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还会记得,大清朝洋务运动的巅峰,是李鸿章。而多少年后,中堂大人自己也还记得,他李鸿章的巅峰,就是北洋水师。

1886年,醇亲王亲眼见到了这支庞大的舰队。

他望着眼前这些坚固的铁甲舰,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喜悦。李鸿章有些得意地注视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着。十多年来,大清朝的海防事业一拖再拖,如今终于见到了一点成果。他甚至有些自大地认为,这其中,他自己当居头功。

“还记得少荃当年和左宗棠,一个管海防,一个管塞防,为了一笔军费,争得不亦乐乎。”醇亲王望着那庞大的舰队,感慨着,“你们两个,都是曾国藩的学生,都是朝廷的栋梁,太后当时就犯了难。”

“王爷言重了,”李鸿章笑着说,“当年左宗棠向朝廷索要军费,那是为了收复西北的失地。和他比,我这一头儿,自然就算不了什么了。太后圣明,当时把军费批给了左宗棠,这才有了后来的‘故土新归’。”

醇亲王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当年左宗棠扛着棺材上前线,视死如归,也实在值得一番歌颂。只见大军一出,那沙俄鬼子支持的军阀是抱头鼠窜。后来,太后为了纪念西北那块失而复得的土地,才给它依着‘故土新归’的意思,取名叫作新疆。”

他叹了口气,继续缓缓地说,“只是当年少荃也是颇有一番远见。那时倭寇犯我台湾,三千士兵竟可搅乱我大清部署,只可惜那时候朝廷无暇他顾,只给少荃批了少许经费,想来也真是不容易。”

李鸿章咧嘴笑了起来:

“不怕王爷笑话,我北洋当年受朝廷之恩,去西洋购买军舰,可财政严重紧缺,能买来的,不过是些英国人造的小型炮舰。这些炮舰在洋人那里,被叫作‘蚊子船’。”

“蚊子船?”醇亲王笑了一声,“为什么不自己造呢?办了这么多年洋务,咱们虽然造不出大型的铁甲舰来,但那些个小船小炮的,我猜,咱们也还是能造的吧?”

“对于这蚊子船,王爷您当年也是见过的。”李鸿章补充说,“至于向洋人购买,王爷有所不知,我大清虽是办了几十年洋务,可是我大清的造船厂,时至今日,主要的工人都还是得依赖洋工洋匠,算下来,费用恐怕要比直接从西洋那里购买还要高许多。唉!归根结底,我大清缺乏像样的人才哟。当年我和我老师曾国藩一起,商量着送出一批留学生去,正是因为我大清人才不足所致。”

醇亲王沉默了。一阵海风袭来,他不禁长长地吸了口气。

李鸿章淡淡地笑了一声。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海浪,过往的种种又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1882年,新疆大片土地已为左宗棠所收复,唯有沙皇俄国盘踞于伊犁一带不肯离去。为了解决争端,中俄就此进行了多次交涉,可蛮横的俄国人面对打了胜仗的中国,依然拒不让步。

谈判桌旁,双方陷入了持久的僵局。一场争端就这么拖了好长一段日子。终于,脾气暴躁的俄国佬再也无法忍耐了,竟一跃而起,拍着谈判桌大吼着说,他将派最大的铁甲舰横扫中国。话音一落,正想要奋起反击的中国人顿时愣住了。一时间,一阵冗长的沉默,淹没了整个会场。

电报传回到北京。慈禧太后吓坏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大臣们也陷入了沉默。太后带着一脸迷茫扫视着群臣,可她看到的,却是一个个低着的脑袋和一张张阴沉的脸。

就在这个时候,李鸿章又站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对太后说:

“太后可知,沙俄如此嚣张,正是以其之所有,欺大清之所无。”

太后冲他点了点头,让他说下去。于是,利用这么一个特殊的机会,李中堂又一次向国家伸手要钱了。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自己多年来身兼北洋通商大臣时所了解到的海防事务,一件一件地讲解了出来。

在外敌的威逼下,太后和大臣们似乎听进去了他的话。不久,太后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就在这外患不断的艰难岁月中,在这贫困的日子里,李中堂终于得到了勾画他脑海中那张宏伟蓝图的画笔。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此时此地,当醇亲王望着眼前这支规模浩大的北洋水师,将惊讶与喜悦写在脸上时,李鸿章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王爷您瞧,远处那两艘铁甲战列舰,是我北洋的‘定远’号和‘镇远’号。此二舰均系主力舰只,排水量可达七千余吨。这是我在两年前委派驻德国公使李凤苞订造。”

醇亲王情不自禁高呼了一个“好”字。

李鸿章停了一下,继续得意地介绍说,“那边儿两艘是我北洋的装甲防护巡洋舰‘来远’号和‘经远’号,也是德国人造的。”

醇亲王又喊了两个“好”字。李鸿章一一介绍着北洋的军舰。于是,“靖远”号、“致远”号、“超勇”号、“扬威”号……德国的船、英国的船,一时之间,一艘接着一艘,闯入醇亲王的视线。他或许并不懂什么军舰,可是望着眼前这一艘又一艘坚固而高大的家伙,恍惚间,迷失在某种幻觉中。

他甚至有些乐观地认为,这正在走下坡路的王朝,此时此刻,或许已经刹住了衰落的脚步。

“好!好!好!”

在这一刻,他似乎只能喊出这么一个字眼来。同时,对于眼前这位正在老去的李中堂,他的内心深处,却是充满了敬意。

是啊,大清朝洋务运动的巅峰,就是李鸿章。

而李鸿章的巅峰,也正是这北洋水师。

见识了这规模庞大的队伍,醇亲王有些自信地笑了。

李鸿章带着满脸的得意,也跟着笑了……

当所有这些记忆,全都在1891年那个夏天的夜晚,化作一团烟雾,飘散在眼前的时候,窗外的蛐蛐正热闹地叫着。屋子里,李中堂将烟枪扔在一旁,缓缓地说:

“如今面对学生,这做了一千年的老师,也就只剩下了北洋水师这块金字招牌。玉山啊,如今户部限我两年不可采购西洋装备,我真担心,我们这仅有的招牌,也要被摘下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