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遭失败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完成了,瓦格纳似乎没找到下一个目标,也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去。德国回不去,奥地利也被禁止居住了,苏黎世他觉得受不了,又不愿意到伦敦去。瓦格纳他一生中最大的渴求是“听一场好的交响乐团演奏的第一流的四部合唱”,以及再找一家剧院演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使他的音乐为更多的观众所注意。思索再三,他最后决定再度大举进军巴黎。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了,只好到巴黎去。

1859年9月,瓦格纳前往巴黎,途中在韦森冬克家待了数日,以6000法郎的价格把《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版权卖给了奥托。瓦格纳抵达了巴黎,在香榭丽舍附近找地方栖身,最后在靠近埃脱埃的牛顿街16号租了栋小屋。

在巴黎,瓦格纳想要演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仍然很难,他无法说动一些重要人物,使他们感兴趣,不久他就灰心了。剧院经理卡尔沃原先兴致勃勃地想上演《唐怀瑟》,两人会面时,瓦格纳忘我地弹奏第二幕里的终曲,却把卡尔沃给吓跑了。当时,瓦格纳身穿蓝短外套,头戴黄色无边帽,他在客厅中的一架钢琴上面弹起了《唐怀瑟》中的片段。瓦格纳边弹奏边扯着喉咙大呼小叫,“这还不说,他唱的是德文,还有他的眼睛,那是疯人的眼睛,我不敢惹他,他真把我给吓坏了!”卡尔沃心惊胆战地说。

瓦格纳的第二个想法,是在巴黎建一座德国剧院,在那儿他所有的歌剧,包括《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都可以有上演的机会,可惜人们对他的艺术少有了解,因而没能如愿。他终于明白,要实现自己的理想,需要靠有影响力的人士协助,因此,他便在家中大宴宾客。这样的晚会倒是十分成功,从事各种职业的人都被邀请,足以反映出瓦格纳多方面的兴趣:有诗人、艺术家、音乐家、作家、学者和政治家。瓦格纳很善于应付这些人,宾客们不论贵贱,眼里看的耳里听的,全是出自他一个人的表演。

1860年,事情渐渐有了转机,法国的“瓦格纳派”逐渐成形。其中一个是海军军医奥古斯都·德·盖士培里尼。他对瓦格纳音乐有着深刻的了解,并留下了些当时的记载。据他说,瓦格纳看上去很年轻,初见面时他显得冷漠、保守、严厉,交谈以后慢慢就热情起来,脸上也绽放出智慧的光芒,这正是他从他的音乐里所了解的那个人。他的五官显现出不屈不挠的意志,这种性格表现在他宽阔的额角、坚定的下巴、紧抿的嘴唇和瘦削的双颊里。“我认识了这位天生的戏剧家与不眠不休的探索者,他在人类灵魂的最深处从事探索。”有时,他又从瓦格纳变幻的表情中,见到受到极度折磨的特里斯坦,或是叔本华的信徒。话题若是转到将来的计划上,瓦格纳又显得年轻活泼起来,与先前的深思沉静判若两人。瓦格纳从未染上矫揉造作的气息,也从来都学不会优雅的举止,至死为止,他一直就是那口浓浊的萨克森口音。

画师与雕刻家弗洛里曾撰有一篇短文赞美瓦格纳的歌剧,深得瓦格纳的心。弗洛里写道:“我想不出还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理查德·瓦格纳所遭遇的苦难;可是在他作品中却找不出丝毫这样的痕迹。”瓦格纳自己也说,他的艺术是纯净的、不染尘埃的。

瓦格纳在意大利剧院(法国的一家剧院)演出三场音乐会后,瓦格纳派在法国便逐渐活跃起来,这家剧院就是从前拒演《禁恋》的剧院。1861年3月,歌剧院演出《唐怀瑟》后,瓦格纳更是声名大噪。有位大公和一家剧院的经理表示愿意上演《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结果却食言了。瓦格纳于是决定租用意大利剧院,来使巴黎人认识他的新作。他写信给玛蒂尔德,告诉她自己对《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看法:“……我的艺术最好、最有深度之处……是转接的艺术……我艺术的全部精华就在这样的转接当中……在这精微、渐进的转接艺术里,我最得力之作,是《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第二幕中的大场景。”

曼茨的薛特音乐出版公司答应以一万法郎的价钱,购买瓦格纳的《莱茵的黄金》。由于此剧刚卖给韦森冬克不久,必须获得他的同意才行,韦森冬克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瓦格纳在意大利剧院的音乐会十分成功,在1500名听众面前,他的指挥没用曲谱,听众数度在音乐演奏间爆出掌声。首演的晚上,瓦格纳没有邀请任何批评家。第二场和第三场,听众较少,却吸引了一些知名的新爱慕者,如巴德雷,他匿名写信给瓦格纳说:“你带领我回到了自我。”

瓦格纳三场音乐会下来,亏损了1.1万法郎,因此不得不取消《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演出计划,现在他连是否能租得起牛顿街那舒适的家都成了问题。他前往布鲁塞尔再去指挥演出三场音乐会,期望能弥补亏损。首两场演出很成功,依照合约,他可以得半数的收入,可是他发现其中有一条载明,他需负责有关音乐方面的花费,这样他就一分钱也没剩下了,于是他取消了第三场音乐会回到巴黎。

回到巴黎后,尼瑟罗德伯爵夫人玛丽·卡列姬为瓦格纳解决了经济的困窘。玛丽是李斯特和肖邦的学生。瓦格纳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期望一定都不会落空的。他的敌人因此抓住这个话柄,批评他自大而不知感恩。事实上,他对人们的关注,不论是实质上的或是精神上的,一向极为感激,即使是以一个有教养的绅士的标准来衡量,他都算是很有良心的,常为一点小恩惠而一再感谢人家,并不计较对方的社会地位是如何低微。有些债务他一直拖欠着,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那帮艺术朋友,像普西尼利、韦森冬克以及许多其他的人,并未真正期望他会还钱,他们希望所得的报偿,是瓦格纳艺术理想的最终胜利。

为了对玛丽·卡列姬表示谢意,瓦格纳特别为她演出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第二幕,自己饰特里斯坦,著名歌唱家宝琳·维阿朵·加西亚演伊索尔德,另外再自费由伦敦招来卡尔·柯林华为钢琴伴奏,在座的唯一的外人是柏辽兹。瓦格纳说,卡列姬“一直不做声”,而柏辽兹也只称赞他演出“卖力”。卡列姬后来告诉女儿,《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真是令人听不懂,它是抽象的概念,很使人想去探究一番……作为一个戏剧作品,到处都会受到观众的排斥的”。

1860年3月,法国皇帝下令在歌剧院演出《唐怀瑟》。促成《唐怀瑟》演出的人有奥地利驻法国大使的夫人宝琳娜·梅特涅公主和彪罗。彪罗由柏林到巴黎,带着普鲁士公主的介绍信给普鲁士驻法大使,请他运用他的影响力,让《唐怀瑟》得以在歌剧院演出,他要大使将请求的细节写成报告。

回到巴黎后,瓦格纳便积极准备演出《唐怀瑟》。这时,令瓦格纳烦恼的事又发生了。为了整建巴黎市,他居住的牛顿街在计划中必须拆除,瓦格纳不知情,他预付了三年的租金,有天回家,却发现街道已经被封住了,要想步行回家都不成,多付的两年租金就这么泡汤了。他在歌剧院附近,另找了一处简陋的房子,这条街阴暗嘈杂,他的新居是拥挤的二楼公寓。

歌剧院的条款规定,外国作曲家的歌剧必须以法文演出,同时作曲家不论是否为法国人,一律不得指挥自己的作品。因此,瓦格纳请了一位海关官员,年轻的艾德蒙·罗希,来帮他把作品翻成法文。艾德蒙不懂德文,瓦格纳只好又找了一个德国人鲁道夫来帮忙,鲁道夫又只懂一点法文。最后,瓦格纳要不断地对艾德蒙做手势,并不时朝着艾德蒙喊道:“是!是!”就这样,两人辛辛苦苦地琢磨出了译文。

译成法文后,不料歌剧院的经理又说得押韵才行,于是又请来歌剧院管档案的查尔斯·贺韦,将它写成韵文。瓦格纳希望巴黎的观众在看演出前对《唐怀瑟》的剧情有所了解,而且他不喜欢人家把他归类成理论家,因此请查尔斯的巴黎朋友保罗把《漂泊的荷兰人》《唐怀瑟》《罗恩格林》以及《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译成散文式法文。他写了一篇很长的前言,说贝多芬的交响曲,为歌剧开创了可能的新方向,他正尝试把它运用在自己的剧诗里。他说《唐怀瑟》的诗,经由这种新交响曲精微细密的旋律,生动而真实地表达出它在戏剧、诗歌和心理学方面的内涵。这时,小提琴家约瑟夫及一些人共同签署了一项抗议,反对“新德国人”瓦格纳和李斯特的“将来的音乐”。

法皇下令一切遵照瓦格纳的意思去办,为使《唐怀瑟》的演出达成艺术与音乐方面的完美,一切花费在所不惜。这是瓦格纳一生当中,第一次能随心所欲地支配世界一流剧院里的一切:高水准的交响乐团、最好的合唱团教练、舞台经理、舞蹈家、布景画家、化妆师等,然而瓦格纳却不如想象中的开怀。诚然,和剧院的接触一向使他生龙活虎,他坚定的意志,常常鞭策着许多人跟着忙上忙下,但在表面的活力下,他却显得郁闷而忧思。在狭小的公寓里,他训练歌手们,并写了长而富含哲理与悲剧意念的信给玛蒂尔德,谈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叔本华、对白昼的幻想与黑夜的救赎。瓦格纳身上既无钱,身体又差,来巴黎是期望上演《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现在演出的却是15年前的《唐怀瑟》,这只能算是退而求其次了。

歌剧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岀歌剧的第二幕里必须有芭蕾舞演出。“骑士俱乐部”中的王孙贵族们,一向视这个为他们的特权,没有哪一个导演或作曲家敢违背。这些贵族们,习惯在晚上10点钟才姗姗来迟,错过第一幕。瓦格纳先是拒绝了,后来却又不得不妥协,答应改写第一幕中维纳斯堡的那一场。法国新闻界和骑士俱乐部所持的政治动机,强过对艺术的体谅。他们不喜欢瓦格纳,因为他是革命分子,又是法国敌人的朋友,他们也不高兴他对宫廷所产生的影响力,因此不管在第一幕或第二幕里是不是有芭蕾舞,他们都是抱着对瓦格纳仇恨的态度来的。

早先瓦格纳已经觉得,他对《唐怀瑟》中男主人公灵魂里感官与精神的矛盾,未能淋漓尽致地表达,现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音乐成就使他又感觉到一股新的创作动力,他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技巧,来写出热烈、**、喧闹的音乐,并借助舞蹈来表现这样的音乐。

1860年7月22日,萨克森大使通知他说,他可以自由进出德国了。瓦格纳向往已久的赦免终于如愿,他再次越渡莱茵河进入德国,这次却没有像1842年那样泪洒莱茵。“唉!再次踏上德国国土,我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天啊!我一定是变成冷血动物了!”他写信给李斯特时这么说:“……我若是真正的‘德国人’,我的德国是在我体内。”

返回巴黎后,瓦格纳完成了《唐怀瑟》“维纳斯堡大酒宴”那一场曲谱的改写,他对之前的曲子一直不太满意。瓦格纳的健康状况恶化了,医生给他开了个饮食疗法,早上吃牛排,晚上喝一杯巴伐利亚啤酒。他又大病了一场,患的是伤寒和脑膜炎,神志不清、眼睛半盲,眼前全是些奇怪的幻象,甚至有谣言说他快死了。

1861年3月在巴黎演出《唐怀瑟》,演员和乐队始终发挥不出好的水平。第三场演出,瓦格纳没有出席。演出结束后,朋友们在清晨2点钟,发现他和明娜在一起,没有旁人,他安静地抽着烟斗、喝着茶,他的手颤抖着。《唐怀瑟》的演出无疑是失败了,许多人都嘲笑起促成它演出的宝琳娜·梅特涅公主。她当时很气愤地预言说,20年后巴黎一定会欣赏瓦格纳,她果然没错。瓦格纳过世后,巴黎完全成了瓦格纳的天下,人们称他是神,说他在法国的艺术生命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法国演出《唐怀瑟》后,德国的音乐界才开始认真地把他视为代表德国的作曲家。

1861年到1864年的三年里,瓦格纳迁徙漂泊,居无定所,备尝艰辛与焦虑。他主要的职业,可以说只是为了赚钱,不管以什么方式订约,也不管什么尊严。这一时期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瓦格纳与明娜分开了;二是为《纽伦堡的名歌手》谱曲。这是一部安宁平和的歌剧,也是显示出他的脑海中有种精密自我控制能力的极佳例子,当他的意识再也承受不住愁苦的重担时,便会自动转向音乐创作的快乐内在世界。

1861年4月,瓦格纳前往维也纳,因为有人表示有兴趣在卡尔斯鲁厄上演《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瓦格纳前去维也纳物色主唱的人选。在那儿他首次听到《罗恩格林》的排演,他觉得男高音阿洛伊斯·安德和女高音露易丝·梅尔杜丝曼正是他所要找的人,可以分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但剧院经理不准他们离去,却建议瓦格纳在维也纳演出。瓦格纳一面沉思这个让他怦然心动的意见,一面步下剧院台阶,迎面遇上了有“威仪的绅士”之称的约瑟夫·史丹哈纳,他是伊丽莎白皇后的御医,也是瓦格纳的仰慕者,以后更成了瓦格纳最信赖的朋友之一。

《罗恩格林》公演时,瓦格纳去看了一场,作品受到观众热烈的喝彩。在维也纳逗留期间,有两个朋友陪着他,一是《巴格达的理发师》的作曲者弗朗索瓦以及一位音乐爱好者彼得·柯内利。两人都劝他在维也纳展开《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排演,瓦格纳最后便推拒了在卡尔斯鲁厄演出的计划。回到法国,他处理了多玛尔街的公寓,明娜到巴德索丹去治病,他则去和普鲁士驻法大使蒲塔利伯爵同住。

瓦格纳住处的房间,面对着一座花园,远处可见到皇宫,池里有一对黑天鹅,给他一种梦样的满足。他在这里找到了灵感,为大使夫人谱了一曲降A大调的《相册的一页》,同时又为梅特涅公主另谱了一曲C大调的曲子,这里面有《纽伦堡的名歌手》旋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