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你为我感到自豪?为我感到骄傲?求求你,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下去了,我会被你的话感动的,好不好?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好好珍惜你……我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俩谁都不能再回头了,可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让我再好好心疼你一回……补偿?怎么补偿?既然你也知道,我俩谁都不可能再回头了,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又能于事何补?心疼我一回?你拿什么来心疼我,又要以什么名义来心疼我?朋友?前夫?还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都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并尽一切努力地,把对方从彼此的脑海中彻底地永远地抹去,好吗?

美芹,其实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外,你能打开门,让我进去当面跟你说几句话吗?什么,他就在她家门外?她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瞥向院外那两扇紧闭的红漆大门,却看到一行行的雨帘,正顺着古旧的廊檐倒挂下来,漫无边际地,一直拖到了门侧长满月季和芙蓉的花台边,那一瞬,她的心也跟着变得湿漉漉的,仿佛只要轻轻将它打开,就会有千军万马的潮水漫延而过,直至将她整个儿淹没,溺毙。他就在那两扇红漆的大门之外,她真的很想看一看,他是不是跟她画里出现的那个男人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看一看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长头发还是短发,甚至,是穿着一双皮鞋,还是一双运动鞋。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对他充满了好奇,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冲到院子里打开院门,好好地看一看他,但也仅仅挣扎了几十秒钟,她便很快地镇定了下来,不,她不能打开那扇阻隔着他俩的大门,如果不能彻底地跟他划清界限,不能彻底地把他关在心门之外,她又该如何重新开启一段完全与他无关的崭新的生活?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张小龙,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了,也别再打电话来了,我们早就是两条道上的陌路之人,又何必再试探着走进彼此的生活?

她知道,只要打开那扇门,她就可以看到那个自己一直都没能彻底忘掉的男人,可打开之后又会面临些什么呢?抱头痛哭一场,彼此含着热泪对视着说一些抱歉对不起原谅宽恕的话吗?不!他会把一盘散沙的生活重新带到她和家人的身边来的,而那是她永远都不想再去触碰的,于是,她果断地挂了电话,并迅速扯掉了电话线,然后,又毫不犹豫地关上了室内所有的灯,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呆呆望着风雨飘摇中的院门,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地磅礴,亦如廊檐下一幕又一幕永不停歇的雨帘。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在门外叫喊,斜风细雨中,她仿佛又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尽管心中早已波澜迭起,但她还是死撑着一动也没动,直到沈兰英和老束从外面吃完喜酒回来为止。

你看到墙边那只野猫了吗?老束一边接过女儿递来的热毛巾把子胡乱地擦了把脸,一边觑着在门边换下脏鞋的沈兰英,好家伙,那肥的,都赶上一头小猪了!没看到。沈兰英抬头瞅一眼老束,尽顾着给你撑雨伞了,哪有心思看什么野猫?没看到?老束带着满面的疑惑,那么大一只肥猫,你没看见?一错眼,它就跟箭一样地窜了出去。你不是看花眼了吧,哪有能赶上一头小猪的肥猫?真的,虽然今晚喝多了点酒,但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了。你不是老眼昏花,你是喝大了!沈兰英边说边盯一眼束美芹,不是让你先睡,不用等我们了嘛!赶紧收拾收拾睡去吧,明天一早还要去画室画画呢!嗯。束美芹轻轻掉转过身,慢慢朝自己卧室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满腹的狐疑都写在了脸上。野猫,赶上一头小猪那么大的野猫?该不会是张小龙吧?他居然一直都守在门外,这雨下的,不会着凉受寒了吧?唉,管它是猫还是人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好了好了,就当这一切都只是做了个梦,梦醒了,该画画还得画画,该上课还得上课,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回到画室的束美芹又开始画起了她最爱的百合花,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早到晚,一刻都没有停歇过。这些完全用情感而不是经验创作出的油画,让束美芹得到了外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与喝彩,但她依旧泰然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只静静地画,用心地画,努力地画,认真地画,心无旁骛地画,毫无杂念地画。她没有再画过那双捧着百合花的干净到漂亮的手,也没有再画过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脸,落在画板和画布上的,除了百合花,还是百合花——白的,红的,粉的,黄的,橙的,紫的,黑的,香水百合,山丹百合,卷丹百合,鹿子百合,麝香百合,水仙百合,野百合,都是林正旭送给过她的。林正旭的笑依旧很好看很温暖,林正旭的手依旧很干净很漂亮,但她却没了想再画他的冲动,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一直都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关注着他,不也很好吗?

听小崔说,前几天周亚男在镇里一个很重要的饭局上,竟当着清溪镇所有领导的面大胆地向林正旭示爱了,而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响亮地在林正旭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据说那抹绯红到令人侧目的唇印,足足让林正旭洗了小半天,才彻底洗去了所有的痕迹。是吗?束美芹淡淡地回应着,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这是桩好事,不是吗?尽管她一直认为林正旭不可能跟周亚男走到一块去,但周亚男既然已下定决心打破了过去的种种平衡,也就意味着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接下来,林正旭也就该顺水推舟,抱得美人欢喜而归了吧?她应该祝福他们的,林老师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有个家了,周亚男又那么爱慕他敬佩他,他们两个要走到一起,想必该是能够白头偕老,一辈子都会幸福快乐下去的吧?

她掉转过头,轻轻望向窗外,望向空中的朵朵流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和他终归是要失之交臂的,又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这么难过?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配去爱也不配被爱,即便真的对他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情愫,她也必须把它们深埋在心底,永远都不去揭开。再过两个月,她就要搬去自己的工作室画画了,尽管工作室就在教育中心隔壁,距他的画室也不过咫尺之遥,但毕竟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小天地,在那里,她不用再每天都面对着他,更不用面对那个为爱痴狂的周亚男,哪管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天崩地裂,也与她束美芹没有半点关系,不是吗?她只要把自己关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认认真真地画好自己的画便好,其它的,就交给老天爷去决定好了!再过两年,她就四十岁了,人到不惑,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呢?或许,学会不跟自己较劲,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功课,那么,就让她在这最后的两个月里,再好好地画一画他,好好地,彻底地,跟他做一次诀别吧!

林正旭把面巾纸递到她手里的时候,正是她哭得最伤心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就接过面巾纸,只自顾自地擦拭着脸上纵横的泪花。哭吧,哭够了就接着好好画,下个月我带你去北京参展,一定要拿出最好的水平才行。是林正旭!她举着面巾纸的左手一下子便僵在了半空中,天,居然让他撞见自己在哭,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哭,她还不得挖个地洞迅速钻进去?

林——林老师……美芹,好好画,林老师相信,你一定会画出名堂,一定会出人投地的。林——老——师!忘了我跟你们说过的话了吗?当一个人的创造力跟他的个性都能得到彰显的时候,他就一定能够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大化,眼下,你的创造力跟你的个性都已经很好地彰显了出来,所以,就不要再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了。胡思乱想并不能让你走得更远,只有画画,全身心投入地画画,才能让你得到更大的进步,也才是回报我最好的方式。

胡思乱想?难道他真的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偷偷瞥一眼他的眼睛,那双依旧满漾着温暖与笑意的眼睛,一股不期然的暖流迅速从她心底漫溢开来,很快便流遍了她的周身。是林正旭的笑感染了她,那一瞬,一个大胆的念头又突地从她的心头爬了上来——她现在就要画他,画他那双干净到漂亮的手,画他那双炯炯有神又满透着智慧的眼睛,立刻, 马上。

林老师,我,现在——可以——画画你吗?又要画我?林正旭用一种关怀倍至的眼神打量着她呵呵笑着,总让我给你当免费的模特,这次画完了可得好好请我吃上一顿!咱们先说好了,不许请我到饭馆里吃,要吃就吃你亲手做的。我可听沈老师说了,你做的秋菊粿是一绝,怎么样,可以成交吗?成交!束美芹想也没想地就脱口而出,不就是秋菊粿嘛,我还会做鸳鸯面、米寿兔呢,有什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