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平儿走了来,说:“刚才我们奶奶光顾了忙了,螃蟹也没得好生吃,所以叫我问问还有没有呢?叫我拿几个回去。”
湘云说:“有。多着呢。”湘云是这次宴席的主办方,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
袭人送着平儿出去,送到门口,袭人说:“再去我房里呆会吧,喝杯茶。”平儿说:“不喝茶了,下次吧。”说完转身就走。袭人又叫住她说:“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的,都还没发呢,是为什么啊?”
平儿见问,就小声说:“你快别问了,反正再晚几天就发了。”
袭人笑问:“这是怎么的,看你紧张个什么?”平儿悄悄地说:“这个月的工资,我们奶奶早已经支了,放给别人用呢。”那就是放高利贷用了,挪用公款。平儿又说:“我因为是你,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任何人。”
袭人说:“难道她还缺钱花,还没个知足?何苦弄这个呢?”
平儿说:“就是啊。这几年拿着这项银子,翻出有几百的利息来了。”
袭人说:“拿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息,哄得我们呆呆地傻等着。”
平儿说:“你又说没良心的话。难道你还缺钱花?你要是缺,我那儿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用。”
袭人说:“我现在倒也用不着,以后要用了,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路走了。回到家里,凤姐不在,却见上次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带着那个傻孙子板儿,在堂屋里坐着呢,旁边周瑞家的陪着。地上还放在刘姥姥背来的大枣、倭瓜和野菜。
刘姥姥忙站起来,自说上次来了,感激不尽,现在秋收,就送来了头一拨的瓜果。平儿忙道谢,说:“多谢费心。”那刘姥姥看平儿随身带着大螃蟹,就问是要留着吃啊。旁边周瑞家的代答:“这是中午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吃螃蟹喝酒了,整整三大篓子呢,想是得有七八十斤。”
那刘姥姥就说:“这样大的螃蟹,今年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一共倒得有二十多两银子啊。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户人家吃一年的了。”
平儿于是又问:“见到奶奶了吗?”
刘姥姥说:“见到了。她去老太太那里了,叫我们等着呢。”
不一会儿,老太太那面派人来说了:“二奶奶跟老太太跟前顺便就提起了刘姥姥,老太太就说:‘我正想找个懂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儿,请她来见我一见。’这可是难得的大缘啊。刘姥姥快去吧。”
平儿等人就带着刘姥姥到了贾母房中,这时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做完了诗来贾母跟前事奉了。刘姥姥进来,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旁坐着一个纱罗衣裳的美人给她捶腿,凤姐在地上站着说笑。刘姥姥知道那是贾母了,忙上前给弯身作揖,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欠身问好,又命人端把椅子过来给坐了。那板儿依然怕人,不知问候。
贾母说:“老亲家,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起身答说:“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于是对众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壮。比我大好几岁呢,等我到这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了呢。”刘姥姥笑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贾母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忆力也减退了。你们这些老的亲戚来了,我都记不得了。所以我怕人家笑话我,来了老亲戚,我都不见面了。不过平时就是拣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烦闷了就跟这些孙子孙女逗一会儿。”
刘姥姥说:“这都是老太太的福气了。我们想这么着,也做不到。”
贾母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着,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说,听说你带来了好些瓜菜,外头买的,没你们田里头的好吃。又说,我们园子里也有些水果,明天你也尝尝,多住两天,回头带回家去。
说完,又抓水果给板儿吃。板儿虽然非常爱吃——眼里只能看见吃的东西,但是见这人多,竟也不敢吃了。贾母就又命人拿些钱来,给板儿,叫小厮带板儿出去玩。刘姥姥这边喝了些茶,就把一些乡村中的所见所闻的事情说给贾母听,贾母听得越发得了趣味。旁边宝玉等姐妹们也都坐在那里听,他们何曾听过这些东西,自己觉得竟比说书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然是个村野野人,却生来有些见识,而且年纪大,经历的多,见贾母和这些哥儿姐儿们爱听,就没了可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于是说:“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天,风里雨里,哪有个坐着的时候,天天都是在地里爬掘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的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天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就听见外头柴草响。我想必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顺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说:“那一定是过路的人冷了,见到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说:“并不是过路的客人,所以说来奇怪呢。老寿星猜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光的头,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
正说到这儿,忽听外边有人吵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贾母忙问怎么回事儿,有丫鬟跑回来告说:“南院的马棚着火了,不要紧,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是胆小,听了这话,不放心,忙起身扶着人,出到廊上观瞧。就见南边方向还有着一些火光。贾母吓得嘴里念佛。不一会儿,王夫人也过来汇报,说:“火已经扑下去了,请老太太回房吧。”贾母仍然不放心,看着火光彻底地灭了,方才领着众人回来。宝玉却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大雪地里干什么抽柴草?倘要冻出病来怎么办?”
贾母说:“都是刚才说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说别的吧。”贾母就是胆小,说都怕了。
宝玉听了,心里虽然不高兴,也只好不问了。
刘姥姥便又编了一个,说道:“我们庄子东边的庄子里,有个老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下面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就死了,一家子哭的什么似的。但是这老奶奶天天吃斋念佛,就把观音菩萨感动了,夜里来托梦给她说:‘你这样虔诚的,原来本是该绝后的,如今我奏了玉皇一本,说给你个孙子。’果然,后来就又得了一个孙子,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样,聪明伶俐。可见这些神佛是真有的。”
这一席话,正合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心,这俩都是喜欢吃斋念佛的,连王夫人都听了入了神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事,于是闷闷地心中琢磨。这时候探春问他:“今天史大妹妹和宝姐姐请了咱们一桌,咱们明天也回请他们一桌吧。”宝玉笑说:“老太太也正想着回请她们呢,咱们就跟着老太太好了。”探春说:“再等着就冷了,老太太冷了未必想出来。”宝玉说:“老太太喜欢下雪什么的。不如咱们等下雪的了时候,请老太太请她们,顺便赏雪,咱们也好雪下吟诗,这不有趣?”林黛玉忙笑着说:“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有更有趣呢。”说着,宝钗等人都笑了。宝玉瞅了黛玉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众人说罢话散了,宝玉就背地里拉住刘姥姥,细问那女孩是谁。刘姥姥只得又编了告诉他:“是我们北边庄子里一个小庙里供着的,不是神佛,是从前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就又想编那老爷的名字。宝玉说:“不管什么名字,你不用想了,只说那事情就行了。”刘姥姥说:“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被爱为珍宝,可惜十七岁,就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跺脚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说:“那老爷思念她,就给她盖了个庙,塑着这小姐的像。可是日久年深,庙也烂了,像就成了精。”宝玉不满意了,说:“不是叫成精,这样的女儿都是虽死但是不死的。”刘姥姥说:“对,对,不是哥儿说,我们还当是她成了精了。她时常变了人到各村里闲逛。我刚才说这抽柴的就是她呢。我们村上的人见不好,还商议着拆了这庙,打了这塑像呢。”
宝玉连说:“快别拆,快别打。若是拆了打了,罪过不小。”
刘姥姥说:“幸亏你告诉我,明儿我告诉他们不要拆。”
宝玉说:“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全家上下都好善喜欢施舍,最爱修庙什么的。我明儿写个启示,替你跟他们募些捐款,攒了钱把这庙修一修吧,再把像涂一涂。每月再给你钱去烧香好不好?”
刘姥姥说:“那最好,我托那小姐的福,还有了工作和工资了。”
宝玉又问那庄的名字,座落位置。刘姥姥都信口胡诌出来了告诉他。
宝玉回到房里,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就把茗烟叫出来了,叫他按照刘姥姥说的方位名字,去查看个明白,然后回来好做打算。那茗烟去了,直到日落才回来,等着宝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宝玉忙问:“找着那庙了吗?”茗烟笑说:“真叫我好找。那位置跟爷说的不一样,所以找了一天,找到东北田地边上才有一个破庙。”
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刘姥姥年纪大了,记得不太准也是难免的。那庙里怎么样?”
茗烟说:“那庙是朝南开,庙门也是稀破的。我正急得没好气,一见这个庙,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那泥像,吓得我就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样。”
宝玉说:“她既然能变成人,自然她的像也有些真气。”
茗烟说:“哪里有什么女孩,我看见的是一个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无用的奴才!这点事情也干不来。”
茗烟说:“二爷不知是又听了谁的胡话,就信以为真了,倒叫我没头没脑地乱跑。”
宝玉也没办法了,就说:“你改日闲了的时候,你再去找。”
这时,琥珀来叫宝玉,带着宝玉去了贾母那里。原来贾母正商议着要给史大姑娘还席呢。宝玉见听了她们的议论,就非常同意,于是决定次日到大观园里,再吃一席。连着刘姥姥也一起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