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或许，是林正旭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最终打动了束美芹；或许，是束美芹不想让自己活成林正旭故事里的主人公翻版，总之，没过几天，她便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了画室里。这次回归，她认识了很多和她一样身有残疾的朋友，都是林正旭走乡串村，费尽唇舌地，一个个地招揽来的，他们当中有从小患侏儒症靠在街头卖艺养活自己的小崔，有在越战中被炸掉一条腿的复员军人老徐，还有哑巴李姐，聋子裴哥，豁嘴薛婶，等等，不多不少，加起来总共也就十来个人。重新回来的束美芹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很融恰，这让林正旭倍感欣慰，他依旧每天都送她一捧百合花，鼓励她继续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而她也没辜负他的期望，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守在画架前，用心地画着各种各样的百合花。她还是更喜欢画纯白的香水百合，仿佛透过画板也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香味，但她已不执着着去想那张隐藏在百合花后的总也看不清面庞的脸，张小龙的脸。管他到底长什么模样，管他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走到最后不还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对，过客，张小龙就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哪怕他曾经非常非常重要过，但在她生病之后他不是也一直都没出现过吗？她已经不想搞清楚张小龙究竟是谁了，一个没把她放在心里的人是不值得她去回忆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跟着林老师好好学画，在林老师的帮助下，画出一片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晴空万里。

她不仅要画好百合花，接下来，她还要画桃花，画梨花，画海棠，画苹果，画香蕉，画葡萄，画燕子，画孔雀，画天鹅，画爸爸，画妈妈，画跟她一起学画的同学，画林正旭，画周老师。回到画室的第一天，周亚男就非常诚恳地向她道歉了，打那之后周亚男非但没再对她发过脾气找过她任何麻烦，反而跟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会找出各种机会，主动地，竭尽全力地去帮她解决画画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问题，以及生活中碰到的种种困难，有时候沈兰英临时遇到些事不能来接她回去了，周亚男便二话不说地放下手头的工作，担负起送她回家的任务。这个才二十刚刚出头的贵州姑娘，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平常跟谁说话都跟放鞭炮似的让人很不受用，但心眼却是极好的，有好几次她偷偷塞钱接济那些没有收入来源的残疾学员，都被她悄没声息地一一看在了眼里。周亚男不仅对所有的学员都好，对林正旭更是好得没话说，总是旁若无人地叮嘱他这个要少吃那个不能吃，天热了帮他接过脱下的衣服，天冷了替他披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外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对货真价实的情侣呢。除了束美芹，画室里的所有学员都希望林老师和周助理能成为真正的一对，可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他们不可能，抛开年龄的差距不提，林正旭和周亚男也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具体是什么原因，她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或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吧！

束美芹知道周亚男一直在偷偷暗恋着林正旭，但周亚男却始终没有勇气承认，更没有胆量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总是任劳任怨地扮演着她助理的角色，不求回报，也不期待得到任何理解。每当看到周亚男在林正旭身边忙前忙后地招呼这又招呼那的，束美芹总会在一旁没来由地替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大女孩感到一阵阵心疼，瞧，多好的姑娘，为什么偏生爱上了一个不可能和她走到一块的男人？他们不会有结果的，不会的，束美芹一边暗暗替周亚男惋惜，一边小心翼翼地举起画笔，果断地在刚刚画好的那捧香水百合的边上添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是林正旭的眼睛，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对她的画说三道四了，她也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因为早就把周亚男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又一直避讳着不去画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甚至，就连他那双干净到漂亮的手，她也要踌躇着思忖半天，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把它们画到她的画里去。

她在担心什么，又在害怕什么？担心周亚男会像从前那样误会她，还是害怕周亚男又会故态复萌地跑出来把她的画布剪个稀巴烂？其实，她是在害怕她自己，因为通过这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开始对林老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会感到由衷的兴奋，可只要他离开了哪怕一小会的工夫，她便会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她这是怎么了？她也偷偷地喜欢上了林正旭吗？不，决不可能！别说她压根就不知道情为何物，也没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就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就她现在这副模样，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去期待爱情的降临？

不，爱情就是个陷阱，就是痛苦的根源，一旦沾染上了爱情，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你看周老师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别看周老师年纪不大，但在爱情方面倒是人小鬼大，虽然她从未鼓出勇气向林正旭表白，但她每天为林正旭做的各种事情，小到帮他整理衣角，或是蹲下身子替他系好松落的鞋带，无一不明目张胆地流露出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崇拜与爱慕，甚至，就连她平时无意识间望向林正旭的眼神，也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占有欲，以及深深的深深的失落。尽管从未亲历过爱情的滋味，束美芹也能无师自通地体会到周亚男深陷其中的痛苦与煎熬，周老师爱得那么卑微而又无望，她又怎么会容许自己步上周老师的后尘，去爱上或是喜欢上一个男人呢？

她才不要爱上林正旭，也不可能会喜欢上他的。束美芹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刚刚在画布上画好的一只眼睛，心里忽地涌起无限的甜蜜与安然。是林正旭的眼睛，尽管才画了一只，但也闪耀着无尽的智慧与光芒，看一眼，心里就暖暖地生出丝丝的欢喜，再看一眼，便仿佛一整个春天都甜甜地住进了心底。她把这种欢喜归纳为欣赏与崇拜，他那么有才，又那么富有爱心，整个教育中心的学员都崇拜他，又不单单是她一个，怎么能说明偏生她是在偷偷爱慕他呢？至于欣赏，也不过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谁能说欣赏就等同于爱呢？她画，她小心翼翼地画，全神贯注地画，又一只含着笑意的眼睛，善解人意的眼睛，充满智慧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出现在了她的画布上。还有眉毛、鼻子、嘴巴、耳朵、头发，把它们通通画上去，不就是一个温润如玉的林老师吗？她满眼含笑地继续画着，林正旭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她半点也没发觉，她只知道她一直都很想把他画在画布上，正大光明地画，心无杂念地画，画出他的笑，画出他的暖，画出他的玉树临风，画出他的温文尔雅，画出他的善良，画出他的可爱，画出她所了解的那个他，画出她所懂得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