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沉重的打击

1639年6月,萨斯基亚和伦勃朗从他们暂时居住的宾南安斯特区制糖厂,搬到布里街的一幢华丽的宅子。这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不是他们负担得起的,不过也许伦勃朗相信,他这么做可以使妻子免于沉湎在死亡和疾病的冥想里,以便为她带来新的生气。

他们搬回到老朋友群中居住,隔壁就是他们以前的家,他们曾在那里度过了婚后最初几年的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幢新房子的卖价很高,共计1.3万个金币——伦勃朗勉强张罗了1200个金币作为定金,并且拿出价值贵重的抵押品,答应6个月后再付同样的数目,次年5月1日再付850个金币,余款在5年内付清。

伦勃朗为了传播他的作画风格及技巧观念,同时为了增加收入,收的学生一天比一天多。据范·山德瑞特说,因为有几乎不可胜数的来自良好家庭的年轻人到伦勃朗门下受教,因此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家里,积满了财富。每一个学生每年付给他100弗罗林;此外,必须把他为这些学生作画的报酬——每人2000至2500弗罗林,以及一般作画的收入加上去。真的,如果他很圆滑地与人相处,而且量入为出,他的财富应该可以累积得相当多。

另一位传记作家胡布拉肯也讨论到伦勃朗的学生们,却谈得比范·山德瑞特轻松:

要伦勃朗作品的订单从四面八方拥来,他的学生也让他的画室显得拥挤了。他为学生们在布洛姆格拉克区租下了一个仓库,每个学生分得一个房间,每个房间大都只是用纸或帆布隔开,因此每个人可以不受到打扰而安心作画。

年轻人,尤其许多小伙子聚在一起,有时候难免会恶作剧闯祸,这里也是如此。有个学生需要一个女性模特儿,就大大方方地把一个女子带到小房间内。这可引起了周围小伙子的好奇,他们为了不让里面的人听见,脱了鞋只穿袜子,一个接一个的,故意在墙上挖的缝隙里向里面张望。

这时候伦勃朗来到了,他走过学生们的房间,想看看他们的画作,并且按照习惯,依次指导他们。他发现房门紧闭着,隔壁房间的学生告诉了老师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墙缝上观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戏谑,听到学生向模特儿说:“现在我们完全像《创世纪》中在乐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因为我们也是全身光溜溜的。”

这时候,伦勃朗用他的拐杖猛敲房门,用足以使房间里的两个人吓得魂不附体的声音喊道:“但是因为你们两人都**,你们必须滚出乐园。”伦勃朗冲进去,破坏了亚当和夏娃的好戏。喜剧变成了悲剧,他气呼呼地把冒牌的亚当和夏娃赶走,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刚刚有一点时间披上一些衣服,因而不致光着身子走在街上……他显然认为,为了维持秩序,有必要采取一些行动。他处理这件事情的幽默方式,可以让我们看到他性格中有趣的一面。

在伦勃朗的学生里,有几十个人都是知名的荷兰艺术家,至于那些业余的艺术爱好者,更是不计其数。伦勃朗在审视他们的作品时,常常为他们修改,有时甚至重画,并且签上他自己的名字。

雅各布巴克、葛瓦特·弗林克和聪敏的卡尔·费伯利提斯都曾是伦勃朗的学生,不过自从他们习艺起,几乎没有在一幅作品签上他们自己的名字。理由非常明显:在学生的原始作品和复制品上签上了伦勃朗这位阿姆斯特丹最著名艺术家的名字,那些油画可以卖得更好的价钱,是一桩获利颇丰的事业。

伦勃朗继续过着奢侈的生活,还是经常光顾拍卖场、商店,购买印刷精美的画册、油画、中国的瓷器、日本的折扇、威尼斯的玻璃器皿……任何吸引他,而且可以拿回家给萨斯基亚装饰新居的东西,他都大胆地买下。这个时候,阿姆斯特丹是欧洲艺术品的交易中心,其中主要的收藏品都运到那里出售。

一项特别重要的交换发生于1639年,几件重要的意大利油画被收藏家阿冯苏·罗帕兹买下。虽然那次伦勃朗没有买到任何东西,他却以速写画下了一幅画,旁边写着:“拉斐尔的《巴·卡斯蒂利昂伯爵》,以3500个金币成交。”

那幅肖像画出价次高者,是为伦勃朗作传的范·山德瑞特,不过他不敢奢望和富可敌国的西班牙籍犹太人罗帕兹竞争,因为罗帕兹在阿姆斯特丹的各主要行业里都有股份,而且是利克利奥大主教的代理人。在拍卖场上,伦勃朗一定已经和罗帕兹说过话,因为他是一位重要的收藏家,已经拥有伦勃朗的早期油画《巴兰与毛驴》。

拉斐尔画的《巴·卡斯蒂利昂伯爵肖像》,对于伦勃朗有很深远的影响,他以它为基础,作了两幅自画像:一幅是油画,另一幅是版画。在版画里,伦勃朗呈现给世人一种刻意安排的形象:一位富裕而发达的艺术家,成熟而充满自信,这是戏剧化的人物。但是,在那幅他次年完成的油画里,他虽然仍保持相同的姿势,表情却截然不同。他的眼睛和嘴唇透露出个人的悲剧。

1640年7月,萨斯基亚生了第二个女儿,取名为卡娜丽亚。她在7月29日受洗,却葬于8月12日。他们的第三个小孩在襁褓中死去,对于伦勃朗夫妇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萨斯基亚变得一蹶不振。这时候伦勃朗为她画的像,看起来足足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一倍。

9月,伦勃朗的母亲去世了。伦勃朗在她的晚年,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因此她不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伦勃朗大概曾经请她老人家到阿姆斯特丹,和他们共同生活,安度晚年;但是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知道在莱顿市和她同阶层的人住在一起,由女儿丽思贝和可靠的儿子阿德里安照顾,将会更快乐。

在伦勃朗的艺术生涯里,母亲对他的影响力比父亲大得多。她的去世使伦勃朗觉得,他和家人及莱顿市的最后联系,已经完全断绝了。在伦勃朗的心目中,他的母亲是“女先知哈乃”,是一些《旧约·圣经》中的女性,他再三重复地画她在读“书中之书”——伟大的祖传《圣经》。借着慈母、《圣经》给予信仰,以及久远的人类“神话”,他可以用之于他的艺术。

尽管母亲的去世对他是极可怕的一件事,但是她的影响力并不因此而停止,在伦勃朗的创作生涯中,母亲一直是有生气而且重要的。

“譬喻”是伦勃朗在画作中很少使用的方式,但是在1639年年底完成的一幅版画中,似乎是一种出自潜意识的做法,为他所知道势必来临的命运作准备。在我们现代人看来,他所画的《来自敞开坟墓的死神降临在一对夫妇身上》,真是非常令人难过,不过它可能表现了伦勃朗当时的心情。

“死亡”的传统骷髅形象,带着一个沙漏定时器去见少妇,告诉她,她的死期已经到了。丈夫的态度是装作毫不知情,他隐藏了自己的悲哀,使他的妻子不致痛苦。妻子似乎茫然不知,好像见到的是一个普通的陌生人。我们曾经见过相同的帽子以及手上的花朵,不错,她就是萨斯基亚。

伦勃朗知道萨斯基亚在1641年春天又怀孕时,一定带着无可避免,又要向命运低头的疲惫感。萨斯基亚最喜欢的姐姐泰西亚,大约就在这时候去世,伦勃朗必须竭尽所能地使他的病妻抱着希望和有所寄托。他从意大利画家的一幅画中得到灵感,为萨斯基亚作了一幅肖像画,他把她画得丰腴而年轻,手上拿着花。那是一件出于想象的作品,为的是使他妻子振作下去。他忠实记录她的真实神采的水彩画,却一直不让她看到。

他们唯一存活的小孩泰塔斯,生于1641年9月,当月22日受洗。但是萨斯基亚衰弱得连正眼看她的新生儿都不可能。从秋天到冬天,她无法战胜病魔,身体日益衰弱。伦勃朗必须聘请一位护士来照顾婴儿。

第二年春天,仍没有带来新的希望,直到1642年6月14日,奇迹还没有发生,萨斯基亚与世长辞时还不到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