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与宁静

1856年10月,李斯特与俄国的卡洛琳公主来到了苏黎世,下榻于包朗拉酒店。李斯特在酒店举行生日宴会,瓦格纳即席演出了《女武神》里的第一幕,李斯特很赞赏。

李斯特离开苏黎世后,瓦格纳主要来往的只有韦森冬克这家人了。吸引他的不只是玛蒂尔德,还有奥托。1857年,奥托让瓦格纳夫妇住进一幢房子,瓦格纳可以终生住在这里,只需象征性地付一点房租。房子在苏黎世恩格区里的绿岭上,毗连着奥托的新房产。瓦格纳夫妇把他们的家安置成艺术家和学者们聚会的场所。住进了新居,瓦格纳显得乐观而愉快,总算找到了完美的住处。他的灵感女神玛蒂尔德就在不远的地方,而她的丈夫奥托不但给他房子住,又帮他还清了债。另一方面,房子里漂亮的小花园和一间大厨房,足够让明娜忙得团团转,再没时间监视着他,和他争吵不休了。

1857年5月8日瓦格纳给李斯特的一封信中真实地描述了他此时的生活:“我度过了一段困难的日子,它现在似乎被一种相当令人高兴的状况取而代之。10天前我们迁入了韦森冬克别墅旁的小屋,为此我很感激与我交往甚密的这一家人的好意。在这之前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布置房间需要很长时间,因而在还不具备迁入的可能性之前,人家就已经催我们从老住宅迁到那边去。现在我夫人也病了,我不能再让她操心,所以一切搬迁事宜都是我自己料理的。我们在旅馆住了10天,后来终于在一个阴凉的日子迁到了新居。这样,我只能用终于已经搬迁完毕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以保持良好的心境。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根据需要一劳永逸地安排妥当,一切都物归其位。我的书房有你所熟悉的学究气,让人感到舒适。写字台放在大窗户前,从这里可以远眺湖面和阿尔卑斯山。安宁和平静拥抱着我,一座可爱的、侍弄得很好的花园给我提供了散步和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我的夫人也有令人愉快的活计可干,不必为我整天心情忧郁,尤其是有一个规模相当可观的菜园要她去操心。”

明娜经常外出旅行,瓦格纳和玛蒂尔德的关系仍然很亲密,奥托极力隐忍着。明娜再次怀疑瓦格纳和玛蒂尔德之间的关系,她忍不住和玛蒂尔德大吵了一场。

1858年4月7日,明娜收买年轻花匠截取了瓦格纳写给玛蒂尔德的问候信。明娜认为它是两人相爱的证据。

这封信也具有强烈的艺术家风格。瓦格纳写道:“我在干什么样的蠢事啊!这是只顾夸夸其谈的兴趣吗?还是和你交谈给我带来的喜悦?——是的,和你交谈!但是,当我看见你的眼睛时,我却讲不出话来了,我要讲的话都变得毫无意义!看吧,当这双奇妙而神圣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整个身心都沉浸进它的碧波之中的时候,一切便都具有无比的真实,我也对自己充满信心!于是再没有客体和主体的分界,一切都合而为一了。这是深深的不可测量的和谐!啊,宁静产生了,宁静之中蕴藏着最高的完美的生活!谁要是想从外部去获得世界和宁静,谁就是傻瓜。只有盲人才看不见你的眼睛,在它之中找不到自己的灵魂!只有在内心,只有在灵魂深处才能找到幸福!——只有当我没有见到你,或不能见到你时,我才开口讲话,抱怨你。原谅我昨天的孩子气,你这样称它是完全对的。天气宜人,我今天要到花园去,要是我见着了你,我希望能不受打扰地和你待一小会儿。”

瓦格纳在后来写给爱莉莎·韦勒的信中说:“对她(玛蒂尔德)的爱才是我的初恋,我永远只有这唯一的一次爱!”

瓦格纳对玛蒂尔德·韦森冬克的爱被证明是一种启迪思想、激发想象的力量。挪威峡湾的经历对《漂泊的荷兰人》产生的意义,瓦尔特堡的景色对《唐怀瑟》产生的影响,以及1835年纽伦堡深夜发生的殴斗对《纽伦堡的名歌手》最后两段终曲的影响,这一切现在都通过玛蒂尔德·韦森冬克被写进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这是一个生命的幻景,它渗透到现成的艺术动机中了。

瓦格纳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的爱侣,对黑夜与死亡有着无尽的渴盼。瓦格纳对于“黑夜和死亡能够解放一切”的概念深为着迷。在《卢辛德》里,日前的失意和虚华,最后都化成了对夜里无休止的平静与安详的一种热爱,这使得瓦格纳深思不已。此时,柯西玛也来到瓦格纳的住处,瓦格纳生命当中三个重要的女人——明娜、玛蒂尔德和柯西玛,现在都在这里聚齐了。他对她们弹起《齐格弗里德》里的曲子,并朗读《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的诗句。玛蒂尔德现在完全成了瓦格纳的灵感源泉。“他早上谱的东西,”玛蒂尔德说,“下午就在我的钢琴上弹出来,看看到底怎么样。这都是在五六点之间,他称自己是‘黄昏之人’。”瓦格纳每有创作,都全部献给玛蒂尔德。这三个女士对他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诗作反应如何呢?明娜觉得男女主角是让人难过、赚人眼泪的一对人儿;玛蒂尔德对于诗中的**热爱,感同身受;柯西玛则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底。

柯西玛在巴黎长大,生活得并不愉快,她那著名的音乐家父亲李斯特不许她见母亲。汉斯·冯·彪罗出身于贵族世家,曾跟随李斯特学习音乐,他对瓦格纳也非常敬慕。此时,柯西玛与彪罗结婚没多久,他们的蜜月显然很不如意,柯西玛觉得彪罗似乎爱瓦格纳比爱她还多。瓦格纳强烈的个性和《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悲剧性质,令柯西玛觉得抑郁而惊异。“我真傻,面对着他还会害羞。”她对明娜说。

这三个女人究竟哪一个才在他艺术家的生命里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呢?瓦格纳认为是玛蒂尔德。瓦格纳的婚姻生活越来越不如意,他渴望从爱里得到救赎。瓦格纳的戏剧里交织着爱与死;爱不是一种快乐的、尘世的结合,而是经由死获得救赎的方法。爱人们只有从死里得到结合。也许,瓦格纳正是需要经历情感上的折磨与失意,才能开启他的天才宝库。“如果我们真能尽情地活着,也就不需要艺术了,”他曾这样写过,“艺术正始于生活终止之处。”

不久,奥托·韦森冬克便带太太到意大利去旅游,让她换换空气;明娜也上苏黎世附近的伯列斯腾堡治病,只剩下瓦格纳留在家里,为《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谱曲。

1858年4月27日,瓦格纳给疗养院里的明娜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

亲爱的明娜:

这就是我决定不去温泉疗养院,而让人把我送到疯人院去的那个日期。

因为似乎那里才是我唯一的去处!我所说的、所写的一切造成的无非是不幸和误解。但如果我对某些事缄口不谈,又要引起你的猜疑和不信任,似乎我想欺蒙你,如果我开诚布公地给你写信,并且完全抱息事宁人的态度,那么我被告知的只是:这是我策划出来的狡猾诡计,想立刻置你于死地!我同时还会被告知,我应该做个大丈夫!好吧,我不愿意做个大丈夫,而愿意做你的丈夫。

你尽管告诉我,我该如何讲话、思考,又该怎样看待世上的事物;我将完全照你的话去做。只要你不乐意的,我就不说、不想、不看,你该满意了吧?我该怎样去谱曲、作诗、指挥,你也给我指示吧,我愿意在一切事情上听从你的吩咐,以使你一刻也不再怀疑我。

7月,明娜回来了,可是由于失眠和吃药的关系,她变得暴躁易怒。他们的生活“真正成了地狱”。瓦格纳再也没法继续写《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他决定尽快离开。

1858年8月17日,瓦格纳和明娜永远的离开了那幢舒适的房子。明娜回德累斯顿,瓦格纳则与卡尔·李特一道去威尼斯。一路上,他觉得“离开她(明娜),既无眷恋,也不流一滴眼泪……我的情绪不断地升高……”他现在需要长期的安宁,来谱写《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第三幕。

威尼斯给瓦格纳带来了短期的宁静,他住在大运河边上破败的15世纪哥特式的宫殿里。威尼斯忧伤、美丽、如梦似幻,水上那些纤长、垂着黑帘的船只,由“甘多里”(驾驶威尼斯船的船夫)熟练地操纵着,有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夜里,瓦格纳无法入眠,他靠在阳台上,听到远方有人唱一首古老的民歌,歌声远远传来,深沉而哀痛,与遥远的另一头的歌声相应。一天晚上很晚了,他雇了船一路沿着幽暗的运河摇回家去,突然明月乍现,照亮了附近的宫殿,他的“甘多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号泣,像是动物的哀泣,这使他写下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第三幕开始时牧人的号角所吹出的忧伤号声。

瓦格纳是宫殿里唯一的住户,他租了一楼几个带家具的房间。工作环境现在对他越来越重要,他把大的那个房间装上了垂帘,房东为他找来几张镀金的椅子,他的大钢琴也从苏黎世运到这里,现在他可以重新开始创作《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了。因为染上了疟疾,腿上又长了疮,他的工作曾数度中断,他说这是威尼斯的杰作。此外,警方对他的调查,也使他很困扰。威尼斯并不属于德意志联邦,但它有部分属于奥地利王国,萨克森政府表明立场,奥地利领土不欢迎他居留。一个叫柯里斯皮的警察局局长,是个音乐爱好者,他呈给警政总署的报告里,对瓦格纳充满了同情。这时,瓦格纳已经同奥地利军人很熟,军乐队甚至在广场上奏起《黎恩济》的序曲。随着政治情况的恶化,奥地利和法国之间濒于开战边缘,警政总署下令让瓦格纳离开。柯里斯皮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以健康不佳为由,向总督申请延长居留,结果获准。瓦格纳总算可以安下心来工作了。早上他写《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午坐船到匹阿契塔去和卡尔·李特共进午餐,然后就散步,夜幕低垂时,再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继续工作、读书,到晚上卡尔来了为止。他仍旧如往常一般贪婪地读历史、诗歌、哲学和传记。

除卡尔以外,在威尼斯,瓦格纳就只见过李斯特的一个学生、一个威尼斯钢琴教师以及俄罗斯王子。他写信给远方的玛蒂尔德,却被原封退回,他还为她记日记。

1859年3月底,瓦格纳完成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第二幕的谱曲。他把这岀哲理最深奥、心理分析最细腻的歌剧,加上了音乐与动人的场景,使《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成为容易演绎的歌剧。即使是没有任何音乐修养的人,不懂它深妙的诗意,也能欣赏。

1859年8月,《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终于全部完成。《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剧情是特里斯坦自幼丧失了父母,他在康沃尔国王、自己的叔叔马可的宫中被抚养成人。爱尔兰的武士莫罗尔德有一次被遣来征收贡赋,特里斯坦与他比武,把他杀了。先前莫罗尔德曾与爱尔兰王的女儿——他的表妹伊索尔德订有婚约。特里斯坦在比武的时候受了致命的重伤,特地隐名改姓来求治于伊索尔德,因为她有家传的妙方。后来伊索尔德发觉了自己看护的是杀死自己未婚夫的凶手,她却饶恕了他,而且很小心地照料他,因为她已深深地爱上他,同时特里斯坦也慢慢地爱上了她。他们虽然私自相爱,但总觉得他们的爱不能如愿以偿。特里斯坦回康沃尔不久,就受叔叔遣派来到爱尔兰,请求把伊索尔德嫁给康沃尔国王即自己的叔叔为后。

歌剧的开始是在特里斯坦载伊索尔德回康沃尔的船上。伊索尔德觉得自己爱特里斯坦甚深,而终不能如愿,内心苦闷,决定服毒药以根除无边的痛苦。至于特里斯坦呢,感觉自己所爱的女子不久就要与另外一个人结婚了,也极愿与她分服毒药,了此一生。但伊索尔德的侍女布兰甘妮以迷药代替了毒药,于是使他们的私恋化为不可抑遏的热情。到达康沃尔不久,他们在宫中花园里幽会,被国王与他的侍从发现了。特里斯坦被国王的一个武士刺伤,受伤极重。特里斯坦的老侍从库汶那尔把他带回他的老家卡柳。伊索尔德也随后追上去,等她赶到时,刚好来得及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死去;她昏倒在他的尸体上,两人沉入了永恒的爱与死亡之中。

凡对歌剧加以研究的人,都承认《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是用爱情故事编成的乐剧中最伟大的一部。它实在是一个充溢着悲剧的热情、以死为结束、在不朽的音乐的汹涌悸动里展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