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阶层的朋友

惠特曼不是一个只生活在文学和艺术中的人,他也正视人生平凡的一面。在生活中,他的好友除了艺术家,还有很多干体力活的粗人。

他整天跟渡船上的水手、驾马车的车夫、救火员和快车车夫混在一起,连穿着打扮也跟他们一样。老友布鲁曾开玩笑地说:“惠特曼和那些人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浑身臭汗和满脸雀斑。”

这一时期,他常常跟很多干粗活的工人一样,穿着一身干净却便宜的粗布衣服,宽松裤子全塞在靴子中。一头杂乱的灰头发上压着一顶帽子,帽檐下是饱经风霜的额头。

他常常在市区游**,不是站在渡轮的候船室里,就是挤在百老汇马车夫的座位旁,跟着车夫来来回回送客人,兴致好的时候,还跟旁边的马车来一段风驰电掣的赛车。

惠特曼喜欢跟车夫们混在一起瞎聊,欣赏他们瞎编的故事、模仿客人的滑稽动作和惊人的记忆力,有时候他们会突然认出一个月前曾光顾过他们生意的客人。

车夫多是农家子弟,从小就在农场里学得一手驭马的好技术。车夫必须要强悍,要稳,才能把持得住车和马,否则很容易发生意外。

有时候发生车祸,惠特曼肯定是最忙活的一个。他不但会照顾伤员,还跟着众人将已经咽气的马车夫送到墓地,还为他们写凄哀的挽歌:他是个好人,

口快心直,急脾气,

相貌端正,又守本分,

别怠慢他,

他很聪明,随时将朋友的生死放在心上,喜欢女人……又爱玩……

总是放肆地吃喝,

从来没尝过富裕的滋味……不开心地成长,到最后……他倒下了……

死时四十一……

这就是他的葬礼。

惠特曼曾细腻地描绘过他的车夫朋友:比尔22岁,高大、宽阔,重两百多磅,是个没有心机、强悍、充满了欲念的人。因为得过天花,他成了麻子,因此,他一生都痛恨那次高烧。他经常跟我一块儿玩。

乔治是个北方男孩,爱交朋友,多愁善感,是个沉思型的天生的绅士。因为父亲的压迫而离家出走,一提到母亲眼睛里便满含泪水……彼得是个高大、露骨的家伙,起码有180磅重。当年他跟家里吵了一场,借了300美元,把老父丢在家里就一人出来了,常跟几个赌友在一起混,已经七年没跟家里人来往了。他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有不粉饰而有力的情感和口味,第一次见我就显得非常坦率、自在。

惠特曼觉得跟这些人在一起很自在,很开心,而且总能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

《草叶集》

1850年到1855年之间,惠特曼开始酝酿《草叶集》。在文学创作上,他广泛结识各派的艺术家,并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在现实生活里,他仍然是个不务正业的木匠。

1854年的建筑业非常萧条,房价在一夜间跌了三四成,失业木匠排着长队站在教堂外面等待施舍。当然,惠特曼这段时间过得也很艰苦,但他毫不介意。

跟他的父亲一样,这段时间,惠特曼带着家人到处盖房子,盖一处卖一处,就这样支撑了两年。两年后,他咬了咬牙,替母亲买了一间屋子,作为她的养老居所。此时,他的老父亲已经中风了好几次,老弱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

纵然生活如此艰难,惠特曼还是不慌不忙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对惠特曼本人来说,《草叶集》的神圣和珍贵是旁人无法理解的。这是他几经挣扎,反复思考,才找到的一条路,而《草叶集》就是他在这条路上采集到的花朵。他自己也曾说过:“在我31岁到33岁的那几年,我感到了一种动力,这种动力也许是我前世带来的,也许是在我体内酝酿已久的。总之,它老是悠远不间断地缠着我。后来,这个念头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表明了它的身份,并进一步扫**了我心中一切其他的杂念。”他是在经历一连串人生挫折之后,才走上写诗这条道路的。

在不断地创作、修改,再创作、再修改之后,《草叶集》的初版问世了。惠特曼写道:“许多首诗都是在重重压力下完成的,那股写作的冲动就好像烧在我心上的一把火焰……我觉得我一定要一吐为快!”

1854年,惠特曼35岁,他已经走过了差不多一半的生命,他还有一丝成功的机会,但这也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能一鸣惊人,恐怕他的一生就只能这样默默无闻了。所以,惠特曼必须要找到一种方式,来呈现他自我的突破和诗文写法的突破。

《草叶集》在1854年才被系统地写了出来,但是人生繁复的经验、自心底涌出的佳句、对生命的种种感受,却早已零星地散落在他那本1847年开始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在笔记中,他定下了自己作诗的宗旨——简明、扼要。他随性地写下圣诗一样的不押韵的诗文初稿。在他的笔记里,他写下心灵的独白,以及存在的快乐,“仅为享受单纯的、身体的存在而狂喜,为歌颂生命的扩张和骄傲而歌颂”。

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我承担的你也将承担,

因为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

我闲步,还邀请了我的灵魂,

我俯身悠然观察着一片夏日的草叶。

这首诗叫《自我之歌》,在写这首诗之前,惠特曼在他的笔记上写道:我会把你们中的每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带到窗前,打开窗户。我将指给你们一条没有起点、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道路的两侧是生活方式迥异的城市,以及通往满园黄樟、满山苜蓿,和满园硕果的一扇扇椭圆形的拱门。在那儿,你们呼吸的每一口清凉香甜的空气中都装满了爱。这种路程,不是我,也不是上帝能替你们完成的。

在某一篇扉页上,他轻松地谈论着生命的玄机:我不懂神秘的事情,

但我很清楚地将我一分为二——

一个是我的肉身,一个是我的灵魂;我想每个男人女人也应如是观照。

我是躯体的诗人,

我是灵魂的诗人,

我亦是罪恶的诗人,

因为,我不相信世上有罪恶!

你是否认为“初生”是件极美丽的事?

告诉你,我觉得死亡也同样动人,因为我在死亡中看死亡,

在初生的婴儿中看新生。

再翻几页,我们可见诗人对保持沉默的一种自我挣扎:言语与观察力本是手足兄弟,只衡量言语是不公平的,它永远在激励我,并调侃地说:“惠特曼!你包容得也够多了……为何还不将他们说出来?”

在写《草叶集》的时候,惠特曼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梦游症患者,等醒来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早已在梦中毫发无伤地徒步走完了那么多崇山峻岭。

惠特曼被誉为19世纪唯一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因为他也写身体之外的一些经验。但是与同时代的诗人不同,惠特曼并没有将脑海中的幻觉当做写诗的必备品。当他在心醉神迷的刹那或蒙受启示之时,他总是**裸地将那意境逐字逐句地表达出来。

1825年到1854年之间,惠特曼再次回到那种因为获得某种生命的启示而狂喜的境界。

惠特曼的诗中没有神秘主义的色彩。自我、躯体和世界那种三者合一的境界跟《草叶集》是格格不入的。惠特曼曾表示,他一直崇拜的教士希克斯看起来好像一个犹太教的通灵者,但他本人却否认这种神力的存在。

惠特曼从一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那里获得了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这些经验往往与记忆中相关的事发生共鸣。记忆中相关的事就是海洋、音乐、草叶和绿意盎然的夏季。这些经验的韵律是感性的、急促的,由澎湃到**,再由**回到原来的境界。但这种力量的余波却能震撼一个人的一生。惠特曼也祈求这种感觉,当它们到来之后,他将它们无限度地延伸到他的诗中。惠特曼懂得如何将人带入超越自我、快乐又狂乱的心灵世界之中。也许这种“快乐又狂乱”的心境只是大脑中的神经末梢在作怪,但这也没关系,惠特曼知道超越的分寸。

你在我身边洒下超越俗世喧嚣的平安、快乐与知识,然后,我知道,上帝就是我的亲兄弟,所有世上的男人是我兄弟……女人是我的姐妹,创造的原理就是爱情。

无穷无尽,是树上嫩绿的叶,是地上枯萎的落叶;是住在小洞里的棕色蚂蚁,是竹篱笆上的苔藓,堆起的石头,多年的商陆草和毛尾草。

在惠特曼所有的诗中,《自我之歌》和《睡美人》是两个极端,前者将场景设在白天,是现实的呼吁和意识上的争论;后者则完全是黑夜的、神秘的、超现实的。但它们的命题却是一样的,即存在的感觉与过程。这些单纯的存在和感受是诗的主旨和力量。

《草叶集》反映了一个不断进化的人。自从1855年《草叶集》出版之后,它不仅是一本有前途、有希望的诗册,也可以算是一本成功和达到目的的诗集了。在文坛上很少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惠特曼最好的时候,人们喜爱他,在他最可怕的时候——空谈、反反复复、自我模仿时,也有人喜欢他,因为他是天真的、漫不经心的、无忧无虑的,几乎像动物一样:我想我可以与鸟兽相依……

它们是那么宁静,那么满足。

我常伫立良久,静静地凝视它们。

它们不为任何逆境而怨叹、哀嚎,它们不会在夜色中懊悔或失眠,

它们不会讨论如何侍奉上帝,

它们中没有谁不满足,

没有谁疯狂地想拥有物质,

没有谁向谁屈膝,更不会下跪,

普天之下,没有谁值得崇拜,也没有谁值得同情。

1855年5月15日,离惠特曼36岁生日还有两个星期,他到区法庭登记了《草叶集》的版权。接着,他把文稿拿到印刷厂,开始排版印刷。

那个春天,惠特曼整天泡在印刷厂里写稿、删改、看稿,有时候还重温学徒时代的工作,费心地排铅字版。除此之外,他还亲自设计封面、计划出版,并毫不汗颜地推销这本“新圣经”。

事实上,《草叶集》并没有马上成为众人的“圣经”,但它却是惠特曼之后40年生命的源泉。

1855年7月4日,在纽约,一本薄薄的小诗集出版了。这本小书只有95页,包括12首诗和一篇序言。绿色的封面,封底上画了几株嫩草、几朵小花,书名叫《草叶集》。翻开封面就是惠特曼的半身照,那是哈瑞逊替他拍的,照片中的诗人穿着一身木匠装,满脸的络腮胡。照片的下端没有署作者的名字,只有书名以及出版时间和地点——1855年,纽约。

当时,这本册子是由纽约的浮勒及魏尔斯公司推销的。

同年的7月11日,老沃尔特·惠特曼去世了。在他弥留之际,陪着他的只有他的妻子一人。日后,母亲在给女儿哈娜的信中写道:杰夫和惠特曼觉得非常遗憾,因为在你父亲临终之际,他们没有陪在他身边,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们,他的病说来就来了,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他病了那么久,前后又中了几次风……嫁到佛蒙特州的哈娜也没在父亲临终之前赶到,但她总算赶上了葬礼,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路易莎为她的丈夫——这位一生追求自由、反对宗教的老人——请来了牧师念祷文。葬礼过后,哈娜因哀伤过度病倒了。惠特曼将她送回佛蒙特州,又在妹妹家住了一个夏天。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惠特曼的心血之作《草叶集》问世了,他也泰然地接受了父亲的死亡。这件事他早有预料,更何况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接过了父亲肩头的重担。如今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他并没有太多伤感。

在他书中的最后几行诗中,他表达了对死亡的看法:死亡是伟大的……

生命将所有的东西系于一处,死亡也一样;就像月亮与太阳相遇之后会渐渐隐去,死亡与生存也是这样,两者同样伟大。

父亲过世后,惠特曼踏上他生命的转折点,进入一个完全相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