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画得不错。林正旭慢慢从她身后转到她的身侧，默默抬起头望着她呵呵笑着，这幅画完全可以拿出去参赛了。参赛？她的脸一下子瞥得通红通红，这林老师真是的，走路怎么连点响动都没有，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林正旭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用指尖在她画作的空白处轻轻点了点，真的不错，美芹，这张画，无论从布局上，还是从技法上看，都是一幅非常成熟非常棒的作品。怎么样，有没有勇气带着它去省城参赛？林正旭告诉她，下个月在福州将要举办一次面向全国的油画赛，届时会有很多知名画家莅临参赛，他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哪怕什么名次都拿不到，只要得到哪怕一个专家的认可，也能证明她这几个月下的工夫决没有白费。要不，试试？林正旭带着征求的口气问她。她犹疑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害怕？林正旭认真打量着她，你就不希望有更多的人欣赏到你的画作，并从你的画里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与愉悦吗？林正旭说的话，她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这无关害怕，她只是喜欢画，想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通过画笔一一展现出来，至于参赛，她可从来都没想过。小时候她曾在县里的绘画比赛中拿过名次，可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再说那也就是瞎画乱画，能拿到名次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对自己的画技，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画给自己看看也就罢了，这么拙劣的笔法，这么粗糙的线条，这么艳俗的色调，怎么能够登上大雅之堂呢？她倒不怕别人笑话，更不怕被喝倒彩，她就是不想，就是觉得自己的画作根本不配拿出去参赛，而且还是跟那些名家大家一起角逐奖项。

不再考虑一下？林正旭笑容灿烂地鼓励着她，美芹，你真的已经画得很好了，非常非常的好。你也知道，我做了十几年行画生意，大大小小的画家，少说也得接触过一千个吧，别看他们当中有些人早就成名成家了，各种地拿奖，拿到手都软了，可在我眼里，还真不见得就比你画得好。他们能拿奖，咱们为什么就不能？我知道你想说，你画画就是冲着喜欢，甚至只是画着玩的，但谁又不是呢？ 我，周老师，还有那些成名成家的大画家，谁不是在画着玩呢？画着玩就不能参赛吗？谁规定所有参赛的画都是奔着参赛去画的呢？美芹，你有画画的天份，你身上的艺术细胞丝毫不比那些艺术家少，为什么不借着这次机会，看看自己在这条路上究竟能走多远能达到多高的高度呢？我，她有些惶恐地盯着林正旭，轻轻咬了咬干瘪的嘴唇，林老——师——我——她不知道该如何组织好语言，才能向林正旭表述清楚她想表达的意思，情急之下，突地把画笔往桌上重重一搁，又慢腾腾地举起左手，不停地比划着冲他摇了又摇、摆了又摆。

你需要证明自己，画这么久了，是时候给自己拿出一张漂亮的成绩单了。林正旭依然不死心地，我觉得这次赛事，不仅对你，对我，对周老师，甚至对画室的所有学员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就算拿不到奖，也得不到任何专家的认可，但通过这个平台，会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并自发地参与到我们的公益事业中来，从而帮助到更多跟你有着相同遭遇的人。美芹，我承认我之所以想要说服你去参赛，是掺杂了一些个人的私念，但我可以保证，绝对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名利着想，我就是想让更多的人通过你的画作作，了解我们这个群体，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及时得到帮助，当然，我也希望你的画作能够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可，这样一来，你画画的积极性也就会被完全调动起来了。

这一回，林正旭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真听到了心里，而且真真切切地听懂了听明白了，能够帮助到别人，她自然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她自己不也正是在接受了林老师的帮助后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对于参赛的态度，她倒不是完全排斥，反正谁也不认识她，就算丢人现眼又能如何？可为什么非得是这一幅呢？她好不容易才画了出来，看他的眉眼，他的嘴巴，他的鼻子，还有他的耳朵，跟林老师比起来，要有多像就有多像，她怎么舍得把它拿出去参赛，万一被谁碰坏了或是弄丢了呢？

我，可——不——可以，再——画——一幅——别的？她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征询着林正旭的意见。就这幅好，要参赛就必须拿这幅去才行。你看，这线条，这着墨，这布局，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还有各处的细节，都画得非常完美，换哪幅都不如这幅效果好的。啊？必须？束美芹懵了，她真的不想拿这幅画去参赛，再说这画里还蕴藏了她对他生出的莫名的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复杂的情愫，怎么能把它拿出去堂而皇之地参赛，不停地供人观摩供人点评呢？不，她不能让她的心思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万一，万一她真的是喜欢上了林老师呢？那可不是她不想承认不愿承认，别人就看不出来的啊！很显然，她在担忧，在害怕，难道，她也像周亚男一样，默默地喜欢上了或是爱上了林老师？怎么会呢？她都没谈过恋爱，怎么就会毫没来由地爱上林老师？那她又在怕些什么？她虽然没有过恋爱的经历，可谁又能保证她对林老师的好感就不是爱呢？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喜欢看他手把手教她画画的认真劲，喜欢看他笑着耐心地给她讲解哪里还有哪些不足，喜欢看他走路时昂首挺胸的模样，喜欢看他接电话时指点江山的神态，总之，他一切的一切她都喜欢，如果这都不是爱，那又会是什么？

她不知道周亚男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周亚男看林正旭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猜，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深情吧。周亚男睨一眼林正旭，很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捋了捋垂到眼角的头发，又旁若无人地回过头，目光定定地望向她刚刚完成的那幅画，突地忍不住咦了一声，以一种掩饰不住的讶异口吻脱口而问，美芹，你这画上画的是谁呀？谁？还能是谁？这不明知故问嘛！周亚男继续打量着画上的人脸，轻轻吁口气说，奇了，看这眼睛，看这鼻子，看这嘴巴，单看任何一样，都跟老林有七八分神似，可组合到一块去再仔细瞅，倒又是另一个人的模样，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老林的气息。怎么会？束美芹有些不自在地瞥一眼周亚男，在心里默默冷哼了一声，不是老林还能是谁？另一个人？我看你就是嫉妒，故意要这么说才对。

我看看，林正旭也把脑袋凑了过来，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到最后，也不得不认同周亚男的观点，嗨，周老师还真没说错，美芹，你好好瞅瞅，这画里画的应该不是我吧？不是你？不是你是谁？束美芹纳闷地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仔细端瞧着眼前的画作，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一根细微的睫毛——天，这哪里是那个天天都对着她笑的林老师，分明就是——是谁呢？她心里突地咯噔了一下，周老师说得没错，这眼睛，这嘴巴，这鼻子，单单拈出哪个来，都像极了林正旭，可把它们凑到一块后，偏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透过那张脸，压根就看不出半点林正旭的影子。怎么会这样？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从未在她记忆中出现过的陌生的脸，可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她会在毫无意识的前提下画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张小龙，她的心陡地往下一沉，她想起来了，那是张小龙的脸，那个一直出现在她记忆里却又始终想不起来到底长什么模样的张小龙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