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可以说,借助于束美芹的成名,林正旭终于有机会实现了他一直想要实现的人生价值,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满足,更没有止步不前,而是在清溪发起了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艺术践行,把“人人都是艺术家”这句当初被很多人当成笑话来讲的口号,切切实实地变成了一项实实在在的艺术运动。他的教学不再只局限于残障人士,只要想学画画的,不论年龄,不论行业,通通来者不拒,而且免费提供一切学习所需的材料和用具,依然不改公益教学的初心。短短半年时间,清溪这个古老的偏僻的山区小镇就因为林正旭彻底变了模样换了新颜,居民和农民们纷纷拿起了画笔,沉浸到一种过去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的艺术生活中,经他指导,众多的束美芹一个接一个地涌现了出来,其中亦不乏大量原本处在蒙昧卑微之中的智障残疾人士。在林正旭的帮助下,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成为了艺术创造者,并通过他们的画作,不断向世人尽情展示着原生态的艺术魅力。他们画出了古镇的街巷,画出了桃花盛开的古村落,画出了青砖黛瓦的宅院,画出了流水潺潺的清溪,画出了挂在树梢的月亮,同时也画出了他们内心的世界,或千树繁华喧闹,或寂寞沙洲冷落,有些人的画技甚至超过了最先走红的束美芹,比如曾经靠在街头扮小丑、卖气球为生的侏儒小崔,便因为油画开启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他的作品不仅通过微信销售了出去,而且还应邀参加了法国的画展,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学员们一个个地走红,一个个地在媒体上引发轰动效应,作为老师的林正旭,他的名气自然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大。然而,让人吃惊并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林正旭所有的教程和点评都与绘画本身无关,更没有教过任何学员哪怕是一点一滴的所谓技法,他所传授的方法,无非只是鼓励他们勇敢自由地表达,让生命蕴藏的潜能,在每个人手中握住的笔端一一绚美绽放。更加神奇的是,这种看似唯心的教学方式,竟真的佐证了他“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前卫理念,走进清溪教育中心,画室的墙壁上展示着几百幅学员的作品,那些生动的线条,大胆的色彩,无不透着原始的质朴与真诚,望一眼,便能够在瞬间打动所有驻足观摩的人那颗易感或是不易感的心。

这些学员有上班的工人,有种地的农民,有卖菜的大婶,有卖鱼的大姐,有种草药的大叔,有乞讨的乞丐,有做美容的小妹,有当理发师的小弟,有在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有坐在轮椅上的大爷,有肢体或智力存在严重缺陷的社会边缘群体,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在第一次走进画室之前,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绘画基础。是林正旭一手打造的“梦工厂”给他们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空,那一幅幅完全用情感而不是经验创作出的油画,不仅为他们赢来了无数喝彩与共鸣,也为他们创造了良好的经济收益,而这种近乎点石成金的魔力,更让林正旭在互联网上成为大批文艺青年心中向往的“诗和远方”,但林正旭的理想可不是做什么网红,他才不愿意迷失在虚妄的崇拜与赞美中,他就是想实实在在地做点事,帮助到更多像束美芹那样真正需要得到他帮助的人,并不断超越自我,实现更多的人生价值。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来清溪学画的人每天都骆绎不绝,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已在清溪镇镇政府的大力支持与帮助下,准备在教育中心隔壁成立自己工作室的束美芹,却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烦躁不安,脸上的笑容也被渐次堆积的愁容默默取代,到最后,就连一张像样的画也画不出了。

自打她出名后,家里就经常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好几次她蹒跚着走到电话机前,慢腾腾地抓起听筒接听,对方却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而最奇怪的一次,当她结巴着连续追问对方到底是谁的时候,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声。这到底咋了,怎么还接二连三地接上骚扰电话了?怪不得妈妈一直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呢,要不是她那幅画拿去福州参赛并意外地火了,哪里会出这种妖蛾子的事呢?到底会是谁呢?她的仰慕者?喜欢她的画她信,可谁会仰慕她一个歪嘴偏瘫的丑八怪呢?疑问就这么埋在了心底,不过她倒也没太琢磨这个事,直到某天深夜起夜时经过父母房前,无意间听到爸妈的一番对话,才大概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解开了一个长期盘踞在她内心深处却又始终无解的谜团,但也正因为此,刚刚才从悲观失意中走出的她,一下子又沉进了那个已与她渐行渐远的幽深暗黑的深渊。

听说那个小王八蛋从厦门回来了。是妈妈的声音,这畜牲一走就是十几年,怎么偏生在这时候回来了?老束,你说往咱家打进来的那些不说话的电话,会不会就是这个小王八蛋搞的鬼?不会吧?老束长长叹了口气,这十几年他一直对美芹不闻不问的,这会子打什么电话闹什么鬼?难道他对美芹还余情未了?余情未了?余情未了,当初他干嘛闹着非要跟美芹离婚?沈兰英愤懑不平地骂着,这个王八蛋,龟孙子,当初追美芹的时候,嘴巴比抹了蜜还甜,又是送百合花又是送玫瑰的,把我们美芹哄得团团转,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跟着那畜牲跑厦门打工去了。我就说他靠不住吧,可你跟你女儿非说我狗眼看人低,还说我向来就对那个小王八蛋有成见,可结果又如何呢,美芹还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呢,他就嚷着要离婚,说什么他还年轻,不能让他们张家从此绝了后,你就说他混不混吧?

唉,这都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还拣出来说了干嘛?到什么时候我都不能忘记!他对我们美芹的伤害,就算再过一万年,也不可能一笔勾销!一万年,你能活过一万年吗?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束家跟张家也早就井水不犯河水没任何瓜葛了,再把那些老黄历翻出来数落有什么意思?再说咱们美芹现在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要让她听到这些再想起来点什么,对她的康复也不利。我这不就跟你说说嘛,又不会跟女儿去说。沈兰英边说边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还不是你造的孽,当初要不是你松口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会有后来那些事吗?美芹都怎么得的脑溢血,不都是因为处不好婆媳关系,每天都着急上火的急出来的?依我看,就是你把咱闺女推进了火坑,她要不嫁给张小龙那个小王八蛋, 也就不会遭这份罪受这份苦!说到底,就是你束德华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窍,才把张小龙那样道德败坏的小人当成了好人!

张小龙?小王八蛋?婆媳?离婚?这一连串的字眼,以泰山压顶之势,迅速砸向了束美芹那颗促不及防的心房,原来她不仅谈过恋爱,而且还结过婚,到临了又因为自己这个看似永远都好不了的病被离婚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些呢?结婚又离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结的婚,又是什么时候离的婚?张小龙,她在心底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她只记得他一次次手捧百合花送到她面前的情景,其他的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知道自己和张小龙的关系后,她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反正什么也都记不起来了,又能伤心到哪儿去?现在,张小龙这三个字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个符号,没有温度,没有血肉,没有骨骼体肤,有的只是冷寂、淡漠,还有一丝丝冰凉的气息,然而,说一点都不揪心也是不可能的,那个男人毕竟是她曾经的丈夫,想必也曾令她为之魂牵梦萦过,否则又怎么解释她几乎忘了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时,却唯独慢慢想起了他,并把他那张由模糊逐步变清晰的脸,一笔一笔地画进了她的画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