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这年贾政又外派工作,去某省管科举考试的文教工作了,宝玉等众子弟送别他去。
贾政走了,那宝玉在园中更得以恣意纵性地逛**。这天正在无聊,就见探春的丫鬟翠墨送来一个纸笺。那探春是贾政的妾赵姨娘生的,也遗传了贾政的文化才能,也爱读书,是姐妹中天分蛮高的,连她的丫鬟也叫翠墨,显然是爱笔墨纸砚了。
宝玉打开信笺,上面写道:
“妹妹探春谨献
二兄,前晚新晴,月色如洗,因此不舍入睡,时钟已到十二点,犹徘徊在梧桐槛下,因此被风露所侵,小染人间的感冒。蒙兄亲来看慰,又吃了兄送的荔枝,感念何深啊。今日凭床默处,想到历来古人虽然身处名利之场,但还在家里安排些假山小水什么的,还结个三五同志,盘桓假山泄水,弄个词坛,结个吟社,虽然是偶尔为之,也落得千古传谈。
妹妹我虽然不才,但也想我们在这园里常有风亭月榭,不可辜负了,也学学谢安在东山雅相聚会同道,飞杯醉吟,谁说雄才必是须眉,我们脂粉也可以风流。若二哥棹雪而来,妹当扫花以待。谨此奉告。”
宝玉看了这信笺,拍手笑说:“三妹妹真是高雅,我这就找她去,一起商议。”
于是跟着翠墨,往探春的秋爽斋来。到了秋爽斋一看,宝钗、黛玉、迎春、惜春、李纨都在这里了。大家见他来了,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说:“我偶然起了这个念头的,写了个信试一试,谁想到一招都到。”宝玉说:“早就应该起这个社的。”众人闲说了一会儿,黛玉说:“既然要起诗社,咱们都得有个别号,这样互相称呼才不俗。”
李纨先说:“是啊,我就叫‘稻香老农’了,谁也不会跟我争的。”她是贾珠的孀妻,自然相对岁数较大,其实也是大家闺秀出身,现在又住在稻香村,自然叫这个合适。
探春想想说:“我喜欢芭蕉,我就叫‘蕉下客’吧。”众人都说这名字别致有趣。黛玉笑着说:“你们快牵了她出去,炖了肉脯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说:“古人曾经有‘蕉叶覆鹿’的故事,她自称是蕉下客,那可不就是鹿了。快做点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说:“你别忙着用巧话来骂人,我已经替你想了一个极恰当的美号了。”又对众人说:“当初娥皇女英洒泪湘竹上成斑,所以现在斑竹又叫湘妃竹。如今她住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妙。林黛玉听了,也低头不再言语。
李纨笑说:“我给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名字,就封她作‘蘅芜君’了,你们觉得如何?”——宝钗住在蘅芜院,里边都是蘅芜等等香草。
探春等都笑说:“这个封号极好。”是的,美人香草,正是大家闺秀。
宝玉说:“我住怡红院,我就叫怡红公子吧。”大家都说不错。于是宝玉、宝钗、黛玉就都按自己的住所起了号了。
李纨说:“迎春、惜春起个什么号好?”二春都说:“我们又不大会作诗,就甭起号了。”宝钗说:“还是起好,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惜春住藕香榭,就叫藕榭。”
一时都有了号了,都雅了,李纨说:“我和迎春、惜春都不大会作诗,我们就不工作了,我们当干部,管着你们这些工作的,我当社长,迎春、惜春当副社长,具体负责监考和誊抄诗稿。当然,遇上好做合适的,我们也做做。”
大家都说好。
探春说:“今天我们就不耽误,今天就作为第一天活动,咱们这就做。”
李纨说:“既然这样说,刚才我来时,见贾芸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呢。”
副社长迎春说:“那也得先看看花啊,还没看海棠,就咏海棠了?”
宝钗说:“不用,非得看了再写啊,不过就是白海棠,写诗是为了寄兴,不用看,就写吧。”
于是大家就开始写诗了。副社长迎春说:“那我就开始定押什么韵了。”于是向一个小丫头说:“你随意说一个字。”那丫头正倚在门边,就说:“门。”于是迎春说:“那就押门字韵。”于是从书架上抽出韵牌盒子,里边有门字韵的韵脚,迎春又命那小丫头随便从中间抽出四个韵字木块来。抽出来一看,是“盆、魂、痕、昏”四个字。宝玉说:“这门、盆两个字不大好做呢!”——需以“门”字做首韵。
于是开始,侍书给大家分配了纸笔,大家便都开始摇笔吮墨地思索开了。唯独黛玉摸摸梧桐树,看看秋天景,跟丫鬟们嘲逗两下,仿佛打仗前还在喝酒葡萄美酒夜光杯,并不拿笔。
一时探春先写完了,交了卷,叫惜春抄。宝钗、宝玉也随后写完了,结果黛玉还没有写呢。
诗抄完了,社长李纨担任评委,但看大家的诗歌如下:
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这是状描白海棠的形神的,其中“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芳心是说花蕊的,花蕊无力,而海棠的影子在半夜的月光照耀下投出斑驳的影子。写出了海棠的静美。还不错。
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第一句是写自己的,自己掩门在家,自浇鲜花。胭脂洗出秋阶影,是白海棠从红海棠蜕变而来的,红海棠去掉胭脂色,就是白海棠,意思是去掉了奢华,刚好宝钗的住处也是非常素雅俭朴,比喻宝钗自己收敛藏颖。从前介绍宝钗的时候,也是说“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和掩门在家也是相同的,也就是说,虽是富贵闺秀,却并不张扬,反倒求拙。这和她的表现也是差不多的,在贾府并不争抢风头,对宝玉等贵公子,也是若即若离,并不上赶的,“淡极”反倒使花显出更艳,而“愁多焉得玉无痕”是讽刺林黛玉的,整天哭,仿佛使得美玉上有了瑕痕,既然讽刺黛玉,也顺带讽刺宝玉,宝玉也留下了脾气不稳定的毛病,也是玉上的痕。最后一句说白海棠在秋天里清洁、婷婷又静默,也是说自己的。总之,以白海棠自喻,显出了豪门闺秀却端庄矜持和退淡。
下面是宝玉的: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宝玉这个可以说是写给林黛玉的情诗。“捧心西子”是比喻黛玉的,黛玉蹙着眉,跟有心口疼的病的西施一样喜欢皱着眉,并且一并是说海棠花。但白海棠有无这种病恹恹的神色,似乎却未必,所以急于写情,就和所咏的物不甚相合了。“愁千点”是说自己的,因为想着黛玉而发了情愁,“泪一痕”又是说黛玉的,黛玉爱哭,仿佛夜里的雨给海棠花瓣上滴下了一点泪痕,至晨未干。最后一句,说黛玉依的画栏上,满是闺怨情愁。总之,硬把白海棠比作爱发愁爱哭爱思情的黛玉,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李纨觉得,还是宝钗这首写得有身份,有大家闺秀的应有的贵却求淡的身份,但是先不说,于是又催黛玉。黛玉还没写呢,见催,于是立刻提笔,一挥而就,给众人看。
见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这句先不写花,先写看花的人,是在半卷的湘帘里边,而比喻白色海棠花是冰玉所造,也还奇特。于是刚看了这句,宝玉就先喝起彩来,说:“怎么想出来的!”接着看下面: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偷和借这两个动词,特别是偷,用的也很大胆和奇特,于是众人都赞说:“果然跟别人相比,是不同的心肠。”又看下面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说黛玉这首是第一。李纨却说:“若论风流别致,自然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究蘅芜君第一。”
也就是说,从写的奇特,带着风流倜傥之情,当是黛玉的诗为最,但是宝钗把花写得稳重淡雅,更是大家闺女的矜持本分。在那个时代,这么评是稳妥的,而且黛玉诗的奇,也还没有奇到了轰轰烈烈的地步。所以这么评,倒是没什么问题。
李纨说罢,探春也说:“这评得对,潇湘妃子的应当居第二。”
李纨说:“怡红公子的诗,水平排在第末,你服不服?”
宝玉说:“我的那首当然是不好的,这说的对。只是蘅芜君和潇湘妃子的到底谁第一,还要斟酌。”——非要袒护林妹妹。
李纨说:“我说了,我是评委,跟你们没关,再多说,就罚你们。”
宝玉听了,只得作罢。于是,薛宝钗是第一。如果说,探春写的近道,黛玉写的近释,那宝钗写的就近儒。在咱们中国,儒不管是不是大家真信,但总得是第一的。宝玉写的,就近俗,就是情诗罢了,所以说,就第末吧。
李纨说:“从今以后,咱们每月初二、十六两天开社,集体作诗。”
宝玉说:“总得起个社名吧。”探春说:“既然这次是咏海棠开始的,那就叫海棠社吧。虽然俗了一点,但是实事,也就没什么了。”
大家都说好,宝玉又想起来了:“哎呀,偏忘了是大姑娘了。我们这海棠社,她不来,还有什么意思?”众人都说,是啊,但是她刚刚回去了,要来也没那么快啊。宝玉说:“不要紧,我这就回老太太去,打发人接她来。”说罢,众人散会,宝玉立忙跑到贾母那里来了,立逼着贾母要她派人去接。贾母说:“今儿晚了,明儿一早去吧。”宝玉听了,只得闷闷地回来。
次日一早,宝玉便又往贾母那里去催逼着人去接。湘云云住的也不远,原也就在这京城里,于是到了中午,史湘云就来了,宝玉等人忙把结社作诗的事告诉她了,还把第一次活动的主题讲给了她。李纨等人说:“你也来写一首吧,写的好,就让你入社,不好,就罚你先请个客再说。”史湘云说:“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只是我写的不好,也得让我入社啊。让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可以在社里当勤杂工。
众人见她这般有趣,越发高兴。
到了晚上,宝钗把湘云邀到自己的蘅芜院去住。史湘云在灯下计议着明天怎么做东和出题目,宝钗说:“这做东的事,弄好了也不简单。你在你家里又做不得主,每月就是几吊钱,这回你又弄这没要紧的事,你的钱肯定不够,难道你还要跟家里去要,不更惹抱怨吗?”湘云听了,也就更踌躇起来。
宝钗说:“我有个主意,我妈妈前日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呢,不如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我让我哥哥弄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准备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让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喝。等吃完了,他们散了,咱们再作诗,爱做多少做多少。岂不最好。”湘云听了,心中又是感谢又是服气,当即赞同。
宝钗就叫一个婆子进来,布置通知薛蟠准备螃蟹的事儿。
那婆子领命走了,湘云又说:“那我们出什么题目呢,昨日做的是海棠诗,明儿我们就做**诗吧?”宝钗说:“**倒也正合这季节,只是前人做的太多了。”湘云说:“也是啊,就怕落了俗套了。”宝钗说:“这样,我们不如不限韵,爱怎么写怎么写,这样容易发挥,赋事也好,写怀也好,这样岂不又新鲜,又大方。”
湘云说:“那好,你先想一个题目我听。”宝钗想了想,说:“《菊梦》怎么样。”湘云说:“果然好,我也想了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说:“也好。我又有一个,《问菊》怎么样?”湘云拍案叫妙,于是接着说:“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说有趣,又说:“索性咱们想出十二个题目来,凑成一打,现在什么东西不都是凑一打吗,画册都是十二页的。”
于是俩人想出十二个菊字的题目来,宝钗看了,总结说:“这样排序吧,第一个是《忆菊》,回忆去年的**;回忆却看不见,于是去访,第二就是《访菊》;访到了以后,自己也种,第三是《种菊》;种完了,开了,就坐着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对看完了,兴致有余,就折一枝**做成插花,第五是《供菊》;供着天天看,所以第六是《咏菊》;把**写到诗里了,还没色彩,第七是《画菊》;既然这么喜**,还得问问为什么,第八是《问菊》;问明白了,更喜欢**了,情不自禁,第九是《簪菊》;回头还要怀念**,所以接下来是《菊影》、《菊梦》十和十一;最后以《残菊》收尾。这样,所有秋天之菊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照宝钗说的,把十二个题目都列在纸上了,明天把纸贴在墙上,大家看了,谁爱做哪个题目就做哪个题目,愿意多选几个的就能者多劳。宝钗又说:“有一首都没选上也没做出来的,就罚他好了。”
湘云说:“这倒也好了,比每个人都做十二首好。”
于是俩人商议妥帖,方才熄灯就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