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

黄州位于湖北境内,从开封到黄州,要跨越大半个中原地区,但这次苏轼走得很快。自“乌台诗案”于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结案,到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抵达黄州,苏轼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因为有公人押着前行。其后在黄州一直待到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总计四年加两个月。

此间有许多传说,指神宗曾一再要重用苏轼,有的说要提拔苏轼修国史,有的说要让苏轼做著作郎,又有的说要提苏轼为翰林学士,后来是小人从中作梗,苏轼才没有被起用。但事实却是,直到神宗去世,也没有提拔过苏轼一次,只是把他从黄州移到汝州,待遇不变。

不可否认,苏轼经过“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加上他在黄州期间“杜门深居,驰骋翰墨”,文学创作反而收获颇丰,文风也大为改变,略洗轻狂无聊之态,受到佛老思想的影响,“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越来越受到后世文人的喜爱与推崇。

世事多舛,许多人都想生活在天国里,清静无为,去品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一个个羽扇纶巾,把酒临风,器宇轩昂,对江而叹。而苏轼恰好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想象空间。

刚到黄州,苏轼就写下《初到黄州》一诗,非常直白地承认“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对自己的前途相当担忧。

还好,苏轼虽然有职无权,但仍拿着工资,所以仍然要写《到黄州谢表》。他这次乖多了,写得直朴诚恳,在谢表中痛自忏悔,说自己对陛下“狂愚冒犯”,被处理是应该的。陛下你大量,原谅了我,“赦其必死,许以自新”,我现在“祗服训辞,惟知感涕”。我以前以科举踏入仕途,遇上了好时代,“遂有功名之意”,可是“用意过当,日趋于迷”,实在是因为我自己“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迷迷糊糊中,“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结果导致“众议不容”。现在我被贬至黄州,实在是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的结果。“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我以后一定认真改造,绝不再犯错误。并且我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杀生,只吃素菜,以表明我的至诚之心。

据说苏轼果然不再杀生了,嘴实在馋了买条鱼,也不忍心动手杀掉,就放在水盆里,等鱼死了,再洗洗下锅炖了吃。

但苏轼还是希望神宗不要放弃他,说只要神宗需要,“若获尽力鞭捶之下”,我一定要“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

刚写完谢上表,朝廷又有通报批评到了,指责苏轼在徐州任太守期间没有察觉到本地“妖贼”之事,现在虽不予追加处理,但要补写书面检讨。

宋代,地方官“不觉察妖贼事”是严重的失职行为,往往要受到撤职处分。所以苏轼又慌了,急忙写《谢徐州失觉察妖贼放罪表》,为自己辩解,说当时对“百姓李铎、郭进等谋反事”还是相当重视的,专门派人抓捕凶逆贼人。任务虽然完成得不是很好,有渎职之嫌,但也尽力了。现在朝廷又要处理我,“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因为我现在“无官可削,抚已知危”,再要处理就完蛋了。

神宗看了谢表,读到“无官可削,抚已知危”,对身边大臣笑道:苏轼也“畏吃棒邪”?原来大文豪也怕打屁股。虽然苏轼自诩“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但是对于打屁股还是很害怕的。

初到黄州,苏轼很是沉闷了一段时间,天天待在家里。经过了一段适应期,“舍馆粗定,衣食稍给”,苏轼开始“闭门却扫,收召魂魄”,定了定心神,然后“求所以自新之方”。

城南有一个很不错的去处,即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苏轼经常去“焚香默坐,深自省察”,有时可以达到“物我相忘,身心皆空”的境界,“一念清净,染污自落”。

这个地方不但可以修身养性,更重要的是有洗澡的池子,苏轼经常来洗澡。在《安国寺浴》中,苏轼说自己身上很脏,尘垢成团,头发也稀少了,“衰发不到耳”,但每个月还是要洗一次澡。洗完以后,“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非常清闲,因此心态也很健康,“心闲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黄州寒食诗帖》(北宋)苏轼

但苏轼的内心并不能真正做到平静如水,澡堂子里的水只能洗去他身上的尘垢,却“无以洗荣辱”,无法洗去他心中的浮尘。

为了以“乌台诗案”为戒,苏轼在若干年后写下的《黄州安国寺记》中,仍然强调自己以前讲的话和做的事“皆不中道”,需要彻底改正才行。但又担心“今虽改之,后必复作”,所以要“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惊魂未定的苏轼,有时小心过了头。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曾对文彦博提到说自己在徐州时曾写过一篇如何镇压徐州盗贼的文章,还没来得及上报朝廷就被调走了。现在“废逐至此,岂敢复言天下事”?但这篇文章烧了又有点可惜,所以寄给文彦博,请文彦博参考,读完,“即烧之而已”。——文彦博已经不知替苏轼烧过几次文章了。

不但给文彦博写信如此,给很多朋友写完信后,苏轼都叮嘱他们不要把信拿给别人看,或者干脆烧掉。

现在身份不同了,不再是领导,工资也少,一大家子人日子不免紧张。但苏轼没有因此再发牢骚,而是劝自己说:“口体之欲,何穷之有?”现在“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他写信给朋友们说自己如何计划着用钱,开始懂得生活之艰难。

苏轼压箱底的钱还是有一些的,他曾写信告诉老朋友陈季常,打算在与黄州隔江相望的武昌买一片地以养老,后来因为担心“好事君子”添油加醋说他坏话,所以放弃了。

在黄州,苏轼开始自己学着酿酒,但没有成功。《避暑录话》记载,苏轼“作蜜酒不甚佳”,一喝就要拉肚子,原来是“蜜水腐败者尔”。苏轼自己仅仅“尝一试之,后不复作”。“问其二子迈、过”,他故意问儿子,酒的滋味怎么样?儿子老实地回答:“大抵气味似屠苏酒”,但“亦一试而止”,没法再喝第二回。苏轼听后“抚掌大笑”,一副老顽童的神态。

旁观者对此看得很清楚,苏轼“性不耐事”,干活毛毛躁躁,“不能尽如其节度”。酒酿不好,并不妨碍苏轼把这事当文章素材,“姑为好事借以为诗,故世喜其名”。

有一次,苏轼和几个官员再次“出游安国寺”。洗澡之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一起聊天,苏轼谈起了身体健康问题。他承认养生并不难,没事的时候打坐就可以了,谓之“调气养生”。但有一点不好办,那就是“难在去欲”,只要有欲望就影响养生效果,真是左右为难。旁人说:想当年苏武奉使出塞,“啮雪啖毡,蹈背出血”,也绝不低头屈服,“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算是英雄了。但是胡人给他弄了个女人,苏武也“不免为胡妇生子”,更不要说是在“洞房绮疏之下”了。这个荤段子让众客皆大笑。苏轼一听,揽为知音:“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为了坚定养生信心,苏轼有时还要找一些名人为自己撑腰。有一次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讨论内外丹的修炼体会,收获颇多,不免兴奋,信口道:当年白居易修建庐山草堂,“盖亦烧丹也”,但就在他刚要炼成真丹的时候炉子却烧坏了,真是可惜!接着苏轼说:对于烧丹,我“有此志久矣”,但一直没有取得什么成绩,大概是因为我在尘世间的事情还没有完成。现在我的尘缘已败,可以专心炼丹了,“天必从之”,你们看我的行动吧!

苏轼虽然在炼气烧丹方面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但他一直相信自己天赋异禀,比较招神仙。他曾在《子姑神记》中说,他刚到黄州时,有个进士潘丙跑来对他说:先生从京城来的时候,黄州人民并不知情。可是“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大声告诉我们先生要来黄州了。等先生到的时候,那个神仙也消失无踪了。

第二年,潘丙又跑来找苏轼,说那个神仙又来了。苏轼一听,忙跟着去看。果然看到了神仙,而且是个女神仙。这个女神仙和人间美女一样,也很佩服他,不但请他写诗,而且为他跳舞。

这种故事在苏轼文集中还有很多,他说自己经常梦见或者遇见一些奇人异士,这些人个个忙着为他指点迷津。可能这些神仙都是冒牌货,苏轼最终也没能走出迷津。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苏轼的很多言行和文章内容十分虚无。当时黄州有一群伪科学家天天在一起讨论烧丹炼气过程中的化学反应和生理效果,大多神经兮兮的,但苏轼对他们很信任。

有一个和尚来找苏轼,“相见数日,不交一言”,苏轼还以为这个和尚是哑巴。过了几天,和尚要走了,“怀中解取药两贴”递给苏轼,一本正经地说:“此烧炼药也”,有效期保质期都很长,你要好好收着,等有大病的时候再吃。苏轼果然把这两贴黑乎乎的家伙收了起来,据说,他后来被远贬海南而没生病,可能就是“得此药之力”。

《五百罗汉图·应身观音》(南宋)周季常

在《张先生(并叙)》中,苏轼向大家介绍了一个姓张的汉子,说当地人皆不知其名,半疯半狂,浑身肮脏,“常独行市中,夜或不知其所止”。苏轼强调说:这个张先生从来都不买别人的账,任是谁都不搭理。可是我“试使人召之”,却欣然而来。见了我以后,“立而不言,与之言不应,使之坐不可”,好久才离去。

苏轼对这种神神道道的人一向很感兴趣,他相信这些人很有可能是得道高人,能把这种人请来就已是很大面子了,“能致先生子亦贤”。所以,苏轼不惜笔墨为这个张先生写了一首诗,很惶恐地说自己对张先生“妄意称量未必然”。

苏轼还经常写信和好朋友王巩谈论气功。在给王巩的信中,苏轼说弟弟苏辙就是因为练气功而“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声”,简直是气功大师。

苏轼还劝王巩要“深以道眼看破”,我们一道努力练气功,就会达到“归根守一,乃无一可守”的高级境界,然后方知“此外皆是幻”。苏轼很有信心地告诉王巩,这样一来,我们就都可以作地行仙了。

苏轼“独爱乐天”,不但是因为白居易诗文写得好,还因为白居易有两个质量很高的红颜知己。苏轼经常抚掌叹惜,“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素与蛮”就是白居易的两个爱妾,一个叫樊素,一个叫小蛮。白居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从此以后,许多人幻想一抱小蛮腰为天大之快乐事业,苏轼亦然。

黄州太守徐君猷也是附庸风雅的人,对苏轼很好,不但陪他洗澡,还经常请他喝酒听歌欣赏美女。

徐太守家里养了一个歌伎叫胜之,有一次酒宴之间得见,很让苏轼惊艳,于是专门写了一曲《减字木兰花·胜之》:

双鬟绿坠。娇眼横波眉黛翠。妙舞蹁跹。掌上身轻意态妍。

曲穷力困。笑倚人旁香喘喷。老大逢欢。昏眼犹能仔细看。

“笑倚人旁香喘喷”,大概倚的就是苏轼这个著名文学家的肩膀了。肩膀都被靠了,当然要再写一曲,于是又有《减字木兰花·赠胜之,乃徐君猷侍儿》,表扬胜之漂亮,“赛了千千并万万”。但是只表扬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徐太守还有很多美女,苏轼瞅谁都漂亮,在《减字木兰花·赠徐君猷三侍人妩卿》中,苏轼笔意斜飞,写道:

娇多媚煞。体柳轻盈千万态。殢主尤宾。敛黛含颦喜又瞋。

徐君乐饮。笑谑从伊情意恁。脸嫩敷红。花倚朱阑裹住风。

另一个美女要苏轼也来一曲。苏轼没有办法,只好再来一曲《减字木兰花·赠君猷家姬》:

柔和性气。雅称佳名呼懿懿。解舞能讴。绝妙年中有品流。

眉长眼细。淡淡梳妆新绾髻。懊恼风情。春著花枝百态生。

后来徐太守家里很多姬妾都来向苏轼讨词,苏轼只好开始批发,写了一曲又一曲,用字重复,词意无聊,不是能歌,就是善舞,再就是脸红,实在写不出什么新意了。

徐太守“后房甚盛”,寿命当然不会太长,不久就死了。苏轼欣赏的那个歌伎胜之也另寻高就而去。苏轼为此很是不平,写了一曲《西江月·姑熟复见胜之,次前韵》,嘲骂胜之忘恩负义,“别梦已随流水”,“相如依旧”,但“蛾眉新作”,已是抱在别人怀里的女人了。

其实苏轼肚量是小了点,人家只是一名歌伎,死了赞助商,当然有权利再换一个,关卿何事?但自此以后,苏轼不相信女人,经常警告别人要注意“蓄婢之戒”。

不过对可爱的美女,苏轼总是会手下留情。《春渚纪闻》载,苏轼在喝酒的时候,只要有人请,总是诗词源源不断,“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诗,扇题带画”,也经常会有。有一个美女,名叫李琪,虽然也常常向苏轼求诗讨画,但“终未尝获公之赐”。李琪不甘心,在又一次酒酣耳热后,端了满满一大杯酒,“取领巾乞书”,请苏轼无论如何给弄俩字上去。苏轼“熟视久之”,才“令琪研墨”,大笔一挥,写了两行:

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说我苏轼在黄州住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给李琪写过诗呢?

大家都很奇怪,因为苏轼只写了这么两行,“掷笔袖手,与客谈笑”,把李琪晾在了一边。李琪可怜巴巴地捧着领巾站在一边,静候苏大人什么时候有心情再写两句。旁边有客人见了,就问苏轼:

《致季常尺牍》(一夜帖)(北宋)苏轼

这两句写得很简易,为什么不再来两句收尾呢?苏轼大笑:我几乎忘了。接着便再添两句: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说李琪就好比是一朵海棠,我呢,就好比是杜甫,海棠虽然好看,但杜甫从来没为海棠写过一首诗。

甫一落笔,满座击节叫好,李琪也感动得泪光闪闪,这下可以留名青史了,让当世美女和后世粉丝艳羡无比。

苏轼到黄州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在凤翔工作时结交下来的陈公弼的儿子陈季常。陈季常自以为道行很深,做事有时不免有点诡秘。他“好宾客,喜蓄声妓”,有名士风度,很对苏轼的胃口。只可惜他老婆柳氏偏不买苏轼的账,根本不把这些名士放在眼里,每当客人来时也不给面子,照样大骂不已,“声达于外”,把陈季常弄得没有一点法子。

有一天苏轼去陈季常那里混酒喝,被柳氏弄了个冷脸,好不尴尬,只好写首诗解嘲,诗中提到: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可怜柳氏,自此“河东狮吼”的恶名“彰著于外”,再也没有人拿她当淑女。

苏轼先是住在定惠院,不久迁居长江边上的临皋亭。临皋亭北山临水,“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江水“半是峨眉雪水”,苏轼表示不再想家了,“何必归乡哉”!

苏轼对临皋亭进行了扩建,在水边修建了一座南堂,可对着滚滚江水而勃发思古之幽情。“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卧看千帆落浅溪”,“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何其快哉!但时间一长,也容易晕掉。所以苏轼又换了个地方,托人把黄州城东的一片营防废地讨了下来,大约几十亩,久不耕作,杂草丛生,瓦砾遍地。地面不太平坦,略有点坡度,因而取名“东坡”。苏轼自此号为东坡居士,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响亮的名字就此诞生。

苏轼带着一家人把这片地整理了一下,荒地开好以后,又开始建房,四壁刷得雪白,再绘上点雪景,号为“东坡雪堂”。一切齐备以后,苏轼突然发现,自己像个隐士了。

雪堂附近有井有泉有亭,有松、柳和各种果树,再加上那一片东坡,可以种瓜种菜种豆子,新鲜蔬菜可以得到保证,所以苏轼心里放松了点。在一曲《江城子》中,他表达了自己要向陶渊明学习的精神,感叹“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吾老矣,寄余龄”,打算在此终老。

有一天晚上,苏轼与朋友们在一起喝酒,晚上回家迟了,门都进不去,只好在外面坐了一夜,听着江水澎湃,心潮也如波浪翻滚。一曲《临江仙·夜归临皋》记录了他这一夜的所思所想: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非常想“忘却营营”,希望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但很难相信苏轼可以真的忘怀尘世,连苏辙都说:哥哥“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

不管怎么说,日子算是安顿下来了,接下来,苏轼沿长江上下出没,爬山戏水,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有名的地方——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