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她爱过他,对吗?深深地爱过,无药可救地,对吗?那天晚上,妈妈跟爸爸的窃窃私语,她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去,妈妈说她为了张小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跟着他跑去厦门打工了,尽管她一点也记不起来当时历经的所有过程中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片段,但妈妈的话,却让她没有理由怀疑当初的冲动不是因为一场见不得人的私奔。私奔?她心里蓦地一惊,年轻时的自己,竟然那么那么地深爱过一个男人并忘乎所以地沉溺其中吗?她什么都记不得,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想记起来点什么,可又什么都不想记起来,她有些矛盾,不,她一直都是矛盾的,很盾矛很矛盾,她不知道当那个不肯说话的电话再次响起来时,她还要不要去接,也不知道接起来后自己要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她面前的画布还能再画些什么,心,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但几秒钟过后,便又感觉被瞬间掏空了,周遭的一切,都在眼前化作了一抹纯白的虚空。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绝情?作为丈夫,她偏瘫了,他不是应该一直都守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吗?可他选择了和她离婚,选择了抛弃她这个累赘,选择了和她老死不相往来,而现在,又为什么要给她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他是良心发现了,还是一直都在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莫及?不,他如果会后悔的话,当初又何必在她上手术台的时候闹着要跟她离婚?尽管她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她能够想象那个时候的她会有多心痛多难过,曾经苦苦追求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男人,就因为她突遭变故而狠下心肠丢开了她,这是哪个女人也都不可能安然着接受并坦然面对的吧?

她画,她把画板上刚刚画出雏形的香水百合,用鲜艳的颜料迅速涂抹掉,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朵朵乌云,一朵朵压顶的乌云,一朵朵压在她心上的乌云。她想,从今天开始,以后的以后,不管发生些什么,她都不会再画百合花了,因为那再也无关任何美好的想象,也不再与温暖相联,那一片片洁白的花瓣,缓缓飘落在她的心头,倏忽间都化作了千堆万堆的白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女儿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沈兰英都默默看在了眼里。知女莫若母,通过女儿那幅在整个福建乃至全国整个油画界走红的画,沈兰英早就敏锐地察觉出女儿应该是想起了些什么,否则她又怎么会把小王八蛋那张龌龌卑劣的脸画到了画里?女儿不说,沈兰英也不问,更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起任何关于小王八蛋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就当他早就死了吧!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妈祖娘娘,拜托你们拜托你们了,拜托你们千万不要让美芹想起更多关于小王八蛋的事,如果她已经想起了些什么来,也恳请你们不要让她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只要美芹不再经受任何的痛苦与煎熬,以后每天早晚我都会给你们分别敬上三炷香,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也都会严格遵照佛家的戒律吃斋念佛,直到老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一向不信佛不信神的沈兰英,现在已然蜕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为了女儿,就算让她去死她也在所不惜,更何况只是让她信佛拜佛呢?自打那晚在不经意中听到爸妈对张小龙的谈论后,束美芹就把一切的苦楚都憋在了心里,不仅从未向沈兰英打听过关于张小龙的任何信息,也不曾流露出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但沈兰英还是从她间歇性的情绪波动中发现了端倪,为了不让女儿继续沉溺在往事中倍受煎熬,她果断地作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陪女儿一起去画室画画。

成为林正旭又一个新学员的沈兰英,算得上是个既勤奋肯下功夫又很有天份的学生。她每天除了跟着林正旭学画画外,还要在暗中偷偷观察女儿情绪上的种种变化,只要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立即搁下画笔走到束美芹身边,不是帮她捏捏肩敲敲腿,就是问她想不想去楼下买点什么小吃填填肚子,尽量引导着把她的注意力往别的事情上转移。妈妈的心思,当女儿的也都一一看在了眼里,所以无论心里有多不高兴,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一切都还尚好。她画,她抿着嘴画出了出尘不染的荷花;她画,她咬着嘴唇画出了活泼可爱的金鱼;她画,她微微笑着画出了画画中的沈兰英,就连沈兰英笔下那丛没画好的兰花,也被她手中的画笔栩栩如生地勾勒了出来。

没事了,沈兰英轻轻掉转过头,望向窗外那棵高耸入云的老榕树,终于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来,女儿是真的好了,她一颗悬着的心也跟着掉了下来。妈妈,你——画——的——兰花——真——美!束美芹缓缓走到沈兰英身旁,默默盯着母亲刚刚画好的那丛兰花,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甜蜜的笑,比我画——的——荷——花——美多——了!好什么好?你别尽哄我开心!沈兰英仔细打量着女儿这些日子比先前瘦了一圈的脸庞,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油瓶,什么滋味都有,此时此刻,她真想抱住女儿痛痛快快地号陶大哭一场,可她知道她不能,所以她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好好画你自己的画去吧,别因为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婆耽搁了。前阵子你不是说还要画一树梅花和紫藤的嘛,林老师那边认识的画商可是一早就订了你的梅花图的,千万别等到了交货的时间却什么也都没画出来。

放——心,束美芹轻轻点点头,我——不会掉——链子的。嗯,女儿从小到大都很让自己放心,也从未干过掉链子的事,这是最值得她这个当母亲的欣慰的地方,当然,除了她死乞白赖地非要嫁给张小龙那桩事外,不过,那是个例外,决无仅有的一次例外,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发生的例外。想起张小龙,沈兰英就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这小王八蛋这次回清溪到底所为何求,难道真的是为了美芹?如果真是为了美芹,他为什么又一直迟迟没有出现?还有,打进家里来的那些不说话的电话,到底是不是张小龙干的?如果是,他到底又在盘算着想干些什么,难不成他还想跟美芹破镜重圆?管他呢,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一次,不管张小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这个当妈的都不会再给他任何的机会接近并伤害女儿,哪怕拼了这条老命,她也决不会再让女儿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欺凌与屈辱。

和沈兰英一样,束美芹表面上虽然什么也不说,但内心深处却早已沸腾了个底朝天。张小龙,张小龙,张小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为什么不惜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也要闹着跟自己离婚,甩掉她这个包袱,难道恋爱时他对她表现出的种种深情都只是一种假象?尽管一再逼着自己不再去想,但她还是无法克制住想要一探个究竟的冲动欲念,她,束美芹,就真的那么不堪,非但留不住男人的心,还要被男人在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非常时刻,像丢弃一件破衣烂衫那样无情地抛弃?他得有多厌恶她才会做出那么绝情的事?而她究竟又做错了什么才能让他对她狠得下那样的心肠?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突发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了吗?太多太多的未知悬浮在心里,她找不到答案,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画板前,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不停地画。 她画出了红梅,画出了紫藤,画出了凌霄,画出了葡萄,画出了菖蒲,画出了牡丹,画出了燕子,画出了戴胜,画出了黄鹂,画出了鹦鹉,画出了满墙满墙的爬山虎,那一瞬,她的心里也跟着长满了荒乱的蔓草,张小龙啊张小龙,既然当年你早就做了最后的取舍,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往我平静的心底扔下一枚枚石子,任其激起那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无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