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那是一段特别的回忆。当他在回忆中睁开眼睛时,时间已来到1896年。这一年,他出国了。甲午海战以后,他曾前往日本。但那毕竟还是在亚洲,那场出行,是屈辱的,是不齿的。而今,无官一身轻的他,顶着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名,整日游手好闲,却终于获得了朝廷的批准,允许他带着出访的任务,到真正的西洋去走走、看看。

他高兴地说:“一辈子照猫画虎,这下,终于能见到真老虎了!”就这样,在随从的搀扶下,他登上火车,驰向了远方。他们的第一站,就是北方的沙皇俄国。

他记得,这有关出国的念头,本是源自这一年春夏之交时的一次对话。那时候,他曾带着二十五个年头的漫长记忆回到天津。昔日的过往已成烟云,“卖国贼”的骂声,也已逐渐散去。昔日的军营里,如今全都换了人物。回想起身为直隶总督的时光,他不由得发出阵阵感慨,生出几滴热泪。

就在这泪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他连忙回过神来,压抑住情绪。只见来人向他行了个礼,大喊一声:“中堂大人!”于是,他露出了微笑。片刻之后,他已手持烟锅,坐在椅子上,叉着腿,开始吞云吐雾了。

那个人,就是袁世凯。

一直以来,在李鸿章眼里,袁世凯都还只是个“娃娃”。虽然他当年驻军朝鲜时,曾成功地镇压了“开化党人”叛乱,但这个“娃娃”的言语,在他心里,终归还是略显稚嫩。也许这种认知不仅存在于李中堂心里,一直以来,整个大清朝的文武百官,也都这样认为。

甲午战争期间,这“娃娃”就曾提议,朝廷应任由他来编练新式军队。可是他的话无人问津。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负责后勤的小人物。

1895年,当《马关条约》的屈辱换来举国上下的齐声讨伐时,他终于坐不住了。于是,这一年5月7日,他决定把自己多年以来在军中所看到的腐朽和弊病一一列举,上书朝廷,总结得失,提出了一整套整顿旧军、编练新军的计划。

他的奏折落到了军机处一位“清流派”大臣的手里,这个人物叫作李鸿藻。那时,战争之后,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影响下,朝中的风气发生了变化,先前的保守派、洋务派,在这国耻之中,竟全都变成了改革派。

李鸿藻认真读完了这份奏折,对其中的内容,颇以为然。变革的呼声不绝于耳,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成了这个国家的主流。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这位“清流派”的大臣,一改往日保守大臣看不起西洋事物的惯例,竟选择主动奏请朝廷,把袁世凯调进了督办军务处。

这一年,袁世凯三十六岁。说是调进了军务处,但事实上,这个部门本是战时为了统一节制各路统兵而设立的,战败以后,这里并没有太多实际的差事可办。可这个李中堂眼里的“娃娃”,却并不曾就此沉沦。

他灵机一动,租了个住处,又找来一帮人,帮他又是翻译,又是编撰,没过多久,竟依照西例,整了一套兵书。书中所言,练兵要则、军饷制度,无所不包。

他还结合自身经验,总结了一整套适用于中国军队的军事思想,洋洋洒洒书写了12卷治军之作。书成之后,他马不停蹄四处分发,从亲王到大臣,趁着那股改革的风气,所有手握重权的人物,几乎都阅读了他的作品。

就这样,一夜过后,朝廷之内,“袁世凯”这个小人物的名字,竟转瞬间成了一股潮流。几个月后,他收到了佳音。他的兵书得到了恭亲王奕?,庆亲王奕劻,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龢,以及兵部尚书荣禄的一致认可。12月8日,所有这些亲王、大臣忽然史无前例地联名上奏,保举这个“娃娃”依其新法,在天津小站创建新军。

就这样,他迈开了人生中重要的第一步。

1896年春夏之时,曾担任过二十五年直隶总督的李鸿章故地重游。在昔日的军营里,他遇见了以前印象中并不成熟的“娃娃”。这个“娃娃”毕恭毕敬地把这位老上司、老前辈请进屋里,敬上水烟,开始汇报他练兵的成果。

面对这个意气风发的晚辈,李鸿章不禁感受到对方心里正在涌动的力量。只是,在这烟雾缭绕中,在这个曾写满了辉煌的故地,那些过往的记忆,却又不知不觉地,重现在他眼前。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当北洋水师在耻辱中全军覆没的时候,他这一生的荣耀,也终于随之消散。看到眼前这个自信满满的“娃娃”,他不禁感到一阵黯然的忧伤。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可以做些什么,但在这个晚辈面前,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要出国的念头,就是在这时生成的。他从这个“娃娃”嘴里听说,德国的克虏伯炮厂研制出一种新式大炮。这种大炮可用电动机械起吊,并装填炮弹,炮架前还增设了一种先进的液压系统,炮身可360度旋转,炮口亦可上下调整……

袁世凯热情地讲解着,李鸿章认真地倾听着。就这样,那伴随了他二十五年洋务运动的**,又一次被点燃了。谈话中,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陷入了沉思。他为朝廷办了一辈子的洋务,却一直都是照猫画虎,可那真正的老虎,他从来都不曾见过。去见一见西洋的真老虎,那是他一生的梦想。

就这样,几天以后,带着那份重新点燃的**,这位七旬老人,又一次跪倒在慈禧太后的面前。太后笑了。面对自己权力网络中的大臣,这个阴毒而狡猾的女人,也并非总是绷着脸。

李鸿章记得,他们主仆之间说了很多话,大概是跪得太久了,又或许是因为年事已高,到最后,他居然难以起身。不过,在那一天,这些琐事,都无法阻挠他油然而生的好心情。言语过后,太后不仅恩准了他的请求,而且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重要的任务。

于是,1896年夏天,这个历经二十五年洋务运动的七旬老人,终于在随从的搀扶下,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前往欧洲的列车。

他们的第一站,是北边的沙皇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