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诗案:醉后狂歌自不知

湖州在浙江境内,南望杭州,北接太湖,与苏州隔湖相望,山青水白,秀女红韵,正是苏轼理想中的东南小郡。

与以往不同的是,苏轼这次走得特别快,三月接到调令,四月就到了湖州。如此急着奔赴新任,主要的原因是苏轼“久闻吴兴更清绝”,比杭州还要好玩,而且湖州好吃好喝的东西也多,“未去先说馋涎垂”,加上他也被徐州的水旱盗贼折腾够了,“应笑苏夫子,侥幸得湖州”,哪里还会在路上浪费时间呢?

他赶到湖州,先坐着小轿“遍游诸寺”,并且对湖州的山寺非常满意,“深沉既可喜,旷**亦所便”,怎么看怎么开心。

有一次苏轼带了一群人,各携佳人素手,出去玩山。路上遇见风雨,只好躲到溪水边的澄晖亭中。苏轼便“令官妓执烛”,让人研好墨备好笔,“画风雨竹一枝于壁上”。当时围观的人太多,文人与美女挤成一堆,“红妆成轮,名士堵立”,大家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苏轼。

苏轼画完之后,赏玩了几把,觉得需要再题一诗,便开始沉思,“目送万里”,面色深沉,“殆欲仙去尔”,然后开始写诗:

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袅。

把一枝风中之竹画得如美人腰肢般细柔,后来还有好事者把这块石头给刨了下来,没事的时候“摩挲久之”。

不过,苏轼有时也是带着任务去玩的,在密州、徐州他会求雨,到了湖州以后,这个技能用不上了,因为南方多雨。但苏轼会举一反三,他还可以祷晴。苏轼到任短短两个多月,就玩遍了湖州所有能玩的地方,登山赏花,坐船吃鱼,写诗作文,开心至极。然后照例要给朝廷写《湖州谢上表》,前几次谢上表虽然也讲了些怪话,但朝廷并没有处理,所以这次照例要讲几句。

苏轼今年已经四十四岁了,本来宋仁宗说过他可以当宰相的,现在却长期做着州官,从南调到北,又从北调到南,政治地位始终没有什么起色,简直看不到出头之日,因此,苏轼在《湖州谢上表》里发了一点牢骚,结果成了“乌台诗案”的导火索。

谢上表一般很好写,只要感谢朝廷对自己的信任,然后再诚恳地表态说一定不负朝廷期望,努力工作,力争早日开创湖州工作的新局面,这样糊弄个几百字就可以交差了。但苏轼许久以来郁积在胸中的牢骚居然瞬间喷发,文章不免就偏离了主题,满腹怨言一泄而尽,除了抱怨朝廷任用变法新人,还批评朝廷忽视自己。全文如下:

《竹涧焚香图》(南宋)马远

臣轼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讫者。风俗阜安,在东南号为无事;山水清远,本朝廷所以优贤。顾惟何人,亦与兹选。臣轼(中谢)。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独无寸长。荷先帝之误恩,擢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过无功;法令具存,虽勤何补。罪固多矣,臣犹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许借资而显授。顾惟无状,岂不知恩。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而臣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能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职,息讼平刑。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无任。

谢表送上去以后,一句“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一时传遍京城。苏轼所指的“新进”,就是因变法而提拔上去的一批新锐,苏轼叹自己已经追不上这些人了,所以只能“牧养小民”。

京城早就有一批人看不惯苏轼,特别是御史中丞李定、知谏院张璪、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等人,都是追随王安石变法之人。他们深知苏轼从骨子里反对变法,王安石在任时没有处理苏轼,但并不表明可以容忍他随意攻击新政,所以各路人马分别上表奏劾苏轼“讥切时政”,由此引发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纠结的“乌台诗案”。

“乌台”是御史台的代称,有暗指御史都是乌鸦嘴的意思,因为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在朝廷中人缘不好,所以得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字。但攻击苏轼的不只是御史台的乌鸦嘴,还有谏院的那批谏官。他们纷纷指责苏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事之言”,被那些无聊流俗之人“争相传诵”,影响恶劣,而“志义之士,无不愤惋”,要求对苏轼严加处理,以正视听。

从史料来看,“乌台诗案”的导火索是苏轼自己的文章。这里有一个插曲与沈括有关。沈括不以诗文成名,但在军事与科学方面却涉猎广泛。南宋王铚在《元祐补录》中,记载了沈括与苏轼之间的一段往事。

沈括曾与苏轼在京城有过短暂的交集,当时苏轼入史馆时,沈括正好在昭文馆工作,两人都可以算是朝廷的高级秘书。苏轼外放杭州以后,沈括曾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到杭州检查工作,“奉命相度两浙路农田水利”,受到了苏轼的热情招待,两人言谈甚欢。沈括把苏轼的新作抄录了一遍,“求手录近诗一通”,带回京城学习,结果一读之下,却发现了大量问题,于是他决定揭发苏轼,“归则签帖以进”。有人把“乌台诗案”归罪于沈括的揭发,“其后李定、舒亶论轼诗置狱,实本于括”。事实上两件事之间相差了很长时间。如果沈括揭发有效,苏轼就不可能有密州、徐州、湖州之任了。不过苏轼与沈括关系不好也是事实,大概是文人相轻的原因,当然也与沈括追随王安石有关。后来苏轼不死,联合弟弟找准机会对沈括大加攻击,以致在文章中指名责骂。沈括为人懦弱,《萍州可谈》记载,沈括经常在家被老婆张氏揍得鼻青眼肿,他对苏轼的攻击基本不予回应,只是潜心在镇江写《梦溪笔谈》。

就在苏轼谢表送到京城后,苏轼的文集《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也刚刚出版,正好被调查组拿来审阅,结果发现问题更严重。六月二十七日,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书弹劾苏轼“谤讪讥骂,无所不为”,说一有水旱盗贼,苏轼就“归咎新法”,“唯恐不甚”,要求严肃处理。

七月二日,监察御史舒亶上书指责苏轼:

有讥切时政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

舒亶把苏轼的诗文集一起附上,并指责苏轼与王诜结为朋党,与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等一批对朝廷怀有不敬之意的旧人,互相吹捧,阴讽变法,影响恶劣,如此言行,“可置而不诛乎”?

七月三日,与苏轼有旧怨的御史中丞李定上疏做了总结:

知湖州知府苏轼,本无学术,偶中异科,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怙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其情心,公为诋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毙更法之意。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

神宗看了这几份报告,十分重视。他本来很喜欢苏轼的诗文,特别是当苏轼的新文章传入宫中,读得入迷时,“膳进忘食”,连饭都忘了吃。但这回苏轼的诗让他感到失望。于是下诏,令知谏院张璪与御史中丞李定共同调查处理此案,同时罢去苏轼知湖州军州事等官职。李定等人派遣太常博士皇甫遵急速赶赴湖州缉捕苏轼进京受审。

苏轼在京城的好友王诜知道了这个内部消息,忙告诉了苏辙。苏辙急忙请人飞奔湖州,先给苏轼送个信。

据说,抓捕苏轼的皇甫遵父子和苏辙派出的信使在路上展开了一场赛跑,结果皇甫遵的儿子在镇江得了一点小病,皇甫遵因此慢了半天。苏辙的信使先行一步把消息送到苏轼手上。其实这些完全是传言,皇甫遵赶到湖州时,苏轼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

皇甫遵到后径直到了官厅。苏轼听到这消息后,“轼恐,不敢出”,惶恐地问手下祖通判应该怎么办,去见皇甫遵的时候到底是应该穿官服还是穿平民服装?

祖通判让苏轼不要慌张,“事至此,无可奈何,需出见之”。并且安慰苏轼,既然现在还没有对你宣读罢官的命令,你还是穿官服合适些,“当以朝服见也”。苏轼觉得有理,这才穿上官服,套上靴子,勉强去见皇甫遵。

皇甫遵见了苏轼,“久之不语”,空气十分紧张。苏轼见此更加惶惑,说自己“激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请让我回家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不急不慢地说了一句:“不至如此。”

于是把苏轼拘捕起来,“即时出城登舟”,“拉一太守如驱犬鸡”。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行人水陆兼程,赶回东京。

北宋孔平仲在《孔氏谈苑》中说:苏轼被押至太湖边上,当时风吹浪涌,圆月在天。苏轼站在湖边,思前想后,不知后果如何,又怕连累他人,真想纵身一跳,自杀算了。但又一想,如果自己死了,弟弟苏辙肯定会跟着自杀,还是算了吧。过长江时,苏轼又想投河,“过扬子江便欲自投江中”,但被人在一边紧盯着,没跳成。

八月中旬苏轼被押到开封,立即投入御史台大牢,由御史中丞李定和知谏院张璪奉旨鞫问。

苏辙上书,表示愿意削减自己的官职替哥哥赎罪。在《为兄轼下狱上书》中,苏辙说哥哥“惟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论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广大,不加谴责”,哥哥“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以前有一次,沈括已经揭发过哥哥,皇上没有治哥哥的罪,后来哥哥就“感荷恩贷,自此深自悔咎”,不想他这次又得罪了陛下。

苏辙劝神宗说:哥哥已经“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狱”。“死固分也”,可惜的是哥哥一身才学,没有机会报答朝廷。而且我们苏家得罪的人多,“在朝孤立”,“左右亲近,必无为言者”,没有别人替我们开脱,我只好出来向陛下求情,“惟兄弟之亲,试求哀于陛下而已”。

苏辙用缇萦救父的故事来感动神宗,愿意以“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请陛下饶哥哥一命,我保证哥哥绝不隐瞒罪状,“必不敢拒抗不承,以重得罪”。

对苏轼的审问相对顺利,并没有用刑。从八月二十日初讯到十一月三十日御史台结束审讯,在“通宵诟辱不忍闻”的重重讯问中,苏轼从一开始坚称除了《山村》诗外,“其余文字并无干涉时事”,到“别无讥讽嘲咏诗赋”,再到“再勘方招”,最后,终于明确表示“愿领罪”,还写了两万多字的供状,承认自己在诗文中攻击新法。如:

熙宁三年(1070年),刘攽被罢外放时,苏轼写的《送刘攽倅海陵》诗中有“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牙齿牢,是中惟可饮醇酒”,是讥切“新法不便,又不容直言”,不如喝酒。

诗句“羡子去安闲,吾邦正喧哄”与再寄刘攽的一句“醉后狂歌自不知,刺舌君今犹未戒,炙眉我亦更何词”,皆是讥讽之意。“刺舌”是一个典故,一个叫贺若敦的人用锥子刺自己儿子贺若弼的舌头,说,“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以此警告儿子不要多讲话。“炙眉”也是一个典故,是说有个叫郭舒的人,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名叫王澄的人,结果被人家按倒在地“炙眉”以泄愤。苏轼招供说这两个典故指代刘攽被朝廷刺过舌,而自己也被朝廷炙过眉,是讽指朝廷不容人说话。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诗中有:

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苏轼招供说这是讽刺“盐法之为害”,后又改供为“讥讽朝廷水利之难成”。

《寄刘孝叔》诗中有讽刺朝廷“备战张皇之态”,嘲笑保甲、方田等法扰民之意:

君王有意诛骄虏,椎破铜山铸铜虎。

联翩三十七将军,走马西来各开府。

南山伐木作车轴,东海取鼍漫战鼓。

汗流奔走谁敢后,恐乏军兴污资斧。

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讼牒纷如雨。

苏轼供出了刘述,又供出王巩,再供王诜。凡此种种,不足细道,把能供出来的人全供了一遍,包括自己弟弟。供出来的诗文也不值细数。其中有首《王复秀才所居双桧》: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诗的意思是说:这棵古桧树气节凛然,高耸入云,无人敢欺。地下的根也是四处伸张,一直长到了九泉无曲之处,只有地下的蛰龙才知道古桧的深沉。这是一首托物言志的小诗,意思是世上无人能够理解我的内涵。

但在古代,“龙”这个字眼是敏感词汇,不能随便用。李定审问苏轼:你求问地下之蛰龙而不问天上之飞龙,用意何在?

苏轼聪明,他知道这个事情可大可小,如果硬扛肯定要吃亏,所以对李定讲了一个故事,说,丞相王安石以前游信州,写有《龙泉寺石井诗》一首: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轼所求之龙,是此泉中之龙。”苏轼就这样把球踢给了李定:我讲的龙跟王安石讲的是一条龙,你要是治我的罪,也应该把王安石一同治罪。

李定果然被苏轼难倒了,不敢轻动,把诗交给了宰相王珪。王珪直接拿去给神宗看,指责苏轼不求天上真龙,“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而向地下求蛰龙,是不忠于圣上,心怀二心的表现,可以处死。

当时担任知制诰的章惇在一旁帮了苏轼一把,替苏轼辩解道:“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神宗也不同意王珪的说法,说:“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昔日诸葛亮自号“卧龙”,难道也有二心吗?

退朝以后,章惇批评王珪说:难道相公想把苏轼一家都搞死吗?

王珪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道:这话是舒亶讲的。

章惇叹了口气:“亶之唾,亦可食乎?”舒亶的唾沫,你也会吃吗?

王珪无语。

除了这些讽刺朝廷的诗文,苏轼还供出了另外一些事,比如为嫁外甥女等事,向王诜借了三百多贯钱,“自后未曾归还”,以及其他一些索取祠部度牒、紫袈裟之类走后门的事。御史台根勘结按状中,李定和张璪对苏轼做了终审申斥,指责苏轼“妄有诋毁”,罪状如下:一、交通王诜,通过他“为婢出家及相识僧”托关系,以及钱财来往等;二、“作诗赋等文字讥讽朝政阙失等事”“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三、不如实交代罪行,“累次虚妄不实”。建议停职,将判决意见呈交皇帝处置。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苏轼在狱中,儿子苏迈每天给他送肉,约定如果外面有凶讯就改送鱼。巧在这一天,苏迈有事,请一个亲戚代为送饭。这个亲戚好心,做了一条鱼送进去。苏轼一看是鱼,以为即将大祸临头,顿时大惊失色,于是写了诀别诗《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请人送出去交给苏辙。

诗云: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这首诗被送到苏辙手上,苏辙知道此时不是叙兄弟情深的时候,立即把诗退了回去,结果被狱方按规定送到神宗手上。神宗看了“独怜之”,感情被触动。

恰在这期间,神宗的祖母曹太皇太后归天,天下大赦,“减天下囚死一等,流以下释之”,苏轼也在狱中一连写了好几首诗用来追悼曹太后。但曹太后去世一个月,苏轼仍然被关在牢里。

苦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

王安石罢去后,神宗每当想念王安石时,就会召见王安石之弟王安礼。王安礼借机和神宗谈起了苏轼一案,劝神宗道:“自古以来,大度之君,不以语言谪人。按轼文士,本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碌碌如此,其心不能无觖望。”有几句牢骚也很正常,如果因其文字而置于死地,恐怕后世会讥我朝不能容才,有损圣德,但愿陛下稍宽其狱。神宗表示:我并不打算处死苏轼,也不打算再深加追问,“欲申言者路耳”,本意是想借此事鼓励敢于发言的人,“为卿贳之”,我会放了他。

宰相吴充也劝神宗说:曹操尚能不杀祢衡,陛下你又何必杀苏轼呢?

恰在此时,王安石的亲笔书信到了,劝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子乎?”于是,“乌台诗案”“以公一言而决”,苏轼得救了。

到了元朝,有一个文人费唐臣,不知怎么写了一个杂剧,叫《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为苏轼喊冤叫屈,竟然把王安石写成一个小丑,说他指使李定诬害苏轼。

苏轼本人也不愿意领王安石的人情,他后来对一个朋友说:我能活下来,全是皇帝所赐。朋友问他怎么回事。苏轼说:有一天晚上我在牢里睡觉,有两个神秘人物进了牢房,自带铺盖就地睡了半夜,到了四鼓,突然拉醒我说,恭喜学士,安心睡觉吧,没有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人是皇帝派来的太监,专门来了解我的情况,他们看我睡得很香,没有一点心事的样子,就立即回去报告了皇帝。皇帝说:“朕知苏轼胸中无事。”我这样才活了下来。

苏轼亲口对别人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他能活命,首先是自己胸襟宽阔,不该死;次则是神宗不想让他死,与王安石了无干系。

非常可怜的是,苏轼系狱之时,除了王安石、章惇、王安礼、吴充等少数人不惧牵连进言解救外,那些平时跟苏轼诗书唱和、互相吹捧的文人名士,却无一人伸手援救,洛阳司马光受到牵连被罚铜二十斤,也是不发一言。

据《苕溪渔隐丛话》记载,张方平写了一书要营救苏轼,但“府官不敢受”,张方平一急之下,命令儿子张恕亲自去登闻鼓院(相当于信访办)投递,但张恕却“徘徊不敢投”,这件事是真还是假,没法搞清楚了。总而言之,张方平没能帮上忙。后来苏轼到张方平家拜见干爹,张方平特意把那份没有交上去的奏疏拿给苏轼看。苏轼看后“吐舌色动久之”,说幸好没交到皇帝手里,不然我就没命了。别人问他原因,苏轼不说。

这件事后来由苏辙加以解释。苏辙说:我哥哥哪有什么罪过啊,“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尔”。张方平在奏疏里说哥哥“文学实天下之奇才也”,就会更加激怒官家,一旦交上去,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就会要哥哥的命了。

有人追问苏辙:那应该怎么写才有效呢,“宜为何说”?

苏辙说:只能对官家讲,“本朝未尝杀士大夫”,陛下你杀了苏轼,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就会以陛下为榜样,想杀就杀,天下就乱了。陛下非常看重社会影响,“好名而畏议”,这样就不会杀哥哥了。

其实,神宗从来就没打算杀苏轼,这一群君子算是白担心了。最终,苏轼被“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做了有职无权的闲官。

苏轼到黄州以后,对于章惇出言救他,还是真心感激的。正好,时为参知政事的章惇来了一封信,告诉苏轼,如果能在黄州期间“痛自追悔往咎”,朝廷仍然会重用他,“清时终不以一眚见废”。苏轼非常感动,用心写了一封《与章子厚参政书》,对自己的行为做了深刻检讨,对自己所犯错误进行沉痛忏悔。

苏轼跟章惇说:“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只有老友你给我来了一封信,对我“存问甚厚,忧爱深切”,让我“感叹不可言也”。

苏轼说:老友“拜命与议大政”的消息传开以后,全国人民都很兴奋,“士无贤不肖,所共庆快”。我经常对身边的人提起你,告诉他们“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当初有的人还不相信我说的话。现在你当了副宰相,我不但为朝廷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我说对了,“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然后苏轼开始检讨:我这次犯错误,“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从前老友就劝过我少说废话,但是我“强狠自用,不以为然”,现在终于知道害怕了。这次朝廷不治我的罪,如果再不痛改前非,“轼真非人也”!苏轼自责说:现在“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

苏轼保证说:我“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如果再犯,那我真是太不像话了,“岂有此理哉”?

最后苏轼说,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拍我马屁,“但过相称誉”,让我犯了大错。一旦我被抓起来,没有一个来可怜我,“无复有相哀者”。只有老友是真君子,帮了我很多忙,“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可惜,后来出于一些原因,苏轼和章惇还是决裂了。

在被押赴黄州以前,苏轼需要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第一个需要处理的,就是大批婢女姬妾。此时发生了一个“春娘换马”的故事。

明代彭大翼在《山堂肆考》中说:“东坡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饯公。”苏轼“命春娘劝酒”,蒋运使一看春娘还算水灵,就问“春娘随去否”?

苏轼说:“欲还其母家。”

姓蒋的一听,动了心思,对苏轼说:“公去必须骑马,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

苏轼一听,当场拍板答应。

可惜春娘错把苏轼当成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情种,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她上前对苏轼行了一礼,说:古士大夫皆有仁人之心,能做到“贵人贱畜”,把人看得要比马高。现在“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说着,春娘泪水涟涟地口占一绝: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贱畜,胸中怨恨向谁伸!

吟诵完毕,“遂下阶触槐而死”。

很多人为苏轼“春娘换马”的故事叫冤,认为以苏轼之多情,必不至如此冷血。其实,在苏轼的诗中,有几处写到以妾换马的事情。在《次韵许冲元送成都高士敦钤辖》中有两句:“坐看飞鸿迎使节,归来骏马换倾城。”所谓“骏马换倾城”,就是以骏马换美女,在苏轼看来,实在是很普通的事情,与李白在《襄阳歌》中的那一句“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很可一比。在这些才气冲天的大诗人眼里,女人不过是两条腿的骏马而已。

在苏轼的《张近几仲有龙尾子石砚,以铜剑易之》诗中,有“又不见二生妾换马,骄鸣啜泣思其家”。在《戏周正孺二绝》中,又有“相如虽老犹能赋,换马还应继二生”。对那些以妾换马的故事津津乐道,可见他对此还是颇有心理基础的。

不管这些,还是来看正主。

苏轼被贬黄州,因祸得福,名气反倒越来越大,《赤壁赋》和《后赤壁赋》等文皆在其间写成,并成为经典,在文学史上光芒万丈,这也是一种意外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