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为什么不再给自己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也给我一次被原谅的机会？美芹，重新拿起你丢下的画笔吧，你在画布上画下的每一个线条，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生活也和画画一样，为什么你自己的人生就不能再好好地选择一次呢？难道你真希望一辈子都躺在**，将将就就地过到死吗？不，这不该是你的选择，也不该是一个成熟的人负责任的人所应进行的选择，就这么躺着，你觉得对得起你曾经的努力，对得起一年到头每天都照应着你吃喝拉撒的父母，还有你早已白发苍苍了的外婆吗？他们没一个人希望你活成现在这副模样，他们要你振作，要你像正常人那样两腿生风地走起来，要你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还要看着你结婚生子，一直都眉开眼笑、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这些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美芹，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一个成年人，你必须为你的人生负起责来，也必须为你父母的下半辈子负起责来，你要再这么下去，对不起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你的家人，还有很多很多给过你帮助的人，你会彻彻底底伤了所有希望你好希望你一直都坚强着勇敢下去的人的心。

坚强？勇敢？她从来都没坚强过，更谈不上什么勇敢，一直以来，她只是不想让妈妈失望，不想看到妈妈伤心难过的样子，可她的努力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只不过是蛮横无理的指责，还有强加在她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只想好好地画画，她从没想过画画之外的事情，可人们还是不肯放过她，又教她怎么振作怎么重新站起来？早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的，一切都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一个几乎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一个连走路也走不稳，说话都说不利索，右眼近乎失眠的偏瘫患者，她还有什么出路什么新生？没有的，都是自欺欺人或是骗人的鬼话！无论再怎么努力，她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娶她这样的累赘回去，这个时候还说什么期待看到她结婚婚生子的话，只怕连他自己也不会信吧？

走吧林老师，别再说了，一句都不要说了！她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再听他说下去，她会疯的，总拿些没用的漂亮话来哄骗一个残疾人，真的好吗？她已经上过很多次当了，上过妈妈的当，上过宋大夫的当，上过他林正旭的当，而这次，说什么她也不想再继续上当受骗了。她只是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并不是弱智，更不是智障，她有明辨是非和起码的判断能力，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可以在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的前提下，蹒跚着走完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可她还能像从前那样疾步如飞地走起来吗，还能想跳就跳起来吗？那只近乎失明的右眼，可以让它重见光明吗？还有那张歪斜的嘴巴，又能让它恢复原样吗？不可能的！一切终成定局，她的人生早在她患病的时候就已经被注定了，如何改写得了？

美芹，我知道你心里苦，也非常理解你内心的矛盾与纠结。林正旭蹲下身子在束美芹的床边坐下来，伸过手一把握住了她那只时常握着画笔的左手，忍不住叹口气说，你生病前从来都没用这只左手画过画，可现在不还是画得很好吗？没什么是做不到的，只要你想，只要你有心，奇迹就一定会在你身上发生的。你别看我一直教人画画，其实我一天大学都没上过，更没受过一天的科班训练，我就是喜欢画，从小就喜欢到处涂涂抹抹的，没想到还就真成了。还有周老师，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导游，一天画也没画过，为了让我教她画画，她愣是赶鸭子上架，在没有任何基础的前提下画出了两幅非常棒的油画，而我也就是因为看了她的画，才悟出原来每个人都具备画画的潜力，只要正确地引导他们，鼓励他们好好画，压根就不用进入什么专门的院校进行系统的训练，也能画得很好，所以接下来的几年时间，我一直都穿梭在各个不同的城市里做公益，免费教那些零基础的人画画，粗略算了一下，到今天为止，至少也有一万人从我的教学中受到了启发并获益。

林正旭清了清嗓子，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来清溪镇做公益教残疾人画画吗？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我想挑战下自己，大多数普通学画者已通过我分享出去的经验收获了成功，但残疾人这块还是一个空白，我觉得他们这样的人才更需要得到艺术的熏陶，也真心希望他们通过我的帮助学会画画后，都能够自谋生路，至少也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吃饱饭。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关乎到我心里的一个梦，一个与青春和理想相关的最瑰丽的梦。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来过这里，在一个非常不起眼非常偏僻的小山村里，我有幸亲眼目睹了这世间最为曼妙的景象，一个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长得非常美的村姑，就站在村口磨房前的桃树下，拈着一枝桃花望着我笑，那一瞬，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进了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一下子就被惊呆了。那真的是一幅非常完美非常完美的图卷，我甚至都没和那个姑娘打一声招呼，就那么跟她擦身而过，可当时的场景，小到一朵云彩，一棵小草，却都在我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时常都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因为它实在美得太过震撼，我一直都没敢把它画出来，只怕一落笔便失了真趣，所以就让它始终都珍藏在心里，直到十多年后我做行画生意失败，经历了第四次破产后，才重新回到这里，想要去寻找当初遇见的那份纯净到剔透的美丽。可惜，一切都回不到从前，村口的磨房没了，磨房前的桃树没了，那个姑娘也早就失去了踪迹，甚至连还留在村里的老村民都不知道他们村里还存在过这么一个人。后来我又来了几次，可还是打听不到关于那个姑娘的任何讯息，直到我彻底打算放弃的时候，也就是你在路边看到我捧着百合花经过的那次，我才有了她的消息，才知道她叫杨梅，不过那会她已经去世十六年了。一场车祸，不仅让她失去了双腿，还让她失去了爱情，她受不了双重的打击，在家里的茅房旁喝敌敌畏自杀了。你难以想象我在听到这个讯息后有多难受，我一直都还记得她的笑，她的笑真是太美了，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美，还要迷人，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看到她在我面前笑，再也没法见到这个人了。我后悔当初没把它画下来，等我现在有了勇气想把它画出来时，却又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当初的那份灵气，无论怎么画都画不好，所以索性继续把它藏在心里，想着也许就这么一直把它搁在心里倒也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归宿。

林正旭目光定定地，打量着脑袋歪在一边不去看他的束美芹，我遇见她的时候，正是人生最失意的时候，我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更不知道还有没有未来，是她的笑容给了我继续努力下去的动力，从她的笑里，我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很快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也可以说，是她的笑，是她，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美芹，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帮你吗？因为你笑起来的样子跟她一模一样，纯净，剔透，无瑕，不染一丝纤尘，看一眼，就能让人忘掉红尘俗世中所有的烦恼与纠葛。你让我想起了她，想起了那些曾经的最最青涩也是最最美好的岁月，我想帮她，我想拉她一把，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是你，美芹，是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能够帮助到和她一样经历阵痛和煎熬的人，只要你们都解脱了，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便可以解脱了，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吗？林正旭深深叹口气，其实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并不只有你和那些沉浸在各自痛苦中的残疾人，还有我们这些看上去好像很健康很乐观的人。我们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煎熬，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我们也希望别人能伸出手来拉我们一把，就像此时此刻的我，就特别需要你伸出手拉我一把，让我有机会帮你走出痛苦，摆脱困境，让我有机会能对她说一句我尽力了，真的真的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