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瑾玩完了
别了,龙场
对贵州百姓来说,王阳明不过是个过客,龙场不过是他暂时歇脚的地方,他终究是要离开的,因为他不属于这里。
正德五年(1510年)初,王阳明三年谪迁期满,三月便升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今吉安)知县。虽然官位不高,但已经与驿丞不可同日而语了。最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他被处分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又有了往上爬的机会。
不过,说句心里话,王阳明其实并不想马上离开这里。在这里,他收徒授课,粉丝遍地,彻底看开了生死,还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龙场悟道。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那么亲切,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虽然只在贵州生活了三年,但他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父老乡亲。
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一个地方孤老终生,这不是王阳明想要的,他更乐意去探寻前方那条未知之路,他仿佛已经看到远方有人在向他招手。
别了,龙场;别了,阳明小洞天。
王阳明挥一挥衣袖,与贵州的父老乡亲们依依惜别。心里默念:如果有缘,我一定会回来看望大家的。遗憾的是,王阳明再也没有踏上龙场驿站的这片土地,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总以为有的是时间回首和回味,但当我们想回首时,已经没有了机会。所以,我们应该珍惜每一天每一刻,以及每一个和我们相聚或擦肩而过的人,这样才不会留有遗憾,每一天才会过得充实而有意义。
王阳明在龙场待了整整三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年,在这里,他获知了秘密的答案,也拥有了无尽的力量和智慧,已经无人能够与他匹敌。
这次离开贵州,王阳明特意沿着三年前来龙场的路重走了一遍,来时是被贬,去时是去做父母官,心情自然是大不相同。在湖南常德辰州,王阳明遇到了弟子冀元亨、蒋信、刘观时等人,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小酒侃大山,王阳明发现这些弟子们的学问大有进步,心里十分高兴,忍不住又把自己在龙场的所悟讲给弟子们听。欢聚数日后,王阳明一行人向江西进发,终于到达了庐陵,拿得官印,在庐陵做起了父母官。
庐陵,位于江西省中部,罗霄山脉中段,赣江中游,素有“江南望郡”“吉州福地”“文章节义之邦”的美誉。这里曾成功走出了欧阳修、文天祥、解缙、杨士奇等众多牛人。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江西的名人制造基地,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庐陵县衙在府城南门的欧家祠路,出南门稍微往东走一点儿,就能看到白鹭洲书院,这是当时江南四大书院之一。王阳明在这里开辟了一个讲学场所。这里出尘般的宁静,让王阳明非常欣喜,在赣江边散步成了他每天必须要做的功课。
在城南二十五里的青原山上还有一座净居寺,寺内右侧屋曾经是朱子的讲坛,称为青原书院,王阳明也在这里进行过富有**的讲学活动。离任后,王阳明的学生邹守益继续在这里讲学。后来还有学生在寺的对面建了一所阳明书院。
庐陵虽然是一个讲学的好地方,但也有让王阳明头疼的事情,那就是由于文化过于发达,民风好讼,在县衙告状不过瘾,有的人还告到省里。如此一来,吉安府在江西的名声变得很臭,庐陵县更是不用说了。
有什么事咱们关起门来解决,如此张扬,我的年终考核怎么办?我还怎么往上爬?结果被告状的老百姓这么一折腾,历任地方官都无比抓狂,痛苦极了。
之前有个叫许聪的吉安知府被告状的百姓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在给中央政府的文件中说,这个地方的老百姓除了种地,唯一的爱好就是打官司。现在,我每天要接到近一千起诉讼,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都处理不完。对于一些屡次生事的人,我下达了拘捕令,但这些人是监狱里的常客,坐牢对他们来说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享受。普通的手段对这些人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希望朝廷给我“便宜行事”的权力,效法一下汉朝的酷吏,只有这样,才能整治民风,彻底扭转吉安这种让人头疼的局面。
朝廷也觉得长此下去不是个办法,必须得遏制一下这种歪风邪气,便默许了许聪的请求。有了这把尚方宝剑,许聪便效法汉、唐两代的酷吏做派,严打喜欢告状的百姓。他本以为此举能够震慑到当地百姓,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没有被他的**威吓倒,反而多次越级上访。上级领导不胜其烦,认为许聪掌控全局的能力实在太差,只好找只替罪羊,让许聪灰溜溜地离开了江西。
王阳明对江西的这种特色也略有耳闻,他来到庐陵后,当然不能再走许聪的老路,必须另辟蹊径,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你高尚,我犯贱
庐陵虽然只是一个小县,却是四省交通的枢纽,人来人往,是非自然就多一些。但也不能有事没事就往衙门跑啊,衙门毕竟不是菜市场,是国家的权力机关,闲杂人等岂能随随便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为了应对这种局面,江西官员的办法是加重苛捐杂税,理由是:你不是爱告状吗?我让你天天为了填饱肚子着急,你就没有空闲时间去打官司了。
这种“堵”的办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会加重百姓的怨恨。这不,王阳明第一天上班,就有几千百姓冲进县衙喊冤,那阵势是相当壮观啊。
王阳明不急,主静的修炼给了他一种定力,他认为把握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好把握了。所以他仔细听百姓诉说冤情,原来百姓是嫌分派到庐陵的杂税太多太重,基本的生活都无法得到保证,希望政府能够减免杂税。
谁不让老百姓吃饱饭,谁就会被拉下马。
百姓提出的这些要求也不过分,王阳明便答应大家,不几日查实后一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该减免的税赋一定减免。
百姓大呼:这真是青天大老爷啊,然后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接着,王阳明赶紧查看了分派到庐陵的杂税,很多杂税果然都是来历不明。王阳明觉得这样做只会激化官民矛盾,有损政府形象,便向吉安知府和江西布政使写了一封《庐陵县为乞蠲免以苏民困事》。在这封信中,他用事实说话,还承诺自己不久就能彻底解决好庐陵县民乱告状的问题,前提是减免庐陵县多余的摊派。上级领导对这个新县令的大名也是略有耳闻的,见他这么大的口气,立了军令状,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再说,当初之所以给庐陵县加重苛捐杂税,并不指望能多收税款,只希望当地百姓能老老实实务农,不要有事没事就去告状。经过再三考虑,领导决定放手让王阳明一试,万一这事儿成了,也算是解决了一大难题。
这个新县官说到做到,真是百姓贴心的父母官啊。但感激归感激,你可以高尚,但不能阻挡我犯贱,于是百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衙门如同去菜市场一样勤快,把告状比一日三餐看得还重要。
王阳明以为百姓会买他的账,没想到告声依旧,总不能在上司面前丢了面子,必须得让百姓老实点。
俗话说,先礼后兵,好话说尽,没有什么效果,就只能来硬的了。
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我是病猫啊。
王阳明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做足了前期工作。他经过调查研究,发现庐陵人爱告状有悠久的传统。早在朱元璋时期,为了解决这个让人颇为头疼的难题,地方官员让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来仲裁纠纷,方圆一里设一人,称为“里老”。这些老人的权力不小,不仅能判谁有罪谁没罪,还有权鞭打顽劣之徒。如果有人越级告状,对这些上访的人,地方官毫不手软,严加处置。这就相当于在民间设立了一个法庭,当地百姓对这些“里老”非常尊敬,这样一来,告状的人少了不少,减轻了政府的工作压力。
王阳明决定用朱元璋的老法子,下令在县城各处张贴了他亲笔撰写的公告:
本县近来身体不好,反应有些迟钝,跟不上你们的思路,所以今后除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要轻易跑来告状。如果有纠纷可以找“里老”解决。谁若是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擂鼓告状,本县定严惩不贷。另外,讼书也要写得规范,不能超过两行,每行不能超过三十个字。若违反了这个规定,将不予受理讼书。本县劝大家还是安心在家种地生孩子吧,不告状不会掉根毛,若吃不上饭肯定会被饿死的。这个严格的规定让当地百姓的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他们知道王阳明是说一不二的人,在这种严打期间碰钉子,铁定没好果子吃。
几个月后,由于举措得当,在王阳明的软硬兼施下,庐陵诉讼的风气渐渐淡了下来,百姓开始踏实务农,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百姓不再告状,王阳明也就能腾出手来干其他的事情了。他将自己的学说运用到政务治理中,劝民重教,治理驿道,杜绝任何横征暴敛的行为,恢复朱元璋时期的保甲制度,还大力禁止迷信神会,教导百姓只要行孝悌,就会感动天地,风调雨顺。这样一来,取得了不小的政绩,积累了不少治理地方的经验。
刘瑾覆灭
就在王阳明任职庐陵知县期间,朝廷刀光剑影,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视王阳明为眼中钉的刘瑾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刘瑾虽然只是一个太监,却与众不同。那时坊间流传着这样的话:北京城有两个皇帝,一个是金銮殿上的“坐”皇帝朱厚照,也叫“朱”皇帝;另一个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站”皇帝,也叫“刘”皇帝。
这个“刘”皇帝,指的就是刘瑾,一个太监能混到这个份儿上,应该此生无忧了吧?但事实恰恰相反,你爬得越高,掉下来的概率就越大,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一个太监参与政事,自然会成为大臣们的眼中钉,何况刘瑾相当残忍,树敌众多,自然惦记他的人就非常多。这注定了刘瑾时刻都有被拉下马的危险,而且会摔得很惨。
刘瑾曾进行过财政改革,其中有一项是对军屯的土地实行新税法。他本人是太监,信得过的人自然也是太监,所以派遣的征税人都是太监。仗着有刘瑾罩着,这些太监比恶狗还凶猛,结果在宁夏、甘肃得罪了当地的安化王朱寘鐇。
安化王朱寘鐇是外系藩王,世代镇守宁夏,在这里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连水都十分金贵。若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让贫困的宁夏在短时间内富裕起来是不可能的,和别人换地盘更不可能,别人又不傻,亏本的买卖没人愿意做。没办法,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这鬼地方天天吃沙子,还不如反他娘的。
但造反也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时,刘瑾给朱寘鐇创造了机会。宁夏本来就穷,实行新税法只会让这里越来越穷,这苦日子过够了。宁夏驻军的官兵们不干了,准备反抗。
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情是刘瑾挑起来的,而且刘瑾也没什么好名声。于是朱寘鐇扛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杀死刘瑾,为民除害),发动了叛乱。
消息传到北京,朱厚照大怒:宁夏虽然苦了点,但你朱寘鐇好歹也是一个王,怎么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啥好说的,赶紧派兵平叛。
右都御史杨一清被任命为讨伐军总司令,“八虎”之一的宦官张永被任命为监军,二人迅疾开往前线平叛。
杨一清号称“出将入相,文德武功”,才华堪与唐代名相姚崇媲美。曾因反对刘瑾被捉进监狱,多亏大臣们联名营救,才保住了一条命。
朱厚照之所以重新任命杨一清,就是想让他赶紧摆平安化王。毕竟,江山稳固了,他才能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当杨一清率领大军赶到宁夏的时,发现叛乱竟然已经被平定,安化王也被活捉了。原来他的老部下仇钺听到消息后便迅速带兵打了过去。这朱寘鐇也真是太差劲了,根本就不是对手,没打几下就全军覆没了。
本来想借助平叛建功立业,为自己的复出增加砝码,好与朝廷的权臣刘瑾相抗衡,没想到,这朱寘鐇这么不经打。
朱厚照得知成功平叛的消息后非常高兴,命令杨一清和张永将安化王及一干乱党押解回京。起初,杨一清是防着张永的,毕竟,他是“八虎”之一。但通过慢慢观察,杨一清发现张永和刘瑾截然不同,不仅良知未泯,而且与刘瑾在权力分配上有很深的矛盾。
经过多次试探,杨一清发现张永是一个可以拉拢的对象。于是利用张永扳倒刘瑾的想法在杨一清的脑袋里萌发。但能否搞掉刘瑾,还是个未知数,因为这五年来,有多少人都想要搞掉刘瑾,但反被刘瑾搞得死无全尸。
必须出奇制胜,否则会惹祸上身。杨一清想来想去,认定若想搞掉刘瑾,必须拿出让皇帝朱厚照胆战心惊的东西,于是他决定拉着张永诬告刘瑾谋反!
杨一清取出一份文书递给张永,张永打开文书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这份朱寘鐇声讨刘瑾的文告不但列明了刘瑾的所有罪状和证据——有17条之多,而且文笔流畅,逻辑严密,语言生动。这份文告自然是出自杨一清之手,可见,他回家这几年,并没有闲着,而是时刻关注着刘瑾的动向——隐忍多年,只为了此刻的重拳出击。
张永收好文书,算是彻底与刘瑾决裂了。
这种事情最怕夜长梦多,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后患无穷。张永和杨一清飞速赶往京城,朱厚照亲自出东华门,给杨一清和张永接风洗尘。
张永乘机献上了那份文书。朱厚照虽然有意捉拿刘瑾,但意志并不坚决。他不相信刘瑾会造反,无非是玩得过火罢了。
这时,必须再添一把火,否则等刘瑾缓过劲来,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张永又上奏道:刘瑾私造弓箭,还有玉玺,他的扇子里有暗器。
已经有醉意的朱厚照低头说:“刘瑾负我。”
张永说:“这事不能迟缓。”
于是,趁着朱厚照的酒劲,张永等人敦促朱厚照下达了逮捕刘瑾的命令。张永等人连夜动手,捉住了刘瑾,并派人查封了刘瑾在京城内外的住宅。
谁都知道刘瑾贪财恋权,一定贪污了不少钱财,但不承想他在短短的五年内,竟然聚敛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下面是一张查抄刘瑾财产的清单:
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银五百万锭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甲二,金钩三千,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狮銮带二束,金汤盒五百;除了金银珠宝之外,还有一些违禁的御用物品及兵器甲仗,如蟒衣四百七十袭,牙牌两匮,穿宫牌五百,金牌三,衮袍八,爪金龙四,玉琴一,玉瑶印一,盔甲三千,冬月团扇(扇中置刀二),衣甲千余,弓弩五百。
朱厚照一看,天啊,这个死太监怎么贪了这么多钱,富可敌国啊。他本来还不想处死刘瑾,只想把他贬谪到凤阳去看护太祖陵寝,一听说抄出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顿时大怒:“奴才果然要反了!”结果,刘瑾被凌迟处死。
当时规定:凌迟要割3357刀,还不能让犯人中途死掉。刘瑾的行刑过程持续了三天,第一天先割357刀。许多受害人亲属都前来花钱买他的一片肉,去祭奠死者,也有的人为了泄愤,竟然生吃刘瑾的肉。
刘瑾在一夜之间便成为了阶下囚,他的集团也瞬间分崩离析,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满城官民大骇,街巷喧嚣鼎沸,好几天才平静下来。
杨一清借张永之手除掉刘瑾后,曾被刘瑾迫害过的人都给平反了,得到了中央政府的特别照顾,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其中,王阳明也是受益人之一,职务是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从七品官职重新升到了流放前的从六品。因为刘瑾的打击面太大,王阳明所受的迫害相对来说并不是最重的,所以并没有因为受过迫害而获得特殊照顾。
四年前的上疏使王阳明在仕途上转了一个圈,这些年难道白混了?其实不然,这一圈下来,有了这番磨难和悟道,他才有资格成为足以彪炳史册的伟人。再起之时,天下已无人可与之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