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次日,湘云、宝钗就去请贾母等人赏桂花吃螃蟹。贾母等都说:“他们这么有兴致,不能拂了他们的兴。”于是到了中午,贾母带着王夫人、凤姐和薛姨妈等人,都来到大观园里,奔惜春的藕香榭来了。这藕香榭是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曲廊接到岸边。凤姐搀着贾母,在曲廊的竹桥上走,嘴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开大步走,不要紧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意思是,这桥的天性就是要响,是正常的。

进入榭中,酒席已经摆下了,贾母说:“我小时候,也是有这么个亭子的,我那时候也跟她们这么大年纪,也同姐妹们天天上去玩儿。那天谁知我失脚掉下去了,差点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但是脑袋还是碰破了。这鬓角上的这个窝儿就是那时候碰破的。当时别人都说又经了水了,怕是得了破伤风,是活不了了,谁想竟然好了。”

凤姐不等大家说话,先笑说道:“可见老祖宗从小福寿就大,碰出个窝来,就是为了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窝儿的,因为福寿都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来了。”未等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

贾母笑说:“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恨得我撕你那油嘴滑舌的嘴。”

凤姐笑说:“待会吃螃蟹,恐不好消化,先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心,一高兴就好消化了。”贾母笑说:“那以后我让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开心了,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说:“老太太惯的她这样,明天越发无礼了。”王夫人讲礼。

贾母笑着解释说:“她这样乱说我倒喜欢。家常呆着又没外人,大的礼体不差就行了,非叫她跟神儿似的干嘛?”

说着,一起坐下了,众姐妹们另坐了一桌,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这些有头面的掌事丫鬟又专门预备有一桌。李纨凤姐都在贾母那桌站着伺候——因为这是孙子辈的媳妇,总得干活。凤姐等人帮着给贾母等人剥螃蟹,把蟹肉蟹黄放在蟹壳里,交给对方吃——这样吃起来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鸳鸯对凤姐说:“二奶奶在这里伺候着,我们可就过去坐下吃了。”凤姐说:“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照旧张罗伺候。

一时凤姐又出到廊下,到了鸳鸯她们那桌,鸳鸯等人吃得正高兴,见凤姐来了,鸳鸯等人就站起来,说:“二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意思是,你不要过来,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吃,你来了我们还得站起来。凤姐笑说:“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照顾老太太她们,你不领情,还抱怨我。”鸳鸯忙笑着给她斟了一杯酒,送上,凤姐一扬脖喝了。琥珀、彩霞也都斟了酒,凤姐照旧连扬两脖,喝了。平儿倒知道照顾自己的主子,没有弄酒,剥了一壳子的蟹黄,送至凤姐,凤姐说:“多放点姜和醋。”然后也吃了。然后说:“你们坐着吃吧,我过去了。”

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说:“你跟我少讨厌,你知道吗,琏二爷爱上你了,要向老太太讨你做小老婆呢。”鸳鸯啐道:“呸!这也是当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拿腥手抹你一脸。”说着,举着手就过来要抹。凤姐赶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吧。”琥珀也知道讨鸳鸯好,说:“鸳鸯姐姐要是去了,平儿能饶得了她?看平儿,没给二奶奶吃到两个螃蟹,倒了一碟子醋,她也算最爱用酸的。”平儿一听琥珀奚落自己,便拿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里骂道“你这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琥珀一躲,平儿扑空,正好恰恰抹在凤姐的脸上。凤姐不妨,唉呦一声。众人都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平儿是凤姐的丫头后被扶为妾,却抹了自己的主子,能不可笑吗?凤姐忍不住骂道:“死娼妇!吃瞎了眼了,混抹你的娘!”平儿赶忙过来替她擦了。

鸳鸯说:“阿弥陀佛,是个报应啊。”

贾母在木榭里听到了这边闹,她又是个最嬉闹的,一连声地问:“见了什么这么乐?告诉我,让我也笑笑。”鸳鸯在这边连忙大声把刚才的情况汇报了:“二奶奶过来抢螃蟹吃,平儿生气了,就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儿。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王夫人听了,也都大笑。

贾母等人笑了一回。随后吃完,也就走了。

于是众姐妹兄弟,又再加了些热螃蟹,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金莺等人也一同上桌坐了。边吃边聊边要作诗。

湘云就取了诗题,用针钉在墙上,给大家看题目。大家吃吃喝喝,又赏旁边的鱼,远处的鹭,或者自斟自饮。黛玉就座上拿起一个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道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于是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地喝口烧酒。”宝玉忙说:“有烧酒。”就命把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子来,也喝了一口,便蘸了毛笔走至墙上,把《忆菊》给勾了,下面注了个“蘅”字。

宝玉说:“好姐姐,下一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别勾啊,让给我吧。”宝钗笑说:“你就急成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拿着笔过来了,勾了第八个《问菊》,又勾了《菊梦》,也写上“潇”字。宝玉也上去勾了一个。探春、湘云,也接着勾了。那湘云因为自家从前有一个枕霞阁,曾经住过,于是自号“枕霞旧友”。

一会儿的工夫,十二个题目都被大家陆续分配勾光了。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大家都各自把自家的诗歌写完,交与惜春誊抄。随后看起如下: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这诗没有太特别的,就是紧扣一个题目,怀念去年的**,自我宽慰说近年九月九的时候还会看到**。只是一般叙述。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这也是一般叙述,因为忆菊看不到,就想去别人家看**,但是没有写最终看到与否,“挂杖头”是用了一点儿典,拐杖头上挂着铜钱,作为去看花的买门票钱,而且这诗人是贪酒和有病的,说不要因为酒杯喝酒和药盏吃药,而绊住了而不出去寻访**。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这是描述自家种**的,其中还抢了一点儿别人的诗,其中的“冷饮秋色诗千首”,是把别人的咏菊也占写了。最后一句还好,说自己待在花圃井径里,不与外界的尘埃和俗世社会相接触。有点超逸的意思。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是史大小姐湘云做的,写对着种好的**赏。写得还不错,其中“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还很不错,科头坐,就是光着脑袋坐着,这是不顾礼节的装束,有名士风派,正和湘云大说大笑豁达敞亮相一样,所谓名士,就是不拘俗人常情,故我自得,如阮籍等人,以酒、女相伴,“俗礼岂为我辈所设哉”就是他们最好的写照了。对着花“抱膝吟”,也是旁若无人,达观顾我。“傲世”也是这个意思。最后一句,倒也平淡。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还是史大小姐,是把**插在瓶子里看。**隔着座位分给了我闻见一点淡香,于是把书一抛,人对着那一枝秋菊。“抛书人对一枝秋”,点题点供菊非常切合全面,而且也显得出了自在和旁若无人,随后又提到了“傲世”,说自己和**一样傲世,而春天的桃李在自己的眼中根本不去驻足观看。桃花李子这些热闹的东西比喻世俗功名,名士都是不出去做官,而是沉溺于诗酒和清谈。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这诗写的就有深度和力气了,第一句,无赖诗魔,是说写作诗的灵感从早到晚折腾着我,篱笆外的石头,也在沉吟着酝酿诗句;第二句,毫端,就是笔端。笔端蕴藏饱蘸着心秀的才思我临着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的香气沾含在我的嘴边对月把诗句吟出推敲。这一句,把诗人的创作时的样子高逸优美地表达了出来,看出了一个女孩子的追求。写下了满纸都是自怜和秋怨,无人能解我,最后一句又所有跳脱,但是显得略有跳出远,和上文的秋怨不甚合,说她想写的**的诗的内容和题意是这样的:**自从被陶渊明县令写过之后,就成了隐逸君子的代称,被人称颂追想至今。那么,这女子所写的诗,也是以**的避世独立为其主旨,和上文的满纸自怜,有所不合和跳跃了。总之,写的那吟作诗的状态,深美再现了一个女子的可爱并且不隔。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这是薛宝钗写的画菊,吟完菊的诗之后,随性戏笔开始作画,不知不觉画得都狂了。所以画的时候,又“泼”又“染”,是那种豪放的画,不是拿着显微镜像修理钟表似的画。“腕底香”也不错,既是说腕下画出了**。最后说,不要把这菊图当作真的篱笆上的**而来采摘,而是把菊图贴在屏风上以应重阳之节,似乎是不愿意故作风雅。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这个先是扣题,“东篱”自从有“采菊东篱下”一句,就是指代**了。去看秋天,去叩问**。问什么呢?她这样问**,你孤标——孤孤单单地开在树梢最上部,于是显得傲世,又是隐逸者的代言花,那么,你要跟谁一起去隐逸呢?同样是花开,你为什么比百花都迟呢?你隐逸在田园霜庭里面,多么寂寞,看着天上的大雁飞过,飞向那热闹之场,你可相思那热闹之场?以及床前都是蛐蛐总是乱叫,可是惹得你不能安心?最后,又安慰那隐逸者,不要怕全世界里没有人能跟你对谈交心,知音也许三言两语就足够。不错。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这是探春写的了,状写把**插在头上,这是一种满荒唐的举动,非得有不怕嘲笑的痴情才成。所以,先举了两个这样的名人,一是“长安公子”,指唐朝长安的杜牧,一是彭泽先生陶渊明,这俩前者曾经在诗中说把**插满头,后者曾经坐在**丛中手把一大把菊,都是疯子和痴人了。于是,我也这么插。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这把**插在头上的状态描写的很逼真可爱了。而且没有说插花,“三径露”是园子小径中的露水,“九秋霜”,就是秋霜,说鬓角和葛巾染上了露水和秋霜,那就是指代**已经插上去了。这样写比较高妙。最后,又提拔了一句,我就这么狂,这么疯,这么痴,我就一个男的把花儿插在脑袋上了,这肯定是不入时人的眼睛,但是我就这样,凭你们拍手在路旁笑我。

我们说,探春也有道家气味,比较孤僻,这里写的就是这样,当然,也有名士风派,跟史湘云写的那首《对菊》,风格特色接近。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这是史湘云写的,大约题目本身就含含糊糊没有多大明确的意思,所以写的就也没有多大意思,大约不外是说,迷迷糊糊看着窗外的月色秋影,想着**还在自己的意念里,如此如此。不能怪她。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这个大家自己理解吧,跟从前写的《问菊》是一脉相承。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这是探春写的,相对一般,只是叙述,**已经凋了,落月寒云,但是明秋还可以再看见它。

众人把诗看了,看一首,赞一首,互相称颂不已。最后李纨笑说:“那我最后评价啦。通篇来看,各人有各人的佳句。今日评判结果:《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她的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闹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冠军了。然后往下好的,依次是《簪菊》、《对菊》、《供菊》。”

总的来看,黛玉的三首都是隐逸主题的,得了第一,随后簪菊的痴狂、对菊和供菊的旁若无人,这些都是名士派,得了第二段名次,那么,在作者看来,隐逸第一,名士第二,前者是跑在深山老林和庭圃里,后者是在人间但是整天喝酒瞎胡闹,这是他最赞赏和推崇的了。这也不奇怪,中国文化里,本来就是这样的路子的价值观。不过,也不全是如此,唐以前和汉,诗人还都是强调开功立业,但是到了明清,很多知识分子要么被挤出来,要么挤进去也没有什么正经好事可干,于是隐逸和狂名士,就成了他们的选择和出路了。

最后,李纨说:“接下来,是《画菊》、《忆菊》。宣布完毕!”

画菊、忆菊都是薛宝钗写的,都排在第末了。上次吟白海棠,薛宝钗以大家闺女庄重忍退路线而夺了第一,但这次写**这种东西,无法再比拟成大家闺秀了,**总是逃学、下岗、待业者的代言花,没法进入主旋律,薛宝钗也只能把画菊时的过程和笔法给再现一下,把去年的**也简单忆一忆,写不出什么来了,宝钗排在第末。儒家彻底输给了道家。

当然,准确地说,排在第末的是贾宝玉,他写的《种菊》,连入选都没有入选,什么意思都没有,但是宝玉还高兴呢,喜得拍手叫说:“极是,极是,极公道。”因为他爱的林妹妹独占花魁了,他自然能不高兴吗?

黛玉忙推脱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就是弱不禁风、走在主旋律边上的隐逸者的样子。

李纨说:“巧的好,不像堆砌的,堆砌的生硬。”

黛玉说:“据我看来,最好的一句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是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也绝妙。”

这两句都分别是湘云写的,都来自《供菊》,插花在瓶子里看的那个,“圃冷斜阳忆旧游”,是说在折花去插之前,自己在孤冷的花圃里回忆当初和朋友一起赏花的热闹,于是现在就把花又折来插在瓶子里。在写这瓶子里的花的时候,又写了这一句,就加强了现在赏花看花时是为了朋友,这就是所谓“背面傅粉”,加强了现在供菊的格调和情意,使得事情有了铺垫,否则一再供花来赏,也是干喊。譬如现在演电影,某个人战场上死了,战友们在旁边干哭,并不感人,而外国人的战争片,先演了好多这些战士在战前的生活,使得大家爱了他们,然后死时,旁人的哭就让观众觉得感动了。

黛玉刚夸了湘云写的好,那李纨说:“她写的固然是好,但是你的“口齿噙香”也敌得过了。”这是评选最佳影片之后的最佳镜头奖。

探春说:“我觉得还是要算蘅芜君的“秋无迹”、“梦有知”好,把个‘忆’字给烘染出来了。”意思是,不说忆,但是体现了忆,探春自己也是“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没有说簪花在头,但是表达了簪花在头。大约探春就喜欢这样,所以就挑出了薛宝钗这一句。

果然,薛宝钗也笑说:“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把簪菊给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了啊。”没有缝儿,却把天衣做成了。看来要想天衣无缝,就得侧面去说。否则,你写了这个,就缺了那个。这里探春的侧写,比宝钗的“秋无迹”侧写“忆”,要来得更好看。

湘云又来赞黛玉:“‘谁携隐’‘为底迟’,真的也把**问得哑口无言了。”

李纨笑说:“你《对菊》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也一时对着**不能起来走开了,**有知,也一定腻烦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是说湘云的。‘科头坐’、‘抱膝吟’是名士派头,最死皮赖脸,哪管花儿高兴不高兴。

宝玉笑说:“我又落第了。难道我说的‘谁家种’、‘蜡屐远来’不是去人家家访菊?我的‘昨夜雨’‘故故栽’不是种菊?只是不如‘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

宝玉恨恨地又说:“明儿闲了,我一人做出十二首诗来。哈哈。”

李纨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如那几句新巧罢了。”甚是。都是陈词滥调。

大家又评了一回,这时候,又要了热螃蟹,继续吃。吃完,宝玉说:“今日持鳌赏秋,不能无诗,我已经又吟成了螃蟹诗了,我先念,看你们谁还敢再做?”

说完,就抢了笔,把那诗写出来了: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除了“横行公子却无肠”还醒目一些以外,其他不外乎说怎么吃螃蟹,也无甚难得的。果然,黛玉看了,笑着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笑说:“你现在才力已尽,不说自己不敢再做了,还敢贬人家的。”

那黛玉听了,也不答话,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就挥出了一篇,见是: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这个写的不外乎也是描述怎么吃螃蟹的,描述螃蟹的样子罢了,甚至还不如宝玉说了个“苏东坡曾笑螃蟹一辈子白忙活终究被人吃了”以及“横行公子没有肠子傻乎乎”有点后天加工。然而,那宝玉偏要给黛玉捧场,看了,立刻就喝彩:“好!好!”黛玉却一把拿起这诗稿来,撕了,令小丫头烧了去。然后笑说:“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诗还好,你留着给别人看吧。”

宝钗这时候在旁边笑着,说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给你们看取笑儿吧。”

说着也写了出来,正是: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都叫绝。这是说,大家在梧桐桂花下摆酒,京都里一些馋嘴的人盼着在这重阳节里吃螃蟹。而螃蟹是怎样的呢?它眼前的道路没有东西南北,总是横着走——寓意纵行无度,不守法度。皮里春秋,就是肚皮里边对人进行褒贬,而表面上不说出来,肚子里只有坏水儿。

宝玉看到这里,说:“咦哎,写得好痛快!我的那诗也该烧了。”

下面又是: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意思是,现在螃蟹落了锅了,成了大家吃的物件儿了,而那从前被螃蟹糟蹋的庄稼现在则依然好着,长熟慢慢要香了。意思是,被螃蟹欺负过的好人,终于落得了平安和好,好人好报,恶人恶报。

大家看完,都说这是吃螃蟹诗里的绝唱,小题目里边,寓着大意思才是好,只是讽刺世人也太毒了些。正说着,就见平儿从园子又再次来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