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财物
伦勃朗的债主们听到他已经把他的房子产权交给儿子泰塔斯的消息,都大为震惊。这个为保存在布里街的大房子的最后一着棋,仅仅加速了不可避免的财务崩溃。1656年7月,伦勃朗不得不向阿姆斯特丹市议会申请“放弃财物”。这就是说,债务人同意变卖他的所有财产,悉数交给他的债权人。
“放弃财物”比破产的颜面好看一点,经常有商人因为“遭遇海损或经营失败”而申请“放弃财物”,如果经过当局允许,债务人将可获有相当的自由。一群由阿姆斯特丹商业界领袖所组成的陪审团在考虑这个案件,聆听债务人和债权人双方的证言。
尼古拉斯·蒂尔普(伦勃朗曾为他画解剖课的肖像画)的儿子就是指派的官员之一,他们最后认为伦勃朗的确有还债的诚意,遂于7月20日,推选一位负责人,处理变卖他的财产的工作。
7月25日及26日,财产清偿会派人到伦勃朗家里,清点他的每一件所有物。在流传下来的寥寥无几的文献中,以一份财产清单最为重要。首先,这份清单告诉我们,这位艺术大师的品位和个人兴趣的珍贵记录。伦勃朗偶尔买卖艺术品,因此他拥有一些他不是特别有兴趣的东西,不过,他屋内的大部分物品代表他一生的搜集成果。伦勃朗拥有17世纪荷兰画家的作品,包括海格力斯·西弗斯、佩纳斯、他以前的伙伴里文斯以及老师拉斯特曼和波色利斯。
伦勃朗收藏的油画,还包括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各大师的作品,这些艺术家的名单使人生羡,无数的画册由“世界上的大师们”画出,包括拉斐尔、罗素以及波纳松等人。雕塑品当中,有一件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以及无数古代名人的胸像(如荷马、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西泽、奥古斯都、西比琉斯、尼罗王等人)。
伦勃朗的私人艺术收藏品,很清楚地证明,多年以来,他一直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这一份财产清单,不仅是他艺术品位的记录,事实上,他收藏的范围之广,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也超出了伟大收藏家搜集的数量,这足以证明其真正的重要性。有人称誉伦勃朗为“伟大的自我教育者”,富有一种“采矿本能”的艺术家,能或借或买地研究前人的作品,借此继续不断地发展他自己的艺术。
伦勃朗的艺术收藏品完成了一项固定的功能,正如同他买了土耳其建筑和蒙古人生活的画,以便了解其他的情形,也因此,他在艺术作品上作了极大的投资,以供自己作画时参考使用。伦勃朗经常借着他学习的知识,创新及发展他的艺术,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收藏就不能称为是奢侈浪费了。
伦勃朗自己也作了非常多的水彩画和版画,详细情形都列载在清单里。此外,还有70幅油画,但现在只能找到10幅左右。其他的艺术品和珍奇异物等另有名单证明,不论这位艺术家有什么别的目的,称伦勃朗为一位“对自己要求过甚的收藏家”,并非夸大之词。
我们只要随便挑几件伦勃朗财产清单上的东西,就好像置身于好莱坞电影公司的道具部那样:巨人的盔甲、非洲土人的长矛、印度人的长袍、黑人的石膏像、一个雕刻的盾牌、牡鹿的角、横式弓箭、各种陆上和海中的生物标本、13个竹制吹奏乐器和横笛、狮子的毛皮、一个装了6把扇子和一只天堂鸟的抽屉,等等。
破产处理会的官员们工作得一丝不苟,借着伦勃朗和亨德丽吉的帮助,他们逐一清点屋里的所有物品。伦勃朗只被允许保存几样东西:衣服、职业上的必需用品,以及足够过简单生活的家具。当官员清点时,这些免于清算的物品——伦勃朗、亨德丽吉和泰塔斯的个人所有物,可能集中放在布里街房子的客厅里。
亨德丽吉在悲伤和困惑中,忘记拿走一两件东西。那些官员不通情理,照实地予以记载。有9个白瓷杯和两个陶盘留在走廊,因此它们被卖掉了。亨德丽吉也忘记收拾洗衣间的东西,当她和伦勃朗想要在不知所措时彼此安慰之际,一个官员也把下列的东西列入出卖的单子里:3件男人的衬衫、6条手帕、12条桌巾、3块桌布,对财产的全盘清查过程而言,这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过了4年以后,伦勃朗的家里才得到真正的安宁。
1656年9月里,三个新的债主开始催促伦勃朗还钱。由于所欠的数目极大,他不得不答应,如果目前变卖的财产不够清偿,将由他日后卖画的收入来支付。
像往常一样,法律程序进行得非常缓慢,到了1657年12月,他的财产的第一次拍卖才开始。破产处理会授权监察人汤姆斯·哈林,租了在卡佛街的一家旅馆作为拍卖场所。他们为伦勃朗订下了一间房,一连三个星期,他每天都得在场看着他的画和艺术品被卖出去。
1658年2月,布里街的大部分物品都被拍卖出去了,不过,主要的债权人之间,为了得款的分配问题,争执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9月,拍卖了最后的东西——油画和水彩画。但是,艺术家公会担心这么大的一笔交易,会使艺术市场陷于困境,于是,他们运用影响力加速法律的进行,并使宣传减少到最低的限度。这对伦勃朗而言真是可怕的打击,这个行动直接影响到他的收入。古今最著名的艺术品之一,竟只卖了600个金币;然而在17世纪40年代初期,他一幅肖像画就可赚到这么多的钱。
从这以后的四年,伦勃朗、泰塔斯和亨德丽吉过着悲惨的生活。首先,他们知道许多他们每天使用的东西,而且的确有许多他们所珍爱的物品,都要拿出来待售。后来,在第一次拍卖以后,他们继续住在布里街空****的大屋子里,这使他们想到逝去的有形财产,以及过去的美好岁月。在最惨的一年,1657年,柯娜丽亚只有3岁,还不了解生活的艰苦;虽然没有记录可查,不过仍可以想象出命运对于亨德丽吉以及敏感的泰塔斯的影响。
那年,伦勃朗画了一幅自画像,是他自身情感的直接表白。背景很简单,他没有使用道具,他的表情是听天由命的样子,而且受到创伤,不过完全没有自怜。他的眼睛没有望着我们,他似乎是望着过去,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是,他没有忘记捕捉稍纵即逝的重要性,以绝对的真实记录自己的形象。
在作这幅自画像的同年,伦勃朗也画了《扫罗与大卫》,这并非是巧合。虽然两百年以后才有“精神分裂”这个名词,但当时他的画就已在描绘精神分裂了。因为伦勃朗已经在自己身上展现出人类思维有使其本身脱离痛苦的现实的趋势,他可以了解一种脑部的疾病,主要是由相同的运作过程产生的。
扫罗王(以色列的第一位君王)常有发脾气的毛病,吩咐大卫为他弹奏竖琴,以便安抚自己“邪恶的精灵”。但是神已经把他的喜悦祝福从扫罗王身上拿走,而赐给了大卫。扫罗王在难过和嫉妒之下,想要用他的矛置大卫于死地,伦勃朗在那一幅充满敏锐直觉的油画里,了解扫罗王心病的根源,显示他在痛苦变成暴力的一瞬间,他手臂上的肌肉紧绷,似乎已经准备抓起武器了。但是那油画还包含有另一种最惊人的东西,即分开大卫与扫罗王的帷幕,它已经被20世纪的心理学家使用,尝试叙述发生精神分裂时,神智与环境的分离。
这时候,虽然有一些“朋友”舍弃伦勃朗,认为与这个财产被变卖的人交往是很窘的事,但仍有许多人并非如此。洛德威克是其中之一,他还是伦勃朗的债主之一,虽然伦勃朗归还给他的钱少得可怜,但他一直没有变心。药剂师亚伯拉罕是另一位把友谊看得比金钱重的人,他是现今空旷的布里街房子里的常客。许多年以后,他成为柯娜丽亚的监护人,她结婚时,是由他伴送她走向圣坛的。
伦勃朗和亨德丽吉经济崩溃之际,在一旁支持他们的,还有柯潘诺,他是一个学校的校长。
另一位朋友是诗人戴克,尽管当时很少人在诗中称赞伦勃朗的艺术,他却不断地这么做,伦勃朗对他非常感激,并且为他画了肖像。
那幅画真是惟妙惟肖。戴克的朋友彼得逊也是位诗人,他看了之后对伦勃朗大为激赏,说伦勃朗把戴克画得“连灵魂都映现在脸上了”。戴克自是高兴异常,他回赠伦勃朗一首诗,诗中说伦勃朗的艺术成就,甚至比拉斐尔或米开朗琪罗更伟大。
虽然伦勃朗的朋友们对他的支持非常重要,但在伦勃朗心中,他们却不能和亨德丽吉无私的奉献与忠诚相比。无论装扮为花神,或爱神维纳斯与丘比特,没有一个女人曾经像她一样,被画得充满了更多的爱与温柔。为了伦勃朗,她蒙受了侮辱与奚落。虽然他们不能取得正式夫妻的名分,她却怀了他的孩子。亨德丽吉进入伦勃朗的生命时,只有20多岁。她一定还不怎么了解伦勃朗和他的工作,但是她爱他,而且因为他需要她,她便把她的一辈子献给了他。
这些年来,泰塔斯做他父亲模特儿的次数,和亨德丽吉一样多。他脆弱而敏感,像母亲萨斯基亚。也许因为他的健康情形不好,使他很少和同龄人接触交往,他在17岁的一幅肖像画,有一种严正而支离破碎的表情,好像他未曾拥有过真正的童年生活。有一段时间,他跟着父亲学艺术,但是他没有什么才华。无论如何,在几幅肖像画里,他或多或少有一种表情,知道他不是他父亲心目中的“骄傲”,他默默接受着使父亲失望的事实。但是伦勃朗很钟爱他,而他也是个孝顺的儿子。
1660年12月15日,泰塔斯和亨德丽吉去会见一位公证人。在那里他们登记了一个商业合伙关系,上面清楚地说明目标和动机。两年以来,他们已经经营了一段时间的艺术事业,出售水彩画、油画、版画以及其他的艺术品。他们现在的目的是以下列的基础继续经营:他们已经把每个人的全部投资在公司里,而且愿意继续如此做,每人承担一半的损失,分得一半的利润。
当公证人开始了解他们的用意时莞尔一笑。像这样的一个企业,很明显的需要一位助手,泰塔斯和亨德丽吉说出他们的打算,要雇用伦勃朗担任这个职务,因为,在与艺术有关的方面,他当然比在阿姆斯特丹的任何一个人更能胜任。伦勃朗可以住在他们家里,膳宿费用完全由他们负责,条件是他允许他们作他的经纪人,他作画的收入要交给公司。伦勃朗在公司的经营或家计两方面,都一概不过问。
换句话说,这位曾是阿姆斯特丹最受欢迎的艺术家,现在竟将成为他17岁的儿子,和被认为是他仆人的女人的伙计了。事实上,这一个聪明的借口,使伦勃朗一劳永逸地免除他债主们的追索。现在,没有人可以动他的任何财产。这种做法,并不是伦勃朗的屈辱,而是由于泰塔斯和亨德丽吉的爱心和精明,为他建立的一个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