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予家曾住西湖畔

伦敦的秋天是个多雨的季节。佩奈恩山麓的云,按捺不住它的**,从西北天际裹挟着云的浪头滚滚而来,笼罩在人们的头顶,慵懒得不再有半丝游动。盛年的帝国之都,大慈大悲的阳光,霎时间被云的块垒遮蔽得密不透风,不透一丝天光,接着周围的景色也都暗淡下来。

雷声在空中炸响,地面随之而颤动。云隙间舞动着几道闪亮的金蛇,铜钱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地从九天砸落下来,真切地感受到雨点的力量,飞珠溅玉,混沌一片,已看不清前面的道路。水汇成细流,叹息着弃绝而去。水是造物的灵与肉,水是生命的自在功德,水是万有等待还乡的心跳。这是季节转换最为明显的一幕,也是季节嬗变勘落一塘芰荷光芒的沧桑。

唯有威斯敏斯教堂、议会大厦、维多利亚塔、大本钟等高层建筑轻笼着一身雾气的薄纱,迷离在风雨中不为所动,幻化成一幢幢宁静与崇高的剪影。

这好像是多年前杭州三月的鬼雨,同样潮湿而阴冷。林徽因孤独地坐在床边,两条腿垂在下面,两眼里浸满了泪水,她极度地思念着去瑞士“国联”开会的父亲。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帮父亲整理服装和物品,到维多利亚车站送行的情景。楼下飘来炸牛排和咸肉的香味。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客厅里边吃饭,边咬着手指哭泣。理想的她总希望有点事情发生,有人叩门进来坐在对面同她谈话,或是同她坐在炉边给她讲故事,最要紧的是要有个人来爱她。这是所有女孩到了青春期都会做的梦。

1920年伦敦的秋雨,深刻地印在她的青春记忆中,许多年后与沈从文的通信中还提到这件事。在伦敦国际联盟的一次集会上,她与父亲认识了英国作家狄更生和中国留学生陈通伯、徐志摩等人。好客的林长民此后常请些中国莘莘学子到他的公寓里吃伦敦的“下午茶”。每到此时,他们便高谈阔论,边吃边谈,常常语涉屈原、李杜、韩元、易卜生、萧伯纳和古希腊的文明,作中国式文人绵邈思古、意气风发、气吞山河之滥觞。林徽因也介入其中,帮父亲给客人冲茶倒水,端上英国人制作的甜点。便是从这时起,徐志摩成了林长民的忘年小友,由此也开始了与林徽因的交往。

1904年6月10日,正是杭州荷花开放的季节,林徽因出生在西湖水畔的清波街南边陆官巷祖父的寓所,院子黛瓦白墙,清幽安谧,绿树成荫,西去可到西湖边上散步,举目可见三潭印月和浩渺的湖水。家的东边是四宜路,祖父由此北去便可到他的知府官邸办公。

林徽因是林家的长孙女,她的出生给这个大家庭平添了许多喜悦。林孝恂更是喜不自禁,迅速从《诗经·大雅·思齐》中选定了“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句古语,用“徽音”二字给她起了这个诗意缱绻的名字,乳名单唤一个“徽”字。

20世纪30年代初,林徽因步入文坛并开始发表诗、小说和散文等作品,为避免与上海一名男性作家“微音”相混,遂改为徽因。

祖父林孝恂(?—1914年),字伯颖,原籍福建闽县(今福州),他是家中长男,早年以教书为业,月收入仅“数十千制钱”,曾祖父去世后,林家生计的担子全落到他身上,他不堪重负,靠四处求贷来维持。教书之余,他不忘苦读四书五经,制艺八股,在取得诸生资格后,他锐意进取,终于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考中己丑科进士,列翰林之选,但收入仍难解家中之困,于是迁浙江金华、孝丰(今安吉)、仁和(今余杭)、石门(今桐乡)等县长官及海宁知州,最后做到杭州同知府。

祖母游氏亦是福建闽县人,她是林孝恂结发之妻,善女红,喜读书,且写得一手好字。她与丈夫共生育三男五女:长子长民、次子天民,三子早夭;长女泽民(嫁王熙农)、次女嫁郑家(留一女早逝)、三女嫄民(嫁卓君庸)、四女丘民(嫁曾仙洲)、五女子民(嫁李石珊)。1911年在杭州病逝后,归葬祖籍。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林启由衢州知府调任杭州,迅疾调研形成主张,秉承浙江巡抚廖寿丰同意,依杭州城东学社为依托,聚集人才,调来福建候官学人林纾、林獬(白水)、高足邵章和海宁知州同乡林孝恂等,筚路蓝缕,在他生命最后的四年创办了求是书院(浙江大学前身,1897年)、西湖蚕学馆(浙江理工大前身,1899年)和养正书塾(杭州高级中学前身,1899年)三所新式学校。1900年5月因操劳病逝,终年62岁。至今还受到浙江学界的敬仰和怀念。

在这同时,林孝恂也走在兴学变革的前列,在上城小营巷口开设了林氏家塾,延聘林纾客东斋,授古文词赋;延聘林白水主西斋,讲时务经世之学;还聘了加拿大教师授英语,日本教师授日语。他希望家庭子弟适应时代需要,中西兼通,左右逢源。林长民和几个堂兄弟肇民、尹民(1887年—1911年,黄花岗烈士,其父林孝扬)、觉民(1887年—1911年,黄花岗烈士,其父林孝颖)等,都是家塾中的学生,林孝恂还送长民兄弟和海宁青年蒋百里(给以资助)到日本求学。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林孝恂还创办了《译林》杂志,林纾在“序”中说,“译员经理诸君姓名”,有林白水,林启子侄林志恂、林志照,林孝恂之子林长民。从第7期起,《译林》从银洞桥移至小营巷口林氏家塾中举办。虽然只有一年多时间,先后出刊13期,翻译了不少新潮文章和书籍。林纾的《茶花女遗事》是最有影响力的文章,一时震动华夏大地。不难看出林孝恂和林启二人不仅有同道之谊,在革故鼎新,砺人品、出人才方面,多了一种特殊的情缘,促使他们的子侄后人也能携手共事。

林徽因5岁时全家又迁居蔡官巷,原来有三个门牌的院落,后来因为城市变迁,另两处早已毁于一旦,只保留了23号一个院子,故居西边两公里处,有西湖十景之一的“花巷观鱼”公园,在一棵高大的古樟树下,近年由杭州市政府和清华大学建筑学会共同为林徽因塑造了一座透雕铜像,杭州游客慕名前来,一睹故地这位自家女儿的倩影。

林徽因没有忘记这个住所,许多年后的她在散文《一片阳光》中写道:

我那年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地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唯一留守的主人。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决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的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

1899年前后,林孝恂携全家摄于杭州

因着儿时生过一场水痘,成了林徽因对这座院子的深长的回忆。

随着辛亥革命的光复,林孝恂结束了多年的游宦生涯,全家迁居上海靶子路金益里,安度晚年。因为没了薪俸来源,便把家中积蓄投到商务印书馆,以股红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林徽因和表姐们也到附近爱国小学读二年级。

靶子路最早是租界工部的靶场,填平穿洪浜小河修的修的一条路,先后更名为老靶子路、四川北路,日据时又改成武进路。靶场迁走后,又建租界工部局医院、救火会、赵家花园。1902年,蔡元培在附近创建了爱国学社。

1914年秋天,林长民携全家又由上海迁到北京西城南沟沿路(今佟麟阁路)前王公厂(今改光彩胡同)居住,因他在参、众院任秘书长,租房在这里。不及三月,她的祖父因胆石症去世,由叔叔林天民扶柩归葬老家。

林长民像

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字宗孟(1876年—1925年),清末秀才,两度赴日留学,习政治法律,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1909年回国后在老家与刘崇佑等人创办法政学堂,任教务长。不久他投入立宪运动。福建省谘议局成立,被聘为秘书长。1911年武昌起义后,他从福建到上海,以福建省代表参加独立各省临时会议,次年临时参议院成立任秘书长,参与起草《中华民国临时宪法》。1913年后任众议院议员、秘书长,曾组织两院成员通过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次年出任北京政府法制局局长,国务院参事。1917年7月,他参与平定张勋复辟之乱,被段祺瑞政府任命为司法总长,11月因段下野他也被迫辞职。1918年9月,徐世昌任北洋政府大总统,为推行对日外交,林长民被聘为总统府顾问,任外交委员会委员、事务主任,后又任国际联盟同志会理事。1919年春,从《晨报》总编那里听到《巴黎和会》将原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交日本人的消息,林长民即刻著文反对。因而导致震惊中外的五四爱国运动发生,最后迫使中国代表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1910年,林徽因(中)与父亲(右)在杭州

林长民性格豪爽,自负政治异禀,风流倜傥,文采斐然。他的书法承“二王”之道,心手相望,气韵生动,颇见功力。在写给林徽因的20多封信中,其书法如行云流水,尽得晋唐遗风。北京南长街口曾留他有题写的楣额名称,如今网上流传着他的不少书法作品。

林长民先后结过三次婚,原配叶氏是童婚,她先天有病,不幸早逝。继配何雪媛(1882年—1972年),浙江嘉兴人,14岁嫁入林家,那时林长民20岁,因长年在外读书,八年后才生下女儿林徽因,后又生下次女麟趾(5岁时在北京病逝),还生过一个儿子,早夭。

不孝者三,无后为大。这是祖宗留下一条接续香火的普规。林长民约在35岁时,又经上海彩票商人李孟鲁(北师大毕业)介绍,认识了上海女子程桂林(约1893年—1972年),一年后结婚。程氏“常服黑色无妆靓”,“年年生子已五六”。在这一点上,她很得林长民欢心,把他前院办公的房子称为“桂林一枝室”,并印在他自制的信笺上。林长民对这几个孩子也寄予厚望。三女燕玉(1914年—1950年)、次子林桓(1951年后任美国俄亥俄大学美术学院院长,萧乾1932年在英华中学教过他)、三子林恒(1916年—1941年,国民党空军飞行员)、四子林暄(1919年—?)、五子林煊(1922年—,后为河南大学教授)。程氏一度曾到河南郑州居住。次子林桓与作家萧乾一直保持着联系,萧乾夫妇改革开放后到美国访问,林桓追了几个州才见到他,师生相见,十分感慨,彻夜长谈。

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出生在嘉兴小作坊主之家,没受过文化教育,既不善女红,也不会持家。初嫁后尚可容忍,日久一无长进,在这个官宦之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既不会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又不会伺候公婆,当然也不能接替管理全家闺训之任了。林家男女都是读书人,自然懂得对儿孙教育的重要,眼看林徽因这个长孙女到了发蒙年龄,祖父母怎能让她失去这个机会?考虑再三,还是接到祖母游氏身边亲加抚养,以续林家诗礼之风。那时大姑母林泽民结婚后一直住在家里侍奉父母,助母亲佐理闺房杂物。她不仅通经训,工诗词又善书法,也是才高八斗的秀女,尤其是楷书写得清纯秀润,如铺春云,是天然的发蒙受业的殊才。林徽因已经4岁,是打下国学根基的最好时候,于是连同三个小表姐王孟瑜、王次亮、曾语儿一起开蒙读书。大姑母先从起居和家常生活做起,立则垂手,坐则并腿,每天上午读书背诵,下午练习书法。有时又给几个小姐妹讲《史记》《十字军东征》和《天演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几个女孩甚是高兴,相互比赛,又相互砥砺。不久《千字文》《三字经》和《幼学琼林》便背诵得熟烂于心。大姑母发现,林徽因虽然比几个表姐小几岁,但她的记忆力最好,悟性最高,性情活泼,百伶百俐,有几分早熟,不仅博闻强识,还能过目成诵。林泽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父母,二老十分高兴。林孝恂说:学问之道,贵在“学与思”;执行家教,重在“学与问”。其法可资借鉴,家中其他外甥女,可鼓励急起直追,同样可以赶上来。

1920年11月,徐志摩由陈源(即陈通伯)介绍,在伦敦的一次“国联”会上,认识了林长民、林徽因父女。徐志摩在林长民逝世后回忆,“我从最初惊讶你清奇的相貌,惊讶你更清奇的谈吐”,建议你“领导这新时代的精神,共同发现文艺的新土”。林徽因回忆:“不用说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龄上差别不算少,一见面后便互相引为知己。”

徐志摩初识林徽因,给他的印象是美丽、聪颖、落落大方,超过她16岁的实际年龄。令徐志摩如惊鸿照影,眩晕得不能自已。他回忆说,整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

林徽因对于爱情的萌动,心里有过幻觉和期待。然而,当徐志摩真正闯入她生活的时候,矛盾、惊悚、害怕,不可思议地成为她的一种负累。然而时间一久,她被徐志摩火一般燃烧的**所感动,也给予了相应的回应。谈得也并不是那些卿卿我我之事,大部分是学习、知识、文学创作等方面的话题。徐志摩每次来见她,总是带来英国文艺类的书和杂志,二人来往也渐渐热络起来。他不仅向林徽因介绍伦敦布鲁姆斯贝里社的社长维吉尼亚·伍尔芙,评论兼画家的罗杰·弗莱(徐志摩译为傅来义),汉学家魏雷,历史学家、小说家威尔斯,著名作家嘉本特,等等,以及康桥的邪学会。有些作家也是英国的文化精英。有时徐志摩还插入一些作家的奇闻趣事,林徽因在培华中学时虽然读过一些外国著作,但对于这么具体的文艺沙龙、文化精英来说,还是第一次。所有这些,常常使林徽因心头一震,深思良久。林徽因后来登上中国文坛,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无异也感激徐志摩对她的帮助。

徐志摩有时候也讲些中国留学生的趣闻,他和刘叔和漂洋过海从美国来到伦敦,竟然放弃博士学位而不取,为的是跟“20世纪的福禄泰尔”(伏尔泰)、英国剑桥大学的教授罗素去认真读一点子书去。可惜罗素被剑桥三一学院解聘,去了中国讲学。他们只好入伦敦大学经济学院继续攻读经济学。与陈源、傅斯年、刘叔和同住在伦敦东南隅陋巷,点煤气油灯的斗室里。他们经常如一窜野火般的论战,吵得不可开交时,陈通伯兜头一盆冷水泼了过来,两岸野火顿时翳了回去。大家清醒过来时发现,原来是结巴浇水圣手陈通伯。

林徽因听得瞪圆了那双杏子般的眼睛。半晌才如梦方醒,情不自禁地拍手笑了起来。

林徽因是父亲的爱女,也是父亲唯一的知己。

林长民逝世后,徐志摩诸文说:“你们这父女不是寻常的父女”,“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她“一生崇拜的就是你,她一生理想的计划中,那件事离得了聪明不让她自己的老父?”

林徽因的美国好友费慰梅也回忆说:“她的早熟,使家中的亲戚当成一个成人,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林徽因从6岁起,便担负起了父亲与祖父母、母亲和二娘之间的信使,异地传书近二十年之久。林长民也有意培养她,通过信件往还,增长林徽因的见识,开阔她的视野,启迪她的才情,发掘和培植文艺的清光。保存在林徽因手中的20多封信件,历史见证了袁世凯称帝、军阀争雄大半个北洋时代。她也从童年、少年到青年的人生重要阶段。有针砭时弊的奇闻逸事,有寂寥痛苦的瑟瑟低语,有推心置腹的父女情怀,有亲人生死离别的悲怆,有霜冷江河的平原落日。林徽因对这批信件都逐一做了注释。在荚笥尺牍发黄的纸页里,见证了这个士大夫家族的沧桑变迁,留下了时代风雨的生活擦痕。那是从一片阴霾到另一片阴霾,在险恶的政治中体悟到安身立命的窘迫、生命册的安顿之需,伴随着今世今生的幸与不幸,镀亮着悲欢离合的人生况味。

林徽因保存最早的信是晚清宣统二年(1910年)6岁时,父亲寄给她的第一封信说:

徽儿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生母何雪媛)往嘉兴,现已归否?闻趾趾(胞妹麟趾,后夭折)甚可爱,尚有闹癖气否?望告我。祖父母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十日

1913年5月29日,林长民写信说:

徽儿知之:两书具悉。娘娘与趾妹来京都好,汝留沪读书与侍候祖父,大是好儿子,我极爱汝。祖父愿来京,汝亦同来,京中亦有好学堂。我并与延汉文先生教汝。现我左近,有一教会女学堂,与可附学,我事忙,不及多作书,汝与随寄信,寄去邮票五张,赏给汝,到即查收,即问家人都好。

父字五月二十九日

1913年,林孝恂全家迁到上海靶子路公益坊,第二年,林长民由彩票商人李孟鲁介绍,与上海年轻的姑娘程桂林结婚。林长民从北京回信说:

徽儿告知:得汝来信,甚喜。娘娘信早已收到,我在京身体健康,家人勿念。汝好好读书,好好伺候祖父重要!趾可爱?

长民

1914年秋,祖父林孝恂及全家迁居北京,住北京西城南沟沿路前王公厂,不及三月,因胆石症病逝,由叔叔林天民扶柩归葬老家。

1915年12月袁世凯称帝,不久反袁声四起。林长民把全家从北京南府口(今南长街)织女桥西街(今西街、中街不存,只留下一条东街,隐约可见那时西街、中街模样,1919年改成大道,“文革”中织女桥埋入地下)迁至天津英租界耀华里96号暂居,林长民独留北京。

1916年8月8日,林长民写信说:

连日来信,均已接及。二娘热度增高,至为悬念。我星期六方能到津,此信可示二娘,嘱其安心静养,我已有另函致田村(日本人)院长,询问病情矣!此示徽儿

父字八月八日

1916年,林长民举家从天津返京。1917年7月,张勋复辟事又起,林长民全家再返天津。林长民独留北京,赴南京见冯国璋,后参与段祺瑞驱张之役。8月8日,林长民又快信告知林徽因:

倾寄一快信,语有未详,连日汝来信,均未述及。二娘脉至甚盼函告。食量如何亦告我。燕玉信已收到,汝姊妹、兄弟如此亲爱,我心甚喜。我星期六到天津当厚厚赏汝,并告燕玉勿闹勿哭也。此示,徽儿。

父字八月八日

1917年7月4日,冯国璋、段祺瑞通电讨逆,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复辟丑剧结束后。段祺瑞就任国务总理,冯国璋就任临时大总统。林长民任司法总长,11月段祺瑞辞职,林长民也被迫辞职。

同年8月16日,林长民写信给林徽因,嘱将家由天津搬回北京,仍住南府口织女桥西街,这是林长民到北京的第二个住处。信中说:

遣龙喜到津,帮同恩恩结行李,明日可会龙喜押运来京。铁床运两架,楼上一架,娘娘一架。此示,徽儿。

二娘病如何,仍随时告我。

父字八月十六日

1918年3月24日,林长民与汤化龙、蓝公武赴日游历。林长民从东京给林徽因回信说:

徽儿知悉。得来信甚慰,我不在家,汝能为我照应一切,我甚喜也。我在此当有月余日之滞矣。实叔(林天民)来念或同回京,我身体安恙,汝可放心,家中应欲告二娘,不必省费,凉篷汝须早搭,可照搭,如天气当未甚,缓则稍缓,我归或迁居也。我致二娘信,汝可取阅。

父字四月十六日

林长民这次赴日游历一年有余,先后到箱根、东京等地游览名胜,“每到游览胜地,悔未携汝来观,每到宴会,又幸汝未来同受困也”,他还趁此做了手术,把鼻症根治了。诸如此端,都给女儿徽因写信告之。

1916年,林徽因与三位表姐入培华女中读书。近年我去考察,得知培华女中是英国传教士苏慧廉筹资,后由她的女儿谢福芸于1914年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与北京的北海中学齐名。地址在石驸马大街路南40号,与清克勤郡王府尺咫相对,两进院落,占地1500平方米,是个漂亮的二层小楼。抗日战争时期停办,日本投降后被一位国民党官僚占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总参收归国有,作为兵工厂员工宿舍,后又改为“洁如幼儿园”,“文革”期间停办。1978年拆除,总参与北京二轻局粮店合盖成一座高层居民大楼。

1918年,林长民致林徽因书信手迹

1916年,清克勤亲王后人因经济所困,将王府卖给民国原总理湘人熊希龄,改做太平湖饭店。许多达官贵人来北京办事,便在此饭店下榻。据住过饭店的人回忆,培华女中的上课、下课铃声,越过公路、高墙,便能飘入客人的耳畔。

培华女中的学生统一着装,上身着偏襟半短袖深色上衣,衬以月白立领和袖口,下身着灰色百褶裙,深色丝袜和黑色皮鞋。中分的发式,后面有两条燕尾小辫。一眼望去,如出水芙蓉,清纯,脱俗,美丽。

学校每天早晨7时要做弥撒,室内由插花班用花束装点得十分漂亮,气氛庄严肃穆。祈祷由校长谢福芸主持,首先由她来诵赞美诗《古老的岩石,噢,上帝》。接下来是由一名牧师诵读《圣经》,若干教师分别祝福。接下来是大家唱圣歌《安息吧,我们的灵魂,上帝在你身边》。结尾再由若干人祷告,整个过程由管风琴伴奏,那乐音低沉有力,震撼魂魄,如大海的涛声隆隆而来,传至久远。

早饭后学生开始上课,学校还给林徽因起了一个英文名字:菲丽丝。这个名字后来在英美读书时一直使用。那时学校流传一首中文歌曲叫《雁行歌》,每唱此歌,嘹亮的歌声便飘出屋外:

青天高,远树稀,

秋风起,雁南飞。

排成一字一行齐,

飞来飞去不分离。

好像我们亲姐妹,

相亲相爱手相携

……

学生还唱《远方有座绿色的山》《当我们望着神奇的十字架的时候》等教会歌曲。那些歌是用英文唱的,一般国人听不明白。四姊妹都住在南府口织女桥和帘子胡同,相距不远,顺着帘子胡同一路向西,可直达石驸马大街。她们上学总是相携而行,招来路人馋羡的目光。

1920年春天,林长民以国际联盟协会中国分会代表身份赴欧考察,行前他写信给女儿说:“我此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和能力。”

临行前林长民在家宴请胡适等人,林徽因作陪。3月27日父女二人离京到上海,有胡适、张慰慈等人到前门火车站送行。4月1日又从上海黄浦码头乘法国“波罗加”(Pauliecat)邮船启程,张元济、高梦旦、李拔可等商务印书馆大佬到码头送行。经过长达36天的海上航行,5月7日抵达法国马赛港,尔后转道英国伦敦,起初住在旅馆,后租伦敦西区阿尔比恩门27号民居住下来。8月上旬,林徽因随父到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士等国旅游,饱览当地风光和名胜,受到使馆等有关人员接待。林长民每到一处,都用日记写下独特的感受,完成一次精神的洗礼,那日记写得异彩纷呈,山势嵯峨,湖光澄明,虽是古文写法,但不沉滞呆板,写出了别具一格的心态、情态和物态。除此之外,林长民以高度的政治嗅觉,看到一战后失败的德国人的奋斗精神,日后一定会再度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到二战时果然验证了林长民的这个判断。

初到伦敦安顿下来后,林长民即聘请两名教师辅导林徽因英语和其他课程,8月下旬,林徽因考入伦敦圣玛丽学院,9月开学后即入校就读。校长是一位70来岁的妇人,对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林徽因十分热情。学校离他们的住地约3.2公里路程,如果穿过海德公园步行可省去许多时间。林徽因第一次到学校报到,是由父亲和一位邻居送去的。

到伦敦不久,林长民即到瑞士“国联”开会,徽因给父亲整好行装,并到维多利亚车站送行。一天,徐志摩又来造访,他腋下仍然挟着几本杂志和书籍。志摩告诉她,大不列颠附近有家书铺,开在一座建筑的地下室里,诗铺不大,是英国诗人赫洛德孟罗8年前创办的,鉴于他对诗的特殊爱好,不仅销售各种诗集,还组织读诗会来扩大诗的影响,兼及以文会友。他说这本济慈的《夜莺歌》便是从那个书铺购买的。而另外两本杂志则是从加尔尼市场买来的,那里不仅有图书,还有伦敦出版的各种杂志,日用杂货铺也夹杂其间,有点像北京的庙会,伦敦雾气很重,笼罩其间,只闻人声鼎沸,影影绰绰,却看不清人的面孔。

徐志摩还告诉徽因,济慈的故居在北汉姆司台德区,是他居住和恋爱的地方,《夜莺歌》等诗作便是在那里完成的。“如果你有兴趣,暇时我陪你一起到那里游览,还有小说作家狄更斯的故居,都值得一看。”徐志摩又告诉徽因:诗是用直觉来表现的,它不经过逻辑思维,磨砺物象的本质。具体地说,即抓住灵感来临时的刹那,用这种审美功能,移情于玄哲的领域,选择最美的意象,进行艺术重组,从A到B、C,升华到质的最高境界,给山水以温度,给草木以颜色,伴随着自己的情感,灵异地抵达艺术的彼岸。

林徽因睁大了眼睛,惊异地说,写诗还要那么复杂?徐志摩说,世界上做好哪件事都不容易。写诗尤其要在“写”中去领悟,因为人的差异,同一种事物有不同的感受,境界高低亦有不同。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青春期的林徽因,对徐志摩也产生了好感。特别是徐志摩那火一般的**,常常使她的情绪也受到感染,随着时间的推移,二人的情感交流也热络起来。

那段时间,徐志摩的“诗情真有些像山洪暴发,不分方向地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的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积郁,就托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美丑!我短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

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除了爱情,还会作其他更为合理的解释吗?

1921年4、5月间,徐志摩在狄更生的帮助下,以特别生的资格进入剑桥王家学院(即今国王学院)继续读书,他的家也从中国同学会搬到距剑桥大学约十公里的沙士顿乡下,租了一处三室一厅的房子住下。后来徐志摩的好友郭虞裳也在那里读书,他不会做饭,徐志摩便让他住在他的书房里,和徐妻张幼仪,三人一起吃饭。徐志摩也开始了他心仪的文学专业。

路途拉开了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时空距离,这会阻碍他们燃烧的爱情火焰吗?