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她画,她用那只变得越来越有力的左手倔强地握住画笔,在画布上精心勾勒着他那双漂亮的手,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觉得他那双永远不变的手,竟比那千姿百态的百合花还要美艳还要风情万种,于是,她不再满足只画他的手,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偷偷画下了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等他起身来看她今天的画作都出现了哪些进步时,她便趁他还没走到跟前的那么一小会工夫,迅速用油彩涂抹掉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把它们改成谁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星星、太阳、月亮、云朵。

可她这些小心思又怎能瞒得过周亚男的眼睛?冰雪聪明的周亚男早就把她这些小计谋小动作一一看在了眼底,之所以一直没揭穿她,只是因为周亚男觉得还不到最好的时机,打蛇打七寸,要么不打,要打就要让她毫无还击之力,而且还得让她心服口服地彻底消失在林正旭的世界里。和林正旭大吵一架后,从办公室飞奔而出的周亚男,“哗啦”一声推开画室虚掩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束美芹面前,还没等束美芹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眼前的颜料、画具,还有那张尚没来得及涂抹掉眼睛鼻子嘴巴的画,都被一股脑儿地重重砸到了地上。画,她的画,那可是她的命啊!她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周亚男,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她谋杀了她的画。对,谋杀!她悲痛欲绝地慢慢蹲下身子,举起颤抖的手想把那幅被弄脏的画从地上拣起来,没想到指尖刚刚够着画布,周亚男就一脚踏了上去,连一点余地都不给她留。周亚男发疯了似的,在画布上踩啊碾啊,每踩一下,她的心先跟着揪一下,痛彻骨髓。天,这到底怎么了?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周老师,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来对待她?

让你画!周亚男踩痛快了,抢先一步把画拣了起来,拎在手里指着那张还没画完整的脸,瞪着束美芹劈头盖脸地嚷着,叫你来学画画,不是叫你来勾搭男人的!什么?勾搭男人?周老师是说她勾搭男人吗?束美芹慢慢站直身子,满脸委屈地觑着周亚男,说她勾搭男人,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她这副模样,别说不会生出勾搭男人的心,就算有,又能勾搭上谁?别用这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我!周亚男愤懑不平地继续叫骂着,林正旭吃你这套,我可不吃!林正旭?周老师是说她勾搭林正旭吗?难怪他们刚才在办公室里吵得翻天覆地白的,原来是为了这莫须有的事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你还装!周亚男指着画布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好好瞅瞅你天天都画的什么?傻子也能看出你心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束美芹,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都变成什么德性了,还以为会有男人能看上你吗?告诉你,林正旭只不过是看你可怜,同情你,怜悯你,你还真当他把你当成了嘴边的香饽饽吗?

这兜来泼下来的一盆污水,迅即浇灭了她对画画的所有热情。周亚男当着她的面,把那幅画着林正旭眼睛鼻子嘴巴的画拿剪刀给剪了个稀巴烂,然后一把推开她扬长而去。她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唯一能做的就是匍匐在地上,把那七零八碎的画布,一点一点地默默拣了起来。说她勾搭林老师,她也配吗?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涌出眼眶,她只是想跟着林老师学好画画,只是想通过画画打开那段尘封的记忆,又何曾有过其它的心思?整整在病**了躺了十年,她压根就不知道情为何物,又怎么可能对林老师生出那样龌龊的想法?她爱过男人吗?她有过爱情吗?生病前发生的一切一切,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人,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去爱,也不可能让任何人爱上她,因为她没有资格,她不配。

她真的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太多的念想了,她唯一想做好的事就是画画,画她的百合花,画那双干净漂亮的手,画那张带给她无限暖意的面庞,为什么就连这最后一点点奢求也要被无情地剥夺了呢?她一边着急忙慌地拣,一边小声地抽泣,却完全没意识到一阵倏忽而至的风迅疾从她背后洞开的窗户吹进了画室。风把她手里的碎片一股脑儿地卷走,卷到空中,卷到窗外,卷到遥远的天际,不留一丝情面,也不留一丝痕迹,那一瞬,她浑身瘫软地倒在了那一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颜料和画具上,只余一双高高举起的手在虚空中拼命地抓挠,拼尽了气力,却又什么都没能抓住。她太没用了,她什么都做不好,居然连一幅画也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继续跟着林老师学什么劳什子画?

一连半个月,束美芹都没再去残疾人教育中心画画,林正旭也没来找过她。妈妈告诉她,林老师打过电话来,说有事要出躺远门,让她这些日子自己在家里画,并嘱咐她千万不要懈怠,更不要放弃。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周亚男离家出走失踪了,也不知道其时已焦头烂额的林正旭正忙着满世界地寻找周亚男,她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全世界抛弃了,那些画就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她整整在**躺了半个月,不说话,不下地,不画画,不做任何康复训练,无论沈兰英怎么劝慰,她愣是半个字也不回复,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呆呆地躺着,傻傻地躺着,甚至连母亲把一日三餐端到她床头侍候她吃下的时候,连头都不愿意多抬那么一下下。

就让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了吧!这样活着到底意义何在? 她再也不想画了,再也不想记起任何想不起来的事了,过去已然过去,记起来又有什么用,能让她变回从前那个活蹦乱跳、口齿伶俐的束美芹吗?也许都是母亲骗她的,在生病之前,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充满活力的人,既如此,就让她一直都这么躺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来收拾她吧!都不用管她了,都不用劝她了,说什么她还不到四十岁,说什么她还很年轻,说什么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都是些老生长谈,她耳朵都听得生茧了,真的不要再听到其中的任何一句了!

她的心死了,再也没法活过来了。林老师用微笑与关怀带到她身边的春天,都被周亚男生生地撕裂了,她看不到春天,看不到鲜花,看不到阳光,看不到希望,眼前除了一片飘扬着碎画片的天空,和张小龙那张始终模糊不清的脸,就只剩下一片混浊的黑寂,冗长得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它的尽头,而她就在这片冗长的黑寂中,慢慢地,慢慢地,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一步步抵近更多的未知与恐惧。她知道,她是被无限扩大的黑暗吞噬了,禁锢了,她甚至可以听到从深渊底部传来的潮水声,一浪接着一浪,铺天盖地的,汹涌澎湃的,仿佛下一秒钟她便会被浪花里长出的长长的锋利的獠牙给生生切碎咬碎,可她一点也不想逃,甚至很享受这种快要被毁灭的感觉——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来吧,来吧,让她彻底逃离她这一切,去神的国度,做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吧!

林正旭再次出现她的面前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他来的时候,手里依然捧着一束百合,还是她最喜欢的香水百合。她没有下床,也没有回应他任何的话,只是把头掉转到看不见他的方向,仿佛他就是不存在的空气一样。周老师跟我耍脾气,一句话也没说就跑贵州老家了,我不放心,只好放下手头的事追到贵州,不过还好,好说歹说,总算是又把她给劝回来了。她跟着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没回过一趟老家,也够不容易的,这次就算给她放了个不长不短的假吧!另外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从贵州回来后的这段时间,为招募学员,我特地去附近乡下村里走了几圈,逢人就跟他们介绍我们画室,每天都说得我口干舌燥,鞋底都磨穿了,没想到还真的说服了好几个残疾人愿意跟我到镇上学画画的。他们当中有在越战中被炸断一条腿的复员老军人,有从小就患了侏儒症长不高的只能靠在街头卖艺养活自己的年轻人,还有发烧后没钱及时治疗变哑巴的农村妇女,现在他们都成了我们教育中心的学员,他们都盼着你早点回画室跟他们一起学画画呢!美芹,你是好样的,也是最棒的,你得给他们做好榜样,让他们像你一样重拾对生活的信心,用你的热情与真诚,帮助他们每一个人都学会如何做一个积极的快乐的人。榜样?重拾对生活的信心?她已彻底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又如何帮助别人重拾信心,做好别人的榜样?林老师若不是真的高看了她,就是想借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骗她重新拿起画笔,可她已经决定了,不管他说些什么,她一句都不打算听了,他要喜欢说,就让他一次性通通说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