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事实的发掘

从埃及之旅回来之后,谢里曼的心中开始酝酿着一项新的计划。在埃及一座古代神殿里,谢里曼看到了一幅壁画,这幅壁画吸引了谢里曼的注意,他开始推测埃及人是与特洛伊文化有关联的。因此,他决定要对神殿所处的一带地区进行发掘。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小亚细亚的美索不达米亚一带忽然发生了黑死病,谢里曼的计划只好作罢。后来,谢里曼又想到了另外一个计划,那就是到希腊东南海上的克里特岛去发掘库诺索斯人的遗迹。谢里曼有一种想法,认为在迈锡尼文化兴盛时期,亚洲的文化可能是经过克里特岛传过来的。他要去克里特找寻相关的证据。

这次,谢里曼约上了建筑学家多尔普菲尔德,前往克里特岛。克里特岛跟梯林斯的遗迹一样,大宫殿的遗迹整个都露出在地面上。根据谢里曼的猜测,这可能是在希腊首先建立海军,而征服了附近各岛屿的城址。可是接下来的发掘工作却成了问题。首先谢里曼必须出高价买下他要发掘的那块土地,而且那些地主们还坚持发掘物应分给他们一半。

压着满肚子的火气,谢里曼继续进行交涉。当时克里特岛是在土耳其的统治下,没想到那些反对分子竟引起了暴动,闹得不可收拾。发掘的计划终于告吹了。

当时有一个名叫伯蒂舍尔的德国军人,他是个古代迷,看过很多书,对考古方面意见颇多,不亚于专家学者。但他从来没有发掘过遗迹,也未曾亲眼看过希撒利克的山丘。但是他偏偏从谢里曼最初出版的书中找出未经过充分研究的问题来加以攻击:

谢里曼先生所谓的特洛伊城,实际上就是古代的大火葬场……谢里曼这伙人,把假照片和假报告说成是真实的。不仅是这样,他们还做了更坏的事情,他们为了要支持希撒利克有古代宫殿的说法,竟然对一切与其说法不利的东西,故意加以破坏。

1889年,在巴黎举行的人类学会的大会上,伯蒂舍尔又一次提出了这项毫无依据的说法。谢里曼也出席了大会,对于有些人居然会相信伯蒂舍尔的荒谬言论而感到震惊:

这些人因为只知道死读书,所以才会造成这种结果。只要他们能亲身到遗迹现场去实地参观,应该会了解到我的理论的正确性。百闻不如一见,干脆我请他们到特洛伊去吧。

谢里曼想到了这样一个绝招,同时也下定决心,要进行另一次发掘。

同年12月,应邀而来的学者们在希撒利克山丘上举行了一次研讨会。对谢里曼持有反对意见的人们此时表现得非常顽固。但是,一些著名的学者都对谢里曼和多尔普菲尔德的主张表示赞成,这让谢里曼感到很欣慰。

1890年5月,土耳其政府批准发掘的公文下来了。谢里曼立刻开始进行最后一次的特洛伊发掘。当地的人早已经成了谢里曼的朋友。在这个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平原的希撒利克山丘上,谢里曼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心中的故乡。他时常会有一种生于斯、长于斯的感觉。

这次的发掘,除了寻求新发现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目的。谢里曼决定找出确切不移的铁证,证明这里确实有过《荷马史诗》所说的城堡。这样的话,以后就没有人会提出像伯蒂舍尔一类的荒谬主张了。因此,谢里曼拟订了计划,决定尽可能多地邀学者和专家们前来这里参观发掘。他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了解他的发掘成果的价值,他要让全世界都了解,他过去所做的工作对古代历史的研究是何等重要。

希撒利克的山丘上,一如过去那样建起了一幢幢小屋子。大家都管它叫“谢里曼街”。为了招待来此参观的学者,谢里曼特地在这条“街”的“郊外”盖了一幢房子供他们住宿。

受到邀请的人、对此感兴趣的人,都不远千里地纷纷赶到特洛伊来。但是,专门唱反调的伯蒂舍尔,还是照样在报纸上投稿攻击谢里曼。于是,谢里曼再度邀请了很多学者,在希撒利克山丘上开会讨论。

只要亲眼看过了发掘的遗迹,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谢里曼的意见是正确的。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谢里曼的挚友微耳也专程从德国赶来参加。会后,谢里曼和微耳两人还骑马到伊达地区去旅行。两人结伴到有众多古迹的伊达去旅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路很崎岖,沿途又没有旅舍,但对意气相投的两人来说,每次的旅行都十分愉快。

这次旅行中,谢里曼却发现自己的耳疾又严重了。

日子还是照旧过得很忙碌。督导发掘工作,招待访客,谢里曼忙得简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学者们大多数住了一星期就走,然后又有另一批人接踵而来。在发掘工作有了相当进展时,索菲娅带着两个孩子也来了。家人的到来把生活的温暖带到了希撒利克山上,谢里曼感受到了很大的安慰。这次的发掘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有人在监视,所以可以随工作需要而尽管画图测量,用不到顾虑什么。这一点也令谢里曼十分欣慰。

希撒利克的遗迹是由下而上,有好几层的城市互相重叠着,一起埋在土中。其中倒数第二层的城市,似乎是被战火所焚,已经完全变成了废墟。谢里曼正打算把由城墙环绕着的这一层废墟整个挖出来。

随着发掘工作的深入,种种问题也相继有了答案。在同一地区内既然有八九层城市上下重叠,那么,建筑的方法应该各有不同。在这些重叠的城市中,倒数第二层,也就是年代第二古老的一层了。围绕着这座城市的城墙,比起上面一层城市的城墙来,形成的圆圈更小。这道城墙,经这次发掘才晓得它是希撒利克最古老的城墙。

这次的发掘,也查明这座城市曾经扩建了两次。在扩建时,是在原来的城墙上建造了另一道新城墙。同时,城门、宫殿和宫殿外围的房屋也全部重新改建了。有趣的是,在旧建筑物上面建造新建筑物时,新旧建筑会稍微错开。

走过了大城门,下面就跟梯林斯遗迹一样,还有一座小城门,再过去就是广阔的庭院。围绕着庭院四周,有王宫和王族的宅第簇拥而立。要把这类大规模的建筑重新加以改建,是一件非常艰巨的工程。他们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去做这种事情呢?

由于这是历史不明的黑暗时代,没有人针对这个问题给出答复。不过,事情也许是这样的:达达尼尔海峡附近这一带,自古以来在各民族之间时有冲突,而与海峡比邻的希撒利克城,首当其冲,无形中成了牺牲品。可悲的命运一再地降临到这个山上,于是,城市建而又毁,毁而又建,反反复复地演变下去。

位于地下倒数第二的这一层城市,因为埋得太深,无法证明它到底是兴起于几千年之前。在其全盛时期,这里到底是哪一种民族在居住。连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人们都不知道。谢里曼对这个问题似乎也死了心。随着发掘范围的扩大,这里出现的遗物与《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越来越风马牛不相及。这件事情让谢里曼越来越不安。

不过,这里却保存着地中海沿岸最古老民族的住宅模式。而且这种古宅遗迹规模之大,更是其他任何地方所未见的。现在倒有一个问题,比起希撒利克与《荷马史诗》的关系问题更重要,那就是古代特洛伊文化与迈锡尼文化之间的关系。此种关系的存在,由谢里曼明确地加以了肯定。这项成果,可以说是谢里曼最后这一次发掘的最大收获。

谢里曼发掘的特洛伊城遗址(局部)

除此之外,谢里曼对这座第二古城的城墙外侧部分,也择定了一个地点进行发掘。城是建筑在平原上唯一的一座山丘上,所以,只要登上了城墙,山脚下的平原和峡谷便可一览无余。但是,就在紧邻城墙外侧之处,又耸立着高高的土层,其中也埋藏着建筑物的遗迹。这无疑是比第二古城更新的一层城市了。

就这样,新城在旧城上一层接着一层盖上去,最后留在顶上的,是高高突出的罗马时代城墙。从高高的土层到城墙下面的最底层,重重叠叠的。多尔普菲尔德后来给出了结论:荷马所描述的发生过特洛伊战争的就是当时发现的第六层建筑。

当时,谢里曼和专家们经过研究,对这种建设形势给出了结论。第二古城衰败之后,第三古城就接着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由出土的遗物可以看出,这一层城市的居民和前一层城市一样,还在使用原始而粗陋的家具和工具。第三城倒下去以后,第四批居民接踵而来。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原来的第三城渐渐地没入土中。在第三城的城墙基础部分完全埋进土中时,家具和工具的形式才开始起了变化。从第四层城址发掘出来的陶器,大部分都比前些年代的陶器来得更精美。这种进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出土的陶器一共有两种。其中一种具有鲜明的色调,并且有厚重的花纹。这些陶器,和谢里曼在迈锡尼所发掘到的大量遗物,种类完全相同。此外,相同的陶器在地中海沿岸各地也有发现。这件事情足以说明这些陶器原来都是来自同一个地点。在特洛伊的情形也是一样。最初在第四层所发现的精美陶器也是属于输入品。

陶器制作方法的改进,大概是始于第四层的时代,也就是迈锡尼陶器开始输入以后。在上古时代的特洛伊地区,也许是由家庭妇女或者是奴隶们来负责制造自己家里所需要的壶、盆之类器皿。到了迈锡尼型式制品开始出现的第四层时代,特洛伊的制陶技术显然已相当先进了。不过,当时也只有专业的陶匠偶尔会使用陶车,普通的一般家庭还是墨守着仅用双手制陶的老方法。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批商人从海的那一边乘船而来。船上载满了各种各样的珍奇商品。他们在一处海岸开设了临时市集。特洛伊人看到市上出售的那些制作精美的迈锡尼陶器,不由得大为震惊。他们自己所制造的陶器,大小、形状都是参差不齐的。但是,市集里摆出来的陶器,大小、形状以至于花色,即使是数量再多也全部做得一模一样。而且,它们的色彩和造型都美极了。特洛伊人也从商人的口中得知,有一个国家在大量制造这类精巧的杯子、罐子、壶等,并且运销到地中海沿岸的各个角落去。

谢里曼所处的时代虽然具有高度的制陶技术,但在看过这种古陶器之后,还是不能不表示佩服,何况那些古代的特洛伊人。从此以后,特洛伊的制陶师傅们,也开始竞相仿制迈锡尼的陶器。他们很认真地就陶土的造型、烘烧方法、着色、描画、上釉等各个方面进行研究。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没办法和迈锡尼的陶器相媲美。究其原因,在于特洛伊地方固有的传统色彩和花纹,只适合于这个地方的土质。迈锡尼陶器产地的质细土壤,在特洛伊根本无法找到。

不过,当时的特洛伊却已经有了陶器工业,他们的陶器工业至少已经延续了500年以上。甚至到公元前六七百年,希腊人统治特洛伊地方的时代仍然存在。从希撒利克最上层出土的陶器,就是明证。

特洛伊的社会曾经盛极一时的事实,从陶车以外的东西上面也可以看出来。根据谢里曼过去的几次发掘,那个时代的城市中已经查明的部分,只不过有几百平方千米而已。但是在发掘时,却发现了希撒利克山上从未见过的最大建筑物遗迹。这个硕大无朋的遗迹是由多尔普菲尔德首先发现的,随后又在旁边发现了另外一处巨大的建筑遗迹。这里既然有这么大的建筑物,当然不会有竹篱茅舍式的村庄了。

此外,分散在特洛伊平原四处的巨大古墓,则有希撒利克山上所特有的单色陶器,和迈锡尼式的陶器同时出土。这事倒令人觉得纳闷,难道这些特洛伊英雄的坟墓,真的是特洛伊全盛时期的遗物吗?

在最早发现的迈锡尼式陶器中,有一种状如水鸟嘴的水壶,被谢里曼当作是判断特洛伊出土品所属年代的标准,格外小心保管。这件东西显然是商人从迈锡尼带来的,只是不知道确实的年代。最近在埃及也出现了同样的水壶,据说大约是公元前1500年的遗物。特洛伊出土的陶器中,年代早于这种水壶的,是非常简陋的原始形态之作。因此,地下倒数第二的城市,可以说是具有远比迈锡尼和梯林斯更古老的文化了。

既然第二古城和迈锡尼时代的特洛伊城都比荷马时代更古老,那么,眼前的一个问题是:在《荷马史诗》中,遭希腊军队捣毁的普里阿摩斯王治下的特洛伊,究竟是属于哪一层?同时,由迈锡尼的发掘,人们已经知道有显著进步的文化存在,而这种进步的文化,当然也已经传入特洛伊才对。那么,在层层重叠的城市中,传入这种文化的城市又是属于哪一层?

谢里曼曾像征服者一样向世人宣布了这块土地的存在,然后此时,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就是他最初发现的,又仿佛不是他最初的发现。他被这些来自地下城市的谜团包围住了,同样包围着他的,还有众人的目光。

发掘工作进行到这个程度,谢里曼早已脱离了荷马的指引,这也令他越来越怯于前进。不过谢里曼是个信奉和忠于事实的人,面对这些新的可能性,他无法视而不见。最后,他发现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他希望这个能给所有发现一个合理解释的论点,能够在他之后的报告中加以说明。在报告中,他可以极不情愿地向全世界并向自己说明,他的发现并非来自荷马时代的文明。

就在谢里曼打算放下他一直以来所执著的观点的时候,命运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对工作永远不肯停下脚步的谢里曼,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死神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着他,来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