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去的巅峰

没有任何异议,七连三班要代表师里参加军里组织的122MM榴弹炮直瞄射击比赛。

为了让三班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也为了表示上级的重视,师里委派左副师长蹲点七连三班。左副师长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战士,他负责组织这些参赛的优秀选手训练。他全程看了两场比赛后,对三班是情有独钟。他对团长说:“担任瞄准手的那个小子,一看就是个鬼精灵,老子是没姑娘,要是有个姑娘,就收他做女婿。”

在训练过程中,左副师长对叶林的操作手法尤其感兴趣,他多次问叶林,“为什么你要定标尺为8,而不是标尺12?”

叶林回答:“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教材上写着火炮发射弹丸后会产生一个弧度,这个弧度影响弹丸命中目标的精度。但我觉得,那是指间接射击。在直瞄射击这么短的距离内,火炮的初速那么大,弧度的影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不需要考虑弧度的问题。在射击时,往往弹丸弧度还没展开,就已经命中目标了。”

“嗯,有点道理。”左副师长深思后把连长项山底叫过来,指示他:“找几个人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在直瞄射击中,究竟是标尺8好,还是标尺12好,哪个更贴近实战?哪个更好用?”

项山底把头点的像鸡吃米一样,在师首长面前,他这样级别的干部只有点头执行的份。

按照左副师长的指示,项山底与副连长、火炮技师等对122MM榴弹炮直瞄射击的标尺采用进行了反复的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负角射击应该用标尺12,仰角射击时应该用标尺8,并推广在训练中。对这个练法,叶林感到别扭,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神差鬼使地觉得,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射击,标尺都应该用8,究竟为什么这样,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种从训练中得出的感觉。

给了别人,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做,错了不找你。可叶林这种人,属于特别轴的那种人,属于那种不管对错都敢于坚持的人,凡是他认为对的,九牛也拉不回头,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于是,在训练中,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班长下的口令是标尺12,可叶林的装上的标尺却是8。刚开始谁也没注意,在一次阵地检查中,项山底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到不以为叶林是故意的,他是怕叶林形成惯性,在真正的实弹射击中改不过来。他训斥叶林道:“你脑子叫驴踢了?听不见班长的口令是多少?你老按你习惯的练,到实弹射击那天,标尺一旦准错了,炮弹就打到你姥姥家去了!”

叶林嘴上不敢吭气,心里却是极度的不服,他心里说,装上标尺12,那才真正打到你姥姥家去了。

随着比赛的级别越来越高,也随着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叶林他们三班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多次出现个别战士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的事。毕竟才是几个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心理远没有成熟到遇事不慌的程度。

一个半月后,军里的比赛开始了。

军里的比赛是在一片河滩地里进行。这个地形有些奇特,阵地的位置高,靶标的地势低,所以炮口必须低到水平线以下,进行负角射击。

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事出有因,这次比赛一开始就不是很顺利,占领阵地时,牵引车拉着火炮在倒车时陷入到一个隐形的坑里,全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牵引车推了出来,这么一折腾,时间失掉很多,身体也消耗很大,导致占领阵地的时间极度紧张。在挖助锄(火炮射击前必需的准备工作)时,叶林因为用力过大,不小心又崴了脚,三班此时真是雪上加霜。看着叶林逐渐肿起来的脚脖子,班长让他下去休息,但叶林一声不吭,他知道多一个人对此时的三班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多一份力量,更是多一股士气。在关键时刻,士气比什么都重要。他忍着剧痛,与战友一道将火炮布置就位。

火炮刚刚就位,三班的战士连汗都没来得及擦,要求射击的信号弹就升起在天空。叶林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嘴里嘟囔着:“催命呢,你没看见老子快累死了?”

全班完成射击准备时,叶林想都没想,就将数字8装在了标尺上。他这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打好了,没人追究你,一但打不好,所有的责任都将由你承担。但在精神高度紧张,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叶林无暇顾及其它的了,他闭着眼睛想: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克服脚腕的巨痛,他左手紧紧抓住瞄准镜下面的支撑柱,右手摇动着方向机,全神贯注地盯着瞄准镜内的靶标,直到一炮将靶标击毁。等后三发炮弹打完后,他的脚脖子肿得像发面镘头一样,一步也不能走了,是班里的战士将他抬下阵地的。为此,团长专门从观察所出来,走到叶林面前,用手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并为他记了三等功。

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经历的事情也不可能永远天随人愿。也许是前几次太顺了,最后一次,在最关键的时候,在人生最紧要的关头,他们掉链子了。

看着三班越打越好,团里有了新想法,项山底也有了活思想。在参加军区的比赛前,团长对项山底说:“如果这次你们在军区比赛拿了前三名,回来后你就直接去二营当营长。如果又拿了冠军,班长提副连,瞄准手提排长。”团长的话,让项山底心中的欲望升到了脑瓜顶,他比任何人都盼望着这次比赛三班能一举夺冠。

团长的这句话压垮了七连,也压垮了三班。

还是那句话,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为了能打好军区的比赛,叶林他们在项山底的亲自督促下,玩了命的练。项山底用一根背包带将一支步枪绑在炮管上,用子弹模拟炮弹进行训练。这回项山底盯的紧了,他不敢有半分的马虎,每次射击前,必定亲自检查标尺,看看是不是装定在12上。几次,叶林对此提出了异议,他对项山底说:“标尺定在12上,就必须调整俯仰,如果不调整俯仰,炮口就会抬高,炮弹就会产生弧度的,一但有弧度,射击就不准了。”

项山底瞪起眼问他:“每天的枪代炮不是打的挺准的吗?”

叶林脱口而出:“枪是枪,炮是炮,两样东西能一样吗?”

项山底一听就火冒三丈,心中积累的不满瞬间迸发出来:“你懂个屁!你当了几天兵,才打了几发炮弹,就敢在这儿和我讲弧度,你知道为什么弹丸会有弧度?”

叶林摇摇头,他心里有疑虑也不敢说了。

项山底撇撇嘴:“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好好学吧,别刚学会走路就想跑,差得远呐!”

叶林无语。

项山底不管那一套,用自己的训练方法,每天领着三班十几个小时的练。到比赛前夕,全班已经处于极度疲劳状态。

在宣化靶场举行的军区火炮直瞄射击打坦克的竞赛中,由于过度训练、身体上火、赛前压力过大等原因,叶林的眼睛突然红肿的像两个山核桃,一上瞄准镜,就什么也看不清。没办法,在正式比赛中,只能由班长代替他成为瞄准手参加比赛。班长和叶林的专业毕竟不一样,再一个,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叶林担任瞄准手进行训练,怎么着班长也没有叶林熟练。而且,班长忠实地执行了项山底的命令,将标尺准确地装定在12上。由于紧张,由于手生,由于压力大,也由于提前量计算的不准,更由于标尺定在12上,导致炮口抬高,班长没有及时修正俯仰,射击开始后,第一炮就打空了。

没有经历过失败磨炼的团队,失败起来更可怕。

第一炮打空之后,全班已乱了阵脚,他们没有第一发炮弹不上靶的经历。面对此景,全班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二炮手竟然手抖得两次都装不上弹丸,气得三炮手一把推开他,抢过弹丸装入炮膛内,连药桶都没装,就关上了炮膛,急得班长隔着炮架就踢了他一脚。当时那个乱劲,任天王老子来也收不住了。事后,战士们回忆,当时脑袋就是木的,蒙头蒙脑的操作,蒙头蒙脑的发射,后面的三发炮弹,在慌乱中谁也不知道打到哪去了。一直是首发命中、再加全中的英雄班集体,这次竟然打了个零蛋!让整个了解他们的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结果没有悬念,他们与人生的巅峰擦肩而过。

夕阳发出了如血一般的残光,半个天际都被染红了。三班的战士站在阵地上个个呆若木鸡,脸上如同打了腊一般,死黄死黄的,如血的夕阳在他们的脸上又挂上一抹红丝,像是被涂上了一点红油彩,显得特别假。

叶林后来想,如果当时没有这些事故,如果当时打中了,打了第一,情况会是怎样?现在想也不敢想了,这就是命。

看着三班打成这样,项山底心如死灰,连头撞墙的心思都有。他心里这个气呀,用鸡飞蛋打,煮熟的鸭子飞了来形容当时的情景,一点也不为过。

七连丢脸丢大了,在最关键、最需要出彩的时候,他们反而拉稀了,气得当时在场的左副师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铁青,甩袖离去。本来副师长是信心满满的领奖来了,结果奖没有领上,看了一场离奇古怪的狗血剧。

在三班撤离阵地时,没有了往日的欢腾,没有了往日的兴奋,没有了首长的笑脸,更没有往日的心劲,本来十分钟就可以完成的任务,用了一刻钟还多,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项山底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后总结时,项山底火冒三丈,像疯了一样,把一腔怒火全撒到叶林身上了。他说:“你就那么娇气?你就那么金贵?眼睛疼怕什么,就是瞎了又能怎么样?我们常说为了部队能把命豁出去,现在还没要你的命呐,你就和个缩头的乌龟一样了。部队训练你用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大的代价?就算是眼睛肿了,难受,可是为了部队、为了荣誉,怎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下?”

叶林觉得委曲,辩解道:“我不是娇气,也不是怕苦、怕疼,更不是金贵,我有什么金贵的?我是看不见,一上镜子就雾蒙蒙一片,跟瞎子一样。”

项山底一看叶林还敢辩解,气就更大了:“练了那么长时间了,还用看,感觉也感觉出来了。在战争年代打炮哪有什么瞄准镜,不都是用手比划吗,难道你没听过‘向右两鞋底,向左一鞋底半’的传统课?你根本的问题,就是城市兵的熊样改不了,舍不得自己,舍不得豁出去,就是对射击比赛从心里不重视!把比赛当儿戏,让部队丢尽了脸,让连队丢尽了脸,你好好的检讨!”

叶林不敢再吭气了,可心里却是不服,打炮也是科学,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嘛,怎么还感觉,你感觉一个我看看。再说,我又不想让部队丢脸,事情办成这样,你把责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你没责任?想是这么想,可他不敢这么说。

项山底本来就看着叶林不顺眼,通过这事,看着他就更不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