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水月镜花

日本远洋客货轮“三岛丸”从法国马赛港起碇,一直向东沿内海航行。船行8日,穿过意大利墨西拿窄窄的海峡,汽笛长鸣三声,船下便是地中海辽阔的水域了。

一场飓风刚刚过去,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玻璃。太阳从船的后舷升起来,黄绿色的阳光仿佛在水面下游动,海水越发澄明,飞鱼追逐着航船,起起落落,煞是壮观,有几尾竟飞落在甲板上。有蓝鲸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喷吐着飞泉,那水柱在阳光下也是安宁的黄绿色。

徐志摩拉了一张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湿润清爽的季风,吹拂起他浓密的头发,他推了推眼镜,大口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这黄绿色的阳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遥远的地方。

这是1922年9月,徐志摩怀着异样的心情,搭乘这艘日本远洋客货轮,在海上已经迎迓了几个日落日出。

他眯起眼睛,仿佛听到那黄绿色的阳光一样的声音从海里传来,仿佛听到一粒鱼卵里的生命砰然开放,仿佛听到一只怀珠的母蚌痛苦的呻吟。

遏制不住的诗情撞击着他的心扉,他脱口吟诵着:

无量数的浪花,各个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

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

此刻的徐志摩,已经为他的所爱清扫了心灵深处那片最圣洁的土地,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而来吗?经历过了,挣扎过了,他已心平如镜。

前一年秋天,徐志摩办完离婚手续又回到剑桥大学继续他的学业。上课之余,他认为“单独”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发现人与自然的第一条件。他认为,你要发现你朋友的真,你得拥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你要发现自己的真,你得有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的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有了这个发现,许多事情就可以生动起来,那思乡的隐性再不会索然无味。

因此,不管是清晨还是黄昏,他徜徉在康河岸边。坐地,读书,看水,或仰卧看天空的行云。康河本不是一条大的河流,但它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河。它的宁静优美,以及日光、星光和波光,全都深入他灵魂的深处。他星夜听水声,听小村晚祷的钟声,听河畔牯牛的反刍声,大自然的神秘又是另一番神奇的模样,俗念不再黏滞,跑得无影无踪,而心灵被奥妙地镀上一层贵重的黄金。一旦进入诗思的直觉,他的心象与物象便紧密契合,自然结出绝妙的诗句:

看一回宁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

在瓢泼的狂雨中,他要拉同学温源宁到桥上去等待彩虹的出现。他应邀去伦敦彭德街拜访著名女作家曼殊斐尔(德),曼氏的才华和魅力让他深切折服,她的发型和服饰与林徽因的打扮别无二致。他这次见曼殊斐尔(德),称那是“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他也非常感激剑桥对他的培养,他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尽管他因早归没有拿到康桥的博士学位,他还说:康桥“朗然照出(我)的生命的经纬脉络”!

海呀!你宏大幽密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隐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

涨,落——隐,现——去,来……

他多想这地中海的季风能够强劲些,再强劲些!把他的诗句传导给梦绕魂牵的林徽因。他是为了一个梦想,中断学业踏上归途的。这个梦想,好像血管里的毒液一样折磨着他,为了那个无法排遣的影子,他寝食不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痴痴地勾勒着那张千遍万遍默想过的面庞,可总是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只是一些回忆的碎片。

梦也做不成一个的时候,诗却写了不少,每一首诗,都是献给心中那个偶像的。他站起身子走到船舷边,凭栏临风而立,索性开怀吟哦: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徐志摩把十指插进头发里,他被自己的诗句燃烧着。这样的时刻,一根火柴便能引发他血液的沸点。

大海,在他的眼前宽阔起来。

自去年维多利亚车站告别林氏父女后,“子不语怪力乱神”,林徽因的影子一直盘桓在他的心头,去之又来,来之又去。他思忖良久,决定放弃博士学位,打道回国追求他真正的爱情。他在《康桥再会吧》一首长诗中**了他的心迹:

设如我明星有福,夙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拾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这首诗虽长,“夙愿竟酬”“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再拾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不啻为最亮丽的诗质和诗眼。

10月15日,船到上海,天将黄昏,徐志摩拿出望远镜向岸上瞭望,渐次地看见了父亲和亲友,见面后他发现父亲苍老了许多,他狂跳的心,不知是喜是悲,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母亲和祖母在三泰客栈等着,母亲见到分别四年的儿子,起初是流泪,继而便是久别重逢的欢欣。在上海,他先陪祖母到兰溪路普陀寺去烧香,回来后又陪同父亲到南京成贤学社听佛学大师欧阳竟无讲佛,并在那里谒见他的老师梁启超。回到上海,老同学郁达夫又为他设宴接风洗尘,之后回老家硖石住下。陪陪双亲和从小最亲他的老祖母,弥补4年的离别之苦。

他在上海下船后不久,就听到了这个无疑是当头一棒的消息:林徽因已同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结为秦晋之好。他不敢相信,但朋友告诉他,林徽因同梁思成的婚事正在商办中。

他不敢相信,他已经没有力气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上人已罗敷有夫。

他耐不住这灵魂的煎熬,此时他已心力交瘁,梦醒了,梦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国后这一个多月是怎么活过来的,听朋友们说他脱了个人形,合体的长衫宽大了许多。

北雁南飞,又是故国残秋。

一个多月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了北去的列车。行前他给林徽因写了一封深情的长信,先期寄往北京。他不知道的是,去年10月,林氏父女乘法国“波罗加”归国后,在上海黄浦港码头登岸,随后梁启超便差人把父女二人接到他在上海的沧州饭店下榻。林徽因风姿绰约的身影,立刻吸引了梁启超的目光,随即为儿子择偶打起了主意,于是把林长民暂留上海,商议共学社和讲学社的创办事宜,第二天即派人把林徽因先行送回北京,继续在培华女中读书。

林徽因在雪池胡同家里

林徽因回京刚刚驻足,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即登门拜访。这背后显然藏着什么秘密。

梁思成回忆说:“当我第一次去拜访林徽因时,她刚从英国回来,在交谈中,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科学。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选择了建筑这门专业。”接下来,梁思成每到星期天都安排二人见面的机会。他们一起游太庙,梁思成还邀林徽因到清华大学看他在管乐队的表演,还频繁到雪池胡同的林宅看望,有时献上花束,与林徽因和她的母亲一起拍照留影,还一起到北海梁启超创办的松坡图书馆读书。

对于这件事,林家内部也有过激烈的争论和权衡。据林徽因的堂弟林宣回忆:“当年追求林徽因的人很多,有富豪子弟,有政要新辈,还有大学教授。徐志摩当然是追得最紧的一个。姑且不说林徽因父亲林长民最后如何考虑,单是家族中几个姑姑对徐志摩就极不欣赏。她们结成‘统一战线’,全力反对。这些女眷多出身名门大家,皆善诗词曲赋。家中往来又不乏国学前辈,耳濡目染,习于成性,对白话诗视如白开水,不屑一顾。虽然徐志摩当时已小有名气,可在她们心目中却不堪入流。但反对最强烈的原因是:徐志摩是有妇之夫,休妻抛子来追求咱家林小姐,是‘做坑’(作孽),万万应允不得。”

这些意见的加入,林长民不得不考虑这些女眷们的意见,尤其是他的大姐林泽民,反对最甚。这无疑动摇了徐、林相恋的根基,天平向着梁思成方面倾斜。

1922年12月1日,徐志摩抵达北京,他先住在东板桥西妞妞房胡同瞿菊农(常州人,瞿秋白本家弟弟)处,几天后又搬到北京《晨报》陈博生家里。陈博生是林长民的同乡,日本早稻田大学前后期的校友,回国后一度在众议院林长民手下当秘书,后转到《晨报》任总编辑。林长民听到徐志摩到京的消息,以他官场的敏感,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挥笔给徐志摩写信,无论如何不能将火燃烧起来。信中说: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豪(毫)mockery(嘲弄),想足下(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之。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

徽音附候(此为林徽因添加)

林长民接到徐志摩的回信,次日,又致信徐志摩:

得昨日手书,循诵再三,感佩无已。感公精诚,佩公莹潔(洁)也。明日午餐,所约戚好,皆是可人,咸迟嘉宾一沾文采,务乞惠临。虽云小聚,从此友谊当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兮,尚希珍重察之。敬复志摩足下

长民顿首十二月二日

林长民的两封来信,无疑给徐志摩的希望泼了一瓢冷水。这些信半是施压,半是安抚,弄得徐志摩满肚子的火也不好发作。徐志摩知道,你向人讨女儿,哪有发火的道理?林长民也知道,女儿在英国与徐志摩的情感,自己不仅知道,甚至赞赏有加,现在情况起了变化,当务之急是做好徐志摩的工作,让他先冷静下来,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处理会事与愿违,那样也有失品格和风度。徐志摩也已看到事情发生了逆转,强求也不会挽回,主动权不在他这边,即使林徽因曾经向他表示过什么,那也已是明日黄花。此时他才感到,一个深刻的忧郁占定了他。他真的感到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只得听凭命运安排,西方给予他的信仰、自由和勇气,也已跑得无影无踪,心像一块石头,无可奈何地向深渊坠落。

那场宴请,他是硬着头皮和陈博生夫妇参加的,唯一希望是再见林徽因一面,看一看她的新家。他们一行进了北海东门外的雪池胡同,向北直行,向西拐弯再向北,又经过清代的一座冰窖,抬头看时,一个不大的门扉,那块蓝底白字标着2号的门牌,映入志摩一行人的眼帘。轻轻叩了一下门扉,门房将他们引到“桂林一枝室”,林长民和女儿出门相迎。徐志摩看了一下,觉得前院缺点什么。林徽因告诉他,一进是她父亲居住,二进是个方方正正院子,北房四间,东西配房各两间,二娘和几个弟妹在此居住。最亮眼的是那两株栝树,树干通直,姿态优美,树冠在空中伸展成圆盘状,恰似铜钱,北方人叫它金钱树,它原产于浙江丽水,也是丽水的文化树。林徽因说,父亲很喜欢这个树种,是特意从南方买来的。三进从东南角夹道进入,是母亲和她的居所,从南至北一排东房,是个条形小院,宽不过两米,北头是厨房。

因为林长民的厨子是广东人,这天准备的是一桌地道的潮州菜和绍酒,唯有最后的一道汤,是西湖的莼菜加银鱼。那是浙菜中的极品。

徐志摩本是一个活跃人物,席间却一反常态,矜持少言,尽管林徽因不停地为他夹菜,说些他喜欢听的话,他也仅仅点一点头,像一个初逢的路人。最让他关注的,是福建老诗人陈石遗应林长民的要求题写的一首七言诗:

七年不见林宗孟,剃去长鬓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但用心亲辞貌敬。

……

小妻二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

挚交新会梁氏子,已许未婚但未聘。

……

十余年后试屈指,定非寻常旧百姓。

须臾留饭出乡味,团团十人一家并。

这首诗写得很长,因在席间,徐志摩只是侧目看了几眼,结尾落款是《宗孟留饭索诗之并约作妪解语》,壬戌年癸酉月(1922年10月)。

直到这时,他才真的相信,命运真是如此鲁钝、盲目和任性。

徐志摩不知道是怎样吃完这餐饭的,两个小时匆匆过去。看看日影已西斜,他和陈博生夫妇起身向林长民父女告辞,他两眼空蒙,已看不清林徽因的面孔了。林长民让女儿徽因把客人送至路口,他们乘车回到陈博生的住处。路上林徽因一直找话题与志摩说话,而他总是沉默不语。林徽因说:“你在英国时那么多的话跑到哪里去了。”徐志摩勉强说:“也许都在英国说完了,我的心,我的爱,我的希望,早已丢到泰晤士河里了。”林徽因眼里早已储满了泪水,她从身后拍了志摩一掌,他回头看时,她将一封信塞到他手里。

夜色深沉,天河横陈。寒风在窗外摇曳着那轮冰冷的月亮,徐志摩脸色越发惨白。他沉思着,呻吟着,明日,他将何往?

不久,徐志摩从陈博生处搬到北新桥锅烧胡同蒋百里寓所,蒋是徐志摩姑丈的族弟,一个不远的亲戚。蒋早年留学日本和德国,曾任总统府秘书、保定军校校长,蒋介石是该校的学生。此时蒋百里弃武从文,主编《改造》杂志,并任松坡图书馆图书部主任。在这里,徐志摩帮助蒋百里较好地处理了不少图书馆和讲学社的英文信件,蒋便与主持图书馆的总务部主任蹇季常商量,让徐志摩任图书馆西文二馆的秘书。中文图书馆在北海快雪堂。这是徐志摩到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梁启超当馆长只是挂个名儿,实际负责馆务的是蹇季常。梁启超原想把徐志摩支开,到上海《时事新报》编副刊《学灯》,因徐志摩不去而告吹。

然而,徐志摩并没有安于此职,如何立身、如何独立,才是他回国后追求的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开辟文艺的新土。从此时起,他三个月内在《努力周刊》《时事新报·学灯》《晨报·副刊》等报刊发表了《希望的埋葬》《教育中国的自由》《就是打破了头,也要保持我们灵魂的自由》等诗文和译文近20篇。尤其《康桥再会吧》一诗,错排再三,《学灯》的主任多次声明道歉,直到第三次才勉强过关。正是这样的连番出错,引起世人广泛注意,使得徐志摩声名鹊起,名声大噪,立刻传播开来。

春天的时候,他还应清华高等科同学邀请,到同方部小礼堂以牛津方式作题为《艺术与人生》的讲演。他身穿一件丝绸夹袍,外加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亮的纽扣,足蹬一双黑缎皂鞋,风神潇洒,飘然而至。小礼堂里挤满了人,青青白白的头皮,足有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听众和观众。他的讲演,不是讲,而是读,用的全是英文,不用说,讲演并不成功,奇怪的是,越是听不懂,名气却越大。

没过多久,北师大附中初中二年级一个叫曦社的同学也来请他。这些小同学怕请不到,还公推住在松坡图书馆的蹇先艾去请,因为他的叔叔蹇季常是图书馆的主任,面子大,徐志摩才回来演讲。没想到蹇先艾一找到徐志摩,他没有任何推诿,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讲演在蹇先艾这个班教室里进行,题目是《诗人与诗》,由朱大坍做记录。徐志摩站在讲台上讲了一个小时,深深地吸引了全班同学,李健吾、蹇先艾、朱大坍等曦社的文学爱好者大开了眼界。讲演经整理后发表在《新民晚报·朝花副刊》上,之后,围绕着这次讲演的内容,展开了一场反方和正方的争论,也给徐志摩的讲演造成意想不到的影响和效应。

1922年年末,梁启超在上海、南京一带因连番讲演、酗酒过度而导致心脏不适,学生张君劢便安排他在上海沧州饭店休息,还速召他的偏房夫人王桂荃带孩子由津至沪来侍候。便是在此时,他还紧盯着徐志摩北上的一举一动。张君劢对徐志摩也耿耿于怀,不时在梁启超面前讲些流言蜚语,让梁启超在病中不得安宁,异感丛生。

1923年1月2日,梁启超寄信北京丞相胡同北平《晨报》社陈博生收转徐志摩先生启,信中说:

君劢濒行之前两夕,语及弟事,令吾颇起异感。吾昔以为吾弟与夫人(此名或不当,但吾愿用之)实有不能相处者存,故不忍复置一词。令闻弟归后尚通信不绝,且屡屡称誉,然则何故有畴昔之举?真神秘不可思议矣。吾初又疑弟亦君劢然,喜作独身生活,今据劢所云,似又不然,吾益用迷惑。兹事自非局外人所能参末议,然以吾与弟之交,有两事不能为弟忠告者:其一,人类恃有同情心以自贵以万物,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以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重闱之悲诧,微,君劢言吾亦可以推想得之,君劢家之老人,当亦同兹感。夫人或与弟同怀抱所痛灭杀?然最难堪者两儿,弟既已育之,胡能置之,兹事恐弟将终身受良心上之重罚无以自宁也。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最乐道,吾于兹义固不反对,然吾以为天下神圣之事亦多矣,以兹事为唯一之神圣,非吾之所敢闻,且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非可谓吾欲云云也。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若尔尔者?孔子赞易无取,以未济终矣,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吾以为人类对于两性间相互最好是以“无着落”之态度行之(君劢最能如此,吾亦颇如此。),则最少亦可以减无量苦痛。吾固知弟为富于情感之人,未易语此,然吾自审吾之情感并不视弟为贫弱,吾固有与弟言此之资格也。呜呼。志摩,当知人生树立甚难,消磨甚易,如志摩之年,实一生最可贵之时期,亦最危险之时期也,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邑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愧耶!可无惧耶!吾与志摩相处之日殊浅,吾所虑者或皆不衷于事实,然吾之爱惜吾志摩者至厚,自闻君劢言后,耿耿于中,无一时能释。顷辍课来沪,夜中思此,不复成寐,披衣起,作此数纸。或非志摩所乐闻,然吾终望志摩知我对志摩用情之深,虽今日不寝,终有日能寝也。旬日后即北归,当约志摩就我,再罄其怀抱耳。惨蜷之极,不尽欲言,专上。

志摩爱弟

启超

一月二日夜三时上海沧洲旅馆

《政治思想史》全部脱稿矣,甚盼,弟能逄译也。

此函看似道貌岸然,实则难掩自私本性,铿锵有力的言辞却苍白得毫无说服之力,因为他违背了事情的真相。从北平《晨报》社陈博生处转来梁启超的信后,对于受过西方教育的徐志摩来说,不仅不能接受,而且回信驳斥道: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人谁不求庸德?人谁不安现成?人谁不畏艰难?然且有突围而出者,夫岂得已而然哉?……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嗟夫吾师:我尝奋我灵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热满之心血,朗照我深奥之灵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辄欲麻木其灵魂,捣碎其理想,杀灭其希望,污毁其纯洁!我之不流入堕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污,其几亦微矣!

(徐志摩一九二三年一月)

事隔不过五日,梁启超在上海给在马来西亚的大女儿思顺去信说:

宝贝思顺:

我三十日夜里去上海,前晚夜里回来,在上海请法国医生诊验身体,说的确有心脏病,但初起甚微,只须静养几个月便好,我这是真有点害怕了。……我准十五日回家,到家当在汝母生日前两日。思成和徽音已有成言,我告诉思成和徽音须彼此学成后乃订婚,朋友中多说该如此。你的意思怎样呢?

爹爹民国十二年一月七日

梁启超的信,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这个老师的做法怎么会让徐志摩佩服呢?至于林家如何选择,如门当户对、徐志摩结婚生子等,那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冬天,徐志摩碰壁连连,热火般的希望消失殆尽,他“像拿破仑从滑铁卢败下阵来”。1月22日,他在诗作《北方的冬天是冬天》中说: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此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残,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困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诗写的是北方的冬天,也是他心灵中的冬天,“赤膊的树枝,硬搅着此风光”,“不留半片残青”,他“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一种孤独、无助的情绪将他裹于其中,“耐”“忍耐”连番五六次在诗中出现,抵御着“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他无奈地看着心爱的人“名花有主”,如一张琴碎在风中,那颗火热的心,寒冷从沸点降至冰点。

1923年春节,徐志摩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回硖石老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