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恋恋不舍地离开
不得不说,吉人自有天相。王阳明交了好运,没有把自己的性命终结在诏狱里。
正德二年(1507年)四月,朝廷对王阳明做出了处分:廷杖三十,贬王守仁为贵州龙场驿丞,择日出发。
先挨棍,后贬官。
这还不错,好歹是活着从诏狱里出来了。
王阳明不准备上诉了。
接着看,王阳明被贬的官到底是做什么的。
驿站,是古代供传递书信文件的信使、官员中途休息和住宿的地方。驿丞,就是驿站的管理人员,相当于招待所的所长。而贵州通常是流放犯人的首选场所,龙场就在今天的贵州省修文县(贵阳市管辖)境内。在明代,那地方是穷山恶水,压根就没什么人。即使有人,也是刁民,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嘛。
王阳明原先好歹也是个六品主事,驿丞是没有品级的,基本算是被清除出高级公务员队伍了。就此,王阳明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一般来说,在人生经历中有这么一段铁窗生涯,是一个极大的污点。但对王阳明来说,这不算什么,他依靠心力度过了这段艰难的岁月,更重要的是,他走出了一条创新之路,开创了心学。
《孟子·告子下》中有一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句话我们再熟悉不过了,但真正能理解其意,并身体力行的人却并不多。大多数人只看到苦难,被苦难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看不到其背面的积极意义,也就担当不起大任了。而王阳明做到了,他挺过非人的折磨,从“极度孤独”中走了出来,化一切不利为有利。要知道,普通人听到“诏狱”这个词,都会两腿发颤,而能从诏狱里活着走出来的人,定有非凡之处。
这一刻,人们只看到了瘦得皮包骨头的王阳明,没有人意识到传奇即将诞生,但历史注定将由这个从生死线上爬过来的人改写。
王阳明虽然从诏狱中走了出来,化险为夷,但即将面对的是“蛮烟瘴雨、荒山绝域”的龙场,这无疑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亲人和朋友都为他惋惜和担忧,怕他有去无回。
对王阳明来说,龙场能看到太阳,能呼吸新鲜的空气,还可以和人说话,这比诏狱强了不止一百倍。面对人生之大不幸,王阳明显得淡定从容了很多。也许只有经历过真正生死的人,才能刻骨铭心地体会到自由的可贵。
此刻,王阳明几乎一无所有,落魄到家了,也许此次离开京城,就再也回不来了,终老龙场可能是他最终的结局。京城的大多数官员,有的惧怕刘瑾的**威,有的认为王阳明再也翻不了身,所以都离他远远的,对其冷眼相看。
不过,让王阳明欣慰的是,还有一些人来为他送行,这就是好友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钟等人。
文人送别,免不了一番赋诗壮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有这么多好朋友不惧**威,前来为自己送行,王阳明非常感动。他在《答汪抑之三首》中写道:
去国心已恫,别子意弥恻。伊迩怨昕夕,况兹万里隔!恋恋歧路间,执手何能默?子有昆弟居,而我远亲侧;回思菽水欢,羡子何由得!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
北风春尚号,浮云正南驰。风云一相失,各在天一涯。客子怀往路,起视明星稀;驱车赴长阪,迢迢入岚霏。旅宿苍山底,雾雨昏朝弥。间关不足道,嗟此白日微。切劘怀良友,愿言毋心违!
闻子赋茆屋,来归在何年?索居间楚越,连峰郁参天。缅怀岩中隐,磴道穷扳缘。江云动苍壁,山月流澄川。朝采石上芝,暮漱松间泉。鹅湖有前约,鹿洞多遗篇。寄子春鸿书,待我秋江船。
对王阳明来说,不公的待遇不算个事儿,反倒是家中的亲人让他牵挂不已。只要做到“良心忠信”,蛮荒之地也不会让人生悲。
湛若水赠诗:
皇天常无私,日月常盈亏。
圣人常无为,万物常往来。
何名为无为?自然无安排。
勿忘与勿助,此中有天机。
另一首:
天地我一体,宇宙本同家。
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
浮云去不停,游子路转赊。
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
王阳明写诗回赠: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
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
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
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王阳明与这些好友之间的友情是非常深厚的。只有真正的友谊,才能经得起强权的考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恋恋不舍,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也得忍痛离开。
王阳明回头张望身后的北京城,这座壮丽宏伟的明朝国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这里曾寄托了他的梦想,如今冷若冰霜的城墙把他隔在了外面,他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王阳明心头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不过,他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和好友们使劲挥了挥手,便头也不回地向目的地贵州龙场前行。
就这样,在料峭春风吹人冷的时节,王阳明离开了他本来要大展宏图的北京城。
半路被追杀
王阳明能活着离开北京,这绝对是一个奇迹。他之所以如此幸运,不是因为刘瑾大发慈悲,而是朱厚照要让王阳明活着。在朱厚照眼中,那些言官冒死上书,无非是为了博得名声罢了。在那么多的奏折中,只有王阳明没有指责自己,而是替那些言官求情。
朱厚照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坏皇帝,如今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别人的认同,自然感觉舒服多了,所以他有意要放王阳明一马。而刘瑾在王华那里碰钉子后,其实对王阳明就没什么好感了,但朱厚照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便把王阳明派到贵州让他自生自灭。
眼不见心不烦,刘瑾本以为从此不会再被这个人烦扰了,但他错了,不管王阳明走到哪里,他都会成为中心人物,不弄出点声响他就不叫王阳明了。
王阳明乘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来到杭州。虽然他被发配龙场,但朝廷没有规定到任时间,况且在诏狱所受的苦难不是脱层皮那么简单,再加上一路鞍马劳顿,王阳明积劳成疾,肺病复发,他便在净慈寺养病,不久又移居到胜果寺。
弟弟王守文正在杭州准备乡试,兄弟俩还能经常见面。王守文与大哥王阳明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关系却非常好。一有时间,这哥俩就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侃大山,王阳明也不觉得那么寂寞无聊。
如果仅仅是养病,走亲戚,也不会引出乱子。偏偏王阳明是一个坐不住的人,他没有在杭州老老实实地待着,悔过自新,反而非常高调地呼朋唤友,大讲理学。虽然杭州的文人没有直接骂宦官,但文人抱团这是刘瑾不愿意看到的。
刘瑾一向奉行以下原则:要么是我的朋友,得到升迁;要么是我的敌人,杀之而后快。当初放了王阳明,他就有些后悔,如今听说这小子这么不老实,便决定派锦衣卫杀手暗杀王阳明。先前王阳明有朱厚照的面子活着走出了诏狱,现在刘瑾想要杀他,还有谁能救得了他呢?
再看王华,虽然被贬到了南京,但他还是吏部尚书,京城的人脉还在。有人偷偷地通报他刘瑾要杀王阳明,王华大惊失色,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阳明。
王阳明得到消息后,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觉了。他突然想起这几天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那人若即若离,始终和自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猜想一定是刘瑾的耳目,如果刘瑾要杀自己,自己就不会活着从诏狱中出来,人正不怕影子歪,所以,他没把这当回事。如今从老爹那里得知刘瑾真的派人来刺杀自己,他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被锦衣卫盯上的人,一般是没有活路的,自己难道真的难逃此劫了吗?
不行,与其等待被杀,还不如自己拯救自己。
王阳明翻身起床,来到桌子前,一首《绝命诗》一气呵成: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踅无补,死不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接着,王阳明穿戴整齐,出门而去。他来到钱塘江边,望着滔滔的江水发呆。先写《绝命诗》,接着来到江边,这是很熟悉的自杀画面,难道这就是王阳明自己拯救自己的方式?当然不是。王阳明不会如此轻生,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老天爷也不同意他就这么轻易地自绝性命。
既然刘瑾不依不饶,那就玩一个把戏,制造一个自杀的假象,让我王阳明从此从刘瑾的视线中消失,省得他如此挂念。
王阳明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然后偷偷地爬上一条去舟山的商船,结果,在半路上忽起飓风,船被刮到了福建界面,在福州东郊的鼓山停了下来。王阳明如今还不确定自己的把戏能否骗过锦衣卫的眼睛,所以他一路狂奔,爬上武夷山,如惊弓之鸟,在深山中暂时躲避起来,希望避过风头后,再谋其他出路。再看刺杀王阳明的锦衣卫,当他来到胜果寺准备下手时,已经不见了王阳明的踪影。四下搜寻,发现了王阳明留下的那首《绝命诗》和钱塘江边的衣帽鞋袜,由此断定王阳明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已经投水自尽了,便匆忙返回,把此事报告给了刘瑾。
王阳明的把戏不仅骗过了锦衣卫,连杭州的官员们也信以为真。
王守文得知哥哥投河自尽的消息后,火速修书向父亲汇报。王华指示儿子,不管花多大代价,都要想办法把王阳明的尸首捞上来。结果,捞了几日,也没有见到王阳明的尸首,只好作罢。
王华本来对儿子寄予了厚望,没想到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让他痛不欲生,那种悲惨的情景可想而知。
就这样,当王华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中时,王阳明已经金蝉脱壳,过起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亡命天涯的日子
虽然王阳明成功地逃脱了锦衣卫的追杀,却面临着一个更为麻烦的问题——下一步怎么办?
京城肯定是回不去了,去贵州又不乐意,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的出路,只能继续在深山中流窜了。
这天,眼见天色已晚,必须要找个住宿的地方了,否则这荒山野岭的,被猛兽吃掉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走着走着,王阳明发现前面有一座寺院,便上前敲门,希望能留宿一晚。没想到开门的和尚看都没看他一眼,便一口回绝了。
吃了闭门羹,王阳明心里很窝火。
这是什么和尚啊,什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简直就是放屁。我好歹也是个帅哥,看都不看一眼,怎么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啊。
王阳明一边发牢骚,一边向前走,希望能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凑合一夜。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前面有一座残败的破庙。这庙不是一般的破,屋顶少了半个,门早已没了踪影。不过,好歹也能遮风挡雨。王阳明实在是太累了,走进破庙后,找了一块干爽的地方,便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当王阳明睡得正香时,一声低吼把他惊醒了,睁眼一看,一只猛虎正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距离这么近,起身逃跑是来不及了,他也没有武松打虎的那两下子,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无助的王阳明闭上眼睛,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心里想着:真想不到,我王阳明竟然要葬身虎口,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始终不见老虎扑上来,王阳明忍不住睁开眼睛,发现老虎已经没有了踪影。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的确没有看到老虎,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不会呀,刚才明明听见老虎的吼叫,也看到老虎朝自己走过来了呀。
经过这么一折腾,王阳明已经睡意全无,打算天亮后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他正要动身离开,昨天把他拒之门外的那个和尚找上门来,看见王阳明还活着,大吃一惊。
“施主,你是人是鬼?这是老虎的窝,那老虎没吃你?”
听到和尚这样问话,王阳明一下子来气了。
好你个和尚,明知道这破庙中有老虎,还不让我进你的寺庙借宿,分明没安好心,想看着我被老虎吃掉,然后图谋我的行李盘缠。连以慈悲为怀的和尚都如此恶劣,可见世道人心坏到了何种地步。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我王阳明还活得好好的。
“老虎怕我。”王阳明说完便要离开。
那和尚心想,这人不简单,居然连老虎都不吃他。这种奇人,自然不能错过与之交往的机会,于是硬是把王阳明拽进了寺庙。
王阳明本来对这个和尚没有一丝好感,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去寺庙里好歹也能填饱肚子,便没做推辞,与和尚一起回到了寺庙。
寺庙很小,环境也差了一些,不过,有地方睡觉,有地方吃饭,这对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王阳明饱餐一顿后,在寺庙中溜达,远远望见一个道士一动不动地坐在空地上,就像个死人一样。他想,这一定是个世外高人,便走上前去,想好好地与他探讨一番。
当王阳明看到那个道士后,便愣在了那里,因为眼前的道士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他在新婚之夜跑去铁柱宫,与他彻夜长谈的那个道士。
他乡遇故知,王阳明内心非常激动,不禁感叹道:“这世界也太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道士微微睁开眼睛,笑着吟诵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王阳明满肚子的苦水正愁没地方倒呢,便席地而坐,把自己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地给道士说了一遍。
人人都会经受苦难,只是所经受苦难的形式不同而已。这个道理,王阳明不是不懂,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罢了。
道士很安静,他默默地听完王阳明的倾诉,而后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尔欲安往?)
“看这眼前的青山绿水,风景宜人。与其被名利纷争所困扰,还不如隐姓埋名,归隐山林来得痛快。”
道士摇摇头,道:“此言差矣。万一刘瑾生气了,逮捕了你的父亲,诬陷你北投蒙古,南逃广东,你如何应对?你的全家老幼又该怎么办?”(万一瑾怒,逮尔父,诬尔北走胡,南走粤,奈何?)
如果因为自己让家人受到牵连,王阳明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一下子醒悟了,彻底打消了归隐的念头。
既然不打算当一个局外人,那么就得在宦海中浮沉,前途如何,还真不好说,王阳明决定算一卦,卦意是:在世道黑暗之时,只有内怀文明而外行柔顺,即使蒙受大难,也能避害而自保其身。
卦象还算不错,看来逃避终究不是办法,硬着头皮顶上去,也许会柳暗花明,别有一番风景。
凡事想通了,有了方向,就不会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王阳明欣然会意,一脸喜悦地说:“多谢道长提醒,我这就准备去龙场上任。”
文人墨客都喜欢吟诗作赋,尤其是在心情颇佳时,更是如此。此刻的王阳明在临行前便提笔在大殿后墙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王阳明的这首《泛海》是非常受欢迎的诗。这首诗写出了大风夜的情景:夜月明净,波涛汹涌,一叶孤舟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又跌入深谷,和随时都可能光顾的死神周旋着。把险状看得非常轻巧,如同是浮云过太空一般,这样豪迈不羁、特立独行的人格精神是何等沉毅,何等大勇!
纵观王阳明的一生,“泛海”无疑成了他颠沛生涯的隐喻。在这里,当他写这首诗时,也许想不到自己的命运被自己如此活灵活现地写在了大殿的白壁上。
父子重逢
王阳明与道士非常有缘,也能谈得来,是无话不说的好友,本想多待几天,好好畅谈一番,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王阳明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于是,他在武夷山盘桓了几日,便北上鄱阳湖,辗转到南京去看望父亲。
此时,京城里正在流传着一个关于王阳明的谣言:说他在钱塘江投水,后来又在福建起死回生。如果王阳明真有这种本事,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不过,有人制造谣言,就有人相信谣言。
谣言传播得很快,而且越传越邪乎。当这些谣言传到了湛若水的耳朵里,他淡淡一笑,一语道破玄机:“此佯狂避世也。”后来,王阳明听到这个论断后,竖起了大拇指:知音啊,这就是知音。
数月不见,王华又老了很多。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王阳明内心愧疚不已。想想自己小时候顽劣,不服从管教,现在又遭遇大祸,让家人担心。父亲为自己真是操碎了心,自己真是不孝啊。
父子相见,抱头痛哭。王阳明看到父亲身体尚好,心里才稍微感到宽慰了些。
“儿啊,为父以为你真的投水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父亲大人,孩儿不孝,让你担惊受怕了。”
“不碍事,为父倒是觉得对不住你啊。当初,你刚下狱,刘瑾好几次传话给我,让我站到他的阵营里,你就可以免去牢狱之灾,但为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想想,如果为父答应了刘瑾,你就不必受这么大的罪了。”
“父亲大人做得对,人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么多年来,父子俩一直磕磕绊绊,从来没有这样心意相通过。过去,王阳明总是抱怨父亲专制蛮横,不知变通,而父亲总认为王阳明自大狂妄,华而不实。其实,他们两人的骨子里都有与生俱来的善良,都是正直的人,眼里揉不下沙子。
王阳明说完咳嗽不止。
王华见状,关切地问:“你的肺病这么厉害,去贵州那边做个小吏,无疑就是送命。你这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反正也没人盯着,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不多。既然风头已经过了,倒不如等养好了病再去流放地,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啊。”
王阳明觉得父亲的话说得有理,道:“孩儿谨遵父命。”
父子刚刚相聚,又要离别,虽然内心有万般不舍,但在南京毕竟人多嘴杂,王阳明说到底应该在龙场才对,如今出现在南京是违法的,若有好事之人寻衅挑事,王阳明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于是,王阳明与父亲挥泪告别,返回杭州,来到胜果寺。虽然锦衣卫曾在这里让王阳明体会过惊魂一夜的紧张,但他还是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在胜果寺凉爽宜人的松树林里度过了炎热的六月。
按理说,此刻的王阳明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大家躲着还来不及呢,更不会有人主动来和他攀交情。但世间的事总有一些例外,余姚的三个参加浙江省乡试获取举人功名的年轻人就不怕锦衣卫的明枪暗箭,一致要拜王阳明为师。他们是徐爱、蔡宗衮和朱节。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浙江省余姚马堰人,正德三年进士及第,王阳明的妹夫,明代哲学家、官员,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他是一个典型的内圣型人才,是阳明的“颜回”。
蔡宗衮,字希渊,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正德十二年进士,官至四川提学佥事。朱节,字守中,号白浦,浙江山阴(今绍兴)人。正德八年进士,历任湖广黄州府推官、山东巡按道监察御史。后因过劳而死,赠光禄寺少卿。
王阳明曾给予他们三人极高的评价:“徐生之温恭,蔡生之沉潜,朱生之明敏,皆我所不逮。”
王阳明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冷落,没想到三个刚中举的举人来拜自己为师,心里自然非常高兴。王阳明本想低调一些,简单行个拜师礼就完了;但三个年轻人坚持要举行一个声势浩大的拜师仪式,还说如果仪式不隆重,就是对老师的不尊敬,他们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做学生。王阳明只好答应了。行了隆重的拜师礼后,这三个年轻人有幸成为王阳明的第一批弟子。
不得不说,王阳明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这三个年轻人都是可造之材,不久他们就被地方府学荐为贡生,要到北京国子监深造了。
眼见自己的弟子如此有出息,王明阳也颇为得意。毕竟,学生有出息,老师也是颇有面子的。王阳明特意嘱咐弟子到了北京找他的好朋友湛若水,有熟人好办事,有湛老师罩着,王阳明可以放心了。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见就要和老师分别,三个优秀的弟子非得让王阳明写点什么,留个墨宝以作为纪念和激励。
王阳明便提笔写下了《别三子序》。在这篇序中,他特别提到了《尚书》中的“沉潜刚克,高明柔克”八个字,让他们一定要记在心间。
宋朝的曾巩曾给这八个字做过解释:人之为德高亢明爽者,本于刚,而柔有不足也,故齐之以柔克,所以救其偏;沉深潜晦者,本于柔,而刚有不足也,故济之以刚克,所以救其偏。
可见,此刻的王阳明已经明白,只有创立自己的学说,才能使圣学复兴,他已经默默地向着这条道路前进了。
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肺病也养好了不少,王阳明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必须去龙场了。虽说龙场山高皇帝远,像王阳明这么芝麻大的官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但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王阳明现在大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嫌疑。等年终总结时,万一他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报上去的话,又该有人叽叽歪歪了。为了不再惹麻烦,王阳明决定带着三个仆人前往目的地——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