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典型的梦

通常说来,除非别人愿意把隐藏在梦背后的潜意识思想同我们交流,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他的梦。我们解释梦的技术的实际应用性当然也因此受到严重的限制。我们知道,每个人一般都是根据自己的特性自由构建他的梦幻世界,因此常使别人难以理解。可是,我们现在发现了一些与此完全相反的梦:每个人所做梦的内容都大致相同,使得人们都习惯于认为这种梦在每个人身上都具有相同的意义。人们似乎对这些典型的梦特别感兴趣,因为无论谁做这种梦,大概都是同一来源。因此认为这种梦似乎特别适用于研究梦的来源。

因此,我带着特别的期望,希望能将分析梦的技术应用于这些典型的梦。但我们现在还不大愿意承认,恰恰就在这一类梦的材料上,我们的技术使人们感到大为失望。因为我们在试图解释一个典型的梦时,梦者往往缺乏在其他梦中可以使我们获得理解的种种联想,或者即使产生联想,也相当模糊或不充分,对我们解决问题帮助不大。在本书的后一部分,我们将会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以及如何去弥补这个技术的缺点。读者们也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只叙述少数几种典型梦,而其他方面留待以后再作讨论了。

(一)窘迫的**梦

在梦中,有些人在陌生人面前赤身**或衣不遮体时,毫无羞耻的感觉。但我们在此要讨论的梦,却是梦者在梦中**时,确实感到羞愧和尴尬,而在力图逃脱或躲避时,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运动抑制,感到举步艰难,无力改变这种痛苦的局面。只有出现这种现象的梦才能称之为典型梦。否则梦内容的核心便包含在各种不同的情节之中,并因人而异。这种典型梦的实质,在于伴有一种带有羞耻性质的痛苦感情,在于存在着一种通常采用移动的方式逃避或躲藏**的欲望,却又力不从心,举步艰难。我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曾在梦中梦到过自己身处于这种难堪的境地。

所说的**性质一般都很模糊。梦者可能会说:“我穿着内衣。”但这是一幅并不清晰的图像。这种衣不遮体的景象通常非常模糊,在描述时也是模棱两可:“我还穿着内衣或衬裙。”而通常梦者衣不遮体还没有严重到一定要感到羞耻的程度。在身着皇家军服的士兵身上,往往以违反军容风纪取代了**:“我没带佩刀在街上行走,我看见几个军官迎面走来。”或者是“我没有系领带”,或者“我穿着一条方格便裤”,等等。

一个人感到羞愧时,在场的旁观者总是全是陌生人,很难辨认出他们的特征。在典型梦中,使梦者感到难堪的衣不遮体,从未引起过旁观者的反对,甚至从未引起注意。相反,他们往往表现出冷漠的态度,或者(像我在一个特别清晰的梦中所观察到的)是一副肃穆呆板的表情。这是需值得考虑的一点。

梦者的难堪和旁观者的冷漠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梦中经常出现的一对矛盾。如果旁观的陌生人表现出吃惊、嘲笑或愤怒,这肯定会更加符合梦者的感情。然而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中,表示反对的表情已被欲望满足所勾销,而某种力量使梦者的某些特性保留了下来。结果导致了梦的两个部分彼此之间的不协调。我有一条令人感兴趣的证据:由欲望满足而部分化装的梦还没有被我们真正理解。正是根据这个事实,汉斯·安徒生写出了那篇家喻户晓的童话《皇帝的新装》,而最近路德维希·弗尔达(7)在他的(《童话剧》)“护身符”中也作了诗意般的描述。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装》中,向我们描述了两个骗子如何为皇帝织了一件贵重的长袍,说只有品德高尚和忠诚的人才能看见它。皇帝穿上这件看不见的长袍走了出来,而所有的旁观者怕这件丝织外衣具有试金石的作用,竟假装看不见皇帝的赤身**。

我们在梦中所见的也正是这样的情景。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当这些不可理解的梦内容存在于记忆中时,已被记忆中的情景重新赋予了一种意义。从而这种情景本身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被当做一种新异刺激。我们在后面将要看到,第二精神系统的有意识思维活动用这种方式曲解梦内容是一种常见现象,而这种曲解必定被认为是决定梦最后形式的一个因素。此外,我们还将了解到,同样的曲解(当然仍然是在同一精神人格之内)在形成强迫观念和恐惧症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

就拿我们的梦来说,我们能够指出引起曲解的是什么材料。骗子就是梦,皇帝就是梦者本人。而梦的寓意暴露了对这一事实的模糊认识:即梦的隐意与使牺牲者压抑的欲望有关。在我对神经症患者的分析中,从梦的前后联系来看,这一类梦无疑是以儿童早期记忆为基础。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只有家庭成员和保姆、女仆和客人这样的陌生人才会看到我们穿着不整齐,也只有在那时,我们对自己的赤身**才没有羞耻感。我们还可以看到,有很多更大一些的儿童,都以**自己的身体为乐,并不感到窘迫。他们笑着、蹦着,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如果他们的母亲或其他人在场,就会斥责他们说:“咳,多丢脸,不许再这样了。”儿童们总有一种**的欲望。无论你走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在农村的村头,你总能碰到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当着你的面掀起他的小衣服,这或许是正在向你致意呢!我的一位病人在有意识的回忆中还记得他八岁时的一幕情景:在晚间睡觉时,当他只穿着内衣的时候,总想跳着舞闯到隔壁他妹妹的卧室,结果被保姆拦住了。在神经症患者的童年时期,在异性儿童面前**自己有重要的意义。在脱衣和穿衣时,都感觉有人窥视的偏执狂妄想病人中,都可以找到这一类经历。而停留在性欲倒错阶段的那些病人中,这种幼稚冲动在一些人中已发展到出现症状的程度——属于“**癖者”。

天真烂漫的童年回忆起来就像处在天堂中。而天堂本身也不过是个人在童年的一组幻想物。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在乐园中相互**而不感到羞耻的原因。羞愧和焦虑一旦被唤醒,人们便被逐出了乐园,**和文化活动也就开始了。但是,我们每天晚上仍能回到天堂。我大胆地推测,我们童年早期(从出生到三岁末)的印象,不管自身的实际内容如何,只是出于本性而力求取得其再现;并且可以设想,这些印象的重现构成了一种欲望的满足。因此**梦就是表示**梦。

**梦的关键在于梦者本人的形象(所表现的不是儿童的形象,而是目前的本人)和他衣着不全(后者是由于对未穿衣服的无数记忆的重叠,或是由于稽查作用的结果,总是表现得模糊不清)。此外,使梦者感到羞愧的那些当时在场的旁观者的形象也应包括在内。就我所知,在表现幼儿期**景象的梦中,从未出现过幼儿时的真正旁观者。因为梦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回忆。相当奇怪的是,我们在童年时直接的性兴趣对象在所有梦中、癔症和强迫性神经症中都不再出现。只有在妄想狂中,这些旁观者才重新出现,尽管不能看见,但是幻想的信念却能肯定他们的存在。在梦中取代他们的是一群不注意难堪场面的陌生人,其实这恰恰表现出了梦者只想对他熟悉的人做出**的一种反欲望。在梦中“一群陌生人”还可以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联系,但从反欲望角度来看,他们总是代表着“一个秘密”。我们注意到,即使在恢复到原来状态的妄想狂中,也可以看到这种颠倒倾向。患者感觉到自己肯定不是单独一人,他肯定自己被人窥视着,但窥视者是“一群陌生人”,他们形象模糊、难以辨认。

同时,压抑(repression)在**梦中也起着一定的作用。由于第二系统的作用,**的情景尽管受到抑制却仍然能表现出来,但是,也因此产生了一种痛苦的感觉。如果要避免痛苦,梦景也将不会复活。

我们在后文还要讨论受抑制的感情。在梦中,受抑制的感情巧妙地表现了意志及其否定的冲突,潜意识的目的要促使**不断展现,而稽查作用则竭力要求其结束。

典型梦与童话及各种创造性文学素材之间存在的联系,决不是个别的,也不是出于巧合的。有时某个目光锐利又有创造性的作家,对这种转变过程具有分析的认识,他习惯上把它作为一种工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以从相反的方向遵照这个过程,使富有想象的作品回溯到梦境中。我一位朋友要我注意戈特弗里德·凯勒的《绿衣亨利》中一段(第三部第二章)文章:

亲爱的李,我希望从你的亲身经历中,永远不会有奥德修斯全身**,满身泥土地出现在瑙西加和她的女伴眼前时那种独特的困境。我能告诉你如何会发生这种事情吗?我们可以来仔细分析这个例子。如果你漂泊他乡,远离家乡及所有亲人;如果你饱经沧桑,历尽苦难,孤苦伶仃,你总会有一天梦见你将回到你阔别多年的家园,它闪耀在迷人的景色中,许多你最想念的亲人向你走来。然而,突然间你会发现自己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几乎**。你会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和恐惧,急忙想找件衣服遮体或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此时你终于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只要呼吸尚存,一个颠沛流离的游子就免不了要做这种不愉快的梦。荷马就是从最深刻的、永恒的人性本质中,挖掘出这一幅穷困潦倒的景象。

诗人从他读者们的内心深处唤醒了的永恒人性最深刻本质,在于根植于童年心中那些已变得不复记忆的冲动。那些从童年起就被压制和禁止的欲望,于是在梦中躲在游子那种合理的欲望背后,进入意识之中。这就是为什么在瑙西加传说中,我们发现具体化了的梦总是以一些焦虑梦为结束。

我那大步上楼,接着又发现自己举步艰难的梦,也是一个**的梦,因为它具有相同的基本成分。所以它也应该追溯到我童年的经历。如果这些经历能够挖掘出来。就能帮助我们根据这个女仆对我的态度(责备我弄脏了地毯)确立她在我梦中所处何种地位。就好像真的发生似的,我能提供一些必要的细节。人们从精神分析已经知道,时间上的接近可以解释成题材之间的联系。两个思想并无明显的联系却连续先后出现,事实上它们便属于需要解释的一个整体。正如我写了a,马上又写b,它们就必须读成一个音节ab。梦同样如此。我所提到的上楼梯的梦是一系列梦中的一个,我也知道对这个系列梦中的其他梦的解释。既然这个特殊的梦与这个系列中其他的梦保持着联系,则它所处理的也肯定是相同的题材。这系列中的其他梦所根据的题材都是一个把我从婴儿期一直照看到两岁半的保姆。我对她至今仍保留着一种有意识的模糊印象。我母亲不久前告诉我,她又老又难看,但却精明能干,并且相当严厉。我从自己的梦可以推断出,她并不十分亲切地对待我,如果我达不到规定的清洁要求,她也会非常粗鲁地责备我。因此,由于这位女仆担当起了进行卫生教育工作的职责,她在我梦中就有资格被看做是我儿时那位保姆的化身。这样假设也是合理的,尽管保姆的态度比较粗鲁,孩子仍然喜欢教育他的老年妇女。

(二)亲人死亡的梦

这一组典型梦包括一些至亲如父母、兄弟、姐妹或子女的死亡。在这一组梦中可以分出两种类型:一类是在梦中无动于衷,而醒后却对自己缺乏感情表示惊讶;第二类则梦者为亲人的死亡极为悲痛,甚至在梦中大哭不已。

我们对第一类梦不予考虑,因为它们不能算“典型梦”。如果我们进行分析,便可发现它们与显梦具有不同的意义,而且有意隐瞒另外一些欲望。这类梦就像那位看见她姐姐的小儿子躺在棺材里的姨母所做的梦。那个梦的意思并不是说她希望小外甥死去,如我们已经分析的那样,这不过意味着其中隐藏着她的一个欲望——借此机会能看见她痴情的、久别的情人。还是在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外甥的葬礼上,她见过他一面。这个欲望才是梦的真正目的,根本没有悲哀可言,梦中当然也无悲痛之情了。需要注意的是,梦中的感情属于隐意而不是显意,通过化装超过了梦的概念内容,梦的感情内容仍然保持未变。

第二类梦则与此极不相同。在这些梦中,梦者梦到自己的至亲死亡,同时感到悲痛。正如梦内容所表现的那样,这类梦的隐藏含义是希望梦中有关的人能死去。我预料到我所有的读者以及做过这类梦的人们的感情必然使他们反对我这个观点,因此,我必须在最广阔的范围内提出我的证据。

我已经讨论过这个梦,它使我们知道,梦中得到满足的欲望,往往不是现在的欲望,它们也可能是过去的、被抛弃的、受掩盖的或遭到压抑的欲望,只要看到它们再现在梦中,我们就必须承认它们仍继续存在。它们并不像字面上所说的那样消亡,而是像《奥德赛》中的那些幽灵,一喝到鲜血就会苏醒过来。在那个躺在“木箱”中的死孩的梦中包含的就是十五年前的一个愿望,而且患者已经坦率地承认那时确实有过这样的愿望。我还要补充一点(这一点对于梦的理论也不无意义),即在这个梦的背后,甚至还潜伏着梦者童年早期的记忆。当她还是很小的时候(不能确定时间),她曾听说过她母亲在怀她时,情绪曾非常忧郁,希望胎儿死去。当梦者本人长大并且也怀孕时,她仅仅是以母亲为榜样而已。

不管什么人梦到自己的亲人如父母、兄弟、姐妹中有人死去,而且明显感到悲痛,我决不会以此作为梦者现在希望亲人死去的证据。梦的理论也无须这样的证明。但我可以推论出,梦者在童年的某个时期曾经希望他们死去。然而,我担心这种留有余地的说法还不足以消除人们对我的反对。他们会否认他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就好像他们极力否认现在有这种想法一样。所以我必须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重新构建已经消失了的儿童心理生活部分。

我们首先来考虑一下儿童与其兄弟姐妹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那种关系当做是一种充满着互相友爱的关系。因为成人兄弟姐妹经常有相互之间存在着敌意的经历。我们也往往能发现那些源于童年时期的不和可以长期存在。当然,也有许多人在童年时期,兄弟姐妹之间充满敌意,而到了现今却能和平相处,同舟共济,这也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年长的儿童虐待年幼的儿童,责骂他,抢走他的玩具,而年幼的儿童则敢怒不敢言,既害怕又嫉恨,他最初争取自由的动机和正义感也就是针对这个压迫者的。父母总是抱怨孩子们合不到一块儿,但又不知原因何在。事实上,我们常常看到,即使是好儿童,他的性格也与我们在成人身上所期望的不同。儿童是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强烈地想着自己的需要,不顾一切地去寻求满足,特别是针对他的竞争对手、其他儿童,而首先针对的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然而我们并不能因此称他是个“坏”孩子,而只说他“调皮”。因为在我们眼里,他的不良行为是不负法律责任的。下面这种情况也是合理的:因为我们可能指望,在我们所认为的儿童期前,利他主义和道德感在这个小利己主义者心中已经苏醒,(用梅涅特的话说)继发性自我将掩盖和抑制原本自我。当然,品德并不是在所有各方面同时发展的,而且,儿童非道德期的长短也因人而异。如果这种品德不能得到发展,我们就称之为“退化”(degeneracy),但这实际上只是发展中我们所遇到的一种抑制。当原始性格被后来的发展掩盖以后,仍会全部或部分地在癔症中暴露出来,而且癔症性格与玩皮儿童之间存在着惊人相似之处。至于强迫性神经症则相反,它相当于当原始性格蠢蠢欲动时所强加的一种道德观念。

许多人对他的兄弟姐妹充满着爱,他们中如果有人死去,将会悲痛至极。但他们潜意识中仍可能残存着邪恶欲望,而这种邪恶欲望可追溯到他们的童年,现在欲望可以在梦中获得实现。

观察两三岁或稍大一点儿童对待他弟妹的态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例如,有一个一直是独子的儿童,现在听说鹳鸟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婴儿,他审视着这个新婴儿,然后用很坚决的口气说:“让鹳鸟把他再带回去吧!”我确信儿童能够正确地判断新出生的弟妹给他带来的损失。一位我熟悉的妇人,她与比她小四岁的妹妹现在相处得非常融洽,她告诉我,她听到她妹妹出生的消息时非常高兴,却有保留地说:“可是不管怎样,我不能把我的小红帽送给她。”即使儿童只能在后来才认识到这种不利情况,但是,当时他还是立即会产生敌意。我知道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女孩就企图把一个婴儿扼死在摇篮里,因为她觉得如果婴儿继续生存下去,对她来说没有好处。此时儿童的嫉妒心已表现得十分明显和强烈。而且如果年幼的弟妹真的夭折了,年长一点的儿童就会发现全家的宠爱又重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如果鹳鸟又送来另一个婴儿,这位小宠儿自然希望新来的婴儿会遇到前一个婴儿同样的命运,自己就会像在弟妹未出生之前或死亡之后那段时间内一样快活了。当然,通常情况下,儿童对其弟妹的态度纯粹由于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别所决定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较大一点的女孩对孤立无助的新生儿就开始受到母性本能的驱动。

儿童期对弟妹的敌对情绪所表现出的频繁程度,肯定远在成人们能够感觉到的情况之上。

我自己的小孩一个紧接着一个出生,使我失去了观察他们在这方面表现的机会。现在我通过观察我的小外甥,来弥补这种疏忽。他专横跋扈十五个月之后,由于一个小女性竞争者的出世受到了冲击。据说这位小男士对他那个小妹妹颇有骑士风度,吻她的小手,触摸她。但是我相信,在他还不满两岁时,便利用他掌握的语言能力,来批评他认为是多余的人了。当大人的话题触及小妹妹时,他总是插话进来大声说着:“她太小了,她太小了!”最近几个月,这个婴儿已逐渐长大,不能再说她太小了,于是这个小男孩又找了一个理由,认为她不值得受到过多的注意。他一有机会就要大家注意她还没有长牙齿。我们大家一定还记得我另一位姐姐的大女儿,在她六岁的时候,她花了半小时缠着她的姑母姨母们轮流地追问:“露茜还不懂那件事,是吗?”要大家都同意她的看法。露茜成了比她小两岁半的竞争对手。

我还没有发现兄弟姐妹死亡的梦是不包含强烈敌意的,例如,在我所有的女病人中都发现了这种敌意。我只见过一个例外,但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解释为这个规范的证据。一次对一位女病人进行分析时,我对她解释这方面的情况,因为从她的症状来看,我觉得她与这种情况有关。使我惊讶的是,她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一类的梦。但是她从四岁起开始做了一个与本主题显然无关的梦。那时她是全家最小的孩子,这个梦以后经常反复出现:有一大群孩子,他们是她的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在一个操场上玩耍,突然他们都长出了翅膀,飞上天就消失不见了。她不明白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是不难看出,这个梦的原始形式就是她所有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死亡的梦,几乎没有受到稽查作用的影响。我大胆地作出如下的分析:一次,这群孩子中有一个死了(在本例中,兄弟俩的所有孩子就像在一个家庭中成长长大)。梦者那时还不到四岁,她就去问一位聪明的成人,孩子死亡是怎么回事。回答想必是:“他们长了翅膀,变成了天使。”听到了这个解释之后,梦者的哥哥姐姐和堂哥堂姐在梦中就都长上了翅膀像天使般飞走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只有我们这位幼儿杀手单独留下来了,说来也奇怪:竟是一群人中的幸存者!我们大概不会猜错,在草地上玩耍的这群儿童在飞走以前是指一群蝴蝶。这个孩子似乎已经受到传统联想的影响,古时候人们描述灵魂具有蝴蝶般的翅膀。

此时可能有人会打断我的话进行反驳:“即使兄弟姐妹之间存在着敌对冲动,但一个孩子怎么会坏到如此程度,希望他的竞争对手或比他强的伙伴都死去。好像对一切罪过的惩罚只有将人置于死地。”凡是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儿童们对于死的概念与我们对这个词的概念毫无共同之处。小孩们完全不理解腐烂、阴森森的坟墓、死亡恐怖,而成人们对这些概念则统统难以忍受。小孩们根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因此他完全可以把这句恐怖的话当做儿戏用来吓唬他的玩伴:“如果你再这样做,你就会死掉,像弗朗兹那样!”可怜的母亲听到这话后会吓得发颤,因为她可能想到,凡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活不过儿童期。一个八岁的儿童在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后,回到家中很可能对他母亲说:“妈妈,我是多么爱您!如果您死了,我就把您制成标本放在屋里,这样我随时可以看到您!”孩子们和我们成人之间对死亡的概念竟有如此天壤之别。

再说,对于从来没有看到过死亡前痛苦的儿童们来说,“死亡”意味着“走开”——不再打扰活着的人们。小孩们搞不清这种“不在”是由旅行、解雇、疏远还是死亡引起的。如果小孩刚出生不久,他的保姆被解雇了,不久他的母亲又死了,在分析中可以发现,这两件事情在他记忆中可以相互叠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单独的系列。当人们不在时,儿童们并不十分惦记。许多母亲在暑期离家几个星期之后,回家中才知道孩子们连一次也未问到过妈妈,对此母亲们感到很伤心。如果母亲真的到了那从来没有返回者的“乌有之乡”,儿童们开始看上去似乎忘记了她,只有到以后才开始在心中怀念他死去的母亲。

因此,如果一个小孩有理由希望另一个孩子不在的话,也就没有必要限制他用其他小孩死亡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欲望。而且对包含着死亡欲望的梦的精神反应证明,尽管儿童身上表现出的欲望内容有所不同,但在某种方式上与成人所表现的欲望依旧是相同的。

然而,一个小孩如果把他的兄弟姐妹看做是对手,对他们的死亡欲望可以用儿童的利己主义来解释,那么他对自己父母的死亡欲望我们又该如何作解释呢?父母把他抚养长大,给予他爱,满足他的需要,即使是从利己主义出发,他也不该希望自己的父母死去吧!

对有关父母死亡的梦进行考察后,这个难题可以获得解决,即死亡的父母多为梦者的同性,也就是说,男子一般梦见的死者是父亲,而女子则梦见死者是母亲。我虽然不敢说所有的梦都是如此,但我所指出的这种倾向非常突出,因此需要用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重要因素给予作出解释。大体上说,人们总觉得童年存在着一种性的偏爱,好像男孩把父亲看做情敌,女孩视母亲为情敌,只有排除了对手后,自己才能随心所欲。

请大家在把这种观点斥为异端邪说之前,最好考虑一下父母和儿童之间的实际关系。我们必须把人们要求的孝顺虔诚的传统文化准则与日常观察到的真实情况区别开来。在父母和儿童的关系中,经常隐藏着敌意。这种关系为某些无法通过稽查作用的欲望提供了大量的机会。

首先,我们来考察一下父子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人们赋予基督教“十诫”教规的尊严,已经模糊了我们对真正事实的感知。我们似乎不敢承认大多数人已公然违背了第五戒律。在人类社会的最低和最高阶层中,对父母的孝顺已为其他兴趣所代替。我们从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隐约了解到的,只是一幅父亲专横跋扈和冷酷无情的不愉快图画。克罗诺斯吞食了他的孩子,就好像野公猪吞食野母猪的猪仔一样;而宙斯则阉割了他的父亲并取代了这一位置。在古代家庭中,父亲的家规越不严厉,作为法定继承人的儿子就会发现自己处在敌对的地位,就越急不可耐地希望父亲死去,从而自己取而代之成为一家之长。甚至在中产阶级阶层中,父亲们也拒绝儿子们的独立,剥夺他们获得自由的必要手段,使得他们之间固有的敌意不断滋长。医生常常在特定的角度,看到儿子在父亲死去时的悲痛,同时却抑制不住最终获得自由的满足心情。在我们现代社会中,父亲们往往拼命抱住陈旧的父性权威不放,而像易卜生那样的作家,则把永恒的父子冲突写入他的作品中,这显然扩大了他的影响。

母女之间冲突表现不同。当女儿已开始长大并渴望性自由时,却发现自己处于母亲的干预之下;而另一方面,母亲目睹女儿含苞待放的美丽娇容,不禁感伤自己红颜已逝,该是她必须放弃对性满足的要求的时候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一些人认为孝道是天经地义,他们认为这无助于解释父母死亡的梦。然而上面的阐释已使我们懂得,我们必须回到儿童初期去寻找对父母的死亡欲望的解释。

通过对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分析,证明上面的假设无可置疑。我们从这些病例中认识到,儿童的性欲望早就开始觉醒了,如果在萌芽阶段可以称之为性欲的话。女孩的最初感情针对着她的父亲,而男孩最初的欲望则是指向母亲。因此,父亲对男孩来说,母亲对女孩来说分别变成了干扰对手。在兄弟姐妹的情况中,我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类感情多么容易变成死亡的欲望。父母亲一般也明显地表现出他们的性偏爱。我们常看到的自然倾向是,父亲多半溺爱他的小女儿,而母亲则袒护儿子。只要性的魔力还没有对判断力产生干扰,父母亲对子女还是能严加管教的。儿童对这种偏爱非常敏感,对父母中不喜爱他的一方常常表示反抗。孩子们在成人所寻找的爱不仅指儿童的某一特殊需要得到满足,也意味着孩子在其他各方面的需要都可获得满足。因此,他让自己的性本能自行其是,同时,如果他在父母间作的性选择正好与父母的性偏爱相一致,则会给这种倾向给予新的力量。

大部分这种幼稚倾向的征兆被人们忽视了,而其中一部分甚至在儿童早期以后还能看得出来。一位我认识的八岁女孩,每当她母亲有事离开餐桌时,她便马上乘机坐在了她母亲的位置,她说:“我现在就是妈妈了!卡尔,你还要一点蔬菜吗?好,请自己拿吧!”等等。还有一个特别聪明的小女孩,她的这种心理几乎毫无隐瞒,她坦率地说:“妈妈现在可以走了,然后爸爸一定会娶我,我就成了他的妻子。”小孩的这种愿望与她温顺地依恋母亲一点也不矛盾。如果一个男孩在父亲离家时可以躺在母亲身边,当父亲回来后,他又要回到保育室睡在他很不喜欢的人身边。他当然希望他父亲永远离开,这样他能常常躺在可爱的母亲身边。要达到这个欲望的惟一途径就是让他父亲死去。因为儿童从他们的经历中了解到,只要是“死”人,如他爷爷,总是不在,而且从不会回来。

尽管对幼儿的这种观察完全符合我所提出的解释,但是对成人神经症患者进行分析的医生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在后一种情况中,我们进行分析的这种梦在其前后关系中是不可能不把它们解释为欲望的梦的。

有一天,我的一位女病人痛苦不已地哭诉说:“我再不想见到我的亲友们了,他们一定以为我非常可怕。”接着她告诉了我一个她记得的梦,她自己当然并不知道这个梦的意义。她是在四岁时做了这个梦。一只山猫或狐狸(8)什么的在屋顶上走来走去,然后有件东西掉了下来,或者是她跌了下来,然后她的母亲死了并被抬出屋外。——她哭得非常伤心。我告诉她,这个梦必定暗指她在小时候曾经期望她母亲死去。正是这个梦使她觉得亲友们认为她非常可怕。我说完后,她又补充了一些有助于解释梦的材料。在她很小的时候,街上一个小顽童骂她是“山猫眼”。在她三岁时,屋上掉下一块瓦片击中了她母亲的头,鲜血直流。

我曾经对一位经历过不同精神状态的年轻女子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她在开始发病时,处于一种混乱的兴奋状态,她对母亲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厌恶,只要她母亲一走近她床边,她对母亲又打又骂。而与此同时,她对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则百依百顺。接着出现一种神志清醒但相当冷漠的状态,这时睡眠极不安稳。我就是在这一阶段对她进行治疗,并对她的梦进行了分析。在她做的大量相关的梦中,都不同程度地以隐蔽方式表现了母亲的死亡。她有时梦见去参加一位老妇人的葬礼;有时梦里与姐姐一起穿着丧服坐在桌旁。这些梦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当她的疾病逐渐好转时,又出现了癔症性恐惧症。在各种恐惧中,折磨她最深的是害怕会有什么不幸的事会突然降临在她母亲的身上。她不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强迫自己赶快回家。使自己相信母亲仍然活着。这个病例加上我从其他来源获得的经验,是很具启发性的。心理机制以不同方式对同一刺激观念所作的反应,就好像要用不同语言进行翻译一样。我认为在混乱状态中,是平时受到压抑的第一精神动因推翻了第二精神动因。她对自己母亲潜意识的敌意找到了一种强有力的运动性表现。在安静状态开始、反叛已经平息下去时,稽查作用又重新建立起来,要实现母亲死亡的欲望,就只剩下做梦这块地方了。当正常状态进一步得到稳定,作为一种癔症性逆反应和防御现象,又会使她产生对母亲的过分关心。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患癔症的女孩总是表现出对母亲的强烈依恋。

另外一次,我曾对一位年轻男子的潜意识心理进行了深入的观察。他患了一种强迫性神经症,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不敢上街,因为他害怕他会杀害所遇见的任何人。他整天设想各种各样的证据,如果城里发生杀人案件,他可以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从而证明自己决不是杀人凶手。不用说,他是个道德高尚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分析证明(顺便说一句,分析使他获得了痊愈),这种痛苦不堪的强迫观念是一种谋杀他那过分严厉父亲的冲动,使他大为吃惊的是,这种冲动在他七岁时就有意识地表现出来了。当然,其来源还可追溯到更早的童年初期。当他父亲身患重病痛苦地死去以后,病人的强迫性自责便产生了,这时他已三十一岁,采取了一种把恐怖症转移到陌生人身上的形式。他认为,一个想把自己父亲从山顶推到深渊的人,怎么能保证尊重与自己无关的其他人的生命呢?于是他把自己反锁在屋中,就不足为奇了。

根据我的广泛经验,所有后来发展成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儿童,他们的父母在其心理生活中占有首要的地位。在童年形成的精神冲动的材料中,对父母爱一方恨一方是其中的主要材料,也是决定后来神经症症状的重要因素。然而我从来不认为,精神神经症患者在这方面与其他人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也就是说,我不认为他们能够创造出绝对新奇的或别出心裁的东西。更有可能的是——这已为对正常儿童所做的附带观察所证实——他们不过是明显地表露了对自己父母爱和恨的感情,而在大多数儿童的心灵中,这种感情则不那么明显和如此强烈。

我们可以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得到证实这一发现:只有我所提出关于儿童心理的假说普遍有效,这个传说的深刻而普遍的感染力才能被人理解。我想到的就是俄狄浦斯王的传说和索福克勒斯的同名剧本。

俄狄浦斯是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和王后伊俄卡斯达的儿子。他生下来就被遗弃了,因为神喻曾警告拉伊俄斯说,这个尚未出生的婴儿将是弑父的凶手。婴儿被人救活收养,并在异邦做了王子。后来他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惑,就去求助于神喻。神喻警告他要远离他的家,因为上天注定他要弑父娶母。他离开了他自以为是他的家。在途中他遇到了拉伊俄斯王,在偶然发生的争端中他杀死了他。随后,他来到了底比斯城,而且解答出了拦住他去路的斯芬克斯提出的谜语。底比斯人非常感激他,就推举他为国王,并与伊俄卡斯达结了婚。他在位多年,国泰民安,赢得了广泛的爱戴。而且与他不知道是他母亲的王后先后生下了两男两女。直到后来底比城瘟疫流行,底比斯人再次去求神喻,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就这样开始了。使者带回神喻说,只有把弑死拉伊俄斯的凶手驱逐出境,瘟疫才会停止。

他,他在何处?何处去寻找

这久远罪恶的蛛丝马迹?

这本戏剧的情节只是围绕着揭露罪恶的过程展开,一环扣一环,**迭起,这个过程就像精神分析一样,俄狄浦斯本人就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但他又是被杀者和伊俄卡斯达的亲生儿子。由于发现了这个令人厌恶的悲惨罪行,俄狄浦斯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弄瞎了自己的双眼,远走家乡,神喻应验了。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众所周知的命运的悲剧。其悲剧效果据说在于神的最高意志与人类无力逃脱厄运之间的冲突。这个悲剧之所以能深深打动观众,乃是由于从剧中获得了这样的教训,即认识到了人类的力量不可能战胜上帝的意志。近代许多戏剧家纷纷编写同样冲突的情节,以期达到类似的悲剧效果。但是观众们对于剧中那些无辜的人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诅咒和神喻依然实现的情节却无动于衷:后来的悲剧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悲剧《俄狄浦斯王》在感染现代观众方面表现出来的力量并不亚于它对当时的希腊人的感染力量,惟一可以对此进行解释的只能是,这种效果并不在于命运与人类意志之间的冲突,而在于用来提示冲突情节中的材料具有某种特殊性。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也必定有某种呼声,与深刻在俄狄浦斯王命运中的那种强制力量发生共鸣。而对于(格里帕泽的)《女祖先》或其他现代有关命运的悲剧中所虚构的情节,我们却斥之为无稽之谈。在俄狄浦斯王故事中确实存在着可以解释我们内心呼声的一个主题,他的命运之所以深深打动了我们,因为在于它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命运,因为和他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出生以前,神喻已把同样的诅咒施加在我们身上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也许都是把最初的性冲动指向自己的母亲,而把最初的仇恨和原始的杀戮欲望指向了自己的父亲。我们的梦让我们相信了这种说法。俄狄浦斯王弑死了他父亲拉伊俄斯,并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达,不过是实现了我们自己童年的欲望。但是,我们要比他幸运,因为我们并没有变成精神神经症患者。我们既成功地摆脱了对自己母亲的性冲动,同时也忘却了对自己父亲的嫉妒。我们童年这些原始的欲望在俄狄浦斯的身上得到了满足,同时我们以全部的抑制力量从他那里退缩回去.使我们这些原始的欲望得以被压抑下去。诗人揭开了过去,从而揭露了俄狄浦斯的罪恶,同时也迫使我们认识到自己内心这些相同的冲动,尽管受到了压制,依然存在。合唱结尾处的鲜明对照使我们看到——

……看吧!这就是俄狄浦斯,

他解开了黑暗之谜,位至九尊,聪慧过人;

他的命运人人羡慕,光华赛过星辰;

这段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骄傲,对我们这些从童年起就自以为聪明过人、坚强有力的人敲响了警钟。与俄狄浦斯一样,我们在生活中对大自然所强加的这些违背道德的欲望毫无所知,等到它们被暴露以后,我们大家又闭上了双眼,对童年的这些景象不敢正视。

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清楚无误地指出,俄狄浦斯这个传说是以远古的某个梦材料为来源,其内容是由于初次出现的性冲动,儿童与其父母之间的关系产生了痛苦的紊乱。俄狄浦斯虽然当时不了解自己的身世,并为他回忆起神喻而感到不安。伊俄卡斯达为了安慰他,提到了一个许多人都做过的梦,尽管她认为这个梦并没有什么含义:

以前有那么多人在梦中,梦见

与自己的母亲结婚;他仍无忧无虑,

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与过去一样,现在有许多人也梦见与自己母亲发生性关系。但当他们谈到此事时,就表现出极大的义愤和惊讶。这种情况显然是悲剧的关键所在,也是父亲死亡的梦的补充说明。俄狄浦斯故事乃是对这两种典型的梦的幻想性反应。就像这些梦,当在成人的梦中出现时,便会使人有厌恶的感情,所以传说中必定也包含了恐怖和自罚。经过对梦材料进行难以辨认的润饰作用,梦再次产生了改变,并被利用来迎合神学的目的(参见**梦的材料)。这个题材像其他题材一样,把神的万能与人类责任心协调起来的企图是必然要失败的。

莎士比亚创作的《哈姆雷特》是一部伟大的悲剧诗,它与《俄狄浦斯王》一样,植根于同样的土壤中。但是,对相同材料的不同处理,反映了两个相距遥远的文明时代在心理生活上的所有差异:人类感情生活的压抑在世俗生活中的发展。在《俄狄浦斯王》中,潜伏于儿童心中的欲望以幻想形式公开表露,并可在梦中充分实现。而在《哈姆雷特》中,欲望仍然受到压抑,就好像在神经症患者中那样,只有从压抑的结果中才能获知其存在。相当奇怪的是,这部近代悲剧所产生的惊人效果是与人们捉摸不透剧中主角的性格相一致的。剧本着重描写了哈姆雷特所要完成的复仇计划时的犹豫不决,但纵观全部剧情,看不出这些犹豫不决的动机所在,对这种犹豫作出各种解释的试图,其结果都不能令人满意。由歌德提出至今仍然流行的一种观点,哈姆雷特代表了一种类型人物。这类人物的直接行动能力因智慧的高度发展而陷于麻痹(他是位“带着苍白的思考神情的病人”)。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戏剧家全力刻画的是一种病态的犹豫不决,可归之为“神经衰弱”性格。然而,戏剧中的情节表明,哈姆雷特绝非一个不敢行动的人物。我们在两个场合下可以看出这点来:第一次是他在一阵狂怒之下,挥剑刺杀了挂毯后面的窃听者;第二次是他蓄意地,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地,以文艺复兴时代王子般的无情,处死了两位谋害他的朝臣。然而,他为什么对自己父王鬼魂赋予他的任务却表现得犹豫不决呢?这个答案只得再次把它归于任务的特殊性质。哈姆雷特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除了向那个杀了他父亲并娶了他母亲、那个实现了他童年欲望的人复仇。于是驱使他进行复仇的憎恨为内心的自责所代替,而出于良心上的不安,他又感到自己实际上并不比他将要复仇的凶手高尚。这里,我只是把保留在哈姆雷特内心潜意识中的内容翻译为可理解的言语。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癔症患者,我只能认为这也是从我的解释中推出的结论。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对话时所表露出对性欲的厌恶,也与这种推论完全符合。这种同样的性厌恶感在诗人的心中,与年俱增。终于在《雅典的泰门》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当然,我们在《哈姆雷特》中所面临的只是莎士比亚自己的心理状态。我曾经看过一本乔治·布兰德斯研究莎士比亚的著作,其中谈到《哈姆雷特》写于莎士比亚的父亲死后不久。这就是说,莎士比亚是在失去亲人的悲痛情绪影响下完成这部作品的。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进行假设,他在童年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又再次复活了。再者,据说莎士比亚有一个早年夭折的儿子叫“哈姆涅特”,与“哈姆雷特”可以说很相似。与《哈姆雷特》讨论了儿子与父母的关系一样,《麦克白》(大约写于同一时期)则涉及了无子嗣这个主题。但是,正像所有神经症症状一样,梦这个问题也可以进行“多重解释”,而且,如果确实要对梦有个充分的理解,就必须如此。在诗人的心目中,一切真正创造性作品都不是一个动机或冲动的产物,所以也不只有一种解释。我所论述的只是试图对富有创造性作家的内心最深处的冲动进行解释。

对亲人死亡的梦与焦虑梦的关系进行探索是很有启发性的。在我们一直在讨论的梦中,受压抑的欲望已经发现了一种逃避稽查作用的途径——以及稽查作用所促成的伪装。梦中总是不可避免地伴有一种可感受到的痛苦感情。同样,也只有当稽查作用全部或部分受到压制时,才会产生焦虑梦;相反,如果由躯体来源直接引起真实的焦虑感觉,就势必使稽查作用大大增强。因此,稽查作用执行其自身职责并促进梦的伪装,其目的一目了然,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焦虑以及其他形式的痛苦情感的发生。

在上面我已提到了儿童内心的利己主义,现在我还可以指出这一特征与梦的联系,因为梦也具有利己主义的特点。所有的梦都是完全利己主义的:在所有的梦中都可以找到所爱的自我,即使它进行了伪装。梦中实现了的欲望毫无例外都是自我的欲望。如果一个梦看上去是为利他主义的兴趣所引起,那不过是披上了掩人耳目的外衣。这里我们分析几个看来似乎与这种论断相矛盾的梦例。

I

一个不到四岁的男孩,报告他梦见了一个大盘子里装了蔬菜和一大块烤猪腿。突然那块猪腿肉被吃完了——肉是整块的没有切开。他并没看见是谁吃了肉。

在这个小男孩做的梦中,贪吃这块烤肉的陌生人究竟会是谁呢?他在做梦当天的经历必定对我们有所启迪。医生规定他最近几天只能吃牛奶,在做梦那晚,他因为调皮,他被罚没有吃晚餐就去睡觉了,他曾受过这种饥饿疗法,而且勇敢地表示并不在乎这种剥夺。他知道他会吃不到东西,但不说一句肚子饿的话。管教对他已经开始产生作用,在这个梦中得到了证实,它揭示了梦伪装的起源。毫无疑问,梦中对这块美味烤肉馋涎欲滴的人就是他本人。由于他知道自己被禁止吃肉,所以在梦中就不像饥饿的儿童那样坐下大吃一顿(参见我女儿安娜吃草莓的梦),于是吃肉的人就成了匿名者了。

一天晚上,我梦见在一个书店橱窗里,看到了我一直要买来收藏的——有关大艺术家、世界史、著名城市等的专集。这套新丛书叫《著名演说家》或《著名演讲集》,它的第一卷标题为《莱契尔博士》。

在我分析这个梦时,我觉得好像在梦中不可能去关心莱契尔博士,一位德国国会反对党的长篇大论演说家的名声。其实情况是这样的,几天前我为几个新病人进行了精神治疗,不得不每天与病人进行十到十一小时的谈话,因此那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正是我自己。

另一次我梦见一位我熟悉的大学同事对我说:“我的儿子是近视眼。”接着是一段简短对话和反驳。然后在第三段梦景中,出现了我和我的大儿子。就梦的隐意而言,M教授和他的儿子不过是稻草人,实际上代表了我和我的长子。后文我将回到这个梦,对它的另一特性进行讨论。

下面这个梦例,可以看出一种真实的极端利己主义感情如何隐藏在虚伪的关怀后面。

我朋友奥托看上去生病了。他脸色潮红,眼球突出。

奥托是我家的家庭医生,我对他深表感激:他多年来照看着我孩子们的健康,每当他们生病时,他总是为他们进行治疗,非常有效。而且,只要有机会,他还给他们带一些礼物。在做梦那天,他拜访了我家。我妻子曾经说过,他看上去紧张疲劳。当晚我就做了这个梦,他看上去有巴塞杜氏病(突眼性甲状腺肿)的症状。如果人们不遵照我解释梦的原则,都会认为我是在关心朋友的健康,并且在梦中表现出了这种担忧。这不但与我主张的梦是欲望的满足相矛盾,而且也不符合我所说的梦仅仅表现了利己主义的冲动。但是,我倒会很高兴如果用这种方式解释梦的人就能解释为什么我对奥托的担忧要与巴塞杜氏症联系起来,这种病与我朋友的面容实际上并无相似之处。我的分析从另一方面把我引向六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一行人,包括R教授在内,在漆黑的夜里乘车穿过N森林,森林离我们避暑地还有几小时路程。当时司机不很清醒,连车带人翻倒在堤下。幸亏我们运气好没有受伤。但当晚我们不得不在附近的小旅店投宿。一位有明显巴塞杜氏病症状的绅士,就像与梦中一样,面色褐红,双眼突出,只是没有甲状腺肿。他尽力帮助我们安顿好,并问我们还需要他做些什么。R教授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什么,只需借一件长睡衣。”这位男子果断地回答说:“对不起,我做不到。”说罢就转身走了。

当我继续分析下去时,我想起巴塞杜氏不但是一个疾病名,而且也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我在清醒时对此感到不那么有把握)。但是我曾委托我朋友奥托,假如我出了什么意外,请他负责我孩子们的体育,特别是在青春期(所以才提到长睡衣)。在梦中,我把那位慷慨的帮助者的症状加在奥托身上,无疑是想说,假如我出了意外,他会和那位L男爵那样,尽管答应帮忙,对孩子们却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梦中这一条利己主义的线索,似乎足够清楚的了。

(三)其他典型的梦

我没有亲身体验过其他一些典型的梦,如梦见自己愉快地在空中飞翔或焦虑地坠落。我对这类梦所要说的一切均来自精神分析。分析提供的材料使我们能断定这些梦也是重复了童年的印象。也就是说,这些梦涉及了对儿童具有吸引力的内容,包括运动动作在内的游戏。那个叔舅曾举起双臂把小孩举过头顶,在房里冲来冲去告诉他如何飞翔;或者让他骑在自己的膝上,然后突然伸直双腿让他滑下来;或者把他举过头部,然后突然假装让他落下。儿童们非常喜爱这种游戏,不厌其烦地要求反复再做,特别是在他们感到有点害怕和头晕的时候。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在梦中重复了这些体验,但是在梦中,梦见自己离开了支撑他们的双手,使得他们可以悬在空中或因没有支撑而掉下来。我们都知道,儿童们非常喜欢**秋千和坐跷跷板这样的游戏。当他们在观看马戏团的杂技表演时,便勾起了对这类游戏在记忆中的再现。男孩子们的癔症发作有的仅仅包含这类动作的再现,他们能很熟练地完成这些动作。这类游戏本身虽然很单纯,但常常产生性感。如果我能用词语来描述这类活动,则梦中反复出现的是飞翔、跌落、晕眩等;而依附于这些动作的快感则转变成了焦虑。每一个母亲都知道,儿童的兴奋性游戏实际上总是以吵架和眼泪结束。

因此,我有充分理由反对这种理论,即认为飞翔和跌落的梦来源于睡眠时的触觉或肺部的运动感觉等。我的看法是,这些感觉本身作为记忆的一部分在梦中再现:也就是说,它们是梦的一部分内容,而不是梦的来源。

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对这一类典型梦还不能作出充分的解释。我的材料正好在这方面置我于困境之中。然而,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典型梦中产生的触觉和运动感觉,只有在精神需要利用它们时才被立即唤醒,而在不需要它们时,它们便受到了忽视。我还发现,根据我对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分析,这些梦与幼儿期的经历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我还不能肯定,在后来生活过程中,这些感觉的回忆会附上一些什么别的意义——尽管仍然表现为典型梦,或许其意义因人而异。我十分乐意通过对一些清晰的梦例进行分析来填补这个空隙。有些人也许感到奇怪,为什么飞翔、跌落、拔牙这一类梦经常发生,而我偏偏要抱怨缺乏这一类材料。对此我必须加以解释,因为自从我集中注意力在分析梦上以来,我自己还没有做过这一类梦。而且,我本可以利用的那些精神神经症患者的梦,因其中有很多我不能了解其隐藏的全部意义,而且还有一种参与神经症发生的精神力量,阻碍了我们对这类梦进行更深层次的解释。

每个通过中学结业考试获得升学证书的人,总是抱怨受到不及格的焦虑梦的纠缠,或者梦见自己非补考不可等。对于已经获得大学学位的人,这种典型梦表现的又是另外一种形式,他梦见没有通过大学毕业考试;尽管他们在梦中徒劳地反对说,他们毕业已经多年,或者早已是大学里的讲师或主治医生了。我们在童年因调皮捣蛋受到的惩罚永远保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在我们学生时代两次关键性考试的“苦难日子”里,这些记忆再次变得活跃起来。神经症患者的“考试焦虑”因为同样的童年恐惧而加强。当我们结束了学校的学习生活后,我们的父母或抚养者以及后来我们的教师不会再惩罚我们了,现实生活中那些无情的因果关系起到了对我们进一步教育的责任。每当我们做错了事或发生渎职时,我们便担心事情本身会带来惩罚——总而言之,每当我们感到责任心的重担时,我们便梦到了升学考试和学位考试。(即使做了充分准备,又有谁不对考试提心吊胆呢?)

为了对考试梦作进一步的解释。我必须感谢我一位有经验的同事(斯特克尔),他在一次科学讨论会上宣布,按照他的经验,只有顺利通过考试的人才会做入学考试的梦,没有通过考试的人往往从不做这种梦。因此,焦虑的考试梦(已经一再证明,梦者如果次日有一项需负责任的活动,而又担心完不成任务时,就会做这种梦)好像是在寻找过去的某种情况,其中产生的巨大焦虑已经被证明是不合理的,或与事实本身相矛盾的。这是一个梦内容被清醒状态所误解的很好例子。对梦提出的那种愤怒反驳:“但我已经是一个医生了!等等。”实际上乃是梦所提供的安慰,所以,我可以解释为“不要害怕明天!只要想一想你在升学考试之前是何等的紧张,结果你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医生了,等等”。因而梦中出现的焦虑实际上来源于白天的残余。

我对自己以及对别人所作这样解释的验证,虽然为数不多,却已经证实了这种解释的有效性。例如,我法医学的期终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但我在梦中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担忧过,而我却常常梦见植物学、动物学和化学的考试。我曾为准备这些考试感到非常焦虑。但是,不知是上帝保佑还是老师的慈悲,我总算过了关。在我有关学校考试的梦中,经常梦见历史考试,那年我这门课考得特别好——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因为(在口试中)我那位心地善良的老师(另一个梦中的那位独眼恩人),在我交回答题单时,他注意到了我用指甲对三个题目中间的那个画上了记号,暗示他对这个题目不要过于苛求。有一个病人告诉我,他决心放弃第一次升学考试,最后他却通过了;他在后来参加部队考试时失败了,因而从未得到任何委任。他说他常梦见前一种考试,却从未梦到过后一种考试。

威廉·斯特克尔第一个把升学(matura)的梦解释为一般与性体验和性成熟有关。在我的经历中,经常能证实他的观点。

(1)Freud,德文意为“喜悦”。

(2)奥地利反动政治家(1847-1916),与德国民族主义者的观点相反,他主张波希米亚实行自治,曾任奥地利首相(1898-1899)。——伊希尔,在上奥地利,宫廷避暑胜地。

(3)作为政府官员,他有买半票的特权。

(4)奥地利政治家(1833—1895)曾任首相(1870—1871和1879—1893),与图恩一样,某种程度上赞同帝国的非德意志部分的独立。

(5)frauenzimmer字面意为“妇女的房间”,在德文作为对“妇女”的贬义词。

(6)奥地利著名剧作家(1791-1872)。

(7)德国剧作家(1862-1939)。

(8)在德文中Luchs(大山猫)和Fuchs(狐狸)这一类动物的名词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