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赣戡乱,不得不亮剑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位期间,荒**无度,行径胡闹,不理国政,结果明朝上下不得安宁。在执政早期,他信任刘瑾等人,这些太监从中央到地方通吃,国内矛盾激化,大江南北爆发了大小不等的武装起义。比如:
从正德三年(1508年)开始,四川的百姓就率先揭竿而起,先后爆发了多次农民起义,直到正德九年(1514年),这些浩浩****的起义才被镇压了下去。
正德五年到正德七年(1510—1512),河北也爆发了农民起义,席卷了北直隶、山东、湖北等地,成为明朝中期影响最大的农民起义运动。
正德五年(1510年),宗室安化王打着杀刘瑾的旗号起兵,封锁了黄河渡口。虽然这次叛乱寿命极短,只持续了十九天就宣告失败,但在政治上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在江西、福建、广东和湖广交界地区的农民,也因为赋税徭役的加重和土地兼并的恶化而纷纷奋起反抗,他们占山据险,攻城略地,处处都有人领头和明政府作对。
我们不禁要问,大小农民起义持续了上千年,政权更迭多次,难道统治阶级非要把占社会绝大多数的贫下中农往死里剥削,逼迫他们造反吗?
其实,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相对来说,明朝的税赋并不高。
黄仁宇在《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一书中提到:第一,明代的税收过低,农业税低,商业税更低;第二,明代的税收在二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增加,反而在不断减少;农业税低到全国平均税率不超过百分之十。
这么低的税收,农民为何还要造反呢?其实,税收收入的不足意味着政府不能充分地管理帝国的资源,这对纳税人是不利的。因为正常的税收收入不能弥补支出,就会产生私下的派征,而这是缺乏有效审核的,会产生不利于百姓的猫腻。
另外,低税收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造成官员的俸禄过低,以至于官场贪墨成风,在税收之外任意课征。明朝十分猖獗的官员腐败行为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朱元璋虽然采取了残酷的手段惩治腐败,却仍然无法阻止贪腐问题的发生。可见,不从制度上解决问题,仅仅靠严刑峻法是不能化解腐败这个顽疾的。
结果,官员的贪污变成了老百姓的灾难,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遍地开花。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不贪污,同僚就会把你当成异类,你无法在官场左右逢源。再说,想往上爬,就得给上级送礼,这送礼就是送钱,没钱的话你就永远只能在原地踏步,若单靠政绩往上爬,能把人熬死。
你不让百姓的日子好过,百姓就捅你的屁股,这不,没多久,农民起义就遍地开花了。
由于明朝实行军屯制,武官世袭,没什么战斗力,真正能打的人数不出几个,因此不得不倚仗文官来领兵。
文官带兵最容易陷入纸上谈兵的泥潭,必须要找一个懂兵法又懂实战的人。王琼作为兵部尚书,是个卓越的战略家,却没有实战经验。不过没关系,王琼做过吏部侍郎,他的眼光是很毒的,他注意到了王阳明。
正德十一年(1516年)九月,在兵部尚书王琼的极力推荐下,王阳明破天荒地被提拔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三品副部级),奉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简称“南赣巡抚”)。
关键时刻还得老王上
都说“乱世出英雄”,可乱世也出心学。如同治世出理学一样,心学在乱世方能显示出夺目的光彩。
当一个人陷入绝境,谁也指望不上时,只能用自己的心、力来面对这一切,必须爆发出巨大的战斗力,才能渡过难关,翻开新的一页。
当王阳明整天像神仙一样活着,还觉得不舒服,不断打退休报告时,正德皇帝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民不聊生自然生变,“南中盗贼蜂起”,需要一个铁腕人物平乱,确保大明江山稳如泰山。
在这种情况下,王阳明被选中了。
短短六年时间,王阳明从没品的编外人员变成朝廷三品大员。他之所以能升官升得这么快,撇开他的个人能力不说,朝中有人在刻意提拔他,这一点至关重要,正应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毫无疑问,一个人事业的成功,百分之八十归因于与别人相处,百分之二十才是来自于自己的心灵。人脉就是钱脉,人脉的竞争力在一个人的成就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若想出人头地,就要注意培养自己的人脉网络。
王阳明能在这时候得到朝廷的重用,主要是兵部尚书王琼做了幕后推手。
王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他掌管了兵部,利用手中掌握的大权,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的政策,并废除了许多不合理的制度。他也算是个人物,有着丰富的官场履历,也做出过很大的功绩。他知道王阳明在十五岁时就一个人跑去居庸关外追赶蒙古人,也听说他曾经钻研过兵法,在果盘上布阵。王阳明作为一个有才学的文官,能够独闯塞外,能以一人之力抗天下,这样的胆量足以让人佩服。记得王尚书第一次见到王阳明时就眼前一亮,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若用此人,可保天下太平。所以,王琼大胆建议启用王阳明。
在贵人的相助下,王阳明成了省级最高军政长官。虽然升官了,但王阳明对这个任命却不怎么感兴趣,反而感到有些失落,因为他更喜欢现在的自由生活。所以王阳明以身体多病,怕不能胜任为由请辞,希望朝廷容他原职致仕。
见王阳明不想接手新工作,朝廷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大意还是让他前去上任,抚安军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区画,大则奏请定夺。
这次,兵部还下了个批文,语气颇重:既地方有事,王守仁着上紧去,不许辞避迟误,钦此。
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你赶紧去吧,就不要推辞了,否则你没好日子过,这是霸王硬上弓啊。说到底,王阳明也只有一颗脑袋,身为国家的公务员,就得服从国家的安排,若惹火了朝廷那帮大臣,那后果是相当严重的。没办法,只有接旨了。
王阳明之所以如此不想接手新工作,主要是因为这份差事着实不轻松,让人非常头疼。
首先,所管的地界相当开阔,江西的南安、赣州,福建的汀州、漳州,广东的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广的郴州都在管辖范围之内。从地图上看,比福建或者江西都要大不少。这么大的地界怎么就没有其他省份要呢?原因很简单,就是穷,而且不是一般的穷。没什么油水可捞,自然不会有人伸手。
其次,这里的治安很差劲,大白天都不敢一个人走道,被抢劫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政府人员都会受到攻击。在官场上,一提到南赣巡抚,无人不色变:谁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谁就会倒大霉;想要翻身,那难度系数是非常高的。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山麓成了平定这一区域的最大障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于是山民们凭借崇山峻岭、洞穴丛林的有利地形进行抵抗,官军很难施展拳脚,更别说攻进去了。
虽然是个烫手山芋,但既然接手了这份差事,当了南赣巡抚,就要做出个样子,让那些偷笑的人看看我王阳明的本事。
王阳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小试牛刀
有人说,如果说贬谪龙场造就了中国哲学史上的王阳明,那么,南赣巡抚的任命则造就了中国政治史上的王阳明。这两个方面的相互激发、相互结合,造就了一个完整的、千古唯一的王阳明。
的确,王阳明,成于南赣,也殁于南赣。从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到赣州上任,到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被派往福建处置兵变事宜,王阳明在南赣巡抚的位子上总共待了两年五个月。不过,这段经历在他的人生中极为重要。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王阳明向赣州进发。随行的有他的妻子诸氏和刚刚过继两年的十岁的继子正宪,以及进士出身的弟子、门人薛侃等。
南赣地区位于江西南部,扼江西上游,其东、西、南三面分别与福建、湖南、广东三省接壤,地处万山峻岭之中。明初,这里地旷人稀,数十里不见民居。到了明朝中期以后,农民赋税负担渐渐加重,再加上自然灾害频繁,大批农民不得不离乡背井,成为流民,南赣地区成了当时流民活动的重要场所。
成化年间,流民便开始陆续进入南赣地区,他们往往聚在一起成为盗贼,或转化为地方强盗。这些流民成分复杂,来自天南海北,大致而言,以来自粤北、赣中和闽西为多。他们往往集体行动,多则三五百,少则七八十。到了正德年间,南赣地区流民为盗的情况已经相当普遍,形成了众多官府控制不到的地区。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流民的到来加速了南赣地区的开发,他们开垦荒地,使这里的村落逐渐增多,人烟渐密,地广人稀的面貌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变。
万事有利就有弊,流民的到来虽然加速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但他们的活动不利于当地的治安,影响恶劣。这些流民武装让当地官府颇为头疼,疲于应付。更为严重的是,当地几乎出现了民和盗不分的情况,也就是说,当时南赣并非所有的盗贼都是流民,其中混杂着不少当地人。
当地官府对付不了流民武装,赋税自然收不上来,当地原有的社会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严重影响了明政府在南赣的统治。虽然官府在意识到流民的严重性后开始认真面对这个问题,曾多次派兵围剿,但都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当时,南赣乱局不断,盗贼气焰嚣张,还常常攻击县城,完全不把政府放在眼里。前巡抚文森眼见无力主持乱局,便托病离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阳明被推举了出来。朝廷希望他能够剿灭南赣盗贼叛乱,重建当地地方秩序。
从南京到赣州,一路上都是水道。王阳明在船舱中拿出吏部的公文多次揣摩,从“一应地方贼情,军马钱粮事宜,小则径自曲画,大则奏请定夺”这句话中可以看出朝廷对自己颇为看重,给予了一定的自主权力,能否打个真正的翻身仗,就看这次了。
就在王阳明沉思之际,船已经驶到了万安的惶恐滩,这里是赣江水路中最为险要的一段,大小船只经过这里,都要万分小心,否则就会发生船毁人亡的惨剧。突然,王阳明听到外面呐喊声不断,船也慢慢地停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王阳明疑惑地走出船舱。只见前面停了许多商船,挡住了去路,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惶恐的表情。
派人上前打听后,才知道惶恐滩附近新来了几百个流贼,聚众打劫,过往商船都要被洗劫一番。
没想到还没真正上任,就碰到了流贼,正好拿他们试试刀,让他们见识一下我王阳明的厉害。
王阳明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一下手脚,震慑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流贼。但大家却劝他不要着急,不值当为了出一口气丢了性命。因为对方是几百个手拿武器的流贼,而王阳明这边连家眷算上也就三十多人,实力相差悬殊,即使是玩命一搏,也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啊。
王阳明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透露着无比的自信,让人琢磨不透,不过却让人十分放心。
既然老大铁了心要干,那就没的说了,干。
王阳明亮明身份后,众商人心里才有了底:有巡抚大人在,就不怕这些小毛贼了。
兵法讲究“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果用成倍兵力打退这几百流贼,不能出奇制胜,就不能显示出王阳明的本事了,他玩的就是心跳。
接着,王阳明开始布置任务了。首先,他让人竖起南赣巡抚的大旗,其次,他把众商船召集到一起,把商船伪装成军船。结果,商船被连成一片,结为阵势,扬旗鸣鼓,鼓噪而前。
这帮流贼平时也就劫个商船,抢些财物,哪里见过这么多的军船,而且还是巡抚大人带队。眼见闯了大祸,他们一下子都慌了神。
逃吧,但腿肚子转筋,连步子都迈不动,只好纷纷在岸边跪下请罪,嘴里高声喊道:“我们都是万安各地的饥民,遇到灾年,政府的救济粮迟迟不到,走上这条路也是被逼无奈啊,还望大人宽恕。”
船停在岸边后,王阳明命人向贼众宣告:“江西灾情,本院是知道的,到赣州后,就派人前去赈灾,你们是国家的子民,遇到灾荒,也不能干这种违法的事,否则,你们是自取灭亡。本院念尔等初犯,就不予追究,各自回家吧。”
这群流贼压根没见过什么世面,如果不是遇到灾荒,万万是不会拦路抢劫的,如今遇到了新上任的巡抚大人,个个都感到脊背发凉,听到要放他们回家,求之不得,便一哄而散,没了踪影。
收拾烂摊子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十六日,王阳明一行抵达南赣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州。南赣巡抚赣衙门设在赣州城镇宁井街(清名杨老井街,后改名为新赣南路)。王阳明到达赣州当天,无暇欣赏赣州的秀丽风景,立刻在巡抚衙门开府办事,着手清理案牍,了解具体情况,谋划平乱良方。
此时,有七位重量级的人物闪亮登场,出现在王阳明的视野之中。他们是:
詹师富,地盘福建。
龚福全,地盘湖广。
池仲容、高仲仁,地盘广东。
谢志珊、蓝天凤、陈曰能,地盘江西。
这些人,有的已经称王,没称王的也拒绝纳粮交税,带动当地不明真相的百姓跟着和大明作对。如果单单这七个人还好对付,关键是他们有很多百姓支持,这个事儿处理起来就有些棘手了。
官府有官府的立场,百姓有百姓的立场。站在对方的立场看问题显得尤为重要,毕竟,换位思考,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心理体验过程。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是相互理解不可或缺的心理机制。
官府希望百姓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动不动就说这不好那不对的;百姓希望政府办事高效,官员清明,不要把百姓逼到绝路上。但官有清浊,民有顺刁,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总有些污点恶心人,破坏和谐社会。何况大明已经开始走向衰落,想让天下太平是很难的。
虽然现实不尽如人意,但总得想办法来改变,不能破罐子破摔。
王阳明是个清官,站在他的立场上,南赣巡抚还算不错,虽然又苦又累还要担风险,但能满足他建功立业的渴望,也能向世人证明一下他的学术主张,这总比在南京鸿胪寺卿任上混日子强百倍。
不过,他这次镇压的对象不是入侵明朝的外族,而是自己的同胞。他本来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的,但现在要向同胞举起屠刀,这与他的理论是相悖的。
要苍生还是要大义?难道真的要做违心的事?这让王阳明犯难了。
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无解的。
如果要苍生,不与人民为敌,那么就会战乱不断,这种撂挑子的行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使更多无辜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再说,孔夫子都可以诛杀少正卯,孟子也主张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像夏桀、商纣那样的帝王都可以诛杀的。所以,不去除暴,怎能安良?在匪徒出没的广大区域,民不聊生。他们遥望王师救他们出水火之中。
王阳明来了。
赣州这个地方比较落后,居民还生活在原始状态,如果他们之间发生矛盾,通常武力解决。当地的官员到这里,多是被贬,心情不好,也没心思搞建设,反而对搜刮老百姓比较上心。即使设置了巡抚,当地还是一切照旧,该抢劫的抢劫,该闹事的闹事,巡抚即使想改变这里的局面,一时也无从下手。
若想收拾这个烂摊子,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王阳明认为,想要治理好这里,必须强化法治管理,对民众进行教化。让不明真相的百姓走回正道,从内部瓦解农民起义,才能从根本上平乱。
王阳明慢慢发觉,这帮落草为寇成了山贼的农民军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作战勇猛,强悍无比。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消息灵通,背后似乎有一股强大势力在暗中支持他们。
王阳明通过对以往剿匪的战例研究发现:每次官兵出击,不是扑空就是中埋伏,几乎没有机会展开作战,这难道是一种巧合?
农民军对官军的行踪了如指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在官府中有卧底。王阳明进行了一些反侦察活动,费了一番周折后,锁定了奸细嫌疑人——一名老吏。王阳明认为,必须解决掉这个人,保证内部团结,一致对外,才能消除祸患,为平乱成功奠定基础。
这天,王阳明突然发布命令,最近要集中兵力进山剿匪,搞一次突然行动,要各军营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大家的弦都绷紧了,但迟迟不见王阳明下开战的命令,在大家万分疑惑之际,王阳明却要开公审大会,对象就是那名老吏。
原来,这是王阳明的计策,他先放出消息,然后派人盯住那名老吏。待他去通风报信回来后,就下令把他秘密逮捕。经过审讯,老吏不仅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还咬出了不少同伙——都是山贼派来的奸细,难怪山贼如此厉害。
这次公审大会,就是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主动站出来,改过自新,为我所用。
王阳明的身体虽然不好,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他却历经生死、饱受磨难、有勇有谋。老吏就没有逃过他的法眼,足以说明王阳明不是酒囊饭袋。
眼见来了个精明实干的巡抚,这些奸细便成了墙头草,乖乖答应当官府的卧底。这下山贼们抓瞎了,在官军面前手足无措,只有缴械投降的份了。
治民,最好的办法是有效地让老百姓自治。清除奸细,整肃队伍后,为了进一步强化社会治安,王阳明采取了一系列平乱措施。
第一步,推行十家牌法。
通俗点说就是保甲连坐。具体做法是,每十家为一牌,每户门前置一方块木牌,上面记载着各户的姓名、籍贯和行业等信息,报官备用。规定每天有一家执牌挨户查纠情况,发现异常情况随时报官。如果有隐瞒不报的,一旦事发,十家连坐。这样一来,百姓就不敢纵恶,而奸恶的人也无处藏身了。简单说,十家牌法相当于当时的治安联防,在稳定社会秩序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对于放纵惯了的四省边界居民们来说,这十家牌法实在是太严苛、烦琐了。王阳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大笔一挥,写成《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一文,大意是,我岂忍心以狡诈待尔等良民,只是为了革弊除奸,防止通匪,不得不然,当然也是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总之,这个告谕写得温情脉脉,让人以为他似不得已而为之,来取得百姓的认同。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这是王阳明的一贯风格。他雷厉风行地开始着手在全省推行十家牌法,但该地区土地辽阔,而且各府县的官员舒服惯了,从未做过如此复杂烦琐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偷懒,糊弄上级。王阳明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再次传令,要求对那些不认真干事的官员进行严惩,对积极完成任务的官员进行嘉奖。在王阳明的软硬兼施、强力贯彻下,该措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王阳明的这一招实在是太狠了,搞得本地山贼有家不敢回,只能躲在深山里啃树皮。
第二步,订立《南赣乡约》。
王阳明认为从思想上控制人的言行很关键,他“以为民虽格面,未知格心”在赣州制定《南赣乡约》推行城乡。他劝谕乡民:
……自今凡尔同约之民,皆宜孝尔父母,敬尔兄长,教训尔子孙,和顺尔乡里,死丧相助,患难相恤,善相劝勉,恶相告诫,息讼罢争,讲信修睦,务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
不得不说,作为一种驯服工具,《南赣乡约》以政治制度和社会伦理整合了南赣乡民的文化心理和行为规范,百姓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束缚在了封建正统思想的牢笼之中。
第三步,选练民兵,筹措军饷。
赣州是南赣重镇,但府库空虚,固定的正规部队人员严重不足,根本就没有抵御强寇的力量,用他们去剿匪就像驱羊攻虎。所以,上奏请兵是常有的事,但被派来的军队不是湖广的土军,就是广东的狼兵。大军一到,他们便隐藏起来打游击;大军一走,他们又聚集在一起,越来越肆无忌惮。百姓觉得官军根本靠不住,便渐渐倒向了山贼这一边。赣州如此,其他府县更不用提了。由于无兵可用,但凡有祸乱,小乱就会酿成大祸。
鉴于这种情况,王阳明开始着手选练民兵。民兵,在宋代已经有了常备建制,在禁兵、厢兵、役兵之外,就是民兵。选拔强壮的农民列入兵籍,平时从事农业生产,有事则应召入伍。但到了明中叶,连正规军都无力组织,更别说民兵了。王阳明在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选练民兵活动,给军队补充大量的新鲜血液后,平乱就有了基本保障。不能小觑这支精锐部队,他们在以后的作战中还真起了重要的作用。
说到底,战争就是一场烧钱的游戏,没钱还打什么仗;再说,练兵也得要钱啊。但朝廷却认为王阳明是自己要练兵,那经费就自己想办法吧。
朝廷不给钱,地方没钱,百姓更不可能有钱,那怎么办呢?王阳明决定拿富得流油的盐商开刀,还设立关卡,严防商人偷税漏税,把所得钱财全部用作军费。
这一系列举措实施后,赣州的局势渐渐向好的方面发展。有人就说了,兵也有了,军饷也不是问题,那就打啊,为什么还不打?别催,王阳明在等待时机,正所谓以静制动。
再看山贼,一个十家牌法就搞得他们天天在山里猫着,不敢露头。
这王阳明太不是东西了,把事儿做得这么绝,是可忍孰不可忍,山贼也得活命,与其被王大人玩死,还不如来硬的拼一回。
可王阳明是谁?他不是柔弱书生,他是伟大的哲学家、军事家、政治家、文学家。单单这四个称谓就足以说明一切,王阳明确实不好惹啊。
不按常理出牌
不得不说,王阳明简直就是个军事天才,他的用兵方法可以用两个字形容——诡异。
用兵之道,其实也是用心之道。兵法之妙,妙乎一心。真正的打仗并不在拼杀格斗上,而在于打钱、打谋略、打人心。王阳明现在有了权,后勤保障也做得很到位,他的文韬武略能够得以真正实现,他的心学也可以运筹施展出来了。
一般来说,打仗无非是兵多就打,兵少就跑,敌进我退,敌退我追。王阳明却不同,敌人想和他正面交锋,却连他的影子也看不见。他一向喜欢声东击西,你往南走,他偏往北,经常搞得敌人晕头转向。还有,不管手下有几个兵,他都不怯战,敢和对手叫板,玩计谋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最让人想不通的是,即使兵力占绝对优势,他也不轻易攻击,而是耐着性子选择围困对手,等对方憋不住突围时,才一举歼灭。
人都有两面性,在日常生活中,王阳明是一个正直忠厚的老实人,可到了战场上,他就会变得比奸商还奸,比恶霸还凶,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山贼们即将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对手,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对手。
既然王阳明不按常理出牌,就不会轻易出兵了。虽然他能耐得住性子,但有人等不及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正月初三,福建、广东两省决定先发制人,给山贼一个突然袭击。官兵们嗷嗷叫着杀向两省交界处的漳南山区的贼窝,可谓求功心切。王阳明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漳南山区又不是官军的后花园,不是想进就能进,想杀就能杀的。那詹师富闹腾了十多年,不是吃素的,也有那么两下子。如今官军各顾各地乱来,只会碰一鼻子灰。
果然,没几天战败的消息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官兵们中了埋伏,死伤大半。既然打不过,就请外援吧,一些官员便叫嚣着让朝廷派狼兵过来,好好收拾一下这些山贼,给自己出出这口恶气。
狼兵,专指那些广西出身的战斗人员,他们不隶军籍,剽悍勇猛,在明代“剿贼”“御倭”时被多次征用,往往有不错的战绩。不过由于缺乏有效的管束手段,军纪混乱,经常烧杀害民,以至于百姓更惧怕狼兵,山贼反倒是其次。
王阳明认为,山贼之所以闹得这么欢,是因为官兵太窝囊。兵败成了家常便饭,败了还觍着脸找借口,然后坐等狼兵支援。最后再把狼兵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仗没打赢几场,脸皮倒是练得越练越厚,真是恬不知耻。
不管怎么说,官军败了,这是件丢脸的事。既然你不行,那就让我王阳明来出场吧。
一切战斗,都是心战。王阳明的心灵是强大的,他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攻打盘踞在福建的詹师富。但不能就这么直接派兵剑指詹师富,要玩点小计谋,他决定拿橫水、桶冈做点文章。
橫水、桶冈地处江西西南部的山区。这里本来荒无人烟,不少广东人来到这里垦荒种地,后来吉安的不少农民、个体户为了逃避徭役也跑到这里。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还结成帮派,互相倾轧,最后,橫水的谢志珊和桶冈的蓝天凤做了老大。谢志珊这个人很嚣张,不仅自封“征南王”,还大修战具,制造出失传已久的吕公战车,并大量生产,布置在各个关口,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顽抗到底的阵势。
浰头位于广东和江西的交界处,这里的山贼势力最强,不只是打打架,吵吵嘴,他们敢公开和官府叫板,曾经俘虏南安府,杀信丰千户,活捉河源主簿,绑架龙南县官……“辉煌战绩”就不一一罗列了。可以说他们比黑社会还黑三分,官府在他们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王阳明煞有介事地把众官召集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大家认为,横水易守难攻,而且谢志珊广积粮草,准备和官军打持久战,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下来。浰头更加强悍,不好下口,而桶冈的蓝天凤相对来说比较弱一些,只要攻下桶冈,横水就没了羽翼,回头攻打横水就容易多了。
大家说得也在理,但王阳明的剿匪蓝图是先拿下橫水,再吃掉桶冈,最后去啃浰头这块硬骨头。他说:“若攻桶冈,以谢志珊的个性,必定率兵救援,腹背受敌,势必不利,还是先攻打橫水吧。”
王阳明是老大,众官只好听从老大的安排,但也有保留意见的,那就让事实说话吧。
统一了思想,接下来就该想想如何吃掉桶冈了,毕竟,谢志珊不是软柿子,不会让人随便捏的。
王阳明扬言要向江西的横水用兵,特意请占卜师预测凶吉。占卜师作作法、喷喷水、烧烧香,装模作样摆弄一番,说此行大吉。王阳明满意地笑了。
就在大家积极备战时,发生了一个变故:湖广巡抚陈金准备带领三省联军进攻桶冈,让人郁闷的是,朝廷竟然批准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陈金你闲着没事来捣什么乱啊。
打桶冈只会让自己陷于腹背受敌的境地,而且桶冈在江西和湖广两省的交界处,让广州的官兵跋山涉水赶来,是打山贼,还是旅游啊。
一想到这些,王阳明的头就大了。
但朝廷已经决定了的事儿是改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应对这个突**况了。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就看你怎么做了。
既然攻打桶冈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那就只能将计就计,声东击西了。这样来看,这陈金来得正是时候,无形中为王阳明攻打橫水放了一个烟幕弹。
王阳明的这招声东击西玩得妙极了,连手下的兵将都被蒙在鼓里,以为大军真的要攻打橫水、桶冈,那山贼更以为是真的了。
柿子捡软的捏,谁弱就先打谁,这样才有把握取胜。再看王阳明,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先打福建漳州詹师富的起义军,是经过调查分析后做出的决定。因为在这七股势力中,盘踞在江西和广东交界处的桶冈、橫水和浰头一带的山贼,都是难啃的硬骨头,而在漳南山区的詹师富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
不管哪个官员,只要经过詹师富的地盘,总得虐他一下,这种光荣传统还是要继承的。
古代行军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每次开战前,主将都要请占卜师占上一卦,问个成败吉凶,以便决定趋避,求点心理安慰。王阳明早就发现衙门搞占卜的那些人不对劲,八成是山贼的探子。当初在“严打通匪”专项行动中特意留下他们这几个眼线,如今派上用场了。
很快,官军进攻江西的横水、桶冈的消息便传给了山贼。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漳南的山贼则大摆宴席,戒备松懈;而横水、桶冈一带的山贼则全军戒备,等待与王阳明大军厮杀。
山贼就是山贼,一点儿小计谋就能把他哄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就这点本事,还占山为王,真不知天高地厚,碰到我王阳明手里,就没有你好果子吃。
乘詹师富不备,王阳明发兵,初战长富村,斩首山贼数百,俘获俘虏无数,夺马牛无数,小胜一场。其余的众贼逃回詹师富老巢漳州象湖山据守。
本来前景一片大好,但王阳明在领兵前去救援被围困的官军福建卫指挥使(正三品)覃桓和县丞(副县长)纪镛时,虽然击退贼兵,但自己也元气大损,死伤无数。最让他气愤的是,附近的广东狼兵作壁上观,对官军的困境视而不见,不施以援手。这让王阳明心中萌发了改军制的念头。
这时,又有人提出请狼兵帮忙,这种想法要不得啊,毕竟总是依靠别人,自己就永远硬气不起来。为了扭转败局,王阳明使用计谋,率兵退屯上杭,以退为进。当他看到众将士的苦瓜脸时,知道该提提士气了。
王阳明振振有词地说:“几天前,我们在长富村打了胜仗,战后欢呼声不断;如今为了救援同胞兄弟,元气大伤,大家就像霜打的茄子。这怎么行?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要提起士气再寻战机,不能总指望别人帮忙。我们要想办法自己解决问题,应该趁山贼取得胜利疏于防备时向他们进攻,我们怎么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众将士齐声问:“有什么好的计策吗?”
王阳明说:“詹师富现在巴不得我们撤退,给他喘气的机会,我们传出消息,说不打了,今年秋天再来,并做出撤退的样子让他信以为真。当他放松警惕后,我们就奇袭象湖山,胜利便属于我们了。”
众将士疑虑地问:“詹师富也不是三岁的小孩,恐怕他不会轻易相信吧。”
王阳明笑了笑,吐出五个字:“他会相信的。”
王阳明决定赌这一把,这次,他赢了。
“经验”害死人
毕竟是水平不高的民间武装,他们见官军元气大伤,以为官军会像往常一样,在受挫之后,要么撤离,要么前来招降,没想到这次官军变了套路,而且勇猛异常。其实,詹师富不相信王阳明,但他相信经验。以往官军每次来围剿失败后都会撤军,王阳明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但詹师富猜错了,王阳明不是一般人,岂会轻易就撤退,如果他好好了解一下老谋深算的王阳明,就不会被“经验”害死了。没几天,探子来报,贼兵已经放松警惕,可以出兵了。王阳明得报后立即挑选一千五百名精兵为先锋四千名重兵继后,分兵三路,在月黑风高之夜对象湖山发动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