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梦的感情

斯特里克勒的敏锐观察引起了我们对这一事实的注意,即我们对梦中感情的表达,不应像我们在醒后对待梦的内容那样,轻易地加以遗忘。他说:“如果我在梦中害怕强盗,强盗的确是想象——但恐惧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我在梦中感到快乐,情况也是一样。我们的感情证明,梦中体验到的感情强度决不亚于清醒时体验到的感情强度。梦本身坚持以更大的努力将感情部分纳入我们的真正精神体验之中,对观念内容则不做同等要求。然而,在我们清醒状态中,我们实际上并不能用这种方式把感情包括进来,因为感情如果与某种观念材料没有密切联系,我们就不能对感情进行精神上的评估。如果感情和观念在性质和强度上互不相容,那么我们的清醒判断就无所适从了。

梦中的观念内容脱离那种在清醒时刻我们认为不可避免的感情后果,这经常是令人惊讶的问题。斯特姆培尔宣称,梦中的观念被剥夺了精神上的价值。但是也不乏相反的梦例,其中强烈感情的表现却与和它毫不相干的题材联系着。在有的梦中我可能置身于恐怖、危险和令人反感的情境之中,但并不感到厌恶和恐怖;相反,在另一个梦中,一件无害的事却可以引起恐惧,一件幼稚的事又可以使人兴高采烈。

只要我们从梦的显意进入隐意,这个特殊的梦生活之谜就会比任何其他难解之谜更为突然地和完全地消失于无形。我们不必为这个谜烦恼,因为它已不复存在。我们的分析表明:观念材料经历了移置作用和替代作用,而感情则保持不变。因此经过梦的化装而改变了的观念材料与保持不变的感情不再符合一致,自然是无足为怪的,如果在分析之后,把正确的材料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那也就不必惊奇了。

在受到稽查作用的抵抗影响而产生的精神情结中,感情是受到影响最小的成分。它单独就能指点我们如何去填补遗漏的思想。这种情况在精神神经症中比在梦中更为明显。它们的感情至少在质的方面是适当的。虽然我们并不否认它们的强度可因神经症注意力的移置作用而有所增强。如果一个癔症患者因对琐事禁不住害怕而感到惊异,又如一个强迫症病人因对自己无中生有的痛苦自责而感到惊奇,这二者都是迷失了方向;因为他们都错把观念内容——琐碎小事或纯属乌有——当成了本质的东西,而且因为他们把这种观念内容看做他们思维活动的起点,因而他们进行的斗争是徒劳的。然而精神分析可以把他们引上正途,指出感情本来是正当的,找出原来属于感情但已被压抑或被代替物所移置的观念。这一切的必要前提是:感情的释放和观念内容并不构成如我们已经习惯性对待的那种不可分割的机体,但是这两个分离的实体又可以勉强联结在一起,因而精神分析可以把它们分离开来。分析梦表明了事实正是如此。

下面我首先举一个梦例,其中观念内容本应该促成感情的释放,但表现为感情明显缺乏,分析对此进行了解释。

(一)

她在沙漠中看见了三头狮子(Lions)。其中一头向她大笑;但她对它们毫不感到害怕。后来她必定是逃离了它们,因为她正试图攀登一棵树;但她发现她的表姐,一位法国教师,已经在树上了,等等。

分析得出了如下材料。梦中的无关诱因是她的英文作文中的一个句子,“鬃毛是狮子的装饰物”。她的父亲脸上的胡须长得像鬃毛。她的英国教师的名字叫莱昂斯小姐(Miss Lyons)。一个熟人送给她一本洛伊(Loewe,德文意为狮子)的民歌集。这就是三头狮子的来历。她有什么理由要害怕它们呢?——她读到一个故事,讲到一个鼓动同伴起来反抗的黑人,被猎犬追逐而爬到一棵树上逃命。她在兴奋之余,又说出了若干记忆片段,如在文选中说明如何捉狮子:“将一片沙漠放在筛子上筛,狮子就被筛选下来了。”还有一则非常有趣但并不得体的故事:有人问一位官员为什么不想法巴结他的本部门头头,他回答说,他已尽力去做,但是他的上司已经捷足先登了。当发现这位女子在做梦那天她丈夫的上司曾来拜访过,整个梦的内容就变得不难理解了。这位上司对她彬彬有礼,并吻了她的手,她对他一点也不害怕,虽然他是一个“大亨”(德文为Grosses Tier=大动物),而且在她的祖国首都扮演着“社会名流”(social lion)的角色。所以这头狮子就像《仲夏夜之梦》中的狮子一样,原来是一个志同道合者,凡是梦见狮子而不感到害怕的人都属于这种情况。

(二)

作为第二个梦例,我可以援引那年轻女孩子的梦。她梦见她姐姐的小儿子死了,躺在棺材里,但是我可以说,她丝毫不感到痛苦和悲哀。我们从分析中明白了为什么会如此。这个梦不过是掩饰着她想再看见她所爱的男人的愿望。因此她的感情必须与愿望相符合而不是与其伪装相一致,这就是根本不存在悲伤的原因。

在某些梦中,感情至少还与其原先依附但已被取代了的观念材料有所联系。在另一些梦中,情结的分离已更进一步。感情与其所属的观念已经完全脱离而在梦中其他地方出现,且与梦念的新布局配合起来。这种情况与我们发现的梦中判断行动相类似。如果梦念中作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则梦也包含了这个结论;但是梦中结论可以为完全不同的材料所置换。这种移置作用遵循的往往是对立的原则。

下面的梦体现了这个原则,它可以说是我们分析得最为详尽的梦例之一。

(三)

近海处有一座碉堡,后来它不直接位于海边,而坐落在一条通往海洋的狭窄运河上。P先生是碉堡的司令官。我和他一道站在一个有三个窗户的大接待室内,窗户前面有雉堞般的垛壁耸立着。我属于驻防部队,类似志愿海军官员的性质。我们害怕敌人的舰队到来,因为我们正处于交战状态。P先生打算要离开,指示我如果我们担心的事情一旦发生就应当如何应变。他的残疾妻子和孩子们也留在这座受到威胁的碉堡之内。如果轰炸开始,大厅就必须撤空。他呼吸粗重,转身要走。我把他拉回来,问他在必要时如何与他联系。他回答了几句,但立刻就倒地死了。无疑我的问题增加了他不必要的紧张。他的死并没有给我留下更深的印象。他死后我考虑他的遗孀是否要留在堡内,我是否要把他的死讯向上级司令官报告,我是否应该接替城堡司令,因为我的军阶仅次于他。我正站在窗前,观察着过往的船只。这是些商船,很快驶过黑色的水域,有几艘竖着几个烟囱,有几艘则有凸出的甲板。(正如序梦中的车站建筑物——此处未作报道)接着我的兄弟站在我旁边,我们两人同时望着窗外的运河。我们看见了一只船,不由惊喊道:“兵舰来了。”结果却是一艘我熟悉的船在返航。现在又来了一只小船,滑稽地被从中部截断,甲板上看到一些杯状和箱状的东西。我们齐声喊道:“是一艘早餐船。”

船只的迅速航行,海水的黑蓝色,烟囱里冒出的褐色烟尘——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表示出一种紧张的不吉之兆。

梦中的地点是我几次到亚得里亚海旅行(米兰梅尔、杜伊诺、威尼斯和阿奎利亚等地)的印象组成的。在此梦的几个星期以前,我和我的兄弟做了一次到阿奎利亚的短暂而愉快的东部旅行,记忆犹新。此梦也暗示着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海战以及因关心我的美国亲戚的安危命运而产生的焦虑。梦中有两处感情是成问题的。第一处本应有感情但未发生,反而集中注意于司令官之死并未给我留下印象;另一处是我以为看见了兵舰,惊骇万状,整个睡眠都充满了恐惧之感。在这个结构完美的梦中,感情分配得如此巧妙,结果看不出有任何明显的矛盾之处。没有理由认为我看见司令官死去就应当害怕,而作为碉堡指挥官,看见了兵舰时惊恐万分,这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但分析结果表明,P先生不过仅仅是我自己的一个替身(我在梦中代替了他)。我就是那突然死去的司令官。在我早死之后,梦念关心着我家庭的未来。这是梦念中惟一使我感到痛苦的;所以恐惧也必定是由此处分离而在梦中与看见兵舰联系起来了。另一方面,分析结果表明,作为兵舰来源的那一部分梦念却充满着最令人高兴的回忆。一年前在威尼斯,一个绚丽异常的白天,我们站在希尔奥冯尼河岸上我们的房间内凭窗远望,那天蓝色的环礁湖面上活动比平日更为频繁。大家盼望着英国船只的到来并准备隆重接待。忽然我的妻子像孩子般快乐地喊道:“英国兵舰来啦!”我在梦中对这同样的话却大感惊恐(我们又一次看到梦中的言语来自现实生活中的言语,下面我将证明,我妻子呼喊中的“英国”这个元素也未能逃避梦的工作)。因而,此处在将梦念转变为显梦的过程中,我已将愉快转换为恐惧。我只需要指出,这种转换本身就是对一部分梦的隐意的表达。然而这个梦例也就证明了,梦的工作可以自由地将感情与其梦念中的联系分开并将它置于显梦中它所选择的任何其他地方。

我想借此机会对“早餐船”进行较为详细的分析。这条船在梦中的出现,使一直保持着合理水平的情境竟得出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结论。后来我更准确地记起,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梦对象是黑色的,而且由于它在中央最宽阔的部分被截断了,它的那一端就和伊特拉斯坎博物馆中最引人注目的大套器皿极为相似了。它们是一些黑色陶土做成的长方形浅盘,有两个把柄,盘上竖立着盛咖啡或茶的杯状物,有点像我们现代的早餐器皿。从询问中我们得知这是一位伊特拉斯坎妇女的梳妆用具(toilette=toilet set),上面储存胭脂和香粉的小盒,我们开玩笑地说,如果拿一个回去给太太用倒是一个好主意。因此,梦中这个物件意味着黑色的丧服(toilette=衣服),直接表示死亡。这个梦对象的另一端则使我想起葬船。古代人把死尸放在船上,使其葬入海中,这可以用来解释梦中船只的返航:

平安地坐在船上,

老人静静地驶回海港。

这是船只失事后的返航(Schiffbruch的字面意义为shipbreak),早餐船是从中部断裂的。但是,“早餐”船的名字又从何而来呢?它来自“兵舰”前面漏掉的“英国的”(Eng1ish,亦译“英文”)这个词。英文字breakfast(早餐)意味着breaking fast(打破绝食), “打破”再一次与“船难”(ship-break)发生联系,而“绝食”则与黑色丧服或toilette发生联系。

但是只有早餐船这名字是在梦中新造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而且我想起是最近一次旅游中最快乐的一件事。我们不放心阿奎利亚提供的饮食,便从格里齐亚带了些食品,并在阿奎利亚买了一瓶伊斯特拉名酒。当小邮轮缓缓通过代勒密运河,穿过空旷的环礁湖而驶向格拉多时,只有我们两个旅客坐在甲板上兴高采烈地吃着早餐,我们很少吃得比这还痛快。这就是“早餐船”,但是正是在这段最快乐的生的喜悦的记忆背后,这个梦对不可知的和可怕的未来孕育着最阴沉的思想。

感情与产生感情的观念材料相脱离是感情在梦形成中最令人瞩目的事。但是从梦念转变到显梦的过程中,这还不算是惟一的和最重要的变化。如果我们把梦念中的感情与梦中的感情两相比较,立即可以发现一件明显的事实。只要梦中出现一种感情,我们在梦念中也可以找到这种感情。但是反之则不然。一般说来,梦比产生它的精神材料在感情上要贫乏些。在重新构建梦念时,我经常发现其中最强烈的精神冲动总是力求为人所觉察并照例要与其他与之截然对立的力量相对抗。如果这时再回头来看梦,它常常显得缺乏色彩,而且没有任何强烈的情调。梦的工作不仅把梦的内容,而且也把我的思想情调降低到漠不关心的程度,因此可以说,梦的工作是对感情的压制。我们可以用植物学专著的梦为例。这个梦的隐念实际上是一种热情激动的要求,我要依照自己的选择而自由行动,仿佛要依据本身的权利来安排生活。但是由于这些梦念所产生的梦却显得平淡无奇:“我曾写过一本关于植物学的论著,这本书正摆在我的面前。它有着彩色插图,每本书中都订有一片枯干的植物标本。”这使我想起了尸横遍野的战场被打扫后的一片和平,已看不见兵刃交加的战斗痕迹。

事情也能恰恰相反:生动的感情表露也能自己进入显梦之中。然而在此刻,我们要注意的仍是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即大量的梦都显现得漠不关心,然而深入梦念之中,却没有不是深为感动的。

对在梦的工作进程中对感情的这种压制,我还不能给予理论上的充分阐述。因为要这样做必须先对感情的理论和压制的机制进行艰苦的研究。我只想提出两点:由于其他一些原因,我不得不把感情的释放描述为一种指向身体内部的输出过程,与运动和分泌过程的神经分布相类似。正如在睡眠状态中向外部世界传导的运动冲动似乎受到了阻挠那样,由潜意识思想所唤起的感情输出在睡眠中也变得更为困难了。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于梦念过程中的感情冲动的本身就是一些微弱的冲动,其结果,进入梦中的那些感情冲动也就会同样的软弱了。根据这一观点,那么,“感情的压制”并不是梦的工作的结果,而是睡眠状态使然的。这也许是真的,却不是全部真理。我们还得记住,任何一个比较复杂的梦总是各种精神力量之间的冲突所产生的一种妥协。一方面,构成欲望的思想不得不与稽查作用的反抗作奋力拼搏;另一方面,我们常常看到,在潜意识思维本身中每一系列思维都具有与之相矛盾的对立面。由于这些思维系列都可以带有某种情感,所以我们如果认为感情的压抑是这些相反力量之间的互相抑制和稽查作用对这些冲动施行压抑的结果,我们就错了。因此,必须把感情的压抑看做稽查作用的第二个结果,正如梦的化装是它的第一个结果一样。

下面我要举出一个梦例,梦中的平淡情调用梦念之间的对立加以解释。它是一个短梦,读者对它都感到厌恶。

(四)

一座小山,上面好像有个像露天厕所那样的东西:一条很长的坐板,末端有一个大洞。它的后缘厚厚地盖满小堆粪便,其大小和新鲜程度各不相同。坐板后面有一些灌木丛。我对着坐板小便,一道长长的尿流把一切都冲洗干净了。粪堆很容易被冲掉落入孔中,但在末端好像还有些粪便留了下来。

在整个梦中我为什么不感到厌恶呢?

因为如分析所表明,这个梦是由一些最愉快和最满足的思想所组成。在分析时我突然想起大力士海格立斯清洗奥吉亚斯王的牛栏。这个赫尔克里斯就是我。小山和灌木丛源于奥塞湖。我的孩子们正在那里。我已发现了神经症的幼儿期的病因从而使我的孩子们避免得病。坐板(当然,没有那个孔)很像一位感激我的女病人当做礼物送给我的一件家具,因此使我想起我的病人对我是多么尊敬。甚至人粪的排列也可以有一种使我满意的解释。不管我在现实生活中对它如何厌恶,在梦中却是对意大利美丽土地的一段回忆。众所周知,那里小城镇中的厕所设施就和梦中一模一样。尿流把一切冲洗得干干净净,这毫无疑问是一伟大壮观,格利佛正是用这种方式扑灭了利利普特的大火的——虽然他因此而失去了小人国王后的恩宠。但是拉伯雷笔下的超人高康大,也用这个方法对拜火教徒施行了报复。他跨坐在巴黎圣母院的上面,把他的尿流洒向这个城市。我正是在昨晚翻阅了加尼尔为拉伯雷所作的插图。说也奇怪,这里还有一点证明我就是那位超人。巴黎圣母院的平台正是我在巴黎时最喜爱的休憩场所。每个休闲的下午,我总是到那教堂的塔上,在妖魔鬼怪之间上下攀爬。在尿流冲洗下一切粪便很快消失,使人想起这句格言:“它吹垮了他们。”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句格言作为癔症疗法一章的标题的。

现在来谈谈这个梦的真正令人激动的原因。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下午,傍晚我作了有关癔症与行为倒错之关系的演讲。我所要讲的内容使我深感不快,而且对我来说似乎毫无价值。我感到疲倦,在我的艰苦工作中无任何快乐可言。我渴望摆脱所有这些有关人类肮脏的唠叨话,能够和孩子们在一起,然后去观赏意大利的美丽风光。在这种心情下,我离开了讲演室走到一家咖啡店,在露天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因为我对食物没有胃口。但是有一位我的听众跟着我,要我在喝咖啡吃卷饼时让他坐在旁边。他开始对我大加奉承,告诉我他如何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如何用新眼光看待一切事物,我如何在神经症理论中冲洗了他那奥吉亚斯王牛栏似的错误和偏见。总而言之,我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的心情不好,与他对太阳神般的赞歌很不协调。我一直努力不使自己作呕,避开了他提前回家。就在睡觉以前翻阅了拉伯雷的书,并读了C.F.迈耶的一个短篇故事《一个男孩的悲哀》。

这就是梦所由产生的材料。迈耶的故事又引起了我的一个童年回忆(参见图恩伯爵的梦中的最后一个插曲)。白天的厌恶和反感情绪持续入梦,从而为梦的显意提供了全部材料。但是在夜晚,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甚至是夸张的自我肯定心情而且代替了前者。梦的内容必须找到一种能在相同材料中既能表现出自卑而同时又能表达出自大的妄想的形式。二者之间的妥协遂使梦内容变得暧昧不明。但是,由于这些相反冲动的彼此抑制,结果也产生了一种淡漠的情调。

根据欲望满足的理论,如果对立的自大的联想(它确实被压抑着,但具有一种愉快的情调)不加入厌恶的感情之中,这个梦是不可能形成的。因为苦恼的事情不可能在梦中表现出来,梦念中苦恼的事情只有同时披上欲望满足的伪装,才能闯入梦中。

除了让感情通过或者把它们化为乌有以外,梦的工作对梦念中的感情还有一种变通的处理方法,那就是把某些感情转化为它们的对立面。我们已经熟悉了解释梦的规则,按照这个规则,梦的每个元素为了解释的缘故,可以代表其本身的反面。我们事先并不能预知它们代表哪一方面,完全要看它们的前后关系才能作出决定。在公众的意识中明显地对这一点的真实性存有疑惑:“梦书”在解释梦时总是采取相反性原则。这种把某一事物转化为它的对立面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在我们的思想中,一个事物的观念总是与它的对立物密切联系着的。和其他移置作用一样,它也能为稽查作用的目的服务,但它经常也是欲望满足的一个产物,因为欲望的满足也不外是一种移置作用,用愉快的事情代替不愉快的事情。正如事物的观念在梦中可以转变为它们的对立面一样,依附于梦念的感情也能作同样的转换,而且感情的这种颠倒似乎总是由稽查作用来实现的。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与梦的稽查作用最为相似的类比,即为了达到掩饰的目的,我们经常利用感情的压抑和倒置。例如,我对某人讲话时不得已表面要表示恭维,而内心里却实在想骂他几句,这时最重要的是要掩饰我对他的感情流露,其次才是表达我思想的词语。如果我对他讲话的词语虽然并不无礼,然而伴随它们的表情姿态却流露出仇恨与轻蔑,则对他所产生的效果便与公开对他表示轻蔑完全相同。因此稽查作用命令我首先要压抑感情,如果我是个伪装能手,我就会装出相反的感情——发怒时假装微笑,而当我想要去置人于死地时却显得对他很亲密。

我们已经提到过一个最好的梦例,在这梦中表现出来的感情颠倒代表了梦的稽查作用。在“我的叔叔与黄胡子”那个梦中我对我的朋友R怀着深厚的感情,然而由于梦念却喊他做一个大傻瓜。正是从这个感情颠倒的梦例中,我们第一次觉察到了梦的稽查作用的存在。同时在这个梦例中,也无须假设梦的工作会无缘无故来创造这种对立的感情:人们认为这种感情在梦念的材料中是一直潜伏着的,只要是出于防御动机利用精神力量把它们加以强化,它们就可以优先为梦的形成目的服务。在我刚提到的我叔叔的那个梦里,那种对立的、怀有柔情的感情可能来源于幼儿期(梦的后半部已有暗示),至于叔侄关系,由于我童年的早期经历的特殊性质,已变成我全部友谊和仇恨的来源了。

费伦齐(1916)曾记录了一个有关这种感情颠倒的绝妙梦例:

一位老绅士半夜被他的妻子唤醒,原因是他的妻子因为他在梦中大笑不止而感到惊慌失措。后来这个男人报道了下面这样一个梦:我正睡在**,一位熟悉的绅士进入了我的房间;我想要把灯打开却做不到,我一再尝试,但都告失败。这时我的妻子起身下床来帮助我,但是她也未能把灯打开。她因为衣着不全(ennégligé)在那位绅士面前感到很难为情,最后放弃开灯回到了**。这一切是如此滑稽,我忍不住要放声大笑。我的妻子说:“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但是我一直笑个不停直至醒来。——第二天这位老绅士神情抑郁,而且感到头痛,他想,大概是笑得太多而累坏了吧。

经过分析,这个梦就似乎不那么滑稽可笑了。那位进入了他房中的“熟悉的绅士”在潜伏的梦念中乃是代表“伟大的未知”的死亡形象——前一天在他心中唤起的形象。这位老绅士患有动脉硬化症,他有足够的理由在前一天想起死亡。忍不住的大笑必定是他在想到死亡时取代了呜咽的哭泣。他再也开不亮的灯乃是生命之光。那抑郁的思想可能与不久前曾经尝试过的**失败有关。即使“衣着不全”的妻子帮助他也无济于事。他认识了他已经在走下坡路,而梦的工作就成功地把**和死亡这一阴郁的念头转变为一幕滑稽景象,把哭泣变成了大笑。

有一类梦具有特别要求,可称之为“虚伪的”,它往往也是对欲望满足理论的严峻考验。当希尔费丁女医生引用了罗赛格记录下来的下面这个梦,以之提供维也纳精神分析协会讨论时,我才开始注意这类梦。

罗赛格在他的《解雇》这个故事中写道:

我从来就是一个熟睡者,但是很多夜晚以来,我却失去了安宁。因为,除了作为一个学生和文人的平凡生活外,多年以来,我一直被裁缝生活的阴影笼罩着,就像个魔鬼似的,缠着我不让我得到自由。

在白天,我并不经常也并不强烈地回忆往事。一个抛弃了庸俗外衣并想要征服宇宙的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干。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鲁莽的小伙子时,我并没有更多地注意自己夜间所做的梦。只是到了后来,当我养成了思考一切的习惯时,或者当我内心的市侩习气稍有抬头时,我才开始询问自己,为什么只要我一做梦,就总是一个雇用裁缝,为什么总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和师傅在一起,而且在他的店里拿不到一点工资。我完全知道,当我像这样坐在师傅身旁缝着熨着时,我的真正的位置不应是在这儿;作为一个镇上的人,还有其他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但我却总是有假期,总是在过暑假,因此我总要坐在师傅身旁做他的助手。我常常感到恼怒忧郁,感到浪费了青春,不然的话,我是很有可能找到更多更有益的事情做的。有时工作出了点差错,我必须忍受师傅的斥责,虽然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工资。有时当我弯着腰坐在阴暗的店中时,我想要通知他我要离去,有一次我甚至这么做了,但师傅没有在意,我只好马上又坐在他身旁继续干活了。

在这样讨厌的时间以后,醒来时我是多么的高兴啊!于是我下了决心,如果再做这样的梦,我就要拼命喊叫:“这不过是欺骗,我正躺在**睡觉……”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又坐在裁缝店里了。

它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年,具有不可思议的规律性。有一次我梦见我和师傅在阿尔贝霍夫(我最初当学徒时在他家工作的农民)家中干活时,我的师傅对我的工作特别不满。“我倒想知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他阴森森地望着我,对我说。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站起来告诉他,我和他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使他高兴,然后离开。但是我并没有这么做。当我的师傅带来一个学徒并命令我让出板凳给他时,我并没有反抗。我退到一个角落里,又缝了起来。同一天又来了一个雇工,一个狡诈的伪君子——他是波希米亚人——他以前在这儿工作了十九年,有一次从小旅店回来时掉到了小溪里。他想找到一个座位却没有地方了。我探询地望着师傅,他对我说:“你不是做裁缝的料子,你可以走了,你被解雇了。”我听了大吃一惊,吓醒了过来。

清晨灰色的光线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了我熟悉的房间。艺术作品环绕着我。在我那漂亮的书架上站立着永恒的荷马、伟大的但丁、无与伦比的莎士比亚,光荣的歌德——都是光辉灿烂的不朽人物。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的童音,醒来后正和他们的妈妈嬉笑。我仿佛又重新找到了田园生活般的甜蜜、宁静和诗样的精神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曾如此经常地和深深地感受到一种沉思的人生幸福。然而使我苦恼的是,我没有事先向师傅告辞,却被他解雇了。

我是多么吃惊啊!自从那晚师傅把我解雇以后,我享受到了宁静,我不再梦见过去那么长久日子的裁缝生涯了——那是些非常快乐而谦逊的日子,但也给我以后好多年投下了长长的阴影。

在这位少年时代当过雇工裁缝后来成为作家所做的一系列梦中,很难看出欲望的满足在起主要作用。梦者的一切快乐都集中于白天,而在梦中他却总是被那种他最后终于逃脱了的不愉快生活的阴影萦绕着。我自己做过几个类似的梦,使我对这个主题稍微有所理解。当我还是一个年轻医生时,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化学研究所工作,始终没有掌握这门科学所要求的熟练技术,为了这个缘故,在清醒生活中,我从来不愿想起这段毫无收获却又真正丢脸的学徒生涯。另一方面,我又反复梦见在实验室工作,进行分析,接受其他种种经历。这些梦和考试梦一样不愉快,而且老是模糊不清。在分析其中一个梦时,我终于注意到了“分析”这个词,它变成了理解这些梦的关键。从那些日子起,我已经成了一位“分析家”。我现在正在做一些很受人称赞的分析,虽然实际上它们只是些“精神分析”。我现在才明白,如果我对白天所进行的这类分析感到骄傲,而且自吹已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功,那么夜晚的梦就会提醒我那些早期失败的分析工作,这些是我毫无骄傲可言的。它们是对暴发户施行的惩罚梦,就像那个后来成了著名作家的雇工裁缝所做的梦一样。但是一个梦又如何能站在暴发户的骄傲与自我批评的冲突之间,而且站在后者一边,选择一种尖锐的批评而不是一种非法的欲望满足来作为梦内容,一个梦如何能把这一切变为可能呢?正如我已说过,这个问题的答复存在着困难。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形成这种梦的基础首先是一种夸大了的野心勃勃的想象,但是后来这种幻想却被泼冷水的谦逊思想取而代之了。我们可能记得,我们心中存在着受虐狂冲动,也许造成了这种颠倒。我不反对把这一类梦叫做“惩罚梦”而与“欲望满足梦”区分开来。我并不认为我迄今为止所提出的梦的理论有任何局限性:有些人认为对立面可以汇聚是一件奇怪的事,因而这不过是为了解除这些人的困难而在语言上采用的权宜之计。但是只要对这些梦进行更仔细的考察,便会有进一步的理解。在我的关于实验室的梦的一部分模糊不清的背景中,我正处于我的医学生涯中最沉闷和最不成功的年龄。我尚未谋得职位,也没有想到如何才能自谋生计;但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有几个可供我选择为结婚对象的女子。于是我又变得年轻了,尤为重要的是,她又变得年轻了——这个和我共度了多少艰难岁月的女人。这个梦的潜意识的刺激物由此被揭露出来,乃是一个渐入老境的人内心里不断啮咬着的欲望。在心灵的另一层次上虚荣心和自我批评之间的激烈冲突,确实决定着梦的内容,但是只有那根深蒂固的想要变得年轻的欲望才有可能使这种冲突作为梦表现出来。甚至我们有时在清醒时刻也会自言自语地说:“现在一切都很顺利,在过去日子是很艰难的;不管如何,那时也很可爱——那时我还年轻。”

我常常碰到自己亲身经历的另一类,我认为是“虚伪的梦”的内容是与多年断交的朋友言归于好。在这些情况中,分析总是表明有某些原因促使我与这些朋友决裂并把他们视为陌生人或敌人,然而在梦中却总把他们描绘为完全相反的关系。

如果要对富有想象力的作家记录下来的梦进行任何判断,必须充分假定他在谈论梦内容的细节时可能已经省略了他认为无关紧要或者会分散注意的一些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梦一定会出现问题,只要这些内容能充分报道出来,问题就会很快得到解决。

奥托·兰克曾经向我指出,格林童话中的“小裁缝一拳打死七个”便是一个完全类似于暴发户的梦。这个裁缝变成了英雄人物并成了国王的女婿。有一天晚上他梦到了他过去所学的手艺,由于他躺在他妻子——公主的身旁,她起了疑心了,命令武士偷听他讲的梦话,并且拘捕他。但是小裁缝得到了警告,注意改正了他的梦。

梦念中的感情经过删除、减缩以及颠倒的复杂过程,终于变成了梦中的感情,这些复杂过程在经过详尽分析后,在适当合成的梦中是可以被成功地辨认出来的。我将再引几个梦中感情的例子,用以证实我已列举的那些可能性。

(五)

如果我们回到老布吕克规定我解剖我自己骨盆那个奇怪任务的梦,大家可能记得,我在梦的本身中就缺乏一种本应产生的恐惧感(Grauen),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愿望的满足。解剖意味着我正在进行的出版这本有关梦的书的自我分析——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痛苦过程,致使我把此书的付印拖延了一年多。后来产生了一个欲望,认为我可以克服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就因为这样我在梦中才没有了恐惧的感觉。但是我也应为我不再变得灰色而高兴——德文Grauen一词的另一意义为变灰。我已经够灰色的了。我灰白的头发提醒我不能再拖延了。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我这种想让孩子们去完成我的艰苦旅程的思想,一直到梦的结尾都在力图表现出来。

让我们再来考虑其满意心情从梦中一直持续到醒后的两个梦。第一个梦之所以感到满足,是因为我预感到现在应该发现“我以前梦见过这个地方”这句话的意义了。这种满足实际上是指我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第二个梦的满足是因为我深信某些“预兆”终于变成了现实。它的真正意义与上一个梦相似,即第二个孩子的出生使我感到满足。这里支配着梦念的感情在梦中仍持续不已,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任何梦绝不会如此简单。我们如果对这两个梦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这种满足已经逃过了稽查作用,并得到了另一来源的强化。这另一来源本有理由害怕稽查作用,而且,如果它的感情没有用一种得到允许的、相似的、合法的满足感情所掩蔽而悄悄地溜进梦中的话,是肯定会遭到反对的。

遗憾的是,我不能用这些真正的梦例来证实这一点,但是我可以从生活的另一领域举例来阐明我的本意。假如我非常憎恨一个熟人,对他所做的事情总是幸灾乐祸,但是我本性中的道德观念又不让这种强烈的冲动表露出来,我不敢表露一种愿望说他应当遭受不幸,如果他遭遇了他不应该承受的不幸,我就强压住自己的满意心情,并强迫自己想到并表示悔恨。每个人迟早都会亲身经历这种情况,假使现在我所憎恶的这个人做了一件不名誉的事,咎由自取地陷入痛苦之中,这时我就会毫无掩饰地表示高兴,认为他罪有应得。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自己与其他胸无成见的人们的意见完全一致。然而我敢说,比起其他人来,我的满意程度似乎要强烈得多;这种满意来自我的憎恨这一来源的强化。这种憎恨的感情一直在内心受到抑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情况一经改变,便如脱缰之马而自由奔腾了。社会生活中也不乏这种情况,有些引起人们反感的或不受欢迎的少数人犯错误便是如此。他们的罪过与所受的惩罚往往不相称,这是因为还得加上对他们以前无法发泄的敌意。执行惩罚的人们无疑是不公正的,但是他们满足于长期的压抑得到解除,致使自己对此无所觉察。在这种情况下,感情在质上无可厚非,但在量上却未必妥当。自我批评在一点上休息不动,而在第二点上却很容易忘记防范。大门一经打开,蜂拥而入的人数之多,往往超出人们的预料。

在任何心理学所许可的范围之内,对神经症性格的一个显著特征,也可以根据这相同的路线作出同样的解释,即由于某种原因而引起的感情释放,其感情在质上属于正常,而在量上却大大超出了限度。这种过度来源于过去保留在潜意识中受压抑的感情。这些来源与真正的释放原因建立起联想关系,并凭借着感情上其他正当而合理的来源,于是这些感情本身获得释放的理想道路就被打通了。因此我们应当注意到,在考虑过去和现在的压抑动因时,我们不应当把它们的相互抑制看做惟一的关系,我们还应更多地注意到,有时两种动因彼此合作而得到加强,从而产生了一种病态的结果。

现在我们可把精神机制的一些提示应用于对梦中感情表达的理解。在梦中表露出来的而且很快就能在梦念中找到适当位置的满足往往不能单用这种关系就能作出充分的说明。一般说来,还必须在梦念中寻找它的另一个来源,这个来源总是处于稽查作用的压力之下。作为这种压力的结果,这一来源在正常情况下所产生的不是满意,而是它的相反的感情。由于感情的第一来源的存在,于是第二种来源就有可能把本身的满意感情从压抑中摆脱出来,让它成为第一来源的满足的强化物。由此看来,梦中的感情似乎是由好几个来源所提供,再参照梦念的材料作出决定的。在梦的工作中,能够产生这同一感情的来源共同一致地产生了它。

从分析以“已是死的”这句话为中心的那个绝妙的梦例中,我们可以对这些复杂关系获得进一层的领悟。在这个梦中,不同性质的感情集中于显梦中的两点上。其一,是我用了两个词歼灭了我的对手并朋友,敌对和痛苦的感觉——梦本身则用了“为奇异的感情所克服”这句话——就交叠在这一点上。其二,是在梦的结尾时,我非常高兴,我继续支持这种我在清醒时也知道是荒谬的可能性,认为存在着仅仅只要用愿望就可以消灭掉的归魂。

我还没有提到这个梦的激动人心的起因,它非常重要而且可以导致对此梦的深入理解。我从我柏林的朋友(弗利斯)处听说他要去动手术,我应当从他在柏林的几个亲戚处打听到他的新情况。开始时我接到的手术后的报告很不确切,这使我感到焦虑。我本应当亲自去探视他,但恰恰那时我正患着重病,身体的任何活动都使我感到痛苦不已。现在我在我的梦念中担心我朋友有生命危险。据我所知,他仅有的一位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在年轻时便在一场急病中死去(在梦中弗利斯谈到她在45分钟内便死了)。我必定想象到了他的身体抵抗力比他妹妹强不了多少,又想象到了在接到有关他的很多坏消息后我非得专程去看他不可——然而到得太晚了。为此我绝不能停止自责。这种对到得太晚的自责变成了这个梦的核心,但是用了另一个表现方式,即用了我学生时代那位尊敬的老布吕克以他那蓝色的双眼可怕地注视着我来表示谴责。不久就会弄清楚,造成(关于弗利斯)情景的原因是什么。(关于布吕克)情景本身不可能用我亲身经历的形式在梦中复现出来。梦中允许另外一个人保留这双蓝眼睛,但是这歼灭的角色却留给了我来扮演——这显然是欲望的满足做出的颠倒工作。我对自己朋友的痊愈的担心,我对没有去探望他的自责,我对此事的羞愧——他悄悄地来到维也纳(来看我)——我觉得不应该用病来原谅自己。凡此种种在我睡梦中交织成为清晰的情绪风暴,同时也在梦念领域中激**不已。

但是在梦的起因中还有另外一件事,对我产生的却是相反的影响。手术后的头几天,在我接到不大好的消息的同时,有人警告我不要和任何人谈论此事。我对这一点非常生气,因为这无异是对我的谨慎表示不信任,这实在没有必要。我很清楚这话不是来自我的朋友,而是出于传递消息者的笨拙和过分担忧。但是我被这隐晦的谴责弄得很不愉快,因为它并非毫无道理。我们知道,只有带有实质性的责备才有伤害性,才使我们感到难堪。我记得的一件事确实与我的朋友毫无关系,而是发生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那一次我在两个朋友之间引起了麻烦。他们都对我表示尊重,我却在谈话时毫无必要地把另一个人讲的有关这个人的话告诉了这个人。那次我受到了责备,一直没有忘记。谈到的这两个朋友中一个是弗利契教授,另一位教名叫约瑟夫——恰好也是我梦中的对手兼朋友P的教名。

对要我不要泄露任何(有关弗利斯疾病)的秘密这一警告,我在当天所产生的愤怒本是很微弱的,由于接受了我内心深处的强化,才膨胀起来变成了一股仇恨的洪流,指向实际上我很喜爱的人们。这种强化来源于我的童年。我已经表明,我对我同龄人的强烈的友谊和敌意如何可追溯到我在童年时期与比我大一岁的侄儿的关系:他如何凌驾于我之上;我如何很早就学会了抵抗他以保卫自己。我们又是不可分离的朋友,以及根据长辈们的说法,我们有时候又互相斗殴,互相埋怨。在某种意义上,所有我的朋友都是这个最初人物的化身,他“当初曾在我朦胧的眼前浮现”,他们都是归魂,我的侄儿本人在我少年时代曾又出现过,那时我们扮演恺撒和布鲁特斯的角色。我的感情生活常常坚持我应该有一个亲密的朋友和憎恨的敌人,我总能使自己能够常常拥有这二者,而且往往能完全再现童年的理想情境,把朋友和敌人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当然不能像我童年早期那样,只是有时同时发生或者经常更换。

在这一点上,我不想讨论最近发现的事所引起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回复到童年情景并为该情景所代替。这个问题是潜意识思维心理学的一部分,在神经症的心理学解释上可以找到它的位置。为了解释梦的目的,我们可以假设,童年回忆的唤起或者在想象中的构成,可具有以下的内容。两个小孩对某一物件有争议,他们中每一个都说比对方先抢到手,因此有权先占有它。于是两人大打出手,而强权就胜过了真理。根据梦的证明,我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是错了的一方(“我自己注意到了错误”),但是这一次我是强者并且占领了战场。失败者连忙跑到他的祖父(我的父亲)那里告我的状,我用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话为自己辩护“我打他是因为他打我”。这个记忆或者很可能是想象,在我正在分析梦时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进一步的证据,我说不出所以然),构成了梦念中的中间元素,它收集了梦念中一些激动的感情,就好像一口井收集流入它里面来的水一样。由此看来,梦念是沿着下面这样一些途径进行的:“如果你要对我让步,那是你活该。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开呢?我不需要你,我很容易找到别人跟我玩”等。这些思想现在都进入了在梦中有所表现的途径。曾经有一个时期,我也为了这种“叫人让开”的态度而责怪过我的朋友约瑟夫(P),他接替了我在布吕克实验室中的演示员职务,但是这里的晋升缓慢得令人厌烦。布吕克的两位助手都没有想离开的迹象,年轻人就沉不住气了。我的这位朋友自知寿命不长,与他的上级又没有亲密的关系,有时不免公开表示不满。又因为这位上级(弗利契)病得很重,所以P希望他的离职就很可能不仅是希望自己得到晋升,而且还有其他更为丑陋的意思在内了。这绝不是偶然,几年以前,我自己就有过强烈的补缺欲望。只要存在着等级和晋升的机会,就难免不唤起被压制的希望。莎士比亚笔下的王子哈姆雷特即使在他父亲的病榻旁边,也抵抗不住想要头戴皇冠的**。但是,正如所期望的那样,为了这冷漠无情的欲望,梦惩罚了我的朋友,却没有惩罚我。

在举行我的朋友(P)的葬礼时,一位年轻人讲了一句似乎不太合时宜的话,意思是说,葬礼发言人的讲话中,似乎认为没有了这个人,世界就会面临末日。他的话表达了一个人的真实感情,他的悲痛情绪被夸大的言辞冲淡了。但是他的话却成了以下梦念的出发点:“确实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替代的。我已经送了许多人进入坟墓,但我却仍然活着。我比他们都活得长久,我占领了这个领域。”在我想到我如果去探望我的朋友(弗利斯)又怕他已不再活着时,这思想又出现在我脑际,但其意义只能被认为是,我高兴因为我又一次活得比别人更久,因为死的是他而不是我,因为我又像童年的幻景中那样,独占了这个领域。这种源于幼儿期的独霸一方的满意心情,构成了梦中出现的主要感情。我为活着而高兴,我那表达出来的天生的利己主义的喜悦心情,就像传说中所说的那样,一对夫妇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如果我们当中哪一个死了,我就搬到巴黎去。”因此对我说来非常明显,死的那个一定不会是我。

不能否认,要解释和报告一个人的梦时需要高度的自我约束能力。因为在与他生活在一起的一群高尚的人们当中,命中注定了只有他会表现为惟一的坏蛋。所以在我看来,那些游魂只是人们想它们活多久它们才能活多久,而且凭着一个意愿就可以把它们消灭,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们已经看到我的朋友约瑟夫是怎样受罚的。但是那些游魂是我童年朋友的一连串化身,所以,我常常能够随心所欲地为一个人找到替身,这也成了我感到满足的一个来源,我觉得我也能够为我即将失去的朋友找到一个替身:没有人是不可以替代的。

但是梦的稽查作用变得如何呢?它为什么不对这种一连串麻木不仁的利己思想进行强烈的反对呢?又为什么不把与思绪相伴而生的满足转变为极度的不愉快呢?这个解释我认为是:与这同一个人联系着的另一串无法反对的思绪同时也获得了满足,而且用它们的感情掩蔽了来自童年的受压抑的感情。在纪念碑的揭幕典礼上,我又是这样想:“我丧失了多少珍贵的朋友啊!有些人是死去了,有些人却是由于友谊的破裂。幸而我已经为他们找到了一个替身,一个对我说来比别人更有意义的人,在我这个不大容易建立新友谊的年龄,我不再失去他的友谊了!”我为失去的朋友们找到了替身的满足心情,是能够进入梦中而不受到干涉的。但与此同时,来自童年的具有敌意的满足也悄悄溜进梦中。毫无疑问,童年的感情还足以加强当前的合理感情,但童年的仇恨感情本身也成功地得到了再现。

因此这一组思想又再次与梦念中的中介思想联系起来,而且那些联想的途径向相反的方向散开:“没有人是不可以替代的。”“都不过是些归魂,我们丢失的一切又都回来了。”现在梦念的那些矛盾成分之间的各个联想又因为一个偶然事件而变得更为接近了。那就是我朋友的小女儿与我童年时常在一起玩耍的女孩同名。这女孩与我同年,是我最早的朋友兼对手的姐姐。当我听到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宝琳”时,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因为这暗示着一个巧合,我在梦中曾用另一个约瑟夫代替约瑟夫,而且无法压抑“弗利契”和“弗利斯”开头字母之间的相似性。从这里我的思想又转到了我自己孩子们的名字方面。我一直坚持他们取名字不要追求时尚,而且要用来纪念我所喜爱的人。他们的名字要使他们和那些归魂合为一体。我想,总而言之,难道生儿育女不是通向永恒的惟一途径吗?

对梦的感情这个题目,从另一个观点来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在睡眠者心灵中一个属于支配地位的元素,可以由所谓“心境”或某种感情的倾向所构成——而且这个元素可以对他的梦产生决定性影响。这种心境可以来源于他先一天的体验或思想,也可来源于躯体。这两种情况中,它都有与之相适应的思想链伴随着。从梦的构成观点来看,不论是梦念的这些观念内容以主要形式决定着心境,抑或是具有躯体基础的情绪倾向唤醒了梦念中的观念内容,二者都没有什么区别。梦的构成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欲望的满足,而且梦只有从欲望那里才能获得本身的精神动机力量。一种正在活动的心境与在睡眠中作为一种引起或变成正在活动着的感觉是被同样对待的,它可以被忽视,也可以从欲望满足的角度给予一种新的解释。睡眠中的痛苦心境可以变成梦的原动力,因为它们唤醒了的强烈欲望被认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满足。依附于心境的材料不断受到检查,直到能被用来表达欲望的满足为止。梦念中的痛苦心境越是强烈和居于支配地位,则被压抑的最强烈的欲望冲动就越会利用机会以寻求表现。因为,既然它们必须要自己来创造的不愉快已经存在,它们便发现它们任务中最为艰难的部分——极力使自身进入梦中以求表现——便已经完成了。我们在此再一次碰到了焦虑梦这个问题,我们在后文中便可发现,它们在梦的功能中属于边缘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