑秋回过头去瞧她,她也在那里凝视剑秋,四目接触时,琼英微微一笑,低下头去。非非道人遂让琼秀、琼丽和健儿十人留守舰上。他和剑秋带了琼英、琼华以及健儿等一齐走到岛上。岛上海盗的羽党早已得知消息,只有十数人上前来抵抗,早被他们毫不费事地解决了。剑秋捉住了两个海盗,吩咐两名健儿看守着,他和道人等闯到盗窟中去搜寻。盗窟宏大非常,四面都找,到天色渐黑,仍不见玉琴的踪影。非非道人却把这盗窟里的武器粮秣以及金银贵重等物一齐捆载了,命手下健儿运回舰上。

剑秋一心在玉琴身上,不见了玉琴,心中自然异常懊丧。道人说道:“此时你的同伴大约也早被海盗所害了。”剑秋不答,便叫把那生擒的两个盗党推来审问,也许他们知道一二的。

二盗党遂说:“此间岛上共有二三百徒党,三个头领,大头领是翻江倒海高蟒,二头领是高蟒的兄弟高虬,三头领是踏雪无痕程远,在这岛上盘踞多年,去年新来了两个头陀,一个名唤法喜,别号怪头陀,一名志空,别号雷公,他们是四川剑锋山万佛寺金光和尚的徒弟,属于峨眉一派的,只因怪头陀曾在外边做了**的事,无颜回见金光和尚了,索性住在这里,也做了海盗。众人中间要算高蟒、怪头陀、程远三人的本领最是高强。高蟒精通水性,能在海底潜伏三昼夜,生啖鱼虾过活。怪头陀的一柄铁禅杖使得神出鬼没,还有他的飞锤也是百发百中的。程远精剑术,善用毒药飞镖,中者无救,所以远近官兵都奈何他们不得。不幸现在失败在你们手里。”

二盗的话没有说完,剑秋忍不住问道:“前天你们岛上不是擒回一个姓方的女子吗?如今她在何处,是否被你们杀害,为什么不见?快快直说!”

二盗又道:“不错,前数天高蟒曾生擒一个美貌的女子回来,听说是什么昆仑门下的女侠,怪头陀称她仇人,一定要把她杀害。但是高蟒和程远商量之后,却把那女子关在水牢里,怪头陀和程远有些不欢。隔得一天,程远和那女子忽然失踪了,高蟒十分不悦。

那一天,怪头陀忽又不别而行,所以岛上少了两个能人,高蟒势孤力薄,以致有今日之祸,若是那两个不走时,你们也未必能够得胜啊。”

他们见岛上已是空虚,不欲多留,于是回转舰上。道人对剑秋说道:“原来岳先生的同伴,是个同伴的女侠,无怪你急欲找寻了。可是这件事真不巧,她又和人家一同走了。她既是一个巾帼英雄,决不吃亏的,你放心吧。我们今晚在此停宿一夜,明日仍请岳先生同返琼岛如何?”

剑秋搔搔头说道:“蒙郑王雅爱,本当跟随左右,效犬马之劳,只因我与女侠已定鸳盟,不见她人,方寸已乱,所以我还想到内地去找寻,大概她必然回到大陆去的。我们在天津有一个很好的友人,我若追寻不到,将来到那里去,必能重逢了。明天我想同郑王等告辞,他日若有机缘,我当偕女侠重来琼岛拜谢大恩。”

剑秋说毕,向立在旁边的琼英瞧了一下,见琼英低着头,面上露出怨色,却又觉心里有些不忍,但是他无论如何决定要去追寻女侠的,也顾不得了。非非道人知道剑秋已有决心,勉强留他不住,且亦留之无益,落得做个人情,送他走了。至于琼英的事,剑秋既有女侠,当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必再提了,遂点头答应。便在船上设筵代剑秋饯别。酒至半酣,又命琼英等四人取出乐器奏起《阳关三叠》来。

琼英一边弹着琵琶,一边眼眶里早滴下泪来。剑秋听着瞧着,心中不胜悲伤,恋恋的情绪几乎遏抑不下。他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琼英了。

次日清晨,非非道人早吩咐两个健儿从岛上找得一只帆船,送剑秋回转宁波上岸,又取出百两纹银赠给剑秋为路费,因剑秋的行李放在琼岛上不能带去咧。于是剑秋向道人及琼英等道别,离了镇海舰,跳上帆船,望东边驶去了。非非道人也就率领二舰回转琼岛。

至于玉琴又到哪里去了呢?这却要从程远的来历说起。

第五十九回鸳鸯腿神童吐气文字狱名士毁家

1

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瞧着,一叠连声的喝采。圈子里正有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赤着上身,两臂肌肉结实,一对拳头又粗又大,下身紧着一条蓝布裤,脚蹬薄底快靴,脸上却有一个大疤,正是一个朔方健儿。指着他面前的一具石锁说道:“我的拳术,承蒙诸位赞许,真个非常的荣幸。现在又要试试我的力气了。”

遂运用双臂,身子微微一矮,把那石锁提将起来,两臂向上一伸,那石锁便高高地提过他的头上,然后徐徐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去。这样一连三次,又把身子旋转来,连打十几个转身,将石锁轻轻放到地上,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众人拍起手来。那汉子带笑说道:“我这个不算数,待我再来使一下千斤担。”

众人又拍起手来,那汉子便向大众拱拱手,说道:“在下缺少了盘缠,在此卖艺献技,多蒙诸位赏识,惭愧得很。现在要请诸位帮助,请慷慨解囊吧!”汉子说了这些话,看的人都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拿出钱来,有几个反而悄悄溜开去。他等了一歇,又说了几句好话,却不见有人肯解囊相助。本来密密层层地围着一个大圈子,可是现在这个大圈子稀了薄了。

汉子见此情形,不觉十分气恼,便开口说道:“诸位在此看了好多时候,竟一些也不肯相助吗?不要怪我说句得罪的话,偌大一个青州城,竟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白看人家费气力,算你家老子晦气,鬼迷了好多时。你们不要走,老子不一定要你们钱的。只要你们敢来和咱比一比拳头,若是咱输了,老子这口气方才消呢。倘然你们一个个都走了,青州城里竟无一个好男儿,都是不中用的脓包了!”

汉子这样骂着,人丛中忽然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来。这童子生得面目清秀,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小帽子,身穿青灰竹布的小长衫,走到里面,指着汉子问道:“你骂谁?”

汉子冷笑道:“咱就骂你们青州人,为什么你们白看人家费力,不肯出一个钱呢?”

童子冷笑一声道:“好,你敢骂我们青州人吗?你以为青州城里真个没有人吗?谁叫你到这里卖什么艺,献什么技,出钱不出钱,由得人家,你岂可这样谩骂?究竟你有多高大的本领?你家小爷偏不服气,倒要和你较量较量,使你看青州人,是不是不中用的脓包啊!”

汉子听了童子的话,对他看了一眼,露出藐视的样子,说道:“你是个小小孩童,咱不屑和你计较,难道青州真没有人,让你这童子出来吗?快去,快去!”

童子又道:“你倒说得这样好大的口气,就是因为我们青州的大人不屑和你动武,所以由我小爷出来撵走你这王八羔子!”

汉子哇呀呀地叫起来道:“你也骂起来了!既是你这样说法,老子却不能不和你较量了。老子的一对拳头却不认得人的,打死了休要怨人!”

童子笑了一笑,立刻使个金鸡独立,说道:“来,来,来!”汉子便跑上来,一伸拳使个恶虎扑羊来抓童子。童子却并不回击,轻轻一跳,已跳至汉子背后。汉子抓不着他,回过身来,又使个猛虎上山,双拳一起,向童子顶上击下。童子低头,只一钻,从大汉腰里钻了过去。

那汉子一翻身,跌出丈外。童子早已霍地跳起,哈哈笑道:“你这没用的脓包!还敢说青州没有人吗?”那汉子也早翻身立起,满面羞愧,对童子熟视了一下,说道:“好,真有你的,老子三年后再来领教!”说毕,便和他的两个同伴收拾收拾,走开去了。旁边看的人都说:“好爽快!程家的小神童果然不错,代我们青州人出了气了!这卖艺的自以为本领高强,竟不料栽翻在童子手里,也是他的倒灶。”

那童子撵走了汉子,得意洋洋地踱回家去。走入庭院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在那里浇花,童子上前叫声“爹爹”,老叟回转头来放了水壶,对童子后背相了一相,问道:“远儿,你到哪里去的?为什么你的背心上沾着泥迹?莫非你又去和人家打架了?”

童子知道这事也瞒不过,只得立正着说道:“爹爹,方才我走到街上去游玩,瞧见广场上有一个卖艺的汉子在那里耀武扬威地骂我们青州人,都是不中用的脓包,孩儿听了不服气,遂和他比武,被我用醉八仙的拳法把那汉子打跑了,孩儿一些也没有受伤,不过睡倒在地时,背上略沾些泥,忘记揩去罢了。”

老叟听了童子的话,微微叹口气,便对童子说道:“远儿,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童子遂跟着老叟走到里面一个书房里,老叟坐在太师椅上,童子立在一边,听老叟说什么。

2

老叟咳了两声嗽,皱皱眉头,说道:“远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大勇若怯,孟夫子说:‘抚剑疾视者流为匹夫之勇,一人之敌,不足为大勇。’所以一个人有了本领,不可好勇斗狠,目中无人,一言不合,便和人家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贤如子路,孔老夫子尚且要说:‘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又说他要‘不得其死’,可见好勇足戒了。

我程望鲁年纪已老,膝下只有你一个幼子,你的母亲早已不在人间,你的姊妹又远嫁在徐州沛县,家中只有你我二人,形影相吊,其余的都是下人了。我虽然一向在仕途中供职,可是因为年老多病,无意再贪俸禄,遂告老还乡,在家中养花栽竹,以乐天年,此后只希望你长大起来,作一个有用的人,荣宗耀祖,被人家说一声‘程氏有子’,那时我就死在九泉,也当含笑了。

“虽然不上两年,他因要组织镖局而离去,但是你已学会了许多拳法,仍是终年练习不辍,你的武艺便与日俱增,里中人爱重你,代你起了个别号,大家提起了‘小神童程远’,没有不知。我就恐怕你有了名,反而阻碍你的上进,不免要生出自负之心,故在教你读书的时候,常常警戒你的。谁知你今天又在外边多惹事非了。

须知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你的师父王子平也说过,他的一对双钩可以称得天下无敌,岂知有一天,被一个干瘪老头子用一根细小的竹竿把他打败了。江湖上尽有能人,况且这辈卖艺的人靠什么呢?一朝被你打跑,他岂肯甘休,势必再要来报复的。你不想结一个暗仇吗?唉!你这样不肯听我的话,叫我灰心了!”

程远是天性很孝的,他把那卖艺的汉子撵走,也是出于一时高兴,他又听得那汉子临走的时候说过“三年后再来领教”的一句话,料想那汉子吃了亏,当然要再来报仇,可是他恐怕说了出来,更要使他的老父耽忧受惊。

事已做了,悔亦无及,遂对他的父亲说道:“孩儿自知不是,一时没有想到,蹈了好勇之过。今后愿听爹爹的训戒,再也不敢到外面去多事了。”程望鲁见儿子已认了错,也不忍深责,遂说道:“你既然觉悟自己的错误很好,希望你以后不再如此,我心里就可稍安了。只是你时时要防备着啊!”程远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从明天起,他就在家中读书,不敢到外边去乱跑,早晚仍很勤地练习功夫,以备将来可以对付卖艺的汉子。

光阴过得很快,看看三年已将满了,程远不忘这事,格外戒备着。恰巧他的老师王子平保镖南下归途时,路过山东,想会程家父子,便绕道青州来探望。程家父子十分欢喜,便留王子平在家盘桓数天。

讲起这件事,王子平便说自己现在没有要事,不妨在此多住数天,倘然那卖艺的前来寻仇时,自己也可助一臂之力。程望鲁听了,自然欢喜王子平在他家。一住半月,却不见有人前来,也没有什么消息,这不过是说说的一句话,谁知道他们来不来?王子平虽说没事,可是开设了镖局,终不能在外多时逗留,所以他决计要辞别程家父子,动身北上了,程家父子当然也不能坚留,便在动身的隔夜里设筵为王子平饯行。王子平大喝大嚼,吃了不少。

散席时,已近三更,他就回到客室里睡眠。当他走到庭院东边的时候,忽听屋瓦格楞一响,他心中一动,把手中烛台向上一照,却瞧不见什么,接着又听呜呜叫了两声,知道屋上有猫,也就不疑,闭门熄灯而睡。但是他的肚里不争气,作痛起来,使他难以入睡,一会儿,一阵便急,再也熬不住,遂起身下床,开了房门,刚要想举步走到厕所去时,忽见那边一条黑影很快地蹿到里面去了。他的眼睛何等尖锐,此时来了夜行人,一定是来复仇的,自己既然在此,程远又是他心爱的徒弟,不能不管这件事,也就蹑足跟着跑到里面。

程远也喝道:“狗养的,休要夸口,你家小爷等候多时了!”那人便把手掌一起,使个大鹏展翅势,很快地落到程远身旁,来抓程远。好程远,绝不慌张,身子一侧,躲过了这一抓,右腿一抬,使个旋风扫落叶,一脚向那人足踝上扫去。那人双足一跳,早躲过了这一扫,右手掌一起,又是一个黑虎掏心,向程远胸口打去。程远把右臂一拦,格住那人的手臂,自己使一个叶底探桃,去抓那人的肾囊。那人把双腿一夹,要想夹住程远的手,程远早收了回去。这样,两人在庭心中一来一往的狠斗,足有五十回合光景,不分胜负。

王子平瞧着,暗暗欢喜,他徒弟的拳术确有非常进步,小小年纪,已有了这个功夫,将来未可限量,所以他也不上前相助。那汉子见程远毫无破绽,自己不能取胜,心中好不焦躁,得个间隙,退后两步,倏地从他身边掣出一柄晶莹犀利的匕首,恶狠狠地向程远身上猛力刺去。这时王子平恐怕程远有失,叱咤一声,跳将出来,疾飞一足,正踢中那人执匕首的手腕。那人出于不防,当啷一声,那柄匕首早已飞出去,坠在地上。

那人见了王子平,手中的匕首虽然失去,可是心中的怒火格外直冒,双拳一起,使个双龙夺珠,照准王子平的脑袋打来。王子平把两臂向上一分,那人的双拳早已直**开去,身子晃了两晃,知道来了能人,刚想变换拳法,王子平早已一腿飞去,喝声:“着!”那人疾忙跳避时,腿上已带着一些,禁不住仰后跌倒。程远大喜,正要上前去踏住那人时,对面屋上忽然很快地飞来一件东西,飞向他的门面,忙将头一低,那东西从他头发上面擦过去。

骨碌碌地滚落在庭阶上。程远呆了一呆,那人早已从地上爬起,一飞身跳到屋面上逃走。程远要想追时,被王子平一把拖住,说道:“不要追了,放他去吧。”

程远听他师父这样吩咐,也就遵命立住。其时家中下人已闻声惊起,程望鲁也照着烛台同家人出去瞧看,很是惊讶。程远便告诉他父亲说:“原来就是那卖艺的汉子前来复仇。自己在**恰巧没有睡着,听得声息,便开窗出来接住相斗,幸亏师父前来帮助,方把那人打倒。但是屋上又有暗器飞来,大约尚有余党在上面接应,因此让他逃去了。”于是父子二人齐向王子平道谢。

程远见他们如此说,也就唯唯称是,便取了烛台在地下照着,拾起那个匕首,一看柄上刻着一个“汤”字,大约那卖艺的汉子姓汤了。又去阶石边寻得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却不知谁在上面使用这个暗器搭救他的同伴,又不知那姓汤的究竟是个何许人,是不是江湖上寻常卖艺者流,这个闷葫芦一时却不能知晓。但是隔了三年,那姓汤的本领并不见得十分高强,竟是一人到来,且挟有兵器,自己若没有师父在此相助,那么胜负之数也未可一定啊!

于是王子平再到厕上去出了恭,大家仍旧各自归寝,下半夜很平安地过去。王子平又在程家连住三日,方才告别回去。

3

程远因为姓汤的已来报复过,败北而去,大概不敢再来,所以渐渐放心。但隔得不到七天光景,有一日,是个阴天,程远在下午读罢了书,从书房走出来,走到庭心里,瞧见他家中养着的一头大狸猫正伏在一株树下,窥伺在它前面地上走着的一只喜鹊,那喜鹊正走在地下觅食,哪里知道强敌觊觎,大难临头,仍是一步步地踱着,很安心似的,一些也不觉得,可说毫无防备。

所以那狸猫张大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等到那喜鹊渐渐走近时,便突然将身子向前一跳,两只前爪向前一扑,其快无比,喜鹊要避也来不及,早被狸猫攫住,一口衔住了,跑到墙角边去大嚼了。

程远瞧着这狸猫捕喜鹊的姿势,心中一动,顿时想起了一记拳法。他正站在庭心中想着,忽然外边闯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来,略有几分姿色,头上梳着一个高髻,插着一朵红色的花,身穿品蓝色的女外褂,黑裤子底下一条窄窄的金莲,不知是何许人,怎样闯到里面来的?

他正要询问,那少妇将手指着他说道:“程远,程远,你好欺负人,胆大妄为!你仗着在家坐地之势,又有你的师父相助,把人家打倒,全不想人家两次受了你的欺,岂肯罢休!”程远听了这话,知她是姓汤的一党人跑上门来找自己说话了,便答道:“不错,是你家小爷打倒了人,又怎样呢?你来找我做甚?”少妇冷笑一声道:“我就是因为不服你的本领,前来领教领教!”

程远知道这事已无退避,便将长衣一脱,使个金鸡独立之势,预备少妇进攻。少妇也就奔上前,使个五鬼敲门,向程远面门打去。程远将头一侧,跳在一边,回手一掌劈去。那少妇身子也很灵捷,她向后一仰,躲过了这掌,早已飞起一足来踢程远的肾囊。程远轻轻一跳,已至少妇身后。少妇回过身来,程远却已一扑而前,学着方才那狸猫捕鹊的方法,双手抓住少妇的肩窝,把她提将起来,正想趁势望外一掷,但见那少妇虽然被他拎了起来,而她的身躯却挺得水平线一样地直,一对小足紧紧地并在一起。

程远走出门外去瞧她时,早已不见影踪,心里未免有些怀疑,想这少妇的本领在汤的之上,自己虽然把她摔了一个跟斗,可是却不能就说她败北的,不知要不要再来,他们的党羽共有几个?自己倒要好好地提防呢!也没有将这事告诉他的父亲。恰巧明天程望鲁到城外华严寺去,访晤寺中的住持圆通上人,程远也跟了去,因为程望鲁是这寺的施主,而圆通上人能琴能弈,毫无俗气,所以程望鲁时常到寺中去弈棋的。

这天父子二人到得寺内,他们是走熟的,不用通报一径跑到圆通上人的灵房里,却见圆通上人正陪着一个童颜鹤发的长髯道人在那里讲话。圆通上人见程家父子到来,忙合十相迎,又代他们介绍与道人相见,方知这位长髯道人乃是青岛崂山一阳观中的龙真人,是一位有道之人,大家遂坐着闲谈。

程远坐在下首,龙真人对程远相了一相,面上露出惊异之色,自言自语道:“可惜,可惜!”

程望鲁和圆通上人都不明白龙真人的意思,程望鲁忍不住先问道:“请问真人有何可惜?莫非——”龙真人指着程远向程望鲁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可惜令郎。令郎相貌不凡,精神溢于面宇,正是个神童,将来未可限量,只是他的寿命现在不满三天了。我岂不要说可惜呢!”

程望鲁听了龙真人的话,不觉大惊,忙问怎的。程远心里却有些不信,圆通上人却很惊讶,问龙真人:“何所见而云然?”

龙真人笑道:“这事须问他自己,最近他可同人家动过手吗?”圆通上人道:“这位程公子是青州有名的小神童,拳术很好,也许和人家较量过的。”

程望鲁说道:“有的。大约前十天的光景和人家动过一回手。”遂将卖艺的来此复仇,王子平相助击退的事告诉一遍。

龙真人道:“原来令郎是大刀王五的高足,当然虎生三日,气吞全牛。不过我看他并非在这个上。试问他在此一二日内,可又曾和别人动过手?”

程远起初听了还不相信,今闻龙真人一口说定他最近一二日内和人家动过手,好象已烛照昨日的事一般,知道不能瞒过,遂将自己和少妇动手的情形完全吐露。龙真人听了,点点头道:“对了,对了!可是你已受着致命的重伤,难道自己还没有觉得吗?”

程远尚没有答话,程望鲁早顿足说道:“哎哟!远儿,怎样和人家动过手,自己受了伤,还隐瞒着不告诉人呢?”

程远道:“孩儿实在不觉得,所以没有禀知你老人家。现在真人说我受了重伤,我还不明白呢。”

程远真的立在地上,将身上的衣服一齐解开,龙真人过去,指着程远的肚子上面两小点豆一般大的黑色的影痕纹说道:“你们请看,这是什么?”

程望鲁和圆通上人走过来瞧得清楚,程远自己也瞧见了,好不奇怪,心中正在暗想,龙真人遂说道:“方才我听了你的说话,已知你怎样受伤的。大凡不论和妇女交手,须知防她的一双小脚,有本领的妇女她们足趾上都暗暗缚着锐利的刃锋,或者穿着铁鞋尖,趁你不防的时候,暗中伤害,最为狠毒。

你把那少妇拎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能象水平一样地直挺着,那么掷她的时候更不容易了。大概她趁你掷她的当儿,乘你不防,她的足尖已轻轻点及你的肚子,而你不知不觉地受了她的暗算。所以她虽跌了一跤,就此走去。你受了这个重伤,三天后一定发作,而且迟则无救的。贫道见了你的面色,所以窥知其隐。”

程望鲁听了,急得什么似的,便问龙真人可有救治之法。程远被龙真人一说提醒了,他自己也就十分发急。圆通上人便道:“龙真人,你是有道之人,老衲一向知道你精通剑术,内功高明。你既然瞧得出他受了伤,一定有法儿救治的。可怜程老居士平日为人很好,以前是个清官,只有一位小公子,倘然不救,岂非可惜!请你务须代他们想个法儿,救救这位小公子吧!”程望鲁也苦苦相求。龙真人方点头道:“见死不救,是说不过去的事。待贫道救活了这位小公子吧。”

遂叫程远把外面的长衣脱了下来,横卧在那边禅**,龙真人连用双手在程远的身上按摩,约有半点钟的光景,又在程远肚皮上骈指推了七八下,程远四肢异常舒服,便觉喉间一阵奇痒。龙真人将手放开,说道:“你起来吐吧!”程远翻身立起,走到痰盂边,吐出三口黑色的淤血来。

龙真人便道:“伤血已出,可以无恙了。待贫道再开一张方子,连服三天药,包你不会再发。但在三天之内须好好静养,不要劳动。”

于是龙真人向圆通上人借了纸笔,开了一张药方给程望鲁。

程家父子自然感谢万分,程望鲁且叫程远向龙真人叩头,拜谢救命之恩。圆通上人对龙真人带笑说道:“你既然救活了小公子,不如收他作了徒弟,以后你们也可常常来往。”

程远听说,正中心怀,果然要龙真人作他的师父,因他听得圆通上人说龙真人精通剑术,这真是自己无从学得的。龙真人却说道:“一则程公子已有贤师,二则我现在尚有些俗事羁身,势不能在此耽搁,将来再说吧。况且他若要跟从我学艺,非到山上去不能成功。老居士只有这一个爱子,也肯放他远离吗?”

然而程远却因不能追随龙真人学习剑术,心里反有些怏怏不欢,回去后,照着龙真人的说话,连服了三天药,身子仍然很好,若无其事,这都是龙真人的功德,心里很是感激他,想念他。自己仍在读书之暇练习武艺,防备姓汤的再要来报复。其实,他们以为程远受了暗伤,必死无疑,不再找他了。

程望鲁因为出过了这个岔儿,轻易不肯放他儿子在外乱走,要他儿子涵泳仁义,浸**诗书,养他的气。但是程远心里仍是念念不忘在练习功夫的一端,岂肯弃武就文呢。

程望鲁自己却忙着付印他的《东海诗集》,因为他的诗词非常之好,所作也很多,友人称赞他能够“追踪杜工部”,大家情愿相助出刊之资,程望鲁好名心重,一经友人的怂恿,于是把他的诗集整理一过,付诸剞劂了。

光阴过得很快,程远的年纪长大起来,益发出落得丰神俊拔,是个美少年,青州人见了,都啧啧称赞说他是个“跨灶之儿”。程望鲁的《东海诗集》也已出版流传人间了。

4

在这时,忽然有一家姓官的托人到程家来说媒。原来在这青州城里有一家满人居住,主人翁宫胜是满洲皇室中的贝勒,生有一个爱女,正在及笄之年,待守闺中,想要择个佳婿。官胜有几次看见过程远,现在由小神童而变成美少年,心里格外欢喜,他以为坦腹东床,非此子莫属,一心要想把自己的爱女配与他,所以就托一个乡绅到程家来作冰人,以为自己是皇室贵胄,他女儿的相貌也生得不差,天孙下嫁,降格相求,程望鲁十分之九能够答应的。

谁知程望鲁素来嫉恨他,因为宫胜在青州仗着是个满人,作威作福,鱼肉良民,好象是个恶霸,不肯和他缔结朱陈之好,一口回绝,且说了几句轻视的话。那乡绅讨了一场没趣,回去在宫胜面前捏造了许多坏话,气得宫胜咬牙切齿,说道:“他这样看不起我,我必给他一个厉害,方肯罢休!”

从此求亲不遂,结下了一个冤仇,可是程望鲁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个月,程望鲁接到他女儿的来信,招她的弟弟前去游玩,因为她的婆婆六十大庆在即,当有一番热闹。程望鲁遂端整了一份厚重的礼,且叫一个男下人伴送程远到沛县去。程远因途中恐遇强暴,故带了一柄短剑在身,以防万一。可是路中平安无事,到了他姊姊的家中,见了姊夫秦康,送上礼物,姊弟相见,不胜快活,程远便住在那里吃寿酒,秦康又陪着他出去玩。住了一个多月,却没有接到家中的信,挂念老父,急欲回家,遂带了下人,和他的姊夫姊姊握手道别,赶回青州去。谁知家中竟出了天大的祸事,他的老父已不在人间了,大门上贴着十字花的封皮,竟无路可入。他心中怎不惊惶,立在门口蠰徨着,恰巧邻家张老爹扶着拐杖走来,一见程远,便道:“你的父亲已犯了灭门之祸,你还不快快逃生,却回家来作甚!”

程远听得不明不白,急问道:“怎样我是祸种呢?”

张老爹道:“难怪你不明白,我起初也不知道,后经人家说了,方明底细。原来这里的满人宫胜,前次曾托一个乡绅到你家里来说亲,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但是你父亲很坚决地拒绝,他遂此恨你们,要想方法来陷害你们,恰巧尊大人的《东海诗集》里有一首《泰岱诗》,中间有两句措辞不稳妥,便被他指为诽谤当今皇上,大逆不道,奏了京中的大臣,平地里兴起文字狱来,山东巡抚遂着令青州府,将你父亲捉拿到案,严重治罪。可怜你父亲是个年老之人,怎经得起这个风波,三木之下,气愤交并,便死在狱中了。官府便将府上查封。这正是前十天的大事。你侥幸不在这里,没有被捕。

现在老朽告诉了你,不如快快逃走吧!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我要走哩,免得被人撞见。”程远听了这个消息,不觉滴下泪来,心中又是愤怨,又是悲伤。他老父业已受了不白之冤,化为异物,从此父子俩再也不能相见了。他转了一个念头,把脚跺了一跺,忙问张老爹道:“老丈可知宫家住在哪里?”

张老爹答道:“便在兵马司前。”说着话,张老爹早已扶杖而去。

程远回到自己家门前,又对着封皮望了一望,跺跺脚,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交给那个下人,对下人说道:“你该知道老爷已被人害死了。我已无家可归,你不必再跟我,不如到别处去帮人家吧。”

那下人接了银子,问道:“那么公子走到哪里去呢?”

程远摇摇手道:“你休要管我,我自有去处的。”说毕,一抹眼泪,抛了下人,大踏步向兵马司前走去。兵马司前乃是一条很阔的街道,但因为它在城东,比较冷僻一些,一边是人家,一边是沿河,在相近巷口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房屋,黑漆的大门,街沿石很高,对面河边立的一个很大很高的招墙,招墙里有“鸿禧”两字。”

墙后弯转去的地方便是河滩,是隐秘的所在。这天忽然有个少年伏在那里徘徊着,好似等候的样子,他脸上微有泪痕,而眉目间透露着一股杀气,不时用眼瞧着那个大门。墙阶石上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下人,反负着手,向巷口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怎么主人还不回来呢?王大人在里面等得不要心焦吗?”停了一刻,那下人走进去了。但见那招墙背后伏着的那个少年却依旧守在那里。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那无家可归、蒙冤不白的程远了。

到这个时候,程远瞧得清楚,轿子里坐着的不是他仇人宫胜还有谁呢?他就虎吼一声,一跃而出,抢到轿子边,一手抓住轿杠,只一按,前面的两个轿夫早已立不住脚,跌倒在地。轿向前一倾,宫胜坐不稳,便从轿门帘里跌出来,被程远当胸一把揪住,一手从衣襟里掣出他身边带着的防盗短剑,向宫胜晃了一晃,喝道:“你这胡虏,我父亲与你何仇何冤?你竟敢兴起文字狱陷害我父亲,并且害我无家可归,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世间有了我,便没有你。你以为仗着势力便可横行无忌吗?狗贼!你今天逢了小爷,死在头上了!”

宫胜认得他就是程远,此时吓得他魂不附体,急喊“救命!”可是程远的短剑早已刺入他的胸腹,鲜血直射出来,泼得程远面上都是红了。程远拔出短剑,又照宫胜头上砍下去,喀嚓一声,宫胜那颗头颅已切将下来,提在程远手中。

四个轿夫吓得目瞪口呆,有一个伶俐些的早逃过去,喊着道:“救命哪!有刺客杀人哩!”程远仰天叹了一口气,也不顾轿夫地呼喊,他自己提了人头,口里衔着短剑,大踏步走出兵马司前去,宫家的下人闻讯跑出来一看,他家的主人躺在血泊中,脑袋已不翼而飞,大轿横倒在一旁,忙问:“怎的?”

轿夫指着巷口走的程远的背影说道:“刺——刺客!——刺死了老爷——去了。”

第六十回作刺客誓复冤仇听花鼓横生枝节

1

几名家人听得老爷被刺客刺死,正是祸从天降,莫不大惊,一齐同轿夫随后追来。程远听背后有人追赶,回身立定,瞧了一瞧,见他们等到自己回身时,吓得倒躲起来,哪敢上前来捉他,不由哈哈笑了一声,掉转身便走。大家见他拔步走了,仍悄悄地跟将上来。

有一个认得程远的暗暗告诉同伴说:“这是程家的小神童,武艺好生了得,不知他刺死了老爷,走向哪里去?”便叫人从间道抄出去,到衙门中去报捕。可是程远一径走向府衙去,道旁瞧见的人,无不惊讶,跟在后里瞧热闹。等到程远走至府衙门前时,背后已跟着许多男男女女,拥挤得很。府衙里也早有捕役闻得消息,带着铁尺、短刀以及锁链等物走出来。

大家围住程远,口中只是呐喊,却不敢近他的身。程远冷笑一声,走上石阶,捕役中间有一个老练些的瞧了程远的情形,也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大着胆走上前问道:“姓程的,你杀死了人,却跑到这里来,莫非自首吗?”程远说道:“正是。你们的狗官何在?我要见他。”

青州府得禀报,暗吃一惊,不敢怠懈,赶紧坐堂,吩咐把姓程的带上来。他心里也明白,程远必是为父复仇,然而不能不问,现在眼瞧着程远挺身上堂,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英风满面,坦然无惧,心里不觉也有些胆怯,便勉强壮着胆将惊堂木一拍,喝问:“程远何故杀人犯罪?”

程远把手指着他说道:“狗官!你们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吗?宫胜那厮因和我父亲有了一些小仇隙,竟兴起文字狱来害人。我父亲的老命不是白白地送在那厮的身上吗?你这狗官真是吃屎不明亮的。我此来为父报仇,杀了宫胜,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特地到此 自首。”

青州府听了程远的话,点点头道:“原来你是代父复仇,故把贝勒杀害。但是你该知道,你父亲自己文字不检点,诽谤当今,自取其咎,岂能怪恨人家吗?”

青州府的话还没有说完,程远大喝一声道:“狗官!谁耐烦和你多讲,你家小爷已把宫胜杀了,报得杀父之仇,随你怎样办吧!这颗头颅也交给你了。”说着话,将手一扬,那颗人头直抛过去,拍的一声正打在青州府的头上,溅得他一脸的血。

青州府又惊又怒,战兢兢地说道:“反了,反了!左右快把他拿下!”一边说,一边早已回身逃入堂后去了。捕役们见此情形,不敢得罪程远,遂上前说道:“程公子,你既到此,请到监里去坐坐吧!这事以后自有发落。”

程远仰天打了两个哈哈,跟着捕役们便走。捕役把他送入监狱,将好酒好肉款待他,不敢怠慢。这时程远已满拟不再活了,安心坐监,听由官府把他如何治罪。青州府备文上报,宫家将宫胜头颅领回缝上尸身,用棺木盛殓,自然怨恨程远,必要使他定一个死罪。然而大多数的人们都很可惜,以为他是第二个徐元庆,不愧孝子,既然他自首,决没有死罪之理。然而他是文字狱主犯的后人,当然不会轻恕的。

程远在狱中糊糊涂涂地过了一个月光景,恰逢狱中犯人大闹起来,许多狱囚都越狱飞逃,乱得不得了,他自然也就趁势一走,不情愿再作傻子,坐着等死了。他遂逃出了青州城,向冷落的村庄走去,想自己将到什么地方去呢?若是投奔他姐姐,恐怕他日泄露了风声,依然不能安身居住,反而害了姐姐一家。还是到别地方去吧,可是身边分文全无,又没有栖身之处。

程远道:“弟子正为着这事踌躇未决,敢请示真人指示。”

龙真人道:“你前次要拜我为师,只因我不能住在你家,而且你不能随我到山上去,我遂没有答应。现在你已没有了家,不如跟我同回崂山,我当把剑术传授你。”

程远听了,不胜欢喜,又向龙真人下跪,唤了一声“师父”,说道:“弟子愿随师父同行。”

龙真人点点头,于是程远便跟着龙真人一路回到崂山去。

那崂山在即墨县境,是沿海的一座高山,有句古语说得好:“泰山自言高,不及东海崂。”它的高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程远随着龙真人一路上山,看着山上的风景,顿觉胸襟一清。到得一阳观里,龙真人便安排了一个寝处与他。因为程远于武艺上已有很好的根底,不必再从下层做起。

但因程远一心要学剑术,遂把静坐练气之术教导给程远,使他先行自修。程远尊着龙真人的秘传,天天早晚习练,早晨日出的时候,又至山顶上去吞英吐气。这样过了半年,龙真人方把削好的柳枝给他试舞,须要脱手即去,招手即来,使用得悉如心意。当这个时候,龙真人每日又和他讲解一小时。看看过了一年,程远的功夫已有大大的进步。

一天,龙真人从他的道房里捧出一柄绿鲨鱼皮鞘的宝剑来,叫程远拜跪如仪,告诉程远说:“今日把宝剑赐你习用。”又说明了宝剑的来历,便说:“此剑名唤‘百里’,削铁如泥,剁石立碎,苟能运用,百里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程远受了剑,向龙真人拜谢。

龙真人又教训了程远一番,且叫程远宣过誓,方才能够使用。从这天起,程远天天精心习练。三年后,已有很好的剑术。龙真人自谓收得一位得意高足,薪传有人了,很优待他。程远一面受剑术,一面又习得两种本领。他在山上时,往往于夜间在山径深涧之中练习飞行术,久而久之,他的飞行功夫已超绝顶。

因为有一天,山上下了大雪,山坡上铺满了一白无垠的雪。

2

程远提起双足,便在雪地上跑过来跑过去,捷如走兽,雪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众伴侣大都惊叹,代他起了个别号踏雪无痕。此外他又练习得一种很厉害的暗器,乃是追魂夺命毒药镖,有百发百中之能。这是他瞒着龙真人抽暇练习的。后来被龙真人知道了,龙真人很不赞成,遂训戒程远,教他非至不得已时,不可妄用此物,因为彼此相杀相斗,本是人类不得已的事,杀以止杀则可,杀以引杀则不可。用暗器已抱着不光明的态度,何况还要敷上毒药,使人立刻有性命之忧呢?程远听了龙真人的话,唯唯受教。他在山上苦修了若干年,龙真人觉得他性质虽很聪慧,若要修练到至上之域,便嫌他根底尚浅,非神仙中人,所以也有此意思想遣他下山。

果然有一夜,那大盗光临他家屋里来了,首先发觉的乃是叶一德,他正在书房里静坐看书,尚没有睡眠。那大盗早已在屋面上徘徊,只因他也素闻叶氏父子的大名,见下面有灯光,尚不敢鲁莽下手。但是叶一德非常心细,早已觉察到屋上有人,一面暗暗牵着壁上设置的警铃,(是通到里面的,这里牵着,里面便发出响声,使人知道了)他牵过铃后,悄悄地从墙上取下他用的一柄七星剑,拿在手中,一开后窗,扑的跳上屋面去,见屋上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便喝一声:“狗盗!胆敢闯上我叶家来吗?管叫你送死了!”

那大盗也早闻声,回转身躯,一摆手中双刀,跳过来说道:“老贼!谁怕你厉害!胆小的也不敢上你门了!”使开双刀,向叶一德身上砍去。叶一德不慌不忙,使开那柄七星剑,和那大盗在屋面上一来一去地战斗。只见屋底下灯笼火把霎时齐明,叶一德的儿子叶飞手中挟了一根杆棒,带着弓箭,领着家中的壮丁前来助战。

叶飞抬头见他父亲正在屋面上和一个浑身黑衣状貌奇丑的大盗狠命相扑,他遂大喊道:“父亲,不要放走了那狗盗,孩儿来了!”一纵身,已上屋檐,摆动杆棒,便向那盗下部直捣。那盗见叶家父子左右夹攻,下面又有许多壮丁,防备严密,今晚遇到了劲敌,难以取胜,何论盗窃,不如走了吧,免得恋战吃亏。遂将双刀使个解数,向两边一扫,架开叶氏父子的兵刃,望后一跃,跳出丈外,向外逃逸。喝一声:“便宜了你们,休得相追!”

叶一德正要追赶,叶飞早从他背上取下弓,抽出两枝箭来,搭在弦上,觑个准,飕飕地两箭,一前一后向那大盗飞去。那大盗脚步很快,早已走近外墙,觉得背后有物前来,连忙将身子一闪,左手刀向后一掠,扑的打下了一枝箭,不防第二箭已至,正中臀部,喊了一声“啊呀!”连滚带跳地蹿出墙外去了。

叶氏父子见盗已中箭,心中大喜,追到外边看时,却不见影踪,料想那盗未伤要害,所以被他逃去了。叶飞对他父亲说道:“那厮虽然侥幸逃去,却中了我一枝箭,少说些十来天总不能再出来干这勾当了。”

次日这消息传播出去,大家更是佩服叶氏父子的本领,只可惜那大盗没有逮捕,仍不能破案。便在第三日的早上,叶家人开大门的时候,门上忽然插着一封信,用小刀刺着。

下人连忙将信带到里面,奉呈与叶一德看。叶一德拆开看时,乃是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写着道:

叶氏父子:我昨夜一时失措,中了你家小狗头的一箭,被你们侥幸得胜;然而你们该知道我是并不好欺的。过了些时,自会有人前来代我报一箭之仇。你们请防备着罢,话不说不明的。

再会!

虬白

叶一德刚才看毕,叶飞恰从里面走出来,叫了一声父亲,立在一旁。一德便将这信给他看,并且告诉他如何来的。叶飞看了,说道:“当然,他受了一箭,漏网逃去,结下怨仇,岂肯不报?我们只要好好儿地防备着,盗党若再来时,待孩儿一箭一箭地把他们射死,方快我心。”

叶一德却摇摇头说道:“飞儿,你休要自恃本领高强,以为天下无人,他以后再来时,必定要请比他本领高深的人前来复仇。我们父子两人究属力量寡薄,未可轻视。”一德说了这话,叶飞站在一旁,双手叉着腰,口里虽然不响,似乎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叶一德拈着胡子,沉吟良久,说道:“我倒想着有一个人可以请他相助的。”

叶飞道:“可是崂山上的龙真人吗?”

叶一德点点头道:“正是。龙真人以前到这里来募捐,我们曾捐给他巨款,并在我家留居多日,很优待的。他见你试射,也很赞美你。谈起武艺,他的本领远出我们之上,且精剑术,是一位有道之士,我很佩服他。他临去时曾对我们说过的:我们如有急难,要他相助时,可以请他到来。现在我们不如差人去,请他来济宁盘桓盘桓。倘然盗党重来,有了龙真人在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叶飞心里很不赞成他父亲的法儿,以为他们父子都有很好的本领,何必远道去请人相助,所以笑了一笑,勉强答道:“这样也好。”于是叶一德便恭恭敬敬地修了一封书信,差家人到崂山去见龙真人,请他下山。

龙真人看了来信,他觉得程远已具有上乘的武技,派他下山去帮助,正好试试他的本领;叶氏父子自己也是有本领的人,得此臂助,可以不妨事了,免得自己下山走一遭。遂先打发了来人回去,附了一封复信,说明自己不能下山,特遣他的高足前来相助,约三五天后,可以动身。

于是在这三天之内,龙真人又讲解了不少给程远听,然后叫他下山到济宁州叶一德家去相助防备,并且说了一番训话,叫程远休要生骄心,好杀戮,又须不取非义之财,莫行非礼之事,砥砺品行,休亲女色等等。

济南是山东的省会,有巡抚驻节在那里,市面比较来得繁华,且名胜之处很多,所以程远想在此歇宿一二天再走。好在离济宁的路程也不远了,于是投下了一个客寓。

他一人赶路,行李颇简,放在一边,又把“百里”剑挂在壁上,带上了房门便出来,到大明湖一带去游玩。虽然一人独游,觉得寂寥,然而,看了风景,可以宽敞不少胸襟。

他在大明湖坐舟游了一番,便回转客寓。走到半途,见那边一个旷场上有几株绿柳,一湾流水,很有些风景,却围着一大群的人在那里观看。程远左右无事,也挤进人丛中去看时,只见场中有一个壮男子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脸上套着一个小丑的面具,和一个妙龄女子立在圈子中,正在对众说话。那女子穿着一身淡红色的衫裤,头上梳着一个时式的新髻,鬓边插上一枝花,薄薄地敷一些脂粉,底下一双莲瓣,穿着大红绣花的鞋子,瘦窄窄的不盈三寸,样子虽然有些扭扭捏捏,却十分俊俏。身上套着一个花鼓,手里拿着一个绕着红绿布的鼓槌,原来这一对是演凤阳花鼓戏的。远远地还立着一个黑面健儿,又好象卖解者流。

程远瞧着这三人,觉得有些奇怪。那戴有面具的壮男子说过了开场白,那女子便咚咚地打起花鼓,两人一面唱,一面跳动着,作出滑稽的形状,以博观众轩渠。那女子唱起一支《盼情郎》曲来道:

描金花鼓两头圆,挣得铜钱也可怜。

五间瓦屋三间草,愿与情人守到老。

青草枯时郎不归,枯草青时妾心悲。

唱花鼓,当哭泣,妾貌不如郎在日。

3

她这样地唱着,声音好如黄莺儿一般的清脆。说也奇怪,全场观众,大家都是不声不响,很静很静。程远听着这曲,觉得很有些意思,且唱得非常好听。见那女子在场上回旋了几下,然后再唱着道:

凤阳鞋子踏青莎,低首人前唱艳歌。

妾唱艳歌郎起舞,百药哪有相思苦?

郎住前溪妾隔河,少不风流老奈何?

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

这一曲又比前佳妙了,差不多把凤阳女儿的情窦唱了出来,所以那女子唱道“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三句时,许多人都拍手起来,甚至有人喊起来道:“原来你这小姑娘出来访情郎的吗?那么情郎在此!”

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那女子却若无其事,等到观众静了些时,她又敲着花鼓,和那戴面具的壮男子且舞且唱着第三支和第四支曲调道:

凤阳出了朱皇帝,山川枯槁无灵气。

妾身爱好只自怜,别抱琵琶不值钱

。唱花鼓,渡黄河,泪花却比浪花多。

阿姑娇小颜如玉,低眉好唱懊侬曲。

短衣健儿驻马听,跨下宝刀犹血腥。

唱花鼓,唱不得,

晚来战场一片月,只恐照见妾颜色。

四支曲儿唱罢,这花鼓戏也停止了,四面的观众大声唱起彩来,许多青蚨如雨点般向那女子身上各处掷去。那女子早抢得一只盘子在手里,四面遮拦,钱都落在她身边的地上,没有一钱掷中她,恰巧立在程远身边有一个汉子,取出一个大制钱,趁众人掷钱稍歇,那女子垂下手的当儿,用这制钱瞄准着女子的脸上飞将过去,喝声“着!”

那女子果然没有防备,制钱已到了面前,不及遮拦,也不及躲闪,有些人都代她捏把汗,但她却不慌不忙张开樱桃小口,将那制钱轻轻咬住,吐在钱堆里。那戴面具的壮男子又当众说道:“诸位的眼功手法果然不错,可是我的妹妹自有躲避的本领,请诸位试再掷些,如有伤痛,决不抱怨的。”说罢这话,众人又纷纷地把钱向那女子面上、身上、足上各部一齐掷去,那女子将手中盘左拦右遮的。一会儿众人囊中的钱都掷空了,只得歇手,都说:“这女子果然厉害!怎么这许多钱一文都打不到她的身上呢?”

程远在旁看得技痒难搔,本想也要从身边摸出些钱来试试,却因记着师父的训话,不欲在外多事,所以没有动手。

后来见众人都不能命中,而那男子的说话又很有些瞧不起人,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气,再也熬不住了。此时那男子已在俯身拾钱,嘴里却又说道:“诸位没有钱再掷吗?恐怕诸位的囊中已空空如也了吧!”说着话,哈哈大笑起来。程远早从身边摸出了两枚制钱,喝一声:“莫小觑人,钱来也!”第一个制钱飞向那女子的胸前,那女子一伸手早将钱接在手里。跟着第二枚钱飞向她的耳边来,其疾无比,女子即偏头让时,她鬓边插着的一枝红花早被制钱打落在地,众人不由大呼起来。那女子虽没有受伤,却受了一个虚惊,两道秋波已瞧见了程远,而背后立着的黑面汉子也走将过来说话。

程远却早已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客寓,坐下休息,泡了一壶清茶,很是闲适。那时天色已渐渐黑了,店里都上起灯来,程远坐了一歇,想到后面去便溺,方才走出房门,只见那三个演花鼓的男女也走进这店里来借宿。他心里暗想:“正巧我上这里来,他们也赶上这里来了。”一边暗想,一边走到后面去,解过手后,回身出来,见那三个男女正开了他对面的一房间里住下。

那黑面男子立在房门口闲瞧,一见程远走来,连忙向他抱拳打恭,带着笑说道:“先生也住在这里么?”程远只得回礼,又答应一声“是。”那汉子又说道:“先生的手法非常神妙,方才把我妹妹的鬓边的花朵打落。据我妹妹说,先生用制钱掷人,好似用惯了暗器一般的,非常准确,非常神速,打落花朵,明明是有意不想伤人而然,否则她的右眼一定要受伤了!”

汉子笑道:“便是真的打坏了右眼,也只好算命该如此,岂能怪怨人家?”

两人正说着话,程远一瞥眼,早见那唱花鼓戏的女子的俏面庞在房门口探出来,正向自己偷视着,等到程远看她时,她笑了一笑,缩了进去。

4

程远也就没有和大汉多说话,回到自己房中,正想喊店伙来预备进晚餐,却听门外足声响,那黑面大汉又和着一个黑面健儿走进房来。程远只得起身招呼,请他们二人坐下。

那黑面大汉先开口道:“我们姓常,弟兄二人,还有一个妹妹,一向在外面走江湖卖艺唱戏的,贱名龙,我的兄弟名虎,妹妹名凤,方才戴面具的就是我弟弟虎了。我们得和先生萍水相逢,真是巧得好,料想先生一定是武艺精通之人,所以我们弟兄愿意认识一个朋友,特地不揣冒昧到先生这里来请教。”

程远说道:“我有什么本领?你们不要看错了人。”常龙把手向程远背后壁上一指道:“先生,有这个东西,便是一个铁证,何必隐瞒?”

程远回头一看,原来就是自己方才挂上的那柄“百里”剑了,遂微微一笑道:“略谙一些罢了。”

常虎道:“请问先生贵姓?”

程远老实说道:“姓程名远,本是青州人氏。”

常虎点点头道:“很好,我们弟兄已吩咐店里预备了几样菜,一瓮酒,请程先生进我们房间里去饮酒闲谈,不要客气。”程远道:“我们还是初见,哪里好叨扰。”

常龙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是难得的,务请先生赏光。因为我们很愿意结识朋友,先生不要以为我们是唱花鼓戏的人,而不屑与交啊!”

程远被常龙这么一说,反觉得难以推却,只得跟着他们二人走出来,搭上房门,跨进常家弟兄开的房间。房里灯光明亮,沿窗已摆着一张大方桌,四把交椅,桌上也有几样冷盆。又见那个女子正立在窗边含笑凝睇,向程远瞧着。常龙便代程远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妹妹常凤,你们方才在场上已见面了。”又对他妹妹说道:“你过来见见程先生,这位程先生也是一位江湖异人,居然被我请来了!”

常凤遂走过来向程远行了一个礼,轻启樱唇,叫了一声:“程先生。”程远也唤了一声:“凤姑娘,方才得罪,幸乞恕宥!”

常凤笑道:“这是程先生的技能高强,幸亏程先生真心不欲伤人,所以我只落了一朵花,又感谢,又惭愧,这也叫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入座吧。”遂推程远上面坐了,自己和常虎左右相陪,只留着一个空座,恰和程远对面,常龙便叫常凤过来同坐道:“今天难得的,妹妹也过来陪陪程先生。”

常龙向程远问起身世,程远见常氏弟兄很是直爽,也就老实把自己如何先从大刀王五学艺,其后他父亲受着文字之祸,闹得家破人亡,自己如何杀死了仇人,如何越狱逃走,又如何在崂山上从龙真人学习剑术等事,约略相告。常龙听着,时而喜,时而怒恨,代程远表同情。且知龙真人是齐鲁之间的大剑侠,也是有道之士。

程远即是龙真人的高足,当然有很好的本领了,不胜佩服。常龙便又问程远:“此番下山,将往哪里去?”程远也直说道:“我是奉师父之命,到济宁州去帮助叶家父子防御大盗前来复仇的。师父说叶一德父子本领很好,叶飞又善射,我若到了那里,盗党不来则罢,盗党若来时,须叫他们尝尝我的追魂夺命毒药镖。”

常龙面上一惊道:“原来程先生不但精剑术,且能飞镖,真是多才多能!你的毒药镖在哪里,可否观赏一下?”

程远一时高兴,从身边镖囊里摸出一支镖来递给常龙看。常龙执在手里一看,那镖是纯钢炼成的,雪亮耀眼,只有五六寸长,上面系着一个红缨,连忙赞道:“好镖,好镖!”又传给常虎、常凤看。

程远说道:“此镖敷有毒药,这药草是在崂山上拣了炼制的,中了人身,可于二十四小时内断送性命,惟我身边藏有解药,可以施救。”常凤看罢,仍还给常龙,由常龙交还程远藏了。大家又吃些菜,喝些酒,谈谈江湖上的轶事,不觉已至更深。程远既醉且饱,向常龙等道谢了,独自归房安寝。

次日早上起身时,只见常龙又走过来向程远道:“程先生今天上济宁去吗?”程远点点头说声“是的。”

常龙道:“我们兄妹也有事情要往济宁,我们可否一同走?”

程远闻言,顿了一顿,没有回答。常龙又道:“从济南到济宁也无大城,我们在济南已演唱了三天,很赚些钱,盘费尽有了,所以沿途也不再卖艺,情愿伴同程先生走,以解途中寂寞,可好吗?”

程远勉强答应。大家用罢早餐,付去房饭钱,一齐上道。赶了一天,前面是一个小镇,名唤清风驿。天色已晚,他们四人就在一个小客寓里歇下。

晚上,程远听得他们兄妹三人在屋后低低谈话,不知说些什么,只有一二句话听着。常龙道:“怎么你不赞成呢?哦!知道了——我们也明白你的心的——”接着又听常凤说道:“我总不愿意照你们这样办法的——”以下又听不清楚。

等了一歇,常龙道:“这样总好了。”以下便没有声音。三个人走进房间,一同点了菜吃夜饭。因为这店房间甚少,只剩下这一间,程远不得不和他们同居一室。晚餐后,大家又讲些话,便要睡卧。室中只有二榻,常龙让程远独睡一榻,他妹妹常凤独睡一榻,他自己和常虎睡在地上。

隔了良久,不见动静,便又觉得有些疲倦,遂也酣然安睡了。不料睡到明天早上醒时,摩挲睡眼,一看常龙、常虎兀自睡在地上,鼻息如雷,似乎睡熟的样子。又看那边榻上,不见了常凤,心中觉得有些奇怪,暗想:“天这样早,大家都没有起身,这小姑娘独自到哪里去呢?”

他遂坐起身来,回头一看枕边放着那柄“百里”宝剑早已不翼而飞,再摸腰边的镖囊,内中藏着的三支毒镖也不见了。程远失去这两个宝物,心中大惊,不觉失声而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