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求求你,千万别再走近我的世界,也别再往家里打什么电话了,我不会接也不会听,永远,永远,都不会。她几乎已笃定地认为那些不说话的电话就是张小龙打进来的,他想做什么呢,想取笑她还忘不了他,所以才会把他画在了画里?是啊,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彻底把他从脑海中消除,在忘掉了那么多的事情后,还是毫没来由地就想起了他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自己是最不争气的那个人吗?尽管还是想不起来与他朝夕相处过的那么多日子里,他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哪些悲欢离合,但她心里很清楚,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张小龙这个人始终都没有远去过,那么,现在的她,是不是还在偷偷爱慕着他眷恋着他?如果是,那又该是多么莫大的讽刺与悲哀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还爱着张小龙,那个曾经做过她丈夫的男人,她只知道她早就跟这个男人分道扬镳了,以后的以后,无论还会发生些什么事,他们终将是陌路之人,永远都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也不能再有任何的交集。

天,慢慢地落雨了。那天傍晚,沈兰英和束德华去参加一个老邻居孙子的婚礼,家里就只剩下束美芹一个人。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认真地看过一场秋雨了,倚在堂屋的木头门上,束美芹瞪大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默默盯着从檐头落下的雨滴,有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轻轻滑过,迅即便模糊了她的视线。叮呤呤——叮呤呤。那该死的电话铃声又响了,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接,最后还是慢腾腾地挪到电话机前,一抬手,麻利地抓起听筒,把它紧紧地贴在了耳边。她没有说话,对方也没有说话。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张小龙啊张小龙,你既然敢把电话打来,为什么就没有勇气说话?

长时间的沉默,电话的这头,电话的那头。她忽地有些烦躁起来,忍不住对着话筒大声嚷开了,谁?谁?有种你就说话,别天天——在这——装神——弄鬼!话刚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怎么一下子,口齿一直不算太利索的她就变得这么利索了?对方仍然保持着长时间的沉默,而她也依旧在等待对方打破这冗长的沉默。张小龙你还是个男人吗?你有本事在我最需要亲情支持的时候决绝地闹着离婚,为什么就没有胆量开口说话?你怕什么?怕我骂你无情,还是怕我耻笑你卑鄙?束美芹在心底默默谴责着那个无情无义的张小龙,骂你,值得吗?耻笑你,你配吗?张小龙,除了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的存在,除了知道你曾经是我的丈夫之外,我对你过去任何的经历都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恨你,从何恨起,又怎么去骂你耻笑你?

她一直都没挂断电话,一直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可最后对方却先挂断了电话,只留下一串冗长的叹息,久久地,久久地回旋在她的耳畔。她有些失望,还有些失落,握住听筒的手久久没有放下。结束了吗?她和他,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随着她的失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吗?不结束又能如何,她和他,即使不是短暂的萍水相逢,也是两叶渐行渐远的浮萍,终究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又何必再为那些前尘旧事伤心伤神?她终是落寞地放下了听筒,小心翼翼地把它搁回到电话座机上。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白皙的面庞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和门前的雨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伤心了难过了,可如果不是,她的心为什么会在刹那之间突地变得生疼生疼?

还爱吗?还在为曾经的那段情牵肠挂肚吗?不,她压根想不起来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无法体会到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她只是放不下,放不下那段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青春岁月,她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彻彻底底地与往事断个干干净净。在她心底,张小龙这三个字已然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那么简单,张小龙这个人也不只局限于那个曾把她抛诸脑后的前夫,他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重生,他意味着过去,更意味着将来,总之,他是她生命的牵绊,是她过往岁月的底色,也是她人生中撕扯不开的旗帜鲜明的一部分,哪有那么容易就视他为无物了呢?

叮呤呤叮呤呤……大约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又响了。其时,束美芹一直都守在电话机前,默默地伤怀,默默地流泪。除了还记得他一次次送她百合花的情景,和他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的所有细节,她都忘得一干二净,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刻骨铭心地爱过他,也不知道她曾经为他们的婚姻付出过怎样的努力,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是她的丈夫,她曾经是他的妻子,但仅仅这一点,也足够让她为之欷歔动容了,不是吗?他挂断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莫名地疼痛得厉害,她知道,她渴望他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低低地喊一声她的名字,可他没有,就像十多年前她被扶上手术台后他便毅然决然地离去,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句道别。

十二年了,张小龙,都这么久了,你还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那么决绝着转身而去?我就那么招你厌烦惹你嫌弃,非得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丢弃我吗?张小龙,如果你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敢做敢当的男人,就不要再躲在背后做缩头乌龟了,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来,不就是有话想对我说嘛,既然如此,你就尽管直截了当地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放下电话的时候,她隐约地预料到他还会再打进来,所以她一直都守在电话座机跟前,不曾挪动过半步,可当听到那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再次响彻在耳畔的时候,她却又犹疑着到底要不要接,手,抬起落下,落下抬起,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一时间竟失了主张。

到底还要听他说些什么?她几乎已彻底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再听他说什么也都没了意义,如果他是来向她忏悔的,难不成她还得语气平静地对着话筒告诉他,一切都早已过去,她已经原谅了他吗?她已经忘了他对她的伤害,她已经无法再体会到当初被他丢弃时承受过的那份锥心刺骨的痛,又要她从何原谅起?然而,她心底还是升腾起一股压制不住的欲望,还是想听他到底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听听又没什么坏事,至少死不了人,她又有什么好担心好犹豫的呢?

终于,她还是颤抖着左手抓起了听筒,再次把它紧紧贴在了耳朵上。我是张小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终于打破沉默,承认他就是张小龙了。她就知道他会说的,迟早都会说的。她瞪大眼睛,紧紧注视着手里的话筒,仿佛要透过电话,把他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个遍,看个透。对不起,美芹,对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哽咽,我错了,我……这算什么?忏悔还是祈求她的原谅?可他们早就是陌路之人,忏悔和原谅对而今的他们来说,又能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呢?

美芹,你在听吗?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这十几年也不好过,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爱你的,我……她恨他吗?不,她已经忘了曾经对他生出的恨意,更不知道恨是一种什么滋味,甚至,她都完全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些什么,又让她如何去恨怎么去恨?爱她?他说她一直爱她,可一个爱她的人,又怎么会在她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弃她于不顾呢?她病倒后,他从未来探视过她,如果这都算是爱,那不爱又是什么?我没有办法,我根本就拗不过我妈,她说如果我不答应跟你离婚,她就每天都跑去医院闹,闹得你们一家都不得安生。美芹,当时那种状况,我真的别无选择,我妈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在家里她就是王母娘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真的怕她会每天都跑去医院闹,那样只会对你的病情更加不利,所以……

所以你就闹着要跟我离婚,狠心地把我抛下?张小龙,你这算什么,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你妈头上,让她来替你顶包吗?美芹,我知道你在听,也知道你早就对我失望透顶了,可我还是想说,想对你说话,想跟你唠唠这些年一直都想要对着你好好唠一唠的话。请你相信,今天我对你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也不是要推卸责任,更不敢奢望你的原谅和宽恕,我只是想把这十几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和盘说出来,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坏。从小到大,我都没敢忤逆过我妈一次,你病倒后,她怕老张家从此断了后绝了孙,每天都逼着我跟你离婚,我不是没跟她据理力争过,也不是没跟她吵过,可她的嗓门永远比十个我加起来还要高,我真的很害怕,怕她会做出疯狂的出格的举动来,伤害到你还有你的家人,所以……又是所以,还能有点新鲜的吗?张小龙,说来说去,仿佛你从来都没有错过,那错了的倒是我了?我想过要跟她抗争到底,想过任由着她去闹,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能同意跟你离婚,可转念又一想,将来等你出了院,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地折磨你,与其到时候看着你受苦却有口难言,还不如放手给你一条生路……生路?他是说之所以闹着跟她离婚,只是为了给她一条生路吗?生路到底是什么,就是眼睁睁看着她终日以泪洗面却不闻不问吗?如果那真是一条生路,她倒宁愿当时就死去了的好!

长痛不如短痛,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美芹,我真的不想看着你痛,可除此而外,我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你永远都不再痛,我……至少,你现在看上去一切都还挺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好很多,很多——美芹,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坚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他深深叹口气,你爱上画画了,我都看到了,画得很好,每一幅都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真的,我真的很骄傲很自豪,为我曾经娶到过你这么好的女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