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新出山,我老王又是一条好汉

当上了一把手

明朝的制度规定:地方官每三年要进京一次,朝见皇帝,并接受吏部和都察院的考查。王阳明虽然只当了六个月的知县,但赶上了这次朝见。

正德五年(1510年)十一月,王阳明进京入觐例行公事,住在大兴隆寺。在这里,他遇到了黄绾。

黄绾,字宗贤、叔贤,号久庵、石龙。少时求教于谢铎,刻苦求学,学有所得。后来凭借老祖宗的功绩,在京城任职后军都督府都事。

在王阳明眼中,这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大有前途,因为他有志于圣学。

“此学久绝,你有什么见解?”

“只是有这个志向,还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人最怕没有志向,不怕没有用功。”

“我如何才能通向那个目标呢?”

“你可以做减法,把多余的东西扔掉,这样,内心就可以让更多的阳光进来。人心是关键,做起来,就能成,凭着意志和内在的修炼就能实现你的梦想。”

王阳明上来就跟黄绾讲授“心学”,黄绾一下就听傻了,为王阳明的学问所折服,立志潜心修行。毫无疑问,这段对话让他们师徒之间拉近了距离,黄绾后来成了王门弟子重量级的人物。

黄绾的演讲论辩能力很强,王阳明对他极为看重,甚至称其为“吾党之良,莫有及者”,把他看成自己的“子路”。

虽然王阳明极其看重这位弟子,但当他死后,却遭到了黄绾的背叛。黄绾振振有词地说:“我开始并不相信王学,后来相信了,而且非常狂热,但经过实践,我发现王老师的学说不是理学,而是禅学,只会耍嘴皮子,于国于民没有什么益处可言。”(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久而验之,方知空虚之弊误人非细。)

就这样,黄绾成为中国思想史上较早全面批判“王学”的人物,这当然是后话了。王阳明在京城朝觐后,原本就要到南京刑部去上班的,但湛若水等老朋友就是不让他走,一拖就拖了一个月。原来他们在京城暗中活动,上下打点,送出了不少银子,为王阳明在京城谋了个一官半职。

结果,正德六年(1511年)正月,王阳明的新任命就下来了,吏部验封司主事。这个官职主要是管封爵和褒赏的,是个有实权的肥差。这样,王阳明就不用去南京了,可以在京城吏部上班了。

虽然王阳明只是吏部验封司的一个小吏,但毕竟是京官,机会多多。不过,他不加入哪一个党派,也不依附于哪一方势力,专心于他的心学。好在吏部验封司主事是个闲差,他有更多的时间研习心学。湛若水在翰林院也闲得要命,除了喝茶、看闲书外,就剩下侃大山了。再看黄绾,他也忙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天下班后,这三人便倾心交谈,甚至还约定“终身相与共学”,那叫一个过瘾。

二月,王阳明又担任了会试同考官。不过,如今他已经看透了科举考试的弊病所在,没有了当年主试山东的豪情。再说,会试虽然比乡试高了一格,但主考官往往是礼部尚书一类的人物,他这个同考官的位置就显得很尴尬,说不上什么话。这还没完,好运来了是挡不住的。这年十月,王阳明又升任吏部文选司员外郎,相当于中组部负责官员调动的副司长。正德七年(1512年)三月,他又升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成了一把手,正儿八经的正厅级官员。

朱陆之辩

这期间,户部侍郎乔宇即将前往南京任礼部尚书,在临行前,他特意前来向阳明请教。

乔宇,字希大,号白岩山人,乐平(今山西昔阳)人,“晋中三杰”之一,幼年跟随父亲来到京师,学于杨一清,成化二十年进士。他是王阳明的故交,王阳明当初贬谪龙场时,经常寄诗给京城的这些好朋友,乔宇就是其中的一位。

乔宇在临行前与王阳明有过一段精彩的对话。

王阳明说:“学贵专。”

乔宇说:“是啊,我小时候刻苦学习下棋,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才学有所成,在三年内都没有遇到过对手,学贵专,的确没错。”

王阳明说:“学贵精。”

乔宇说:“没错,我长大后学文辞,字雕句琢,如今已经不读韩柳的文章,专攻汉魏的大赋,学贵精,的确是这么回事。”

王阳明说:“学贵正。”

乔宇说:“是啊,我中年以后想学圣人之道,后悔以前学的那些棋艺与文辞占满了心灵,没有别的空间了,我该怎么办呢?”

王阳明说:“不管是学习下棋,学文辞,还是修道,都是学问。然而,这三件事带来的结果却有很大的差异。‘道’是指大路。若不走大路,专走充满荆棘的小路,就很难走得通。因此只有专于道,才是真正的‘专’;精于道,才是真正的‘精’。如果只是专于棋艺,没有专于道,那不是真正的专,而是沉溺。如果只是精于写文章,没有精于道,那不是真正的精,反而会流于怪癖。文辞与技能虽从道出,但离道太远,是雕虫小技。如果以文辞技能为主,不去求道,那就背道而驰了。所以,必须把意向调到道体本身来,才能不再平庸,活出精彩。”

一席话说得乔宇心服口服。

乔宇走了,更多的人奔王阳明而来,京城的读书人都被他的心学所吸引,王阳明在京城一下成了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大兴隆寺简直是门庭若市,各行各业的人都凑到这里,一睹王阳明的容颜,聆听他讲学。

当然,任何一个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曲折的,何况是颠覆人们思想的学说,有举手赞同的,自然就会有反对的声音,发生争论是在所难免的。

这不,王阳明的两个弟子王舆庵和徐成之站在了擂台之上,开始唇枪舌剑,唾沫星子乱溅。

为什么会争吵呢?

原来,王舆庵认为陆九渊是对的,徐成之则认为陆九渊是禅,朱熹才是儒之正宗。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便请王阳明做裁判,前来定夺谁是谁非。

王阳明认为,虽然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似乎有所不同,但都不失为圣人之徒。不过,尊朱还是尊陆,这在当年实在是一个尖锐敏感的问题,王阳明不好正面回答。毕竟,如果让明朝人放弃信仰了几百年的朱熹,改信陆九渊,这难度是非常大的。

所以,王阳明打了个太极,他首先肯定他们这种辩明学术的热情,接着说,他们各执一端,不能全面完整地领会朱熹和陆九渊的本意,只是停留在口号之争上,是一点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这种争论是无聊的,还是赶快“养心息辩”吧。

这话太中庸了,说了等于没说,大家不干了,你这个精神领袖都这么模棱两可,我们还怎么跟你学?你的学说到底靠不靠谱啊。

王阳明本来不想表态,想让大家领会精神、坚持原则,但一看大家的表情,他知道这回是绕不过去了。

尽管被逼到了死角,但王阳明还是很有艺术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朱熹和陆九渊都是大家。他们的学说有所得也有所失,还有互相交叉的地方,没有必要非得捧起一个打倒一个。不过,朱学早已被大家所熟知,继续讨论的意义不大,而陆学蒙受了四百年的不白之冤,难道不应该为它平反吗?

虽然话说得很委婉,没有非得要打倒谁,但这种“非朱是陆”的态度还是一时无法让众人接受,朝野哗然。王阳明作为革新理学和反潮流的理论家,他的胆识气魄着实让人钦佩。当时吏部郎中方献夫官位比王阳明高,但听闻王阳明的心学后,感到羞愧不已,于是拜王阳明为师。

经过艰难摸索,尤其是“朱陆之辩”后,王阳明知道如何绕开宋儒的影响,走自己的路了。他认定了陆九渊,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自从龙场悟道以来,这三四年间,王阳明终于心明眼亮,找到了登堂入室的精微问题,他要想办法让大家明白,即使把自身变成儒学辞典,也未必能拥有儒学的真精神。若要为天地立命,为百姓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走培养自由意志这条路比走知识积累的路重要得多。

不过,王阳明如此公开地和一堆吃朱熹饭的人作对,肯定要吃苦头的。果然,视王阳明为眼中钉的一干人开始采取行动,先是湛若水被派往安南(越南)出使,次年,黄绾因为被人参劾,告病归浙,离开了京城。

左膀右臂接连被斩后,王阳明在京城的第一次讲学就这样失败了。

对付了湛若水和黄绾后,接着王阳明也遭到了“毒手”——正德七年(1512年)十二月,“升”王阳明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四品。

明太仆寺由元代兵部的群牧所演变而来,太仆就是古代掌马政之官。洪武六年(1373年),在滁州置太仆寺。洪武三十年(1397年),为了加大军事力量,先后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处设立行太仆寺,主要职责就是给国家养马。

如果燃起战火,与北边游牧民族作战,马是首要的军需品,军马的优劣决定战争的胜负。杨一清就是从督陕西马政起步,迈向阁臣生涯的。但当时是和平年代,这个官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总的来说,太仆寺是管马的一个机构,在这里啥也混不出来,很明显这次调动是明升暗降。

虽然“资位稍崇”,但对于当时的行政系统来说,王阳明还是个边缘人、多余人、看客而已。当然,退一步说,即使是转着升,也比蹲着不动强得多。

也许你会说,如果不讲学,王阳明就不会被外放到南京了,但那也就不是他了,官册上的名字多一个少一个,无碍历史大局。但若少了“王学”,那世界就没那么精彩,枯淡多了。

师徒论辩

在上任之前,王阳明想先回余姚老家看一看,离家好些年了,想家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心头常常会有一种浓浓的忧郁包围着,挥之不去。如今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他便向朝廷请了假,一路向家的方向奔去。

陪同王阳明南下的是他的妹夫徐爱。还记得当初王阳明被刘瑾派人追杀,危在旦夕的时候,徐爱不怕受到牵连,引来杀身之祸,毅然拜王阳明为师,这种勇气和胆识让人佩服。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各忙各的,很少聚在一起,王阳明也没有尽到当老师的责任。如今同船而行,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王阳明决定把自己多年的悟道心得好好地向敦厚好学的徐爱讲一讲。

虽然王阳明的身体向来不好,徐爱的身体更差,但这不足以影响他们精神上的交流。水路平缓,又与俗务相隔绝,完全可以从容宁静地坐而论道了。

在船舱中,王阳明亲自给徐爱倒了一杯茶。

“弟子受不起啊。”徐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王阳明喝了一口茶,笑道:“咱师徒有五年没见面了吧,也不知道你的学问有进步没有。”

徐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弟子愚钝,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所以从来不敢在读书上有所懈怠。”

“嗯。”王阳明点头道,“你对《大学》不陌生吧。”

“《大学》?”

徐爱愣住了,心里开始犯嘀咕:老师这是在考我吗?拿这种启蒙读物来说事儿,也未免太小儿科了吧,传出去都让人笑掉大牙了。

但无论怎么看,王阳明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徐爱便说:“我非常熟悉。”说完便开始背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好了,不用背了,你终究还是错了。”王阳明打断了徐爱的背诵。

徐爱颇为委屈,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背错。

王阳明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如此委屈,教你的老师都错了,你自然就对不了。”

徐爱一头雾水,他完全跟不上王阳明的节奏。

王阳明一本正经地说:“应该是‘亲民’,而不是‘新民’。程颐误解了曾子的意思,朱熹没有发现错误,继续沿袭了程颐的说法,结果把后人引入歧途,朱熹之言不必都信。”

徐爱虽然非常尊重王阳明,但不能因为恩师的一句话就颠覆了自己几十年树立起来的价值观,便与王阳明进行了一番理论。

徐爱不解地问:“朱熹认为‘在亲民’应作‘在新民’,第二章的‘作新民’的文句,好像可以作为他的凭证。先生认为应按以《礼记》旧本作‘亲民’,有什么根据吗?”

王阳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敢于质疑,敢于发问的学生才更有前途。他侃侃而谈:“‘作新民’的‘新’,更多的是‘自新’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就谈不到什么凭证了。后面说的‘治国平天下’,也都没有‘新’的意思。比如:‘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这些都含有‘亲’的意思。‘亲民’犹如《孟子》中的‘亲亲仁民’,亲近就是仁爱。百姓彼此不亲近,虞舜就任命契作司徒,推行伦理教化,加深百姓间的感情。《尧典》中提到的‘克明峻德’即是‘明明德’,‘以亲九族’到‘平章’‘协和’即是‘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如孔子的‘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即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包含了教化养育等意思,说‘新民’就有失偏颇了。”

王阳明的这番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富有很强的说服力。徐爱听完后如五雷轰顶,不禁感叹道:大明的教育制度真是害死人啊,想想自己一直对朱子的言论深信不疑,没想到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没有遇到先生,那自己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真是太可怕了。想到这些,他不禁更加崇拜王阳明了。

不过,两种解释,究竟谁对谁错,还真不好说。毕竟,曾参两千年前到底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仅仅凭借书面记载并不能否定谁,肯定谁。

那么,王阳明为什么揪住四书之首《大学》不放呢?

其实,朱熹版的《大学》提倡:修己而后安民。而王阳明则提倡:修己与安民并不冲突。

可见,朱熹是极力忽悠大家去格物,只有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能成圣。而王阳明是主张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圣。他的见解显然更符合孔孟首倡的“仁”爱之心曲。徐爱非常兴奋,把所得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做成《传习录》的序言。他忍不住跑出船舱,对着天空大喊:“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王阳明非常看好天资聪颖的徐爱,认为他是传承自己衣钵的不二人选,所以在后来失去徐爱后才那么痛苦,像孔子痛失颜回一般。

徐爱在外面扯着嗓子继续问:“《大学》中还提到‘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事事物物都有定理,似乎与先生的说法不同啊。”

王阳明走到船舱外,继续传播自己的感悟心得,说:“如果到具体事物中寻求至善,就认为义是外在的了。其实,至善是心的本体,只要‘明明德’,并且至精至一就是至善了。当然,脱离了具体事物也不能至善。《大学章句》中所谓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徐爱又问:“如果只是从心中寻求至善,恐怕不能穷尽天下的所有事理吧。”王阳明说:“心即理,难道天下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吗?”

王阳明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格物”,都应该把重点摆在心上,而不是专注于事物上。徐爱自然是心神理会,眼前豁然开朗。他非常推崇王阳明的“心”学,认为圣学从此有了入头处,认为程朱之学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大有唯我独尊之意。就这样,王阳明与徐爱一路探讨,倒也不寂寞。

步入四品大员行列

正德八年(1513年)二月,四十二岁的王阳明和徐爱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余姚。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是踏青的好时光。只见,古桥下的姚江之水平缓而轻柔地流过,桥边傲然挺立的几棵翠绿葱茏的古榕又粗壮了几分,倒影在水中流连。桥下的水清澈干净,缓缓地流向村外,不急也不躁。屋后翠竹依然郁郁葱葱,更加茂盛了。村中的景物没什么大的变化,但大人们都已经老去了几分,小孩们也长高了不少。

七十岁高龄的老父亲王华早已在门口眺望多时了,他着实不理解儿子在京城的所作所为,不好好做官,瞎折腾什么呀,啥时候能让自己省心啊。

日盼夜盼,儿子终于回来了。但见到王阳明后,王华恨铁不成钢,便忍不住开始数落起儿子来:

社会如此险恶,内心强大是必须的,但也不能和社会的主流意识相悖。朱熹是谁?是古代先哲,是理学大师,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大明朝的精神领袖,这种人岂能轻易批评?还聚众讲学,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似的。你与众人为敌,自然不能过安生日子了。这倒好,北京吏部待不住了吧?被外放到南京,这都是自找的。

听着父亲的数落,王阳明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父亲曾经是那么高大,如今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见父亲红光满面,思路清晰,就知道他老人家的身体没有问题,王阳明也就放心了。他当了个很好的倾听者,静静地听父亲唠叨着,很享受这种难得的时光。

再看王华,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出类拔萃聪明过人,非常人能比,自己把意思说明白,尽到为父的责任,就行了。至于王阳明能听进去多少,他也无能为力,毕竟以后的天下是他们年轻人的,要靠他自己去闯了,谁对谁错,还要在实践中检验才能下定论。

不管王阳明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他的粉丝和跟随者。他在家待了数月,又收了几个弟子,便暂缓去滁州赴任,先带着他们在余姚一带游山玩水。

五月终,本来打算和黄绾一起游玩,但等了多日也不见黄绾的影子。黄绾不来,王阳明便没了情绪,尽管身边也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学生,但都不足以讨论精微的问题,不能让自己进入忘我之境,很难有什么更深的体会心得。

不过,王阳明认为山川形胜比人还有灵气,便就近做逍遥游,带着一伙弟子从上虞进入四明,观赏白水,寻找龙溪之源;登杖锡,到雪窦,上千丈岩,观望天姥、华顶;本打算从奉化去赤城,正好碰上大旱,山田尽显龟裂,景色惨然,让人高兴不起来,便从宁波返回余姚。

值得一提的是,王阳明并不是单纯的地游山玩水,消磨时光,而是在观赏山水中点拨弟子,使弟子们受到启发,提高学业。他的弟子钱德洪评价这一活动时说:“盖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间也。”这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同年十月,王阳明到安徽滁州督马政。滁州距南京有一百多里,山清水秀,风光旖旎,自古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形兼吴楚、气越淮扬”“儒风之盛、夙贯淮东”之誉。洪武三年,朱元璋追封已故的郭子兴为滁阳王,在滁州建滁阳王庙祭祀。洪武六年,兵部在滁州设立管理放牧繁殖军马的机构——太仆寺,令滁州军民养殖马牛。

这里的生态环境很好,几百年前欧阳修用一篇《醉翁亭记》让这里闻名天下,如今,王阳明要将这里变成讲学圣地。

王阳明虽然是正四品的官员,但作为一个管马的副职,没啥大事要干,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这正合王阳明的心意。他带着弟子们遨游琅琊、瀼泉。夜间,数百人环龙潭而坐,歌声震响山谷。大家饮酒赋诗,载歌载舞,好不快哉。

这段时间,拜入王阳明门下的弟子出现了第二波**。看着众弟子跟着自己潜心学习,王阳明心里很满足。他完全被琅琊山的美景所吸引,寄情于山水之间流连忘返,怡然自得,诗兴大发:

狂歌莫笑酒杯增,异境人间得未曾。

绝壁倒翻银海浪,远山真作玉龙腾。

浮云野思春前动,虚室清香静后凝。

懒拙惟余林壑计,伐檀长自愧无能。

王阳明很庆幸自己没有繁杂事务的缠绕,能与弟子们在幽静的山水间探讨哲学问题,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过得也很美,别有一番滋味。

王阳明与门人、朋友一起生活游息时随时随地指点他们,诸生也可以随时请正。比如在滁州讲学时,有弟子问:“静坐中思虑纷杂,不能强禁绝。”王阳明说:“纷杂思虑,亦强禁绝不得,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后,有个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专无纷杂之念。《大学》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静坐,在各家各派中都是一种使主体获得清明状态的修持方法。比如,坐禅是佛家的基本修习方式,道家讲究的“坐忘”也是与静坐有关的修习方法。这里提到的静坐并不是要求一念皆无,否则就成了佛教禅宗的做法了。心学所讲的静坐与禅定不同:禅讲究不起念,而王阳明认为不起念是不可能的。

在王阳明看来,静坐是用省察克治的方法使念念归正,最后达到纯天理的境界。省察克治指的是当恶念刚刚从心里产生时,就马上觉察并消灭它。在阳明看来,一般人的最大问题就是此心向外不知向内,以为追逐名利之心就是自我。王阳明讲学就是让学生体会到自家的心体才是你真正的自我,而方法就是静坐。

王阳明在滁州待了不到七个月,正德九年(1514年)四月便升为南京鸿胪寺卿,主管朝会、典礼,也是个不管事的闲职,几乎没有任何实际职责,不过是奉旨休闲罢了。不过,虽然是个闲职,但至少是一把手,而且搬回南京市内办公,不再那么闭塞了。

此时,王阳明早已超然物外,他没有兴趣做这种只争一世之短长的事情,不屑于跟那些俗不俗、雅不雅的人一起浪费生命,一意去明心见性,然后回到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上来。

王阳明离开滁州时,众弟子依依不舍,一直送到乌衣,还舍不得分别,真有点柔情似水的女儿态了。王阳明写了首长歌,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弗得;何必驱驰为?千里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盼成路人。

因为离别的伤感,诗中自然找不到豪迈的感觉,只是一些老生常谈的相思和劝勉罢了。不过,匆匆结尾,好像没写完似的。

王阳明过长江后,到南京当四品正卿,先后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走马上任了。看来,他还是很满意这次升迁的。虽然工作岗位不是那么重要,但毕竟是四品大员了,勉强进入了最高层的眼帘。等国家用得着自己的时候,就能一显身手了。但让王阳明想不到的是,他这一等就是近两年半,真是考验人的耐性啊。

归心似箭

在南京的这两年半,是王阳明韬光养晦的时期。在严酷的专制体制中,骤起终败的例子,王阳明见得太多了,一旦失败便前功尽弃。起初,他想在官场大干一番,实现自己的志向,但颇多不顺。后来,刘瑾倒台,他被调回朝廷任职,这几年虽然升迁不断,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官场上了。

通过在京师和滁州的讲学,王阳明的名字在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自己也从讲学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

和众弟子相坐倾谈,讲究天理,说的是真话,没有钩心斗角,过着粗衣素食、起居有节的日子。闲静时喝杯清茶,读几本古书,或者独自静坐,人间的快乐无非就是如此。到现在他才知道,当年孔子周游列国,颠沛流离,忍饥挨饿,却十多年乐此不疲,是真正从讲学中体会到了人间最大的快乐。

修身修到这般意境,对于官场的钩心斗角自然是不屑一顾的。次年正月,王阳明就上了一道《自劾乞休疏》。

在京察大考之际,每个人都要述职,但上乞休书的不多见。既然无望成为英雄,那么成圣之路应该能走得通吧。在滁州时,他就感叹“匡时已无术”,便有想回阳明洞的冲动。所以,王阳明除去牢骚的成分,还有几分是真的,但皇帝压根儿就没理他这茬儿。

等到十月,王阳明又上了一道《乞养病疏》,说自从正月上疏后,病就更重了,我虽也想为国尽忠,但以前在荒夷之地,虫毒瘴雾已经侵肌入骨,又不适应南京的气候,病情才严重了起来。而且我自幼跟奶奶长大,她已经九十六岁高龄,盼我早日回去,死前能见上一面。王阳明写得让人动情,但皇帝看到了没有还是个问题,又白写了。

在南京的这段时间,王阳明写了四十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现选取几首,第一首题为《登阅江楼》:

绝顶楼荒旧有名,高皇曾此驻龙旌。

险存道德虚天堑,守在蛮夷岂石城。

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

登临授简谁能赋,千古新亭一怆情。

洪武七年(1374年),明太祖朱元璋登临卢龙山时,赐名狮子山。这座山在南京市下关区兴中门内,地势险要,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制高点,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朱元璋曾在这里设伏,以八万人击退了陈友谅的四十万大军。

后来,为了提升帝都的京师形象,镇服四方,朱元璋在狮子山上建了一座高楼,名为“阅江楼”,还亲自写了一篇《阅江楼记》。现在阅江楼的正面廊柱上,还有朱元璋御制的楹联:“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地,痴声痴色痴情痴梦几辈痴人。”反映了朱元璋平定天下后的闲适心情和人生感悟。

当王阳明登临时,高楼早已破败不堪,这从末句“千古新亭一怆情”可以看出当时似乎还有一亭,从“荒”“楼”到“新亭”,抒发的是他的“怆情”,表达无楼的遗憾。

另外,王阳明还指出,一个王朝的安危并不在天堑,只要“道德”建设好了,“蛮夷”并不可怕。正如他所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此时,南京作为“留都”“陪都”被冷落很久了,君主不会来登临阅江楼和狮子山了,因此也少有臣子、才子来作赋写记。面对一角新亭,王阳明只能写诗慨叹一番了。

第二首为《狮子山》:

残暑须还一雨清,高峰极目快新晴。

海门潮落江声急,吴苑秋深树脚明。

烽火正防胡骑入,羽书愁见朔云横。

百年未有涓埃报,白发今朝又几茎。

这首诗描写雨后天晴,登临狮子山,耳听江涛阵阵,目睹秋深美景,壮丽山河,天下太平,让人心旷神怡。但边境久不见报警信号和边关紧急文书,这种表面安宁潜伏着巨大的危机,让人不得不防啊。正所谓居安思危,才能让社稷久保太平。

王阳明登狮子山这年,大明王朝开国已经整整一百四十六年,基本上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太平岁月麻痹了大家的神经,但王阳明是清醒的,所以才有“百年未有涓埃报”的忧患。

但时光飞驰、生命苦短,他尚未建功立业的情怀,却已经有了不少白发。那句“白发今朝又几茎”,读来不禁让人有些心酸。

五年后,宁王朱宸濠发动叛乱,历史证明了王阳明的忧患很有预见性。在他登狮子山后的一百三十年,大明王朝宣告覆灭,更证明了王阳明的忧患极具远见性。

如果没有特别的机会,王阳明也许就会在这个闲职上终老,默默地淡出人们的视线,而他的心学也会销声匿迹,不被世人所熟知,不会在五百年后还大放异彩。

不过,人生总有许多意外,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如有句话所说:人生是一连串的意外,意外是一辈子的人生。就在王阳明纵情山水,陶醉在他的心学中时,农民起义爆发了,他就此被推到了最前沿,直面农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