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连几天，束美芹都沉陷在对往事的追忆里，无法自拔。她慢慢想起了很多事，这里一点点，那里一滴滴，想起了病发前自己曾在厦门打过工，想起了那个叫张小龙的人一直都在追求她，想起了自己对香水百合非同一般的喜爱，可一切都是零星的片段式的记忆，任凭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使劲，也无法拼凑出一幅完整的连贯的画面。

之于张小龙这个人，尽管她已经想起他一直在费劲地追求她，可依然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不是她的男朋友，也弄不清她究竟有没有跟他谈过恋爱。一切依旧是模糊的，张小龙在她的记忆里也依旧只是一个神秘的符号，可通过那张无意识中就画出了他面庞的画，她意识到这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一定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但爸妈似乎都竭力避免在她面前提到他，她也无从得知更多关于他的讯息，而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她病后，他一直都没来探望过她，一次都没有。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他一直都不来看她？为了追求她讨她欢心，他不是每天都雷打不动地上赶着往她宿舍送百合花整整送了一年之久吗？她想不通，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懂其中的缘故，很显然，他们之间一定产生了些什么问题，而且是非常严重的问题，甚至导致他们最终决裂，要不妈妈为什么一直都没在她面前提过张小龙这个名字，也不曾泄露过半点与之相关的任何信息？算了，不想了，不管他是谁，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现在更重要的就是努力做好她自己，画好她喜欢的画，快乐健康地度过每一天，让爸妈不要再替她操心，让林老师以她为豪以她为傲，不是吗？

她画，她用心地画，她努力地画，她心无旁骛地画。她想不到自己的画会在有众多名家参与的油画赛中脱颖而出，并受到外界空前的关注，更想不到那幅画因与著名画家老石的作品风格相类，而被各家媒体竞相报道，几乎，在一夜之间，她，束美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残疾人画者，便那样毫无预兆地出名了。虽然没能获奖，但能受到如此多的关注， 她还是非常开心的，一个残疾人，一个几乎完全零基础的画者，第一次参加正儿八经的赛事，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与赞誉，在她看来已是打破了世界纪录，夫复何求？

她由衷地感谢林正旭一直以来持之以恒地对她的种种鼓励与帮助，所以当县里、市里的各种媒体闻风而至，纷纷举着摄像机、摄影机，追到清溪教育中心要采访她时，她每一次都毫不例外地摇着手把林正旭推到了前台。她不过就是胡乱画画罢了，没想到瞎猫真的碰上了死耗子，一下子就让她成了当地的红人，这真的有些让她受宠若惊。那些过去从未见过的媒体记者，一个接着一个地，举着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机器不停地追着她跑，说是要采访她，有的让她谈谈成名后的感受，有的让她讲讲创作那幅画的动机和背后的故事，有的让她说说林正旭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她压根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所以只要看到记者模样的人来了，立马就闪身躲到同学堆中去了。她就是喜欢画，就是想画，仅此而已，如果非要让她说点什么，那她唯一想说的就是，一切的功劳与荣耀都是属于林正旭老师的，因为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清溪残疾人教育中心，就不会有她的今天，而那些和她有着相同或相似遭遇的残疾人，也不会在画画的过程中重新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

有记者说她画的手捧百合花的男人，风格与著名画家老石相类，并断言唯有老石的画才是正版，而她的画则是山寨版的冒牌货，话刚出口，就遭到了林正旭强而有力的回击。林正旭正色告诉大家，束美芹这幅参赛画从没模仿过谁，也不可能模仿谁，因为她的所有画包括这一幅，都是凭她自己的想象，一笔一划地画出来的，而且她也从未接触过老石的画，更不知道老石是谁，所以说她的画是山寨版冒牌货，不仅完全没有依据，而且是对束美芹本人极大的侮辱与不负责。你们为什么非要拿束美芹的画跟老石比呢？老石画的是老石想画的，束美芹画的是束美芹想画的，难道就因为老石画过手捧百合花的男人，以后不论谁再画同类题材，就都算是抄袭或模仿吗？你们不应该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作品的表层形式上，而应当多关注束美芹这样的人，关注她背后代表的整个残疾人群体。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丧失了全部或大部分的劳动力，有些人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可也正是他们，在面对各种艰难困苦的时候，始终都没有放弃，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拼搏，一直都在顽强地跟命运作着不懈的斗争，他们的这种精神，这种宝贵的精神，才是值得你们这些记者去好好挖掘并大力宣扬的。

大家都知道的，束美芹是偏瘫患者。十一年前她在厦门打工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好不容易才从死神手里逃过一劫，但自此也留下了右半身偏瘫、口齿不清等诸多后遗症，在**一躺就是十年。发病的时候，她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正是人生最好的时节，她也曾很懊恼，很痛苦，很彷徨，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到底该何去何从，甚至想过要离开这个不再待见她的世界，但自打她用左手拿起画笔开始画画后，她的精神面貌就有了很大改观，不仅慢慢变得快乐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而且通过必要的康复训练，她现在已经可以在不借助任何帮助的前提下连续走上十几分钟的路，表达能力也比从前好了很多，说话也没过去那么不清晰了。最重要的一点是，通过画画，画油画，她对不确定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大家都说说，她这种精神值不值得你们为之骄傲，为之自豪？重要的不是画画，从来都不是，也不是他们怎么学画我怎么教画，而是如何借助绘画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让他们深切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抛弃他们，只要他们永不言败，永不放弃，光明一样会在前面的路上等着他们。也许前方的路很遥远很遥远，但我坚信，只要努力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走到路口的那一天，而且必然会在路口遇见他们想要的春天与掌声。

有人可能要问我，既然画画从来都不重要，那我为什么还要跑来清溪这么偏远的山区小镇教画画？为了捞钱吗？大家都清楚的，我一直都是做的公益教学。沽名钓誉吗？似乎也没什么名声好捞的，而且这对我来说更没什么必要。那为什么还要来？因为一个梦，因为一个信念。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画画并不是上天赋予极少数人群的天赋，而是所有人都具备的天赋，哪怕是零基础的学画者，只要鼓励他们拿起画笔， 也都能够画得很好，甚至丝毫不比所谓的大家逊色。我并不是高谈阔论，更不是吹牛胡说，先前我已经分别在广州、深圳、上海、南京、济南等地办过很多届公益教学班，免费教零基础的学员按照我的方法去画，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一个画不好的，这也充分验证了我当初提出的口号，那就是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巨大的潜力，只要引导得当，人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你们心里仰慕钦佩的艺术家。你们要是不信，也可以来我们教育中心免费学画，我保证让你们一周就能画得有模有样，一个月便能出师，当然了，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好了，言归正传，束美芹的画到底好不好？好，而且还是好极了！她到底有没有模仿老石的画？没有！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那么束美芹的画到底好在哪里？好在勇敢自由地表达，好在让生命自身的创造力恣意绽放在每一个细微的笔触里。她不需要去模仿任何人，她的画作也不是任何人的山寨版，更不是你们口口声声说的什么盗版，她笔下的每一个线条都是她的所思所想，都是她生命力量的体现，都是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精神表达。在我看来，束美芹不仅代表了她自己一个人，也代表了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被认为不配、不可能、不具备艺术作为的人，而她的成名和走红，更代表着只要有心，只要肯下功夫，任何人都可以实现艺术作为，就像西方国家出现第一台蒸汽机意味着工业时代的开启一样，束美芹的出现，也意味着“人人都是艺术家”这种人文光辉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