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束美芹没想到林正旭会把她抬到这么高的地位。其实一开始,她只不过就是想画一束百合花,画那双捧着百合花递到她面前的手,根本就没想过要画出什么名堂来,更不会想到要开启什么人文光辉时代。不过她觉得林正旭说得挺好的,重要的不是画画本身,而是通过画画发现自身蕴藏的潜能,通过画画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以一种积极健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中出现的荆棘,超越各种艰难险阻,以一颗欢喜快乐的心去面对周遭的一切不公与白眼,把所有的不可能都变成无限的可能。她由衷地感谢林正旭把她从人生的低谷中拉了出来,也由衷地希望越来越多有着和她类似遭遇的社会边缘人,都能够通过画画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崎岖与不平坦中走出一条光明的通天大路来。谁说他们就不行呢?谁说残疾人就注定要被社会抛弃?她,束美芹,还有和她一起学画的十几个残疾人,不都通过自身的努力,画出了一张张令人称奇称羡的画作,并有力地向世人证明了他们其实并不比正常人差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也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她成功了,林老师也成功了,她坚信,只要敢想敢做,肯努力肯拼搏,铁杵也能磨成针,铁树也能开出花,而摆在他们面前的那些暂时的困难,都终将会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趟不过的河呢?

她笑,她哭,她喜极而泣。那天,一个从省城赶来的媒体记者,特地花五千块从她手里买走了那幅参赛画,当所有人都向那个记者投去不解的一瞥,甚至笑话他花大价钱买了一幅根本不值那么多钱的画时,他却微笑着对大家说,跟老石已卖到五千万的作品比起来,能用五千块就买到束美芹的画,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赚很赚了。这可是一万倍的差价,可在他看来,束美芹的百合花画得并不比老石差,甚至比老石更有灵气,说不定再过个几年,这幅画的价值就能翻上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到那时,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要眼红他,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没眼光,不懂得欣赏真正的好画。五千块,对束美芹来说,几乎是个天文数字,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当她颤抖着双手接过林正旭递到她面前的一大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时,只稍稍犹疑了一下,便又迅速给推了回去。她的画值这么多钱吗?能卖到五百块甚至两百块,就足以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了,她不就是举着画笔在画布上瞎描瞎涂了几天嘛,哪里就值得了那么多钱?

您,能——帮——我——退回——去——吗?这——不值——真的——不值。怎么就不值了?林正旭硬是把钱一股脑儿塞到她衣兜里,老石的画卖到五千万就值了?美芹,忘了我平时上课都怎么跟你们说的吗?人人都是艺术家,你得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今天有人拿五千块来买你的画,明天说不定就有人会拿五万五十万来买你们的画,你说等他们拿了钱来,你是卖还是不卖?束美芹低下头瞥一眼鼓鼓的衣兜,嗫嚅着嘴唇说,我,我只是——胡乱——瞎画,我没——想过——卖钱。光画画能当饭吃吗?美芹,我教你们画画,不仅是要证明你们每个人都具备画画的潜力,也不只局限于要帮助你们重新站起来,去坚强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不再沉溺在自我的小世界里怨天尤人,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通过画画学会自力更生,解决好日后的生计问题。美芹,你不像小崔和老徐他们,他们一直就没人管没人问,为了生存,他们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也都遭过,可你打生病以来,一直都有爸爸妈妈在你身边细心地照顾着呵护着,也从没为了生计去奔波过,但爸爸妈妈终归会有老去干不动活的那一天,到时候你又要靠什么去生活呢?林正旭正色盯着她,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拿着吧,这五千块是你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没什么值不值的,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你以前不是在厦门打过工嘛,你就当给那些买画的人打工,员工给老板干活,老板给员工支付薪水,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老板,员工?束美芹怔怔盯了林正旭一眼,觉得他说的话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可不知怎的,当她眼睛的余光一瞥见那个满满鼓起来的衣兜时,又总感觉到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以前在厦门打工也能挣这么多钱吗?短短几天的工夫就赚了五千块,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吧?罢了罢了,再琢磨下去,脑袋非炸裂了不可,林老师让她拿着她就拿着吧,又何必总想着那些有用的没用的自己为难自己呢?

回到家后,束美芹把五千块钱原封不动地都交给了沈兰英。沈兰英仔细端详着女儿日渐红润光泽的脸,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地当着女儿的面哽咽了起来。太难了,真的太难了,这十一年,不仅女儿难,她和老束更难,女儿看不到希望,他们也看不到希望,可他们什么也不能说,更不敢说,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好起来,哪怕要用她的命去换,她也心甘情愿。终于,女儿努力着从病**走了下来;终于,女儿肯自己一个人练习着走路;终于,女儿不再需要依靠手势来表达她心中想要说的话;终于,女儿含混不清的口齿变得越来越清晰;终于,女儿松软无力的左手左臂生出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力量;终于,女儿长年见不到任何笑颜的脸上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笑容;终于,女儿又赢得了别人钦羡的目光和不停的喝彩。那个走着走着就丢了的女儿终于又回来了啊,叫她这个当母亲的如何不喜如何不欢?她并不指望女儿赚钱贴补家用,她只希望女儿永远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以后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风霜雪雨也好,狂风骤雨也好,他们一家人都要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幸福满满地一路走下去,直至生命的终结。

美芹,沈兰英觑着女儿的脸小声地抽泣着,我就知道你会好起来的,我一早就知道的。妈妈!束美芹扑进沈兰英的怀抱,伸出左手,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花,以后——我会好好——孝敬你和——爸爸,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妈不要你赚很多的钱,妈也不要你赚钱,妈只要你每天都健康快乐地活着。沈兰英紧紧搂着女儿,在女儿的额上重重亲了一口,答应妈,一定要快乐地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快快乐乐的,好吗?嗯。束美芹轻轻点点头,我现在画——画,每天都很——快乐。妈妈,你——也跟着——我们——一起——学——画画,好不好?我?跟你们一起画画?沈兰英怔怔盯着女儿,我这把老骨头还学什么画画?就不用去丢人现眼了!林老师——说,每个人都——有——画画的——潜力,他还说以后——要教更多的——人——学画画,不管——是残疾人——还是正常人,只要愿意跟他——学的,他都免——免费教。他真这么说的?嗯,束美芹继续点着头,妈妈——你就一起来——画——吧,就当——是——陪我。我想想吧,沈兰英轻轻捏了捏女儿越来越柔韧的脸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去不去。你看我,天天要买菜,要烧饭,要洗衣服,还要接送你上下课,哪里腾得出时间去学画画?好吧好吧,我尽量去就是,不过可不敢打保证。

束美芹走红后,来清溪残疾人教育中心学画的人变得越来越多,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原来偌大的空寂的教室就变得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周亚男做过统计,最多的时候,每天居然能有成百上千的人从全国各地赶过来,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为了跟林正旭学画,哪怕只听他讲一次课。为提高办学效率,并保证教学质量,清溪镇政府给林正旭的教育中心又增添了几间教室,并开始酝酿着要给束美芹这些学有所成的残疾人学员打造个人工作室,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社会,并以品牌运营的方式帮他们把画推向市场,创造出更多更大的经济价值。那些不断涌进清溪教育中心的新学员们,他们当中有常年以乞讨为生的残疾人,有患认知障碍的自闭症儿童,有三四岁的儿童,有八九十岁的老人,哪怕此前连画笔都没摸过,但来了这里后,只要跟着林正旭认认真真地学上一周时间,作品就有可能出现在知名艺术沙龙的鉴赏会上,久而久之,通过他们自身不断的努力,大部分人最终都慢慢熬成了别人眼中的油画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